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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宿咽下最后一口气,火光映照着刘十三的脸,可眉心却没有半点松弛,手里的凿齿戈攥得越来越紧。
他的眼神并没有太多的惊愕,反而有一种迎接宿命的释然。
从门窗里窜出的火苗劈啪作响,周围浓烟滚滚,刘凡揉了揉被熏红的眼睛,忽然觉得火光中有什么正在迎面扑来,还没来得及开口,刘十三便将刘凡的胳膊一提,向一旁甩去,同时右手抡戈如飞,嗖地在空中一划——
叮!
一只黑箭在空中被切成两半!
这只箭从火舌中窜出,箭气凌厉,竟然将原本无形的浓烟一分为二,朝两边散去。虽然凿齿戈将短箭拦腰切断,但箭头却丝毫没有被凿齿戈的力道所影响,仍旧直挺挺地朝刘十三飞去,眼见箭簇已经到达胸口,刘十三无处可躲,只能将手挡在胸前,硬生生将箭簇接入掌中,使劲一捏,登时满手攥出的都是鲜血。
“爸!你没事吧?!”
刘凡急的大叫,只见刘十三一咬牙,将手里的箭簇噗嗤拔出来,左手手掌上已经多出一个血淋淋的大洞。虽然创口可怖,但刘十三心里知道,要不是自己在刚刚那一瞬间将所有力道集中在掌心中格挡,侥幸拦下了箭簇,这只断箭仍能不费吹灰之力地穿过自己连同身后的刘凡。
这不是一般的箭。
刘凡惊愕地抬起头,看向老爸身后的浓烟,浓烟的后面已经是筒子楼的外墙。筒子楼坐西朝东,西边楼底下是个废弃的游泳场,游泳场旁边隔着一条马路,再过去是还在打地基的楼盘区,直径范围有七八百米、空空荡荡,到了晚上一片漆黑,刘凡不记得那附近有任何高层建筑。
这只箭是从哪里射来的?
刘凡想起以前看过的好莱坞枪战片,哪怕是最出色的狙击手,都必须在高处进行狙击,锁定的射程范围也不会超过一千米,枪械尚且如此,更何况是古代的冷兵器?
浓烟被刚才那一箭撕裂后久久没有闭合,正向中间聚拢时,远处黑暗中再次飞来一支箭。刘凡一瞥,自己果然没看错,这第二只箭正正就是从那一片空旷尽头飞来,刺破黑暗,即使距离几千米,冲力却丝毫不减,如上一秒刚离弦般笔直而来。
“快躲起来!”
刘十三边说边将刘凡朝暗处一推,自己纵身一跃,从筒子楼的恬静斜跳到下层的对面走廊。那里有一条狭窄细长的房间——与其说这是房间,倒不如说过道更合适。
筒子楼的三楼以上在九十年代初期重修过,变成了一家一户的独立单元房,可二楼的格局却仍保持了建楼初期的模样,那时候筒子楼作为计划经济的标配,把厕所和厨房都设计在楼道的一侧,长条形的布局被间隔成公共厨房和厕所,两扇水泥墙上只有一面比巴掌大不了的毛玻璃窗户,周围堆满了各家的煤油炉、炊具、杂物和旧电器,上方还挂了各式各样的衣服被单,整个狭小的空间被挤得水泄不通,难以视物,隐蔽性非常强。
这也是刘十三跳进去的原因。
刘凡虽然身处三楼暗处,却也心急如焚地抬头向下张望。
以刚才那只箭的飞行路径来看,是从筒子楼的北边飞来,可如今刘十三在二楼南侧,中间不但有两扇水泥墙,还有一堆衣架杂物,任凭那箭来势再怎么凶猛,对方也没有透视眼吧?
刘凡想错了。
也不知道对方是如何看清了刘十三的行动,第三支箭嗖的一声,不偏不倚从北边朝着二楼飞来,接连穿过公共厨房和厕所的窗户,穿过那些阻挡在中间的障碍,直逼刘十三的心脏。
那只箭就像是拥有某种奇异的生命力,离弦之后会自己寻找方向,直到穿透目标。
眼看它已到身边,刘十三将手中凿齿戈猛地一甩,戈刃一个回旋,刀刃落在箭簇上,火光四溅的同时,诡异的事发生了——
戈刃和箭簇,竟在空中发出了微弱的共鸣,连远在三楼的刘凡都听得清晰。
那就像是许久未见的伙伴,在空中相互击掌。
明明能冰蠺索都能割断的凿齿戈,就这么和箭簇在空中抗衡着,连带刘十三都被逼退后了好几步,水泥地面被拖出两道长长的痕迹。刘十三不顾虎口开裂,咬紧牙关,将凿齿戈全力向前一顶,这才勉强将箭簇弹开,箭矢向旁边一侧,竟生生把格挡着的水泥墙面射穿。
那半段露在墙外的箭头,漆黑如墨,成五角菱形,其中两面刻着精细的浅浮雕纹样,上角刻着一个殷文的“风”字,下面是一条若隐若现的龙,在昏暗的光线中闪烁着跟凿齿戈同样的缟纹——
像风吹过沙漠,黑色的海浪。
那是玄铁特有的纹路。
凿尺戈不同于普通兵刃,为玄铁锻造而成。玄铁又称陨铁,只存在于亿万年前掉落在地球上的陨石当中。铁器百炼成钢,陨铁则万炼成钢,达到了冷兵器里至高的韧性与硬度,这才能削铁成泥,切金断玉。
玄铁极其罕见,而一块好的玄铁更是难得,即使是二十八宿,也只有极个别的人才会得到由玄铁制造的武器。
比如凿齿戈,比如窫窳簇。
刘十三怔怔抬起头,半晌,涩声开口。
“瑶。”
一个影子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走廊的尽头,或许是箭矢离弓的刹那,已经飘然而至。
一袭黑衣,身形修长纤细,紧裹着的衣袖上描着若隐若现的盘龙图腾,刘海的阴影遮住了眼神,却并未佩戴遮面,苍白的脸在徐徐上升的火光中闪动着,虽然早已不是双十年华,确能依稀看出少女时的容貌。
那是另一种孤立于世外的美,美得太过清冷,美得太过孤芳,像山谷盛开的白色百合。
刘凡吸了口气,她认得她。
那是阿氐。
那个曾经帮自己洗过澡,换过衣服,哄自己睡觉的阿氐。
可为什么老爸会称呼她为“瑶”?
“阿氐……”
刘凡刚想叫出声,忽然心脏猛地一缩,就像被一双无形的手卡住了咽喉,无法呼吸。
如冷水浇头搬的恐惧,一点一点将她钉在地上,无法动弹。
那种力量,紧攥着她的身心。
杀气。
刘凡空白的大脑只浮现出这两个字。
这种感觉她曾经有过,那时候她刚找到潼风堡,摩丹妲手里攥着树叶,第一次提起角宿——一个蛊惑母亲的奸佞之人——刘凡就曾毫无准备的有过同样的感受。
可是那时候她尚未明白这种感觉究竟是什么,直到刚才她目睹老爸和女宿的一战,才从刘十三身上感受过这种力量。
当时刘十三身上散发出来的,就是杀气!
只是在潼风堡的时候,刘凡下意识地觉得散发这种气息的是摩丹妲,但原来,那种沸腾杀气的源头,是当时自己身后的氐宿!
这种气场简直太过霸道,刘凡的眼前虽然空无一物,但她却能感受到利刃抵喉的刻骨恐惧,就像是坠入万丈悬崖即将触底前的刹那,闭上眼睛,就是自己支离破碎的残影。
氐宿缓缓抬头,她的眼神,已不再是潼风堡相遇那时的恭顺,而是凛冬覆着浓雾的严寒。
可刘十三却并没有被这种杀气震慑,他一如既往的沉默着,站直了身体。
杀气,无论再凌厉,对他都毫无作用。
青龙主攻,善破。
青龙七宿被训练为以格斗见长的杀手,不但在必要时能以一敌百,正面应敌也在所难免。
杀气,对青龙七宿尤其重要。
和擅长隐藏杀气的玄武不同,青龙七宿的训练之一,便是在战斗的一瞬间爆发出巨大的杀气,将敌人牢牢压制,那怕对方的停滞只有片刻,也可能成为战斗胜利的关键。
能够分辨百里内的细微杀气,能够瞬间释放狂风骤雨般的杀气,却又无惧与任何杀气,这就是青龙七宿。
两人就这么站在狭长走廊的两侧,互相凝视着彼此,却又像是看着某一处极其遥远的地方。
他们曾经都是一样的,他们曾经的人生和这个世界无关。
可如今的刘十三,穿着一身旧的不能再旧的灯芯绒夹克,四十不惑,一身粗粝,脸上沾满浑浊的灰尘和血迹,风霜全留在了面颊眼角的纹路里。
只有他的眼睛,还有一丝昔日的残影,那是二十八宿之首的顶级刺客,曾经与她并肩的黑衣少年。
她终于等到这一天了。
她还活着,就是为了这一天。
“我以为你……”
不知道过了多久,刘十三开口。
“以为我死了,是么?”
刘十三没有再说话,他的眼底一动,像是回忆起某些往事,却又立刻被风吹散。
“瑶……”
“瑶死了,十七年前那一天就死了,”阿氐无声冷笑,举起手来。
“活下来的是氐宿。”
刘凡这才发现,此刻阿氐的左手戴着一个造型奇特的袖套,从下臂到指尖,牵连着数组古朴而精密的机阔,机阔之上则连接着一张巨大的弓弩,和娇小的身材形成了某种诡异的比例。
这只弓弩,通体漆黑,弓体似为某种动物的犄角制成,中间覆盖着类似鳄鱼的皮革,在弓弩之下有三只钢爪,死死将弓弩和氐宿的小臂、手腕、手背箍在一起,在火光的映照下折射出冰冷的金属光泽。
阿氐弹动指结,顿时机阔璇动,箭矢立即被弓弦上紧。
“我不想伤害你。”刘十三忽然抬起头,一字一顿说。
“不想伤害我?”
阿氐似乎陷入了某种思考,随即发出一声绝望的轻笑。
“可亲手将我推入地狱的就是你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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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潼风堡所有的孩子一样,阿氐的记忆是从一片黑暗中开始的。
推开石门的孩子,才能活下来,每个风族孩子从记事的那一刻开始,砌手的训练便开始了。
那时候的氐宿还不叫氐宿,她自四五岁,便模模糊糊从石窗外的声音得知了自己的代号。
亥六。
据说上一任的亥六,是个天生大力却有些愚钝的孩子,他被选入了扶桑门,却没有熬过二十八宿的考核。
于是这个名字回到了村子里,落到了自己身上。
可小亥六天生体弱,生下来时左手便不太灵光,村里的医生摇了摇头,说她的左腕骨天生畸形,怕是练不成砌手。果不其然,小亥六直到八岁,莫说石门了,连石窗也推不开。
她偶尔能依稀听到父母在石屋外面略带忧郁的窃窃私语。
“这个孩子怕是只能死在里面了。”
忘了那是多么漫长的一段时光,她只敢蜷缩在石窗旁,从一条狭窄的缝隙中偷窥着日暮时的余光,嗅着清晨出亮时的雨露湿气。十岁的孩子不懂死亡,她只有禁不住地想,或许自己的一生便是这样了。
直到某一日,那条缝隙之间,出现了另一双眼睛。
她从没看过那么好看的眼睛,那么明亮,黑白分明。
“喂,窗子还推不开吗?”
那双眼睛轻轻一眨,一个略带稚气的男声在窗外响起,夹杂着某种关切。
“嗯。”小亥六犹豫了一下,怯生生地答道。
“我没力气。”
小亥六抬起自己变形的手腕,朝窗边的缝隙晃了晃。
“我的手,这里,变形了,使不上劲。”
“你可知道若是到了年纪还未练成砌手,就会被当成废物杀掉?”那男孩说。
这句话戳中了小亥六的心事,她沉默了一会,眼泪禁不住扑扑往下掉。
“喂,你在干嘛?”
小亥六连忙吸了吸鼻子:“没干嘛。”
窗外沉寂下来,小亥六以为那男孩走了,连忙费尽力气从缝隙中向外张望。却不料忽然一阵芬芳从缝隙外面传了进来。
“这是什么?”小亥六充满了好奇,问道。
“这是瑶蒲花。”那男孩说着,将花儿递到床边。
小亥六凑过去,使劲地闻着那条缝隙飘进来的气息,她的小脸在夕阳的余晖中一片通红,眼睛扑闪扑闪着,像是想把那玫红色的光线都凝聚在一起。
“你是女孩子啊。”
门外传来那男孩的声音,小亥六还小,他分辨不出她的性别,或许是从缝隙中看到了她的脸,这才问起。
“嗯。”
小亥六的眼睛还巴巴地停留在花上,或许喜欢花儿是所有女孩子的天性吧。
窗外的男孩将那花儿捏紧,从窗缝里塞了进来。
小亥六接过来,只见那花朵已经被掐变了形,原本粉色的花瓣硬是变成了深红,汁水留在小亥六的指尖,溢出好闻的香气。
“你家门前就有。虽然很娇弱,却喜欢太阳,连续几天不下雨,就会长出很多来,满院子都是。”那男孩说到。
小亥六使劲嗅着手中变形的瑶蒲,脑海里幻想着满地开花的景象,可想来想去,脑海却仍是一片空白。她从没见过屋外的世界,也从来没有人向她描述过,以往她努力练习砌手,只因大人勒令她做,她便以为人人都是这样。可是不知为何,这一朵小小的花却突然让她对外面的世界忽然变得好奇起来,她突然有了一种急切的愿望,不再只是为了推开石门,而是想看看外面满地的野花。
小亥六想着想着,手里的瑶蒲花不知不觉攥成了碎片。
“能再摘一朵给我吗?”她问。
“就算我塞进去,花也不好看了。”那男孩说:“长在地上的才好看。”
“或许我没有机会看到了。”
小亥六垂下眼睛,无限遗憾。
隔了许久,窗内窗外都没说话。
并不是因为那男孩不想安慰小亥六,只是这样的事,在潼风堡每日上演,无法练成砌手的孩子们便没有出路,就像是生老病死一样是人人皆知的道理。
光线一暗,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又一次闪过,小亥六不知为何,心中一动。
“若你有一日推开了们,我便带你去后山。”那男孩似是抬手指向某个地方:“那边的山坡上,遍地都是瑶蒲花,可漂亮了。”
“真的吗?”
“真的。”
“我要到哪找你?”
“我叫酉十三。”那男孩想了想,告诉她:“你要喜欢,我便常常来给你送一朵。”
酉十三。
这个名字,和那双眼睛,深深印在了小亥六的心里。
那男孩果真信守承诺,在那个短暂的夏季,小亥六每天都能收到一朵压扁的小花。她小心地把那些花朵排列在冰冷的石板上,每个夜晚入睡时,都将鼻子紧紧贴在地上,贪婪地嗅着仅存的一丝香气。
“今天是最后一次来了。”初春的某一天,酉十三忽然对她说。
“你要去哪里?”
那对黑白分明的眼睛看向远方,沉默不语。
“还会再见吗?”亥六急切地扒着窗缝。
“我不会再回到这里了。”酉十三眨了眨眼睛。
日月变幻,寒暑交替,潼风堡似乎凝结在漫长的时光洪流的某一刻,一砖一瓦仍和千年前一模一样。很多人出生在这里,很多人死在这里,很多人死的时候甚至连这一成不变的古城都没能看上一眼。直到夜深人静,还能听见那些石屋里传出手掌击打在石壁上的声音,这些声音有的强,有的弱,有的犹豫,有的坚定。其中有一个声音,来自那个叫亥六的女孩,日复一日,她在无声的黑暗中,竟生生将石门打出了一只凹陷的掌印——左手的残疾,已经是不可逆转,出去的唯一办法,就是将一只手,练出两手的力道。
她的世界是漆黑的,但她闭上眼睛,能闻到花香。
两年之后的某一天,她凭一只手推开了门。
面对父母邻友的不可置信,她却有些局促和沉默。她在人群中站了许久,眼睛却一直盯着院子里某个角落,那是一亩向阳的草地,上面摇曳着数朵粉色的瑶蒲花。
良久,她怯生生地问了一句话。
“酉十三在哪?”
围着她的大人面面相觑,想不明白这个瘦弱的女孩为什么会问这样一个问题。
半晌,有人指着远处的高墙说道:
“他去年就被选进去了。”
进入扶桑门,意味着至高无上的荣耀。能够选入墙内的孩子们,不但会成为族母的家仆,更会成为二十八宿的候选人。无论是资质还是体魄,都是精挑细选的佼佼者。相反,一些平凡无奇的普通妇孺,和年迈后从墙内退出来的家丁,则生活在村子里,生儿育女,繁衍后代。
村寨里的大人们告诉小亥六,由于天生手疾,她不需要到扶桑门外报到,可以和那些资质平凡的人一起在村子里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在族母的庇护下平凡终老。可小亥六听完之后,却毫不犹豫地摇了摇头。
我要去找他,女孩心里想。
他说他会带我去山坡上看盛放的瑶蒲花。
数月之后,那一年练成砌手的孩子都集中在扶桑门外等候筛选,门里出来的,是上一任的氐宿,一个进入暮年的老人,他只看了一眼小亥六,便摇了摇头。
“你回去吧。”
女孩没有动,就这么一直站在那里。
“我要进去。”
她的眼睛闪着执拗的决绝,不免让上一任氐宿为之一怔。
“你以为能进这个门的,力气大就行吗?你这样的进来就是送死。”
氐宿看着小亥六倔强的脸,心中不免疑惑。
虽说保护族母,是每个风族战士义不容辞的责任,但大部分孩子脸上露出的表情是一种接受宿命的从容,却未曾有谁展现出如此强烈的渴望。
氐宿看着女孩良久,试图从她的眼底读出自己从未了解过的东西。
“我要怎样才能进去?杀了你,可以吗?”
小亥六一问出这句话,现场所有人都大惊失色。
上一任的氐宿,是何等的人物?哪个从武神场里走出来的二十八宿,不是从地狱里爬出来的绝顶杀手?
氐宿还未搭话,小亥六忽然猛地向他扑去,倾注了所有力量,不带一丝迟疑,可她毫无章法的攻击怎可能是氐宿的对手,氐宿微微一侧身,那孩子便刹不住闸似的撞向扶桑门。
“笑话。”
氐宿哼了一声。
可随即身后却传来一声短促沉闷的摩擦声,氐宿不免回头望去,只见那小双本是扑向他的小手,却擦过他的衣襟,跌在扶桑石门上——小亥六双脸绯红,汗流如注。
她竟然以一掌之力,硬是将紧闭的扶桑门,向内推动了一寸。
那是本需四个熟练砌手的成年人才有的力量。
上一任氐宿沉默一会,叹了口气。
“你一意孤行送死,便进去吧。”
小亥六并未回身,也未曾朝扶桑门里窥探,而是侧过了头,朝风城远处翠绿的群山看去。
那里有一片瑶蒲花,在等着她。
他说过带她去看的。
所以无论如何,她都要找到他。
上一任的氐宿,在小亥六身后凝望着她,他在潼风堡生活了一辈子,见过太多人,太多事,他忽然叹了口气。
他不知道这孩子在找些什么,但有一点他却无比确定。
这孩子想要的东西,怕不是进了这扇门,就能得到的。
她太坚强,却又太脆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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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了扶桑门,便正式成为了族母的家仆。每个孩子都分到一身灰衣和一方白色的遮面,上面以黑漆印着一个“奴”字。为了让族母对待自己的家仆一视同仁,不因外貌产生不该有的偏爱,每个在墙内活动的人都必须带着遮面,遮面的颜色和材质区分了他们的身份。
虽然住在一起,但孩子们之间极少沟通,甚至连彼此的称谓都不知道。从进来的那天起,大家都心照不宣,今日即使成为朋友,明日也依旧是在武神场决斗的敌人,既然厮杀是必然,又何必存在着不该有的情谊?
小亥六被带到青丘,和其他孩子一样领到一包蓇蓉的种子,被告知从今往后,每日的任务便是跨过这种疯长的荆棘。
由着熟而渐悟懂劲,由懂劲而阶及神明。
力量,是一切顶尖杀手最初也是最终的的目标。
蓄力,是砌手最基本的法则,此法不可言传,只能凭借黑暗的力量将身体最深处的潜能激发出来。而学会蓄力之后,则要学习对这种力量的控制,蓄力而外,可举千斤之鼎亦可令顽石崩裂,而蓄力而内,集中在身体某个点,则可身轻如燕亦可步履刀尖。
蓇蓉的练习,便是以控力为目的,在青丘这种练习有个好听的名字,叫“逐日”。
夸父逐日,欲追日影,逐之于隅谷之际,尸膏肉所浸,生邓林。
蓇蓉长出的荆棘,则比邓林可怖得多。
小亥六的蓇蓉,在不到半月间,已长出三尺多高,她虽然右手蛮力,但敌不过天生体弱,无论比旁人勤勉多少,可每次越过比她还要高的荆棘丛,总免不了头破血流,全身上下的皮肤更是被划得鲜血淋漓,无一处完好。晚上刚刚结出的痂,第二天又会皮开肉烂。
山里迎来了春末的阴雨绵绵,小亥六身上的创口开始化脓,却还要每日不到四更便开始训练,她心里知道受试的日子越来越短,很快便有一天,那扎破她血肉的便不仅仅是荆棘,而是抹在蓇蓉上致命的毒药。
那天她终于体力不支,在最后一跃轰然摔进了荆棘丛中,尖刺在她腿上身上划出一道道入骨的伤口。
真的不行了吗?
小亥六躺在蓇蓉边上,虽然不远处或许有其他的孩子在训练,却并不会对她施以援手,试期将至,谁都自顾不暇,弱者迎接死亡是必然的事。
小亥六茫然盯着天空,乌云密布,那些向阳而开的瑶蒲花在哪里呢?想着想着,一颗眼泪顺着眼角滑落。与雨水泥泞合流一处。
“喂,你在干嘛?”
那声音与数年前已有所不同,稚气已脱,更加浑厚有力,可语调却还是一样的。
一个灰衣白色遮面,不知何时蹲在小亥六的身侧,打量着她。
虽然隔了那么久,可她还是瞬间就认出了他的眼睛。
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曾经在她黑暗的生活中一闪而过,就像窗棱缝隙之中射进来的耀眼阳光。
小亥六遮面下的脸一红,挣扎着想爬起来,却被腿上歪七竖八的伤口疼得一颤,丝丝往嘴里吸着冷气。
“你是……你是谁……”小亥六也顾不得伤口,张嘴就问。
那双眼睛闪过一丝忌讳。
“……不重要。”
大部分在青丘的孩子们并不会交换名字,交换名字则意味着交换更多的信息。谁都不知道今后自己站在武神场的敌人是谁,那怕透露自己的一点信息,都有可能成为让自己送命的原因。
作为潼风堡的战士,日后免不了到外面执行九死一生的任务,若被人抓去了,那怕就是被折磨致死,也决不能透露半点潼风堡的事情。这种沉默的品质,从他们入了扶桑门开始就要严格恪守。
小亥六眼色轻垂,抿紧了嘴巴,没有再问下去。
你不答又有什么关系呢,反正我已经认出了你。
酉十三。
可你还记得我吗?
“怎么,站不起来吗?”酉十三又问。
小亥六咬紧牙挣扎了一下,最后还是瘫坐在地上,摇了摇头。
酉十三四处望去,天已经快黑了,青丘上的荆棘丛里也似乎并没有别人的气息。
“我背你回去吧。”酉十三想了想,似乎很艰难才做了这个决定。
“你?!”小亥六一脸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没有青丘的孩子会帮助另一个孩子。
“别废话,被老师看见我要挨打。”
虽然话说得难听,但酉十三一弯腰,还是把小亥六稳稳背在了背上。
天空的颜色又深了几分,开始下起细雨来,酉十三就这么背着小亥六,一脚深一脚浅地在泥泞中走着。
他比那时候高了,原本孩子般的脖颈也长出了小小的喉结,他的肩膀更宽了,除了一袭灰衣,在腰间还缠了一根青色的腰带,那是武神场试炼者的标志,他竟然已经通过了青丘的考核。
可武神场是什么样的地方?小亥六不免有意思担心,她只隐约听成年的遮面谈起,武神场的训练比青丘残酷得多,进去十个孩子,却只有不到一个能站着走出来。
“你可知道到了受试的日子,若是还跨不过这些蓇蓉,就是死路一条?”
时隔三年,酉十三讲话的调调却不曾变过。看似漫不经心,却隐藏着谨小慎微的关怀。
可即便如此,在潼风堡内也是极少见的。
小亥六却没回答,只将头轻轻靠在在酉十三的脖颈旁边,感受着冷雨中那一丁点温度。
杂乱的问题还萦绕在她的脑海。
你还记得我吗?
你是不是认出我了?
如果你没有记起我,为什么要帮我呢?
“我可以告诉你我叫什么吗?”小亥六问。
“为什么?”酉十三朝前走着,忽然一怔:“不用告诉我。”
“我叫瑶,瑶蒲花的瑶。”小亥六却不管,自顾自地说起来。
他们都知道,潼风堡出生的孩子,只有按照十二地支起的代号,根本没有这样的名字。
小亥六故意这么说,只为了让他想起自己,想起他在窗边给自己递进来的那朵瑶蒲花,想起他曾许诺过带她去看的那片山涧花海。
酉十三沉默半响,并未提起过去,只随意问道:“为什么叫这个名字。”
“因为我很喜欢瑶蒲花!!”小亥六没等酉十三说完,便兴匆匆抢白道,她就差恨不得把“最想你带我去看瑶蒲花”这句话说出来了。
可那句话却迟迟没有说出口,与其由她提醒,她更希望他能主动想起她。
她更希望他和自己一样,在这漫长阴霾的岁月里,一直记着当初那个芬芳的承诺。
可酉十三却并未接话。
难道他忘了吗?
小亥六不免有些尴尬,为了缓和气氛,只好硬着头皮说:“我最喜欢瑶蒲花……最讨厌蓇蓉了,为什么同为植物,蓇蓉却这么可恶,只会将人划得肠穿肚烂。”
“可是在墙内,只有蓇蓉才能活下去。”酉十三淡淡说:“以前我也喜欢瑶蒲花,它很漂亮,却过分娇弱。可如今我更喜欢蓇蓉,身披硬刺,通身皆为铠甲,是最好的武器。作为潼风堡的战士,应该更像蓇蓉。”
小亥六轻轻吸了一口气,隔着雨幕蒙蒙,看着背负着她向前的男孩。
不喜欢瑶蒲花了……吗?
如今你更喜欢蓇蓉了吗?
酉十三擦了把脸上的雨水,眼看宅院已经不远,断断续续地说道:“以后别哭了,潼风堡可没人喜欢小孩子哭。被人瞧见了,少不了挨打……”
话音未落,身后的小亥六揪了揪他的衣领。
“放我下来。”
声音坚决。
酉十三微微一愣,却也不再强求,将小亥六放了下来。小亥六用尽了全身力气,扶着旁边的廊柱,一瘸一拐往前走。
“我不要你背着我了,我自己能行。”
酉十三有些疑惑地看着她,他也不明白这孩子为什么会忽然赌气,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怎么问。
“瑶……”少年顿了顿,只轻轻叫了女孩刚才说的名字。
可如今她却不再喜欢这个名字了。
“我会通过青丘的考核的,你在武神场也别死掉。”
小亥六深深看了酉十三一眼,眼底闪现出一抹坚毅。随即转过身,一瘸一拐地消失在走廊尽头。
我不会再让你背着我了,因为你不再喜欢瑶蒲花。
你不喜欢,我便不再喜欢。
我要成为你喜欢的。
我要成为蓇蓉。
活着成为站在你身边的最后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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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神场训练青龙七宿候选者的方式很简单——对战。
受试者进场之前,会领到属于自己的一张名单,上面有十个名字。
武神场的内部,并没有武侠小说里的那种竞技场,而是模拟以历代对外界的记录为蓝本的村寨、街道、宫殿……受试者可以在这些场景中藏匿自己,并且不计任何代价杀死自己名单上的人,一旦目标完成,便可敲响武神场中央高台上的青铜编钟,武神的大门便会向你打开。
所有受试者都带着遮面,自己的名字都绣在青色腰带的内部,因此除非能够探到精确情报,否则要在一个人死掉之后才能扯下他的遮面,卸下腰带,知道他是谁。
只有玄武七宿的训练中有学习过刺探情报的方法,作为青龙的受试者,最安全的作法,就是竟可能的杀人。
杀掉所有人。
只要能杀人,武神场可以允许受试者用任何方式和策略——突袭、正面迎敌、团伙作战、单枪匹马……即使以性作为诱饵,也无伤大雅。
这种训练,并不是要让受试者学会多么厉害的招式,在真正的杀戮中,拥有任何招式套路都不是成为“赢”的必要条件。
杀心,才是一个顶尖杀戮者最为重要的。先有杀心,其次才有策略是否聪明,手法是否利落,才配谈什么招式技巧。杀手的目标是完成刺杀,而不是要多么光明磊落,你的方式可以龌龊无耻,只要快速有效。二十八宿的存在是为了保护潼风堡和族母,而不是为了行侠仗义,树帮结派,驰骋江湖。
至于杀人的招式,就更没有什么武侠传说中的花俏身法,内力气功,他们只学习最基本的攻击闪躲,剩下的,就是在你死我活的血腥实战中掌握真理。
杀得多了,自然就会了。
最凶猛的野兽不会语言,雄狮在生产之后,会将一窝幼崽抛入悬崖绝壁之下,谁能最终爬上来,谁就是今后的狮王。
要学的,早在崖底手足残杀,猛兽缠斗,和崖壁上那一道道刻骨爪痕中学到。
一年之后,墙内的每一个人,都知道有个看似柔弱的女孩,独自一人,浑身浴血,推开了武神场的大门。
迎接她的是当年在朱雀门前曾有一面之缘的上一任氐宿,那个沉默的年迈杀手看了她一眼,淡淡说道,跟我来吧。
两个人穿过漆黑空旷的长长走廊,来到了瑶琅台,这里存放着风族代代流传下来的兵器,却大部分都与中原冷兵器时代的兵器不太相似,瑶琅台的兵器是数千年来无数的星宿们在反复的实战和无数次执行任务的过程中琢磨设计出来的,虽然也有参考外面世界流行的样式,但整个发展脉络还是不一样的。
瑶琅台没有护甲,这种沉重碍事的东西,除了能保护性命,无法给战斗带来任何便利。
可能成为二十八宿的人,本就不在乎生命。
瑶琅台鲜少挂刀,剑斧更是没有,别说什么长矛缨枪了,这些大型的兵器只有在所谓江湖中人震慑对手的时候才会使用,那些正面决斗的侠客,只能被归为某种公平的竞技,但潼风堡要的不是竞技。
而是杀人除名,在必要时刻保护风族,一招制敌。
明刀明枪再好看,也不适合这种目的,最让人防不胜防的杀人方式,唯独暗箭。
因此瑶琅台的兵器千奇百怪,但归结到底,要么则是远距离杀人的弓箭机弩,要么是近身攻击一招致命的短刀手镰。
小亥六抬头看着堆满兵刃的檀木架,眼光莫名落到一处空缺,那处空缺一旁放了张发黄的名牌,写了一行殷书古语。
「凿齿戈,摩丹妲十二年。角宿,酉十三」
“果然你也看中了这个吧?”老氐宿随小亥六的眼神看去,却落在了凿齿戈空缺的旁边。
“传说这把窫窳弩,与凿齿戈属同一块陨铁打造而成,而剩下的边角料,则成为了窫窳箭矢上的箭头,这确实是最合适你的武器。”
小亥六看着兵器架上那把散发着寒光的弓弩,在漫长的岁月里,它一直沉默地陪伴着身边的凿齿戈,而如今戈刃已开,弓弦也蓄势待发。
她将会和这把窫窳弩一起,站在他的身边。
“如果你能将窫窳弩与你连成一体,你将会是潼风堡历代青龙七宿中最强的人。”
“就它了。”小亥六没有犹豫。
“器在人在,器毁人亡。”
老氐宿的声音在空旷的瑶琅上回荡。
对了顺便说一句,最近真不是我不更,涯叔老是抽风发不上去,比如前两天,整整一晚上都发不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