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起》隐藏在潼江深处的古城,消失的民族,一张报纸改变了平凡的十七岁

  ——————————————————————

  直到将窫窳弩托上手的时候,小亥六才明白老氐宿为什么说它是度身为自己订造的。

  有别于中原常见的弓弩,窫窳弩既不是弩机,也不是手弩,它集合了这几种弓弩的特性,是一种造型奇异的臂弩。铁爪分别钳于手肘下方、手腕和手掌,以此将弩机固定在小臂之上,铁爪将弩机弓弦带来的后坐力转移到身体。

  一般四肢健全的人,很少会选择窫窳弩,因为这种弩机需要让左手一直保持僵硬,不能弯曲,反而会限制正常的攻击力,但对于小亥六而言,如果使用得当,窫窳弩不但能支撑起她孱弱的左手,还让其比健康的右手更强大。

  手弩的制造,除了弩机本身之外,还需要干、角、筋、胶、丝来作为弩弦的材料,角也者,以为疾也;筋也者,以为深也。而窫窳弩之所以得名,正是因为其弦为窫窳背筋,而其弓弭为窫窳额角。

  窫窳,和凿齿一样,是洪荒时期的凶兽之一,传说龙首猫身,居于水中,全身最坚韧的便是背筋和额角,玄铁为身,十年液角,十年治筋,十年合三材,寒奠体,冰析灂。可见工序的复杂程度。

  手弩的弓弧度越小,越适合实战,因此窫窳弩的弓身几乎成一条直线,窫窳筋角制成的弓弭与弓弦虽然坚韧无比,但开弓则需要比常人强大百倍的力道,一旦开弓,射出的箭能直抵九霄云外,距离与冲击力能达到普通弓弩的数百倍。

  小亥六的右手,本已具备了这样的力量,可老氐宿却对她摇了摇头。

  “窫窳弩的精要,不在于拉弓的蛮力,而在于眼,手,心。”
  氐宿将亥六带到了潼风堡山谷中的一处瀑布之下,告诉她瀑布后面有一个石洞,约十指宽十指长,里面放了一个石俑,老氐宿将给小亥六一年练习,她只需要做一件事。

  伸手将石俑拿出来,但手和石俑不能沾到一滴水。

  这表面上是一个手速的练习,但实际上练的却是眼力。瀑布水流湍急,石俑只在滴水缝隙中偶尔显露,亥六要用眼睛看清水流的速度与走向,并在无序的泉水下落瞬间找准空隙,快速出手。

  “想要成功,就先练’不瞬’吧。即使一个眨眼,也会错过你等了许久的时机。”氐宿丢下一句话就离开了。

  于是小亥六就这么坐在瀑布下的浅潭之中,严寒至酷暑,日复一日。

  她就这么凝视着瀑布,眼睛一动不动,那怕飞溅的水滴略过睫毛也绝不眨眼,冬天,清晨的露水在她眼睑凝成了冰棱,夏天,蜘蛛都在她的睫毛之间结出了网。即使这样,她也绝不会动一下眼睛,慢慢的那怕是睡觉时,也能将眼睛大大睁开。

  原本湍急的水流,在小亥六眼里越变越慢,那些飞来溅去的水滴,逐渐变得如乌龟一样迟缓。第十一个月的某个清晨,毫无征兆地,亥六出手,连周围的草木都未留意到她是怎样将那个石俑稳稳抓在手里的。

  她的手上,一滴水都没有。

  “看到的速度变慢,不代表能看到足够远。”练成“不瞬”之后,氐宿又扔给她一块破布,

  “这上面什么都没有。”亥六说。

  “这上面许多尘螨。我再给你一年,当你能看清它触手上的绒毛,就能见微知著了。”

  亥六却只用了半年。
  她每日将破布放在窗前,屏住呼吸,在阳光下一动不动地观察,三个月后,原本肉眼几乎不可见的尘螨,在亥六的眼中已经变得跟虱子一样大了,又过了三个月,它们看起来已经大入牛虻,她终于看清了它们腿上一根一根黑色粗糙的鞭毛。

  氐宿将窫窳递给她,指了指远处一面墙。

  “那墙上有条细缝,墙外是今天从武神场办出来的尸体,你只有一次机会,从那条细缝中穿过去,射下围在尸体旁那几只苍蝇。”

  亥六只出了一箭,老氐宿走到尸体边上,将苍蝇从地上捡起来数了数,总共八只,都还活着,只不过翅膀与身体分离,因此有十六片翅膀。

  “你只让我射下它们,却没叫我射死。”亥六说。

  “你配得上它了。我没什么再能教你的,”氐宿看着眼前的女孩:“窫窳弩共有十只箭,无论遇到在强大的对手,都只有十箭的机会,十箭之内,必须要将其一举歼灭。切记在杀戮之后将它们回收,不要留下任何有关我族的证据。”

  “如果十箭之内都无法歼灭对方,该怎么办?”小亥六问。

  “无法取胜,那么只需一箭便够了。”老氐宿答:“一箭足以自杀谢罪,那么任务自然会落到其余六宿之中。”

  换言之,只能胜。
  “我还有一事不明。”小亥六指着弩机弓心:“既然每次任务之后要将箭簇全部回收,为何这里却少了一只箭?”

  这个问题她想了很久,窫窳弩的左右弓弭各有五个箭槽,每个箭槽都有配箭。可唯独最佳位置的弓心,只有箭槽,没有箭簇。

  “那里本就没有箭。”老氐宿摇摇头。

  我不明白。”小亥六说:“若没有箭,为何还要设计槽口,多此一举?”

  “弩也好箭也好,兵器的终极,在于正射正中。这并不是指要射中靶心,而是要将你的杀气凝聚在箭上,一并射出去。”老氐宿看着小亥六。

  “然而有一天,当你的杀气足够强大,便不再需要陨铁的箭了,那杀气便能独自凝出一支箭,借由这把窫窳弩,射向你的目标。无形的箭比世上任何有形的箭都要强大,它便能在那怕是一望无垠的黑暗中,追踪它最终的归宿,没有任何东西能够阻挡。”

  “我不信。”小亥六愣了片刻,摇头。

  “世界上根本没有无形的箭。”

  老氐宿说出的话,玄之又玄,和自古以来遵循实战中学习真理的潼风堡准则相差甚远,小亥六听得莫名其妙。

  “不止你一人不信……潼风堡历代的记载中,从没有人射出过这样的一支箭。”老氐宿的眼睛落在远方:“所以第十一只箭,只是个传说。”

  “作为二十八宿,我们很容易不计一切代价杀一个人,却也很难不计一切代价杀一个人。”

  很多年之后,小亥六才明白这句话。

  师傅交代完一切,就沉默下来,良久,才缓缓问道。

  “你应该知道最后一场测试是什么吧?”

  “杀了你,成为新的氐宿。”小亥六抬起头,看着面前沧桑的老者,这个带了她三年的沉默师傅。

  她该有一些难受的,可是这个念头刚刚萌芽的时候,就被她在心中悄然扼杀了。

  小氐宿深吸了一口气,再次向墙外望去,冰雪消融,山谷中露出翠色,微风暖阳,她似乎闻到了一丝花香。

  她的情感本来就不多,却在她八岁那年,全都倾注给了一个人。

  三天之后,她成了新的氐宿。
  ————————————————————————————

  刀光血影,无声无息。

  锋矢,是一种潼风堡和俗世制衡的方式,虽然潼风堡历代族母都致力于遵循古训,在天键开启前隐世而居,可在漫漫历史长河之中,总有外界的人或多或少窥探着这个古老民族的一角,王侯将相一朝天子,渴求长生不老的神仙力量,不惜调兵遣将掘地三尺也要找到这片人间仙界。一旦潼风堡察觉陷入危机,二十八宿便会倾巢出动,如箭矢锋芒,一宿为一箭,射敌射马,擒贼擒王。用最原始的杀戮,将秘密止于那些想一探究竟的人口中。

  角宿站在漆黑的房间之中,这看上去不过是一间普普通通的书房,书柜上密密麻麻堆放着许多关于道路测绘的工程图书,中间的书桌上摊着几张全开的踏勘定线图,其中最上面的那一张,中间有一滴逐渐凝固的血。

  但也仅仅是一滴而已。

  角宿看了看倒在地上的那个男人,已经断气了。

  中年,大约四五十岁,头发很久未剪,胡须满腮,脸黑黝黝的,一看就是在高原地区日晒多年留下的痕迹。

  他是时年中国最好的道路工程师之一,为了开辟滇藏公路,曾在藏区呆了十几年,洒下青春热血,如今被国家指派到四川,为蜀西通往藏区的公路设计线路。

  他本来或许不用死,如果不是他坚持要将公路修入潼江流域的话。

  他很聪明,常年滇藏的踏勘经验,让他累积了西南大量的地质原始资料,他一个接一个地说服蜀西村寨的领导,对云雾缭绕的古老潼江放下恐惧,相信打通这条路将是贯穿川藏的最优途径。他甚至带着他的勘探队伍,穿越蜀西层层密林险峰,只为将这片群山摸清摸透。

  他只差一步,便能找到潼风堡。

  角宿并不在乎这些,他只有玄武七宿收集回来的名单,一长串的名单之中,为首的便是这个人。

  角宿不过是执行者。

  但这不妨碍他对这位工程师心生敬仰,虽然他与他的阵营水火不容,可就在片刻之前,当这个废寝忘食的工程师从图纸中抬起头看到自己的时候,眼里除了不甘,并未流露出多少恐惧。
  他只静静地问,你能再给我几分钟,将线路图画完吗?

  角宿摇头,这不是他接到的命令,他的任务是格杀勿论。

  但他下刀很快,作为一种尊敬,他让他死得没有痛苦,死得体面,甚至连血,都只仅仅溅出一滴。

  白磷洒在纸上,几百张勘测图在数秒之内焚烧殆尽,角宿走出房间,客厅的地上整整齐齐排着三具尸体。

  工程师的妻子穿着睡衣,和他的父母并排躺着,三具尸体都没有血迹,对付这些手无寸铁的平民,根本不需要出动凿齿戈,潼风堡的做法是拧断脖子,角宿在他们睡着的时候下手,对杀手来说算是一种仁慈。

  还少一个人。

  角落的茶几忽然传来一声细小的摩擦声,角宿不用看都知道那孩子躲在后面,尽管她拼命捂住嘴没哭出来,可是呼吸声却太过急促。

  潼风堡的规矩,杀人要无声无息,要不留活口。

  赶尽杀绝,才不会留一丝反扑的余地。

  角宿不是没有杀过孩子,从羽翼未丰的少年,到襁褓之中的婴孩,一旦上了名单,都是他的目标,杀手不是食客,没资格对盘子里的食物挑挑拣拣;也不是英雄,不需要再决斗之前分辨正义邪恶。

  不过是有生命的兵器,仅此而已。

  角宿往一边侧了侧身,就看见那个同样穿着睡衣的女孩,哆嗦着蜷缩在茶几后面,她睁着蓄满泪水的大眼睛,惊恐地看着角宿。

  在她怀里还抱着一只鸟笼,里面有一只通身雪白的鹦鹉。

  或许是感应到角宿的杀气,那鹦鹉全身炸毛,扑腾着翅膀,叫了一声。

  “小白不要!小白不要叫……”那女孩一张嘴,一串眼泪掉下来。

  可她别说鸟儿了,连自己也救不了。

  “爸爸……妈妈……”女孩蜷成一坨,慌张地抱紧笼子:“不要杀我的小白……”

  角宿心中莫名一动。

  小白。

  穆里夕也最喜欢小白了。

  仔细一看,这孩子也不过是比穆里夕小一点点,如果她在的话,会像当时救那只鸟儿一样,救眼前这个孩子吗?

  角宿忽然想起那张高墙之内的脸,那个纯净得没有一丝污垢的笑容。

  她说她能听到看到千里之外的世界,那她如今是否能看到我在这里做的一切呢?

  如果她看到了,她又会是什么样的表情?

  嗖的一声。一股凌厉的箭气打断了角宿的沉思。

  女孩的脸,在惊骇的表情中慢慢凝固,无声无息地萎靡了下去。

  过了数秒,才看见额间有一道绢细的血痕缓缓流下。、

  “你在愣什么?”

  一个清冷的女声从身后传来。

  阴影里闪出另一张遮面。
  在角宿犹豫的片刻,这个暗处的女子就已经拉动弓弦,结束了女孩的生命,出手干净利落,行云流水,就像是弹指一样简单。

  氐宿未必是潼风堡二十八宿中最强的,却是最合格的杀人武器。

  两年前她从武神场推门而出的时候,就已经无人不晓。

  她成为青龙七宿的那天,墙内从上至下,都知道了她的名字。

  氐宿。

  她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

  青龙七宿,一宿为一箭,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刺杀名单。

  “你为什么会来。”角宿没回头,却轻声道。

  “我说我来帮你,你信吗?”氐宿淡淡。

  角宿没有回答,他们心里都清楚,名单上的一个人,往往是最重要的,难度也最大。

  也许这个工程师太重要了,所以他们的名单才会有重合。

  刚想再说些什么,一声突如其来的嘶鸣划破了沉静的夜。

  “咿————!!”

  不知道什么时候笼子的门竟然打开了,笼子里的鹦鹉竟然扑腾着翅膀飞了出来,氐宿指尖一动,鸟儿还没有飞出客厅,就在空中被撕成半截。

  可已经晚了。

  它的声音已然惊动了潜伏在周围的警卫。
  这个行刺的对象是负责川藏线道路规划的第三任工程师,前两任都被二十八宿无声无息地刺杀了。第三任虽然临危受命,但自从来到规划局开始,就成了重点保护对象。国家虽然觉得前两名工程师死得蹊跷,但也不信怪力乱神,下了死命令,从中央军区整整五十名荷枪实弹的特种兵协助安保。

  楼下立刻拉起了警报,在门口警备的特种兵团提着枪就冲了进来,所有人都掩饰不住脸上的震惊——他们想破头也不明白,究竟是什么样的人才能如此无声无息地穿透严密的警戒,一个不留地杀了一家五口。

  刀尖舔血,一个闪失就可能万劫不复,角宿刚才的那片刻迟疑,直接导致了两人已然不能全身而退。

  一场血战在所难免。

  角宿和氐宿直到清晨才杀光所有人,却也是精疲力竭,伤痕累累。

  所幸当时的县城,通讯并不发达,俩人离开时并未遇到支援的警备,市区很小,出去了便是蜀西一望无际的丛林。

  这是角宿第一次见识到现代化的武器,哪怕身手再好,也是血肉之躯,仍然不免中了两枪,所幸都没有打中要害。他们只能用最原始的办法取出子弹,在没有任何麻药的情况下用刀刃将皮肉挑开。

  “他们好像管这东西叫枪,”角宿看着氐宿帮他剔出来的弹头,若有所思道:“这种兵器真是厉害。”

  “再厉害,也没有二十八宿厉害。活下来的是我们。”
  氐宿嘴上虽然这么说,但心里却也有余悸。那些灵巧的现代枪械,竟然有如此大的威力,这种东西从未在潼风堡的数千年的记载里出现过。配备它们的人甚至不需要经过多么严酷的训练,就可以以一敌十,甚至能力拼二十八宿的佼佼者。

  如果拥有大量这样武器的人们发现了潼风堡,那么潼风堡还能像过去数千年那样保全其身吗?氐宿不知道,也不愿意去想。

  “你的箭都回收了吗?”角宿又问。

  “嗯。”

  氐宿看着手臂上的窫窳弩,十只箭簇,如今九个槽口都已经空了,这一战是她自锋矢以来最惨烈的一次,她射出了总共九支箭。

  只差一支……若是十支窫窳簇都无法消灭敌人,她又该怎么办?

  氐宿又禁不住看了看弩机中央那一道空荡荡的槽口,真的有人能够射出无形的箭吗?

  “若是今天你没有特意赶来,或许我已经死了。”

  角宿淡淡的声音,将她拉回现实。


  氐宿一怔:“我也不过是……恰巧路过。”

  她有些局促地别过头,这才细品他的话,角宿说的是“特意赶来”,大抵他已经猜到了。

  氐宿的名单上,没有那个工程师。
  “谢谢你。”角宿没有在分辩,只淡淡看了氐宿一眼:“瑶。”

  只有在没有别人的时候,角宿才会叫她的名字。

  全世界只有他知道的名字。

  “这么多年,你变得……变强了。就像是……”

  “就像是蓇蓉一样?”氐宿脱口而出。

  “……嗯,就像是蓇蓉一样。”角宿盯着氐宿看了许久,忽然笑了,眼角余光似是欣喜,又是夸赞。

  氐宿的心剧烈地跳动着。

  你说过的,你喜欢蓇蓉。

  “……我帮你包扎一下吧。”虽然隔着遮面,但她却下意识地怕他发现自己滚烫的脸。

  “不必了,我没事。把剩下的人解决掉,我们就可以回家了。”

  角宿擦了擦手上的血,不再说话,侧过头向丛林之中看去,朝阳初升,数块零落的山石之间散落着几朵含苞待放的瑶浦花。
  ————————————————————————

  半年之后,蜀西通往藏区的公路终于改道,虽然新闻里只轻描淡写的将原因归于山体结构,但民间仍有零星的传说——那些在修路期间发生的各种天灾人祸,和施工队到负责单位里莫名死去的人变成了坊间茶余饭后的话题。很多人在谈起潼江的时候都忌讳莫深,有人说那里有山神,也有人说那里有诅咒。

  二十八宿的使命完成了,陆陆续续回到了潼风堡。

  摩丹妲早就从毕方口中得知锋矢的成功,大喜过望,褒奖了所有参与锋矢的刺客,而在这之中又以氐宿手法最为利落,杀人数量最多,当摩丹妲询问氐宿想得到什么奖赏的时候,一向沉默低调的她却忽然开口。

  “这自然是一件好事。”摩丹妲几乎没有多想,便应允了她。


  “穆里夕已经到了刺符的年龄,冬天之前便会出嫁。等她诞下新的神女,你便和角宿到墙外生活吧。”

  二十八宿的通婚本就是潼风堡自古以来的传统,只有最优秀的星宿彼此结合,才有可能诞下出更强的后代。摩丹妲甚至特免除了氐宿教授下一任接班人的职责,只为了她能在今后繁衍出更多的子嗣。

  这么多年,氐宿的心头第一次浮起安耐不住的雀跃。

  这么多苦,这么多痛,一切都是值得的。

  她终于成为了最后能站在他身边的人。

  永远。
  ————————————————————

  半月之后,角宿归期以至,氐宿亲自来到界碑旁守候。

  可当她语无伦次地把这个喜讯告诉他的时候,他的眼神却渐渐冷了下来,那绝对不是欣喜,而是疑惑、失望和不确定。有那么一瞬间,氐宿似乎觉得自己在他眼里,就像是一个完全无关紧要的人。

  为什么?

  氐宿不明白,虽然她已经是潼风堡最优秀的杀手,可是有的事情,她却永远都不会明白。

  她精通杀戮的技术,却不懂什么是男人的爱。

  角宿只淡淡推开她的手,连头也不回地朝墙内走去。

  氐宿悄悄在跟在不远处,直到来到内院,白色的屋脊,白色的庭院,里面住着那个常年深居,甚少露面的年轻神女。

  那四方高墙,是十余年前摩丹妲下令投入大量人力物力修建的,虽然明面上的原因是为了让年轻的神女不受到任何外界的干扰,但真正的原因,每个人都心照不宣。

  穆里夕,是风族在数千年内出现的能力最强的神女,可天键却迟迟没有因她而打开。她不是天选之人,那么她对潼风堡而言,就是一种介乎于危险的存在。

  固若金汤的高墙,和身边守护她的星宿,都是为了困住她。

  这就是角宿存在在她身边的意义。

  神与人之间有永远无法逾越的鸿沟,从神女出生开始,她的命运就已经注定,她终归要以神的方式开始,又以神的方式终结,潼风堡的每一个人,下至平民百姓,上至二十八宿,对神明只会怀抱着一种感情。

  敬畏神明,和畏惧怪物,有时是同一种感情。

  明明应该是这样的。
  可氐宿看到的,却是角宿眼里截然不同的情绪。

  他从未用那样的眼神看过自己,但记忆中却有关于这种眼神的朦胧影子,多年前那个窗外的男孩抬手指向远处群山之时,似乎也流露过这样的眼神。

  “那边的山坡上,遍地都是瑶蒲花,可漂亮了。”

  向往的,盼望的。

  可是他说过,他不再爱瑶蒲花了。

  他说过它们太脆弱。

  他说他如今更爱蓇蓉。

  可为什么他却向那个高墙之中的神,投以投以同样的眼神?

  不会的,一定是自己看错了。

  一阵微风,拂过氐宿的遮面,也吹过穆里夕的面纱。面纱之下,露出她刺满青色殷文古语的脸。

  刺符留下的疮痍仍未痊愈,硬是将那张绝美的脸颊,撕扯的支离破碎。

  神女的刺符,昭示着婚娶,她命定的夫婿,终归不会是她身边的任何人。

  她是神的新娘。

  氐宿在心里轻轻舒了一口气,穆里夕与角宿的命运终将分道扬镳,而留给亥六和酉十三的时间还很长很长。
  ——————————————————————————————

  那是秋末的最后一天,天气出奇的好,笼罩在潼江群山终年的浓雾都在那一夜消散了,银色的月亮高高升起,无数摇曳的风灯挂满数层高的灯架,整个山谷中影影绰绰,闪烁着如银河般的星光。

  神女出嫁的日子终于来临了。

  白色纱笼包裹着的步撵,做成一条船的形状,缓缓在插满花束的青石栈道上前行,无数风族匍匐在地上,吟唱着晦涩绵长的古老歌谣,高低起伏,如泣如诉。远看就像一只真正的船儿,划过粼粼波光,飘向人与神的彼岸。

  氐宿在人群中微微抬起头,看着远处渐行渐远的步撵,那个纤弱苍白的女孩在纱笼中若隐若现,而紧跟在她身侧的,则是一袭黑衣的角宿。

  在别人看来,能够护送神女交由神明,是莫大的殊荣,可对氐宿而言,这万千光辉的风城华景,不过只是一个句号。

  使命完成的句号。

  “阿角,这么多年,你将这孩子保护的很好。”

  摩丹妲站在队列尽头银白的漆吴塔前,看着纱笼中被隆重装饰起来的女儿,露出了罕见的
  一抹笑容。

  “如今你的使命也完成了,我已答应氐宿的请求,特许你在今夜仪式完成之后,回到墙外,与她一起为我族繁衍更多如同你们一样优秀的后代。”

  角宿并未抬头,却忽然屈膝跪了下来。

  “角宿愿终此一生,守护神女身侧。”

  摩丹妲眯起眼睛,看了一眼匍匐在脚下的人,悠悠地说:“今夜以后,穆里夕便不再是神女了。”

  “角宿愿终此一生,守护族母。”

  角宿没有抬头。

  “你的使命已经完成了。”
  不愿意,她当然不愿意。

  不要说十个月,那怕是十秒,她都不愿意等。

  她要得到他,她要他的眼睛从此只能看着她。

  “如何?阿氐,你愿意等吗?”

  “阿氐愿意。”氐宿听见自己回答。

  她的疑虑,在这一瞬间转变成了不确定,转变成了恐惧。

  角宿,那个她一直在追寻的身影,那个她可以把自己的脊背留给他的男人。

  在无数场作战和刺杀之中,她唯一能信任的人。

  她恐惧角宿从未对她流露过的眼神,但却更恐惧失去自己对他的那份信任,她更恐惧这份怀疑会伴随她的一声。

  她应该相信他的,似乎这才是最轻松的解决办法。

  他说过,他不再喜欢瑶蒲花了。

  他说过,他喜欢那从如同荆棘一般带刺的蓇蓉。

  不过十个月而已。

  一切都会过去的。

  摩丹妲的眼神缓缓变冷,她显然对这个答案十分不满意,但转而却笑了,那是一张知晓一切,却又极度讽刺的笑。

  “既然你没意见,那就这么定了。”

  一瞬间,阿氐忽然彷徨起来,她下意识地朝高台看去,那个她追逐了一生的背影,却至始至终,未曾转头看自己一眼。
  以下是狐狸碎碎念,非正文,要看正文的可跳过:

  哈哈,好多筒子留言讨论神女和族母的事情,还有人私信来问我,真的会有这样的民族吗?
  其实这个神女的设定,我结合了我们中国纹面族和尼泊尔“活女神”的设定。大家应该都听过尼泊尔活女神库玛丽,她们其实某种程度也是血统传承制(必须要是特别姓氏的家族后代),并且在很小很小的时候要通过神秘的仪式选拔,有些仪式还蛮搞笑的,比如会祭司们会让女神的候选人和刚砍下来的仰头和水牛头共处一夜,在屋里必须黑灯瞎火,如果被吓哭了的孩子都不能成为女神,只有那个不哭的小朋友才能成为女神,因为她必须要有面对黑暗的勇气,才配成为光明女神。
  被选中成为库玛丽的小姑娘可以过上高高在上万人敬仰的生活,当然也吃好穿好,一切都被规划好,可是同时也要忍受极端孤独,比如永远不能笑(在他们的信仰里如果库玛丽笑了意味着灾难),双脚永远不能沾地(就算外出也要有人背着),而且大部分时间不能说话必须像雕塑一样,不能流血(第一次来姨妈的库玛丽就意味着退役)等等……
  我在设计穆里夕这个人物的时候是收到库玛丽的很多启发,我在想如果她并不是凡人,而是真的神,她真的有某种知晓一切的能力,却必须要被困在囚牢里,那会怎么样呢?
  可是由于库玛丽通常在13岁就要下岗太悲哀了,所以我设计的神女在婚配之后会成为族母……
  中国古代也是有祭祀嫁给神明的传统的,但通常只限在仪式上,不过在故事里,我设计了一个神女伴侣的伏笔(坑),最近刚刚写到填上哈哈哈哈……
  至于穆里夕的婚礼,在我想象中是类似托拉雅族的葬礼,他们会将死去的人装在一个布满鲜花和帷帐的船型棺材中,无数人抬着这艘“船”穿过村庄和山谷,通过摇晃棺材让死者摆脱灵魂的牵绊,最终到达彼岸。
  我觉得这是一个很浪漫的行为,同时充满着神秘和未知。
  好啦今天的碎碎念就到这里,请大家积极为我留言顶帖~~
  ————————————————————

  半月之后,角宿归期以至,氐宿亲自来到界碑旁守候。

  可当她语无伦次地把这个喜讯告诉他的时候,他的眼神却渐渐冷了下来,那绝对不是欣喜,而是疑惑、失望和不确定。有那么一瞬间,氐宿似乎觉得自己在他眼里,就像是一个完全无关紧要的人。

  为什么?

  氐宿不明白,虽然她已经是潼风堡最优秀的杀手,可是有的事情,她却永远都不会明白。

  她精通杀戮的技术,却不懂什么是男人的爱。

  角宿只淡淡推开她的手,连头也不回地朝墙内走去。

  氐宿悄悄在跟在不远处,直到来到内院,白色的屋脊,白色的庭院,里面住着那个常年深居,甚少露面的年轻神女。

  那四方高墙,是十余年前摩丹妲下令投入大量人力物力修建的,虽然明面上的原因是为了让年轻的神女不受到任何外界的干扰,但真正的原因,每个人都心照不宣。

  穆里夕,是风族在数千年内出现的能力最强的神女,可天键却迟迟没有因她而打开。她不是天选之人,那么她对潼风堡而言,就是一种介乎于危险的存在。

  固若金汤的高墙,和身边守护她的星宿,都是为了困住她。

  这就是角宿存在在她身边的意义。

  神与人之间有永远无法逾越的鸿沟,从神女出生开始,她的命运就已经注定,她终归要以神的方式开始,又以神的方式终结,潼风堡的每一个人,下至平民百姓,上至二十八宿,对神明只会怀抱着一种感情。

  敬畏神明,和畏惧怪物,有时是同一种感情。
  明明应该是这样的。

  可氐宿看到的,却是角宿眼里截然不同的情绪。

  他从未用那样的眼神看过自己,但记忆中却有关于这种眼神的朦胧影子,多年前那个窗外的男孩抬手指向远处群山之时,似乎也流露过这样的眼神。

  “那边的山坡上,遍地都是瑶蒲花,可漂亮了。”

  向往的,盼望的。

  可是他说过,他不再爱瑶蒲花了。

  他说过它们太脆弱。

  他说他如今更爱蓇蓉。

  可为什么他却向那个高墙之中的神,投以投以同样的眼神?

  不会的,一定是自己看错了。

  一阵微风,拂过氐宿的遮面,也吹过穆里夕的面纱。面纱之下,露出她刺满青色殷文古语的脸。

  刺符留下的疮痍仍未痊愈,硬是将那张绝美的脸颊,撕扯的支离破碎。

  神女的刺符,昭示着婚娶,她命定的夫婿,终归不会是她身边的任何人。

  她是神的新娘。

  氐宿在心里轻轻舒了一口气,穆里夕与角宿的命运终将分道扬镳,而留给亥六和酉十三的时间还很长很长。
  ——————————————————————————————

  那是秋末的最后一天,天气出奇的好,笼罩在潼江群山终年的浓雾都在那一夜消散了,银色的月亮高高升起,无数摇曳的风灯挂满数层高的灯架,整个山谷中影影绰绰,闪烁着如银河般的星光。

  神女出嫁的日子终于来临了。

  白色纱笼包裹着的步撵,做成一条船的形状,缓缓在插满花束的青石栈道上前行,无数风族匍匐在地上,吟唱着晦涩绵长的古老歌谣,高低起伏,如泣如诉。远看就像一只真正的船儿,划过粼粼波光,飘向人与神的彼岸。

  氐宿在人群中微微抬起头,看着远处渐行渐远的步撵,那个纤弱苍白的女孩在纱笼中若隐若现,而紧跟在她身侧的,则是一袭黑衣的角宿。

  在别人看来,能够护送神女交由神明,是莫大的殊荣,可对氐宿而言,这万千光辉的风城华景,不过只是一个句号。

  使命完成的句号。

  “阿角,这么多年,你将这孩子保护的很好。”

  摩丹妲站在队列尽头银白的漆吴塔前,看着纱笼中被隆重装饰起来的女儿,露出了罕见的
  一抹笑容。

  “如今你的使命也完成了,我已答应氐宿的请求,特许你在今夜仪式完成之后,回到墙外,与她一起为我族繁衍更多如同你们一样优秀的后代。”

  角宿并未抬头,却忽然屈膝跪了下来。

  “角宿愿终此一生,守护神女身侧。”

  摩丹妲眯起眼睛,看了一眼匍匐在脚下的人,悠悠地说:“今夜以后,穆里夕便不再是神女了。”

  “角宿愿终此一生,守护族母。”

  角宿没有抬头。

  “你的使命已经完成了。”

  摩丹妲的语气没有半点回旋的余地。

  她敏锐地从角宿的语气中感受到了一丝危险的气味,他和穆里夕相处的时间太长了,这并不是一件好事。

  锋矢已成,二十八宿可以有相当长一段时间填补新的血液,族母是神明的象征,主与仆,永远都应该保持着一定的距离。这时风族数千年以来的传承。

  角宿还在跪着,没起来。

  “怎么,你对这个安排不满意么?”

  摩丹妲的眼里闪过一丝阴霾,禁忌的气味更浓了。所有人的神经都跟着紧绷起来。

  就在这时,白色的纱笼里伸出一只苍白的小手,手上戴满了巣金错铸成的黄金饰品,指尖涂着红色蔻丹,只在空中微微停滞,朝摩丹妲招了招。
  摩丹妲皱起眉头,聆听着纱笼里传出来的细碎低语,拧着眉头,过片刻,才似乎做出了艰难的决定般,转过头来。

  “神女希望在自己怀胎期间,角宿仍能在身边伺候。”摩丹妲顿了顿,看向的却是人群中的氐宿。

  氐宿低着头,但心里却是深深的不安。

  为什么?

  混沌的思维笼罩着她的大脑,如果不是角宿,是任何其他星宿,她都未必会有这种感觉。侍奉族母,本该就是每个家奴生下来的使命和义务,能留在族母身边尽忠,那是值高的荣耀和追求……

  可为什么自己的心却那么难受?

  为什么她无论如何压抑,都无法压制住心里不断涌出的疑惑?

  她的丈夫,对族母怀抱着的,仅仅是忠诚而已吗?

  氐宿只是一个杀手,她能轻易让一颗心脏停止跳动,却无法读懂人心。

  就在她抬起头来的时候,摩丹妲已经走到了她面前。面容妖艳的老族母看着她,似乎在一瞬间看穿了她心底所有的猜忌和疑虑。于是摩丹妲笑了,笑得自信从容。

  “阿氐,我已允诺让角宿成为你的丈夫,并同意让你二人去墙外生活。如今怀胎十月,你可愿意再等?如果你不愿意,在场的无论是谁,都没权利留下你二人。”
  氐宿怔住了。

  不愿意,她当然不愿意。

  不要说十个月,那怕是十秒,她都不愿意等。

  她要得到他,她要他的眼睛从此只能看着她。

  “如何?阿氐,你愿意等吗?”

  “阿氐愿意。”氐宿听见自己回答。

  她的疑虑,在这一瞬间转变成了不确定,转变成了恐惧。

  角宿,那个她一直在追寻的身影,那个她可以把自己的脊背留给他的男人。

  在无数场作战和刺杀之中,她唯一能信任的人。

  她恐惧角宿从未对她流露过的眼神,但却更恐惧失去自己对他的那份信任,她更恐惧这份怀疑会伴随她的一声。

  她应该相信他的,似乎这才是最轻松的解决办法。

  他说过,他不再喜欢瑶蒲花了。

  他说过,他喜欢那从如同荆棘一般带刺的蓇蓉。

  不过十个月而已。

  一切都会过去的。

  摩丹妲的眼神缓缓变冷,她显然对这个答案十分不满意,但转而却笑了,那是一张知晓一切,却又极度讽刺的笑。

  “既然你没意见,那就这么定了。”

  一瞬间,阿氐忽然彷徨起来,她下意识地朝高台看去,那个她追逐了一生的背影,却至始至终,未曾转头看自己一眼。
  狐狸碎碎念2:

  对了,《没有名字的人》已经全部完结了并且雁北堂的淘宝商店有卖。
  其实全套书买的并不算好,我希望这只是我不会推销自己的原因,因为如果我知道大家觉得我的书不好看、不值得买我会很伤心。
  如果喜欢《风起》这个故事,请大家动动小指头给我留言点个赞,或者守护帖子也行哦,虽说只是为了兴趣写小说,但是哪一个作者不希望读者喜欢自己的故事呢!
  哈哈哈我又唠叨了(捂脸跑掉)五一节快乐哦!
  @foxfoxbee 2020-04-29 00:33:46
  以下是狐狸碎碎念,非正文,要看正文的可跳过:
  哈哈,好多筒子留言讨论神女和族母的事情,还有人私信来问我,真的会有这样的民族吗?
  其实这个神女的设定,我结合了我们中国纹面族和尼泊尔“活女神”的设定。大家应该都听过尼泊尔活女神库玛丽,她们其实某种程度也是血统传承制(必须要是特别姓氏的家族后代),并且在很小很小的时候要通过神秘的仪式选拔,有些仪式还蛮搞笑的,比如会祭司们会让女神的候选人和刚......
  -----------------------------

  (和小说无关)一些库玛丽的照片

  
  ————————————————————————

  “要生了!要生了!神女要生产了!”急促的呼声从那四面高墙中传来。

  氐宿抬起头,眼神有些错愕。

  这么快就生了吗?

  明明才九个月。

  可这九个月,却是她有生以来度过的最漫长的九个月。

  无论在武神场你死我活,还是在一次次任务与杀戮中刀光剑影,她从未觉得时间过得如此之慢。

  九个月,她从未见过角宿从那四面高墙中出来过。他就这么一心一意地守在穆里夕身边,寸步不离。

  氐宿想起在外面世界时看到的那些普通人,在她前半生的阅历中,对外面世界的了解无非是在史书中苍白刻板的描述,可当她真正身临其境时,却又有更多微妙的感触。

  在外面的世界,男人和女人之间能光明正大地走在街上谈情说爱,甚至牵手和接吻。他们结婚的时候会穿上风族在葬仪时才穿的白色长纱,彼此许下海誓山盟,却并不全是为了繁衍更强的后代。当女子怀孕之后,他们会一起去逛商店,一起买小孩子的衣服日用,一起热烈的讨论孩子的未来和长大后的样子。

  她曾站在高墙旁边,瞥见角宿的模样。他让她想起了外面世界的那些男人们。

  他坐在穆里夕身边,跟她不厌其烦地讲着外面的见闻,他帮着她穿针引线,陪着她缝制着描述中的布娃娃。

  阿氐就这么静静地看着,无法遏制的恨意,在内心一点点滋生。

  可是恨什么呢?恨她爱的人吗?还是恨她发誓要终身守护的神?

  但幸好这一切都要结束了。

  穆里夕的生产,在伴随着咒语、吟唱和祭祀的祠堂之中开始了。

  一代又一代的神女,长大后成为神的新娘,继而诞下新的神女,成为族母,老去,死亡、周而复始。

  挂满帷帐的祠堂,弥漫着远古香气的焚香和油膏,密密麻麻的遮面和家奴,以及穆里夕此起彼伏的shen吟。

  屋子里弥漫的血腥味越来越浓。

  隔着黑压压的遮面,氐宿看到床褥之间的片片腥红。

  “孩子被羊水塞住了,若再不出来……怕是出不来了!”稳婆的声音。

  塞住了?

  周围的遮面发出窸窸窣窣的议论声,这些议论最后归结为一个解决方法。

  保大不保小。

  这是风族历代的古训,族母的血脉不能断,即使剖腹取子也在所不惜。血脉能够延续,风族才能延续。

  不知为何,氐宿心中竟然闪过一丝雀跃。

  穆里夕死了,角宿也尽了作为二十八宿的责任,从此以后,他的眼神再也不会停留在别人身上了。

  这只是命运使然,无论是人的命运,还是神的命运,都是注定的。

  毫无征兆地,人群的中心爆发出一阵骚动,随着稳婆的惊呼,一股强大的杀气笼罩在穆里夕的床褥周围。

  氐宿惊愕地抬起头,那是她熟悉的眼神,是她熟悉的气息,那是她熟悉的身影。她曾经在无数次战斗中依赖过这种杀气的保护,但却没想到今天,它对准了自己。

  只见角宿决绝地挡在穆里夕的身前,手里握着凿齿戈。

  “谁都别过来!谁要敢伤她一根汗毛,我就杀了谁!”

  角宿的刀尖,对准了在场的每一个星宿。

  氐宿的大脑一时间混乱了。

  “阿角……你疯了吗!你在干什么?”她很少这么大声说话,这一瞬间她竟然想用尽胸腔里所有的力气,来唤醒他。

  唤醒角宿,唤醒酉十三,唤醒她的丈夫。

  可那股杀气却没有一丝减弱,剑拔弩张,就如泼出去的水,已经收不回来。

  “角宿,宗族古训至今已延传千年,无人可撼。你若再以下犯上,今日便将就地正法。”一个苍老的声音,氐宿不用看,也知道是谁。

  玄武七宿之首,斗宿。

  就地正法。
  这四个字像是四下沉重的铁锤,敲击氐宿的脑海,她只听见自己的耳朵嗡嗡作响。

  不。

  谁都不能杀了他。

  他是我的丈夫。

  氐宿的右手不自觉地攥住了左臂,她只需要按下手腕钢爪下的机阔,收起的窫窳弩便会张开,那上面有十支玄铁箭簇,多年的习惯让她开始瞬间下意识判断赢的可能性。她知道虽然以她一人之力,绝不可能打赢二十八宿,但如果和角宿一起,凭借默契的配合,也许也能勉强逃出生天。

  这一瞬间,无关宗族,无关阶级,无关利益。

  她知道她必须拼死保护自己所爱的人。

  可是……可是自己所爱之人要保护的,是不是自己呢?

  氐宿浑身一颤,心沉了下去。

  她看着不远处那个熟悉的身影,一袭黑衣沾着斑驳的血迹,黑色的遮面下隐约显露着熟悉的眼睛,和陌生的神情。

  他的眼里,没有自己。

  不会的,不会是这样的。

  他只是还不知道自己是谁,他只知道氐宿,只知道蓉,却不知道亥六。

  就在氐宿一瞬的犹豫之间,一声洪亮的啼哭从角宿身后的床褥传来。

  “生了!生了!”稳婆大叫。

  一时间,连同角宿一起,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那浑身是血的孩子吸引过去。所有人的眼里,只有平安的新的神女。

  氐宿绷紧的心弦松了些许,可随之而来的是另一种无法言喻的失落。

  穆里夕还活着。

  如果她死了,该多好。

  她被自己心中大逆不道的想法吓了一跳。

  可她还来不及捋顺思绪,另一个冰冷的声音就从门外传来。
  “角宿,你今日违背风族古训,以下犯上,在神女弄瓦之喜时败露杀生之气,险些坏了我族大事。如今剥夺你的星宿之名,剜掉双目,挑断手筋,逐出墙外。”那是摩丹妲的声音:“将他押入夏台,浸纹仪式之后,立刻处刑。”

  就像是一盆冷水,从上至下,将氐宿浇得透凉。

  剜掉双目,挑断手筋……

  不!

  氐宿张开嘴,她想嘶吼,可不知道为什么,空洞的喉管却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可闯入旁的角宿,身体却委顿了下来,默默接受了一切罪行和刑罚。

  一闪之间,氐宿似乎看到他眼底闪过了释然的眼神,似乎他一直在期待这这个结局,似乎这个结局终于可以斩断某样他在乎的东西。

  但她该怎么办呢?

  迷雾般的焚香和屋内黑压压的人群,却让氐宿忽然又回到了她漫长童年那片挥之不去的阴影中,那个永远阴暗的石屋,那条不到半寸的缝隙,天黑了。

  不。

  摩丹妲手里怀抱着新诞下的神女,拖着冗长的裙摆朝漆吴塔走去。一个绝望的女人在她身后跪了下来。

  “族母……族母……请您原谅角宿,请您收回责罚吧。”

  氐宿一遍一遍地磕着头,磕到额头破裂,一片鲜红。

  摩丹妲停下脚步,回头看着地上,这个曾经叱咤风云的二十八宿之一,如今看起来竟然一个六神无主的普通女人,眼里逐渐充满了厌弃。

  “我下的命令是不会收回去的。”她冷冷道:“怎么,阿氐你也想以下犯上吗?”

  “阿氐不敢……阿氐不敢……只求族母收回成命,因为他是……他是……”

  “因为他是你的丈夫?那你再换一个丈夫便是了。”

  “阿氐的丈夫只有一人。”氐宿咬紧牙。
到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