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爸妈生你养你,你现在却要开他们的棺材,还是不是人?”
2015年11月16日,湖北省十堰市竹山县柳林乡六家坪村二组,村外的一处坟包前,人声鼎沸。
面对村民的七嘴八舌的指责,吴家雨一句话也没说,神情落寞而坚定。淅淅沥沥的雨,淋湿了吴家雨的脸,分不清那是雨水还是泪水。
“你确定要开馆吗?”,迎面走来的法医,最后一次征询她的意见。
“我确定,我相信他们泉下有知的话,会理解我的!”吴家雨点点头,然后又着重补充道:“我一定要找到他!”
坟包里安葬的,是吴家雨已经去世23年的父母。
在中国的传统观念里,后人开棺打扰亡者安宁是一件极其不孝的行为。时隔多年,她为什么宁可背负骂名也要开棺?
她要找的那人是谁?
5岁时亲历的那恐怖一幕,如同一个挥之不去的梦魇,令吴家雨至今还心有余悸。
1992年7月23日,吴家雨和往常一样在自家门口玩耍。
从屋里走出的父亲吴世元忽然将她一把抱起,用一床棉被将她裹得严严实实,又将她往墙边一推,面色凝重地对她说:“待在这儿别动!”,随后转身奔向里屋。
吴家雨不知道父亲为什么要这么做,只觉得闷热难耐的她,用力往外扒拉着棉被透气。就在这时,轰隆一声巨响,将她震晕了过去。
待她清醒过来时,眼前已是一片狼藉,空气中弥漫着烧焦的气息。
吓得哇哇大哭的吴家雨,在废墟中搜索着父母的身影,却不小心被绊得跌了一跤,低头一看,竟发现那是妈妈的一截小腿……
年龄尚小的吴家雨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她只知道,从这天起就再也没见过父母的她,一直跟着爷爷奶奶生活。
随着年龄的增长,吴家雨逐渐感受到别人异样的眼光,有些不懂事的孩子当面骂她是没爹没娘的野孩子。为此,吴家雨没少在奶奶面前哭诉,而奶奶也只能抱着她老泪纵横。
9岁那年,奶奶交给吴家雨一个旧箱子,郑重地告诉她:“孩子,你长大了,有些事该告诉你了!”
吴家雨疑惑地打开了箱子,里面只有两本泛黄的日记本,她用颤抖的双手将其翻开,发现每一页上都写满了痛苦和懊悔:
“没有人能读懂我是过着什么日子,泪水和汗水已经习惯地使我陶醉于忧伤,凄凉和痛苦之中,比现在可怕的是,我没有任何的生活的价值和意义,要有一个真正幸福完整的家,我恐怕是没有那个命。”
“燚儿,你被拐走快两年了,快到端午节了,不知道你在哪里,吃的是什么,有没有粽子?”
“我的燚儿啊,你是爸爸存在的全部理由,你不在了,爸爸活着没有任何意义!”
……
最后一页日记的时间是1992年6月,字里行间能够看出,父亲因为没有找到失踪两年的儿子,万念俱灰之下只求一死。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吴家雨追问奶奶。
看着眼前懂事的孙女,奶奶抹了把老泪,叹了口气:“唉,这都是命啊!”
1990年,吴家雨的妈妈王正荣在山西太原打工,大半年没见到一双儿女的她,发电报叫丈夫吴世元将孩子送到太原团聚。
当时的十堰没有直达太原的列车,吴世元只得带着3岁的女儿吴家雨和2岁的儿子吴家燚先到武汉,再由武汉转车。
刚下车,吴世元发现钱包被人偷走了,三人不仅没了买票的钱,连吃饭都成了问题。
无奈之下,吴世元决定先带着两个孩子,在火车站附近的餐馆里打一段时间的零工,等筹够了钱再去太原。
这期间,吴世元认识了一个名叫江长涛的男人,一来二去两人就熟络了起来。
有一天,吴世元外出办点事,将两个孩子留在餐馆里。可等他回来后,却发现店里只有女儿,后脊发凉的他赶紧问女儿:“你弟弟呢?”
吴家雨告诉他,江叔叔带着弟弟买糖去了。
吴世元来不及多想,抱着女儿就冲向了火车,人群中他看到了江长涛抱着儿子的身影。
拼命挤上火车的吴世元,发了疯一样搜寻每一节车厢,而狡猾的江长涛,却趁着吴世元不注意,中途换站下了车。
就这样,直到火车到达终点站云南,吴世元也没看到儿子的踪影。
接下来的日子,吴世元带着女儿在云南边打零工边找儿子,晚上就在路边的草堆里凑活睡一夜,可任由他在火车站附近找了个遍,还是一无所获。
随后,吴世元返回湖北,来到武汉公安局登记备案。经过警方的查询,抱走孩子的江长涛,身份信息都是伪造的,当时的火车站附近没有监控系统,也没有任何能识别江长涛身份的信息。这意味着,通过经侦手段找到孩子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无奈之下,吴世元只得将女儿托付给年迈的父母,和妻子王正荣一起踏上了寻子之路。
夫妇俩买了地图和笔记本,沿着列车途经的站点逐个寻找,每到一个地方就在地图上做个标记,没有生活费了就打零工,筹了点钱后继续寻找,这样的日子,他们持续了两年。
一次次的希望落空后,两人意识到,找到孩子的可能性越来越渺茫。
绝望中的两人,开始互相指责对方,心怀愧疚的吴世元,每天晚上都会从噩梦中醒来。
情绪几近崩溃的他,只得将对儿子的思念写进日记里,似乎只有这样,才能平复内心的自责。
最终,夫妇俩还是无法承受儿子失踪带来的心理创伤,一番商量后,吴世元买来炸药(当时农村可以买炸药),以最惨烈的方式双双离开了人世。
听完奶奶的讲述,吴家雨泣不成声,弟弟失踪那年她还没有记忆,不知道这个支离破碎的家庭,背后竟然还有这样惨痛的故事。
从得知真相那天起,吴家雨就默默在心中立下誓言:一定要找到弟弟,完成父母的遗愿。
由于家境困难,吴家雨15岁便辍学到一家工厂打工,当时一个月的工资只有两三百块钱,只够自己温饱。
几年来,寻找弟弟的念头一直萦绕在吴家雨的心头。根据奶奶的回忆,弟弟左耳根部有处胎记,只要有空她便跑到网吧发帖,将这个特征广而告之,希望借助网络的力量找到弟弟。
每小时两块钱的上网费,相对于她微薄的工资而言,是一笔不小的开支。为省出上网的钱,接下来的几年里,她一天只吃两顿饭。
可惜的是,当时的网络不发达,吴家雨的帖子发出后如石沉大海,没有一丝回应。
20岁那年,吴家雨经人介绍嫁到了湖北随州,与丈夫经营一处快递网点。白天忙完工作后,晚上她就泡在各个寻亲论坛里,试图从浩如烟海的信息里找到关于弟弟的消息。
一年后,有了孩子的吴家雨,更能理解父母当初的心情。
2012年,一个名为“宝贝回家 ”的网站发来了一则令她激动不已的消息:有个男孩和吴家燚的信息大致吻合,建议她做下基因对比。
此时全国的反拐卖系统和手段,比起二十多前,已经不可同日而语。
可当吴家雨走进医院时,医生告诉她,根据当前的医学条件,姐弟间的DNA无法对比,样本只能在上一代与弟弟血缘最近的人里寻找。
吴家雨只得找叔叔到医院抽血取样,一番检测后结果令人大失所望,那个男孩的DNA并不符合 。
与此同时,医生也告诉她,最好能提取亲生父母的DNA,这样匹配的准确性更高。
十几年的寻亲路,吴家雨已经习惯了失望。夜深人静的时候,吴家雨想到父母留下的那两本泛黄的日记本,脑海中突然闪现出一个大胆的想法:“开棺取样!”
如果能找到弟弟,想必九泉之下的父母也不会怪罪!
当吴家雨将这一想法告知奶奶后,遭到奶奶的极力反对。在她看来,开棺是对亡者的不敬,会遭到报应的。
村里人听说她这个疯狂的想法后,也纷纷指责她大逆不道。
可吴家雨认为,如果能找到弟弟完成父母的遗愿,这不就是对他们最大的告慰么?一番劝解后,奶奶还是被她说服了。
于是,在县公安局刑警大队的见证下,吴家雨找人打开了父母的棺材,法医从中取了几颗牙齿和骨骼,送往专业机构予以检测。
二十多年过去了,要检测出准确的DNA信息,并不是一件容易事,但在工作人员的努力下,经历了一次次失败后,吴世元夫妇的DNA信息被成功输入被拐卖儿童的查询系统里。
做完这一切后,吴家雨松了一口气,剩下的就只有交给时间了。
如果弟弟还在人世,他们应该能等到重逢的那一天。可接下来的两年里,始终都没有合适的人出现。
2017年2月,就在吴家雨渐渐失去信心的时候,一个自称中央电视台《等着我》节目组的电话打了过来,声称可能有她弟弟的消息,想邀请她参加这档节目。
抱着试试看的念头,吴家雨和丈夫一起来到了节目组。
镜头前的她,哽咽着对弟弟说出了心里话,希望能找到弟弟,带他去小时候玩过的地方,带他去爸妈的坟前好好磕个头。
当大门打开的那一刹那,吴家雨看到了那个名为林艺辉的男子,忍不住冲上前抱住他,泪水夺眶而出:“这就是我弟弟,他长得和我爸爸一模一样!”
这对苦命的姐弟,尽管记忆中已经模糊了对方的模样,但都在以各自的方式,努力地朝着亲人走去。
或许,这就是血脉亲情的力量。
原来就在吴家雨将父母的DNA信息送往反拐系统时,千里之外的福建男子林艺辉,也提取了自己的DNA信息。
林艺辉小时候的经历已经没了记忆,长大后他渐渐发现,自己和4个姐姐甚至父母长得都不像,周围人也在私下议论说他是捡来的。
虽然父母和姐姐对自己很好,但林艺辉还是迫切地想弄清楚自己的身世。于是,在志愿者的介绍下,他抽取了血液样本提取了DNA信息。
2016年年底,检测机构发现林艺辉的DNA和吴世元夫妇高度相似,足有15个位点吻合。
又经过三次反复比对,终于确定,林艺辉就是当年失踪的吴家燚!
听到父母因为寻他未果双双自尽的消息,吴家燚跪在地上嚎啕大哭,现场栏目组的人也无不热泪盈眶。
不久后,吴家雨带着弟弟来到了老家父母的坟前,双双向他们磕头:“爸爸妈妈,我和姐姐看你来了!”
时隔27年,这个以悲怆开头的寻亲故事,终于有了一个暖心的结局。
值得欣慰的是,为适应新时代的要求,最近公安部门开发了以互联网为载体的“团圆系统”,一旦有儿童失踪信息发布,系统会协助公安机关第一时间将信息推送至失踪地周边的范围内,以便让更多的人可以及时提供线索,协助警方尽快破案。
相信随着科技日新月异的发展,所有的拐卖团伙终将无所遁形,所有离散的家庭都能早日团圆。
人间有爱,天下无拐,是每一个为人父母者最大的心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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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沧海明月生】
【编辑| 丹尼尔李】
【排版 | 毛毛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