茶山刘记忆:政院的“气功热”




 
在春日暖暖的阳光中,春节已经渐行渐远。而我的心里,却依然隐隐感到一丝失落——为一位多年未见,却渐行渐远的老同学。
 
他叫杰(化名),是我同年级的同学,虽然是隔壁班,但我们一直住同一寝室。大学时,我们一起到图书馆占位子、到“小香港”看录像、到南苑喝二锅头、到武大看樱花,基本是无话不谈那一类。毕业后,我们失去了联系。后来听说他到广东创业。因为性格有些清高的原因吧,他很少和其他同学联系。这次到广东出差,我也是几经辗转,才找到了他的电话。
 
和他见面是在一家茶餐厅里。多年未见,当年被成为“排骨”的他,已经发福变胖,尤其的发际线后移,更增添了一丝中年男人的油腻。只是,隐隐觉得他的眼神已经没有了大学时的清澈,变得有些游离。吃饭期间,和我说话,更是前言不搭后语,似乎心事重重的样子。于是,一种物是人非的感觉涌上心头。
 
临别时,我送了一提家乡的茶叶给他。可还没登上回程的轻轨,他的短信来了。令人意外的是,他在微信里拼命质问我,在茶叶里放了什么东西,是不是在里面放了三唑仑(神经麻醉药)。还说,他有神功,能感知茶叶里的危险……这时,我忽然感觉到一丝不详。
 
打了一个电话给另一个同学,才知道,正如我内心的忧虑一样:为了练功,他走火入魔了。在大学里,他就是气功协会的会员——在上世纪八九十年代那场“气功热”中,他走得很远。

80年代“气功热”中,北京妙峰山高级气功强化培训班上,每个学员头上都盖一口锅,这就是历史上有名的信息锅,据说该锅可以用来接收宇宙的大气场,达成天人感应。
 

 
上世纪八九十年代,一场“气功热”席卷了整个中华大地。许多“大气功师”如雨后春笋般冒了出来,一个个听起来如雷贯耳的“功法”,占据许多媒体头条,风靡大江南北。
 
许多“大气功师”的功力,今天听起来似乎有些匪夷所思。而当年的人们,却着了魔一般的深信不疑。一个典型的例子,1987年5月6日至6月2日在黑龙江省大兴安岭那场最严重的火灾。当时,当人们面对熊熊大火无望之时,一个号称“海灯法师弟子”的大气功师——严新出现了。他断然用“气功”预判大火会在3日后熄灭。
 
几天后,经过消防官兵的连夜奋战,大兴安岭1800万英亩森林大火终于被扑灭。此时,严新又出现,他宣布此次大火是他发功扑灭。有意思的是,人们对此深信不疑。这一案例还被多家媒体,甚至官方媒体深入报道而广为人知。

 严新与号称“辟谷420天”的女学员
那个年代,人们对气功的痴迷,一方面是长期文化闭塞后报复性反弹的后果,另一方面,官方也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以严新为例,他自称可以“遥感”诊治病人,通过发“气”作用到病人身上,与病人的气相互发生作用,再吸收回感应,体察病人的异常现象。他的气功还能治疗一些疑难病如冠心病、外伤性截瘫、癌症等,他还在国外探索气功治疗艾滋病和戒毒的试验,似乎无论什么疑难杂症,在气功面前都不是问题。更离谱的是,他还号称能发功“拦截原子弹”。而这些今天看起来不可思议的事情,当年竟然得到许多权威机构的认可。
 
比如严新,据报导曾与清华大学、中国科学院高能物理所等机构的陆祖荫、李升平等研究者合作进行了一系列气功“科学实验”,包括从广州发放“外气”改变了位于北京清华大学实验室内的水等物质的分子结构等。而相关报告,得到了气功协会会长张震寰将军、著名科学家钱学森、贝时璋等的确认和推荐,刊发在《自然杂志》、《生物物理学报》上,得到《光明日报》等重要媒体广泛报道。
 
当年,与严新齐名的,还有“中华养生益智功”张宏堡,“中华香功”的田瑞生,“自然中心功”张香玉等。在80年代末至90年代中期的“全民气功热”中,他们穿梭于全国各地进行所谓“带功报告”,并“诞生”一批具有“特异功能”的奇人异事,比如张宝胜等。最高峰时期,全国练过气功的人,近7000万人。全国各种气功报刊几十家,各种气功学术著作、气功医疗院、气功表演会,处处开花。

 1989年冬,北京地坛公园,人们努力练习当时热门的罗汉功。

 
在“全民气功热”的年代,对各种新生事物充满好奇的政院学子自然无法置身事外,不少人参与到了练功的行列。校园里各种与气功相关的团体如雨后春笋般涌现。有练“中功”的,有练“香功”的,还有一些从没听过的气功,比如五禽戏、鹤翔桩等等。其实,大家的初衷,或说目的非常淳朴:强身健体。既然媒体把气功说得那么神奇,何不试试?
 
我们寝室最先接触气功的,就是杰。那年暑假,他返校时宿舍已经熄灯。但他非常兴奋,把我们叫醒,每人分享了他从家乡带来的土特产后,他告诉我们,他到北京旅游时,有幸听了田瑞生大师的“带功报告”,还在万人哄抢中喝了一小杯大师提供的“信息水”,功力大增。
 
我们将信将疑,在他的带动下,在黑灯瞎火的宿舍里,集体练起了香功。现在想来,那种功法有点类似于广播操,也无需冥想,相对比较简单易学,大概,这也是它传播比较广泛的原因之一吧!
 
忽然,黑暗中传来杰的声音:“你们闻到香味了吗?”——顾名思义,香功,就是发功时芳香飘飞的一种气功。我们都有点懵,被他一提示,纷纷集中精力寻找空气中是否真的有一股特殊的香味。或许是心理暗示吧,居然有两个兄弟附和着说:好像真有一丝香气……

 “香功大师”田瑞生“发功治病”
大气功师并不遥远。很快,在下钱村就出现了一个。此人名叫廖明,原出生于湖北恩施的一个土家族教师家庭,据说出生后7个月时患小儿麻痹症,全身瘫痪达11年,后经多方治疗与气功修炼,不仅行动自如,拳剑熟练,而且还成为具有深厚功力的“医疗气功师”。
 
“了明气功”名称的由来,据说是廖明某年某月某日在武汉宝通禅寺参禅,忽然来了一位游方僧人,白须飘飘,在他面前摩顶三下,说道:年轻人,有慧根。廖明廖明,了明了明。于是,廖明顿悟,将自己摸索出来的功法取名“了明气功”,开始了传播功法,普济众生之路。相关事迹还写进了当年颇有名气的一本杂志《中国气功》,内蒙古出版社还出版了一本《灵光:了明之路》的专著,介绍了明气功。
 
我们在政院期间,应杰所在的校园气功社团之邀,廖明还专门在北教的阶梯教室给我们作了一场“带功报告”。为了表现自身功力的深厚,能够用眼睛和意念把人撂倒,他还随机挑选,让法律系9405班一位姓曹的同学上台“感受”其功力。具体做法,是要求该同学双眼闭上,浑身放松,站在椅子上,尤其提醒“不要刻意用力去抵抗外来的力量”,否则可能受“内伤”。于是,廖明双眼圆睁,连喊几声“倒!”结果,曹同学果真在椅子上开始摇晃,最后仰面倒下。于是,现场掌声雷动。
 
其实今天想来,用眼睛把人“看倒”的原理并不复杂。人作为直立行走的动物,必须使用各种暗力来保持平衡。比如弯腰,脊椎、腿部、腰部都必须乏力,才能保持平衡,不至于前倾。如果让人彻底放松,不要使用任何暗力,不倒那才见鬼。可是,当时的我们,竟然相信,这一切来自一种神奇的功力——了明气功。

 

 
90年代中后期开始,中国开始出现一些“打假”的斗士。在他们看来,所谓的“气功”和“特异功能”,是完全不存在的,要么是魔术,要么就是心理暗示。何祚庥揭秘张宝胜骗局的《"超人"张宝胜走麦城"》等文章发表,司马南等打假斗士开始崭露头角。1996年,司马南还到政法学院作了一场题为《“神功”背后》的演讲。可以说,他的口才绝对一流。加上他熟谙各种魔术的套路,现场表演的诸如“意念弯曲汤匙”,“耳朵听字”“隔空取物”等打着“气功”幌子的魔术,更让人耳目一新,恍然大悟。
 
毫无疑问,这是一场非常有意义的科普讲座。然而,现场却有不少人站不住了。尤其是气功社团的同学,很难接受自己所痴迷的功法,居然是“伪科学”。当场就有一个硬气功协会的经济法系的同学,手里拿着一把红缨枪上了台,大喊,司马南,既然气功是伪科学,你有本事表演一下“钢枪刺喉”。
 
当然,司马南不为所动:“钢枪刺喉”并非特异功能,也不是气功,而是经常性的适应性训练加上技巧。目前我还不掌握这种技巧,也没有经过适应性训练,表演不了。现场同学对司马南的回答报以热烈掌声,表示认可。看来,在校园一度流行的气功已经开始没落。
 
然而,杰并未因此停留下来,还在气功和玄学的路子上越走越远。邻近毕业时,他宣称已经练成“硬气功”,让我们用拳头甚至牙刷击打他的腹部。当然,我们因为存在顾虑,每一拳都畏畏缩缩,留有余地。而他,满脸不在乎的样子。
 
后来,他告诉我们,说自己修炼气功和佛法,已经“开了天眼”。我们从四号楼搬到公寓楼时,一进门,他就神神秘秘说,这间宿舍有“冤魂”,他能看见“冤魂”满屋子乱“灰”,他要用功力“驱魔”。后来,不知哪里传来的消息,说是我们住的这间宿舍,确实曾有一个研究生跳过楼,猛然把我们吓得身上一阵鸡皮疙瘩。

 80年代某气功大师“带功报告”现场,听众集体感受大师发功的“功力”

 
然而,假的终究是假的,尽管依然有人痴迷,始于80年代的“气功热”还是在90年代末走向穷途末路。尤其是某某功,竟然试图干预政治,更加坚定了政府取缔非法气功的决心。2001年,中央电视台崔永元主持的《实话实说》联合反伪科学大师司马南推出20集特别节目《揭秘》,彻底揭穿破解各种神功、特异功能现象。中国大陆形形色色的气功、神功热和特异功能热也最终彻底破除、消失。
 
杰似乎对气功被取缔的现实颇为失落。毕业后,业余开始研究玄学。据说,还勤于笔耕,着手写一本揉合了佛道两家理论的“哲学著作”。遗憾的是,我们还没看到这本著作,他已经走得更远,彻底进入自己臆想的世界了。其实,他本是一位非常淳朴、善良的人。只是,过于执着,过于沉迷一些东西而已。走火入魔的结局,或许在上个世纪90年代气功热时,已经注定。
 
尽管他走火入魔的与我毫无关系,可我依然非常自责。我在想,如果当年能拼命阻止他参与各种气功活动,或许结局会是另一副样子。就以此文,告别那个疯狂的年代,告别曾经的室友,告别我的兄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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