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人重视传承。
比如两千年前有个酒店的小经理叫做秦越人,遇到一个经常来住店的客人叫做长桑君。两个人发自内心的觉得对方很牛逼。如此默契的发自内心十多年后,长桑哥忍不住了,一天偷偷把秦经理叫到一旁,传他神医绝活。从此以后秦经理洗心革面,全国流窜行医,人称扁鹊。
两千年来,我们打心眼里觉得一个牛逼的中医必须要有绝活。
作为一个打小在五代中医家庭长大的第六代中医,必须见过一些市面上绝无仅有的绝活。比如在上一篇文章里提到的爷爷的脉诊(参看《民国老中医脉诊“预测生死”》)。
记事起,爷爷形体清瘦,脸上始终带着旧时私塾的刻板和严厉,双目炯炯有神,喜穿一件灰色长袍。那种气质,只有在民国的老照片里才见得到。那个年代出来的照片,无论是花枝招展的少女,还是巍峨的古建筑,都有几分隐于黑白之间的含蓄。
五岁生日那天,据说爷爷起得很早,在神龛前点了香,念了咒,烧了纸钱。奶奶炖了一只母鸡,全家十来口人像过春节一样热热闹闹的聚在一起。
爷爷慎重其事讲了许多,大意是从今天开始我要跟堂哥一起学习中医了,要有不怕吃苦的精神,将中医传承下去,中医绝不能在我们这一代人手里失传,那就是对不起列祖列宗。除了这些长大后奶奶补充的剧情。残留在记忆深处的不过是一根冰棍。
下午妈妈主动带我去买了最爱的绿豆沙。这一定有什么特别的事发生。
“孙娃子,你是天医星下凡。”
“天医星是什么?”
“天上的医生,给神仙看病的。你这辈子注定要做中医。你干任何事都不会有所成就,只有干中医才是正途。你的命,爷爷都算好了,你跟着爷爷好好学,三十年后,必定能开宗立派,光耀门庭!”
爷爷让我在神龛前跪下,把一道红色的符咒对折起来放进红色的福袋,在香火上逆时针绕了三圈,飞快地念着谁人也听不懂的咒语。作法结束,让我双手摊开,把福袋放在手心,又把双手合上,送到胸前。
“这是一条护法龙,跟你一辈子,保护你一辈子。你要对他好,有什么好吃的好看的,都要想到他,多跟他说话。”
到了晚上,从床上爬起来,怕大人看见,不敢开灯,踮着脚走到神龛前,点了蜡烛,借着闪烁的火光,把福袋打开。
一道金色的咒语化作千奇百怪的图画闯入眼帘。翻来覆去看了好多遍。看得认真极了。终于没有找到那条护法龙。那怕一片鳞甲也没有。
龙能大能小,能升能隐。大则兴云吐雾,小则隐介藏形。升则飞腾于宇宙之间,隐则潜伏于波涛之内。
读《三国演义》时想到这条龙。
五年级读《水浒传》,最喜欢公孙胜。可惜他只有一个带“龙”字的绰号。
唐人的传奇,如实描绘了这条龙。
语未毕,而大声忽发,天坼地裂,宫殿摆簸,云烟沸涌,俄有赤龙长千余尺,电目血舌,朱鳞火鬛,项金锁,锁牵玉柱,千雷万霆,激绕其身,霰雪雨雹,一时皆下。乃擘青天而飞去。
八九岁时,奶奶带我去佛寺看龙。那庙或建于明朝,毁于战火,几经重建。到了现下,山门的壮观,楼台的富丽,是奶奶绘声绘色说出来的。走到山腰,有一处井口大小的水坑,十数根香,葱在四周。
几个月前,奶奶在饭桌上跟全家人认认真真地讲,在这里见到了水观音。我鼓起勇气靠得近了一点,在漆黑的坑里望了半天。
到了山顶,几尊破烂的石像歪七竖八乱作一壁。香火倒很旺,三三两两的叔叔阿姨跪来拜去。
奶奶把我领到一片空地。许多大人在那里烧着纸钱。奶奶把一匹叠成方形的红布从包里拿出来,恭恭敬敬地放在地上摊开,虔诚的点燃。火花在布料上漫烟开去,山上过来的风,掀起许多浪花。火浪像一支画笔在红布上勾勒出许多纵横交错的金线。
奶奶一边叫我看得仔细一点,一边随着金线显现的轮廓,依次说出西方神佛的名字。我很焦急,问龙在哪里。她说没有龙,但是上次看到了东海龙王。不一会孙悟空来了。眼睛瞪直了的我在火海里翻抢。直到一切灰烬时,才隐隐约约觉得孙悟空应该是过了火焰山吧。
长大几岁,依然爱看《西游记》,依然最爱奶奶的海带排骨汤,依然把筷子当作金箍棒,依然把海带当作龙王的虾兵蟹将,夹起来,好像打败妖怪似的一口吃掉,只是对奶奶的话多了一层鄙视。
偶尔会想起爷爷给我的龙。有时甚至会去找一找那道符。分明和那些小人兵放在一个铁盒里。当然早已不见。爷爷也早已不见。后来问起奶奶,奶奶会说爷爷从未给过龙。
六年前遇见汉代的针,尺寸近于兵器。
专诸置匕首鱼炙之腹中而进之。
起初将这样的针刺入人体,犹如司马迁写刺客列传,笔起针落,胆战心惊肃然了每根汗毛。
记得那年在甘肃,一位老奶奶杵着拐杖来,心想这腰不好治。一针下去,径直扔了拐杖走出诊室。瞬间想到奶奶。看着老人家的背影,像是许多年前奶奶一样走出了我的世界。当时在那间诊室的师兄师姐,随后不久各问西东。
我们一起走出诊室时,漫天雪飞下眉毛,银装要裹遍世界。彼此心中的激动不宣,深深的自以为是。中医本该如此肆意妄为,两千年前的祖先时时刻刻驻扎在我们心间。
每次凝视针柄的蟠龙,都会想到爷爷给的护法龙。或许他早就在针尖上学会了跳舞。
理解一个人是困难的。因着时空的变化。
也许他用着一种真实表达一种想象,然而这种想象是他最真实的守望。也许他借着某种仪式诠释真实,那么真实自然成了一个被悉心编织的空间。守望被放了进去。
我从未见过那条龙,余生不见亦无重要。一个垂暮之人竭尽全力将信念注入子孙血脉,至死不渝。三十多年过去,不能说太迟,都收到了。
中医重视传承。
我把布熊放在床上,让五岁的女儿把床当作诊室。我们一起给熊熊诊脉,亦如从前爷爷把小手放在奶奶的寸关尺上。
“今天我们用孙悟空的金箍棒给熊熊治病好不好?”
“孙悟空会和我们一起治病吗?”
“当然咯。他是你的好朋友啊!你有什么愿望,他都会支持你的啊!”
“是的,他总是把王母娘娘的水蜜桃给我吃。”
看着女儿的天真把针刺进去,心里面开出了一朵花。那种感觉是有无数护法龙紧紧地拥抱着我们,悄无声息地潜入记忆甬道。
十三年前的冬夜,在书店翻看杜鲁门·卡波蒂的《圣诞忆旧集》。一个孩子回忆他的奶奶。读到最后一段时,感同身受,生生后悔对她说了那些鄙视的话。
这事发生时,我是知道的。一条简单的口信证实了体内某根隐秘的血管已经接收到的讯息,割去了我生命中永不可替代的一部分,让它像断线的风筝一样远去。这也是为什么,在这个特别的十二月的早晨,当我走过一所学校的草地时,不停地在天空中搜寻的理由。就好像我希望看见,如依偎之心,一对迷失的风筝正在赶往天堂的怀抱。
女儿在四岁生日前几天练习汉代针法
·END·
你相信护法龙的存在吗
你相信冥冥之中的约定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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