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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凡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她首先感觉到的是全身上下逐渐越来越明显的酸痛,下意识地挣扎了一下,却发现肌肤传来柔软的棉布触感。
她躺在一张床上。
刘凡忍着脑袋的疼痛,努力睁开眼睛。
朦朦胧胧,她的视线最初聚焦在白色的枕头上,然后逐渐看清床边放着的心率记录仪和输液架,在输液架后面,坐着一个人。
一个男人。
刘凡的心一紧,条件反射地往后头躲避着,脑子里散乱着浮现出昏厥前的记忆。
筒子楼, 爆炸,浓烟,火光冲天。
“醒了吗?”
一个陌生的声音,温暖而平静。
刘凡眯着眼睛,一时间无法找出准确的词汇形容他的外貌,只觉得他有些似曾相识,却又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那男人长了一张标准的大众脸,属于那种即使看了一眼,下一秒也会迅速忘记的类型,就像每一个在街上擦肩而过的人。
唯一能算得上是特点的,大约就是他微微上扬的嘴角,你很难说清那是天生的还是后期养成的习惯,但也正因为这个若有若无的笑容,让刘凡的戒备莫名地微微放松下来。
“我……这是在哪……”
刘凡想说话,可她的嘴明显还跟不上大脑的速度,吧唧了一下舌头,嚼出一丝药物的苦涩。
“你在医院。”那男人站了起来,他身上穿着医生的白大褂。
“……医院?”
刘凡瞪大了眼睛。
“我……我怎么会在这?乌米甯……我妹妹呢?小茹……”
刘凡挣扎着从床上坐起来,语无伦次地问,忽然脸疼得一抽,这才看清身上缠着密密麻麻的绷带。
“你别激动,”那男人的手搭在刘凡的肩膀上,厚重的手掌传来一丝温暖:“你没事,乌米甯和你的朋友们也没事。所以不要紧张,好吗?”
刘凡怔怔看着这个陌生男人的眼睛,他的语言似乎有着某种让人安静下来的魔力。
“很好。”那男人似乎对刘凡的反应颇为满意:“你现在才刚醒来,最好不要乱动,避免伤口再次撕裂,反复感染。”
又是一句标准的医生语录。
“你是谁?”刘凡问。
“我是……”
刘凡似乎看到他眼里忽然闪过一丝迟疑。
他还没说完的话被一个仓促的开门声打断了,门外一个穿粉红色护士服的小姑娘探头进来,额头上沾着细密的汗珠,焦急地喘着气。
“农医生!你果然在这里!”
“怎么了?”男人站起来。
“43床忽然说肚子很痛,呼吸不过来……”
“什么?”
刘凡还没来得及弄明白怎么回事,被称呼为农医生的男人转头就跟着护士朝门外冲。
“哎!你去哪……”
刘凡一时之间有点懵,她环顾四周,雪白的房间只剩她一个人。
什么情况?
她为什么会在这?刚才那个男人是谁?
越想越不对劲,也顾不上全身的酸痛,刘凡一咬牙拔掉手腕上的输液管,连滚带爬下了床,跟了出去。
“43床预产期应该是明天的。刚刚明明还好好的……”
走廊不远处传来护士急促的脚步声。
刘凡扶着墙,努力抵抗着一阵阵眩晕,跌跌撞撞地推开房门。
映入眼前的是一条宽敞的走廊,流水纹的大理石,暖白色的天花板内牵着柔和的灯带,淡灰的布纹墙面上挂着黑金相间的抽象画,每个一段距离都有一张北欧设计的真皮沙发,旁边一个小小的茶几上面放着一盆漂亮的兰花,一看就是经过精心布置的。从如果不是墙体上那条细长的金属指示牌,根本看不出这是一个医院。
走廊另一侧,是巨大的落地玻璃,玻璃外一片郁郁葱葱,极简设计的庭院一览无余,雪白鹅卵石的小径绕过精雕细琢的人工湖面,消失在竹林深处。竹林之外,是参天的现代都市大楼顶部,和大片的蓝色天空。
刘凡忽然意识到,自己在哪里了。
她此刻正处在这个城市最高建筑的最顶层。
巴比伦的通天塔,这个词组在她心中闪过。
巴比伦集团,连刘凡一个高中生也略有耳闻,最初在欧洲只是一间默默无闻的家族诊所,十九世纪处开始以制药起家,不到一百年,全世界就拥有几百家子公司和派驻机构,早年将亚洲的总制药厂搬到了海城附近,那段时间关于巴比伦集团的新闻轰动一时,关于这个公司的评价也褒贬不一:有人说它研发了许多新型药剂,推动了人类医疗的进程;也有人说它对制药业的垄断,导致价格虚高,穷人只能等死;有人说它给海城提供了大量的就业岗位,连同GDP翻了将近一翻;也有些人说它代表了资本主义无良企业,只会压榨中国劳工……可无论外界的声音如何,巴比伦从来不予以回应,慢慢地,大家也接受了它的存在,就如同接受了它建在这座城市正中的漆黑建筑。
大家戏称这栋建筑为“通天塔”。
只是刘凡从来不知道,在“通天塔”上面,还有一个如此高级的医院。
这样的医院,能住得起的一定是顶级的富豪吧?
“啊!!”
护士的尖叫打断了刘凡的思绪。
刘凡一瘸一拐地追了上去,只见走廊尽头的一扇门敞开着,病床上躺着一个大腹便便的孕妇,一脸黑紫色,双目圆睁,瞳孔放大,四肢抽搐,大张嘴巴发出刺耳的尖叫,但人已经没有意识了。病床旁边还坐着一个被吓摊的男人,手里还握着半个没切完的苹果。
那个男人怎么看都不像是刘凡想象中的有钱人,皮肤黝黑粗糙,一看就是常年日晒所致,汗渍将头发结成一缕一缕,他身上披着的那件褪色的夹克,让刘凡想起来自己的爸爸。
“糟糕!”农医生眉头一皱,低吼一句。
“刚刚还没那么严重的……”小护士也吓蒙了:“我立刻……立刻让抢救室上来接床。”
“来不及了,”农医生双手往孕妇肚子上一探:“这是羊水栓塞。”
刘凡从护士发青的脸上看出这个词的危险性。
“患者已经窒息,伴有多脏器缺氧损伤,病情危急,就地抢救!”农医生朝护士大喊。
“……好,好!我去拿手术设备!”
小护士这才反应过来,一边朝对讲机吼着,一边连滚带爬往外跑。
“来不及等手术设备了,”农医生忽然抬头看着床边那个束手无措的男人:“把刀给我。”
“啥?”
那男人的眼神仍处于惊恐的呆滞中。
“我说把你的水果刀给我!”农医生大吼道。
对方一震,战战兢兢地把手里的水果刀递了过去,农医生丝毫没有犹豫,顺着产妇的气道就切了下去。
“在呼吸机来之前往里头吹气!”他唤着隔壁已经吓傻的男人。与此同时,水果刀精准地划开产妇的肚子。
“农医生,药来了!”小护士手里抱着拖盘,身后跟着几个大夫,推着一堆医疗器械冲进病房。
“注射抗敏抗休克,立刻剖腹,同时进行心肺复苏!”
小护士擦了一把汗,把检测仪接到孕妇身上。另一个助理医师将针管推进孕妇的动脉。农医生朝剥开的肚子里看了一眼,立刻做出判断:“子宫破裂,宫腔创面巨大,内部大出血。”
现场所有医护,不由自主抬头互望了一眼。
“我老婆……我老婆到底怎么回事?!”这时候那孕妇的老公才回过神,操着浓重的外地口音,抓住其中一个助理医师大吼了一句。
“你要做好心理准备。”助理医师的手攥在孕妇老公的胳膊上,似乎怕他随时垮下来:“羊水栓塞是一种孕产前后最为凶险的病,一旦发生,产妇致死率超过百分之八十……”
果不其然,助理医师话音刚落,那孕妇的老公已经吓瘫在地上。
“农医生!孕妇心率加快至125了!”小护士急呼一声:“肾功能也开始衰竭……”
“注入两倍呋塞米,立刻剖宫。”农医生的声音无比冷静,一连下了好几个刘凡听不懂的指令。
一阵刺鼻的尿味弥漫在空气中,刘凡看到从孕妇身下露出的大片黄色液体。
“农医生,孕妇没有呼吸和心跳了!”
小护士的哭声让刘凡的心也跟着一紧。
“准备心电复苏!”
农医生接过除颤仪,朝孕妇布满汗水的胸腔电下去。一下又一下。
“1234,电!……1234,电!……1234……”
农医生满头大汗地喊着,一次又一次,心电图那根本已静止的直线,忽然跳了一下。
“回来了!!回来了!!她回来了!!”
几乎所有人都欢呼起来。
“太好了。”农医生的声音里也透着欣喜。
病床上的孕妇缓缓睁开了眼睛,环视四周,似乎还没有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情,但母亲的直觉让她忽然有了不好的预感,用尽全力张了张嘴,挤出一句话。
“我……我的宝宝呢……”
孩子。
刘凡心里一颤。
所有的医生都超农医生看去,农医生的眼睛则紧紧盯着孕妇下身被剖开的子宫,他拿起刀,轻轻切开宫膜外衣,羊水从里面流淌出来,露出已经完全成型的小小婴儿。
它早已通体青紫色,没了任何的生命迹象。
农医生把那孩子小心翼翼地抱起来,所有人都没说话,在这个时候说什么都不合适,搞不好还会让产妇受到刺激,导致二次出血。
“您……先放松情绪,深呼吸。”小护士拉着产妇的手,轻声安慰她。
“不……”那产妇本已是注射了大量药物,按道理早该昏迷过去,可母性是超越自然法则的,她的直觉似乎感受到了危险,一时间竟然死死抓住护士的手:
“给我看看我的宝宝……我要看看我的宝宝,给我宝宝……”
小护士有些无助的看着农医生。
“宝宝在这里。”农医生小心将那个早已没了气息的孩子抱在怀里,俯下身来。
他的声音里有着一种让人安静下来的魔力,和刚才与刘凡说话时一样。
“看看她吧,是个女孩子。”
那孕妇强撑着抬起头,才朝农医生的怀里看了一眼,眼里忽然止不住地流了下来。
“我的宝宝……宝宝为什么没有哭,为什么?”
仍旧没有人说话,谁都不愿意把这个噩耗最先说出来,倒是那个小护士咬着嘴唇:“羊水栓塞的孩子生存率极低,就算抢救过来,也有很大可能终身神经系统受损……”
“宝宝叫什么名字?”农医生似乎没有听到小护士的话,而是温柔地对孕妇说:“给她取好名字了吗?”
“……豆豆,小豆豆。”孕妇嚼着泪。
“小豆豆,是个好名字。”农医生把孩子放在母亲手上,同时蹲下身子,和母亲一起将双手环保着它小小的身体:“小豆豆或许还不知道自己被生了下来,但她一定认得妈妈,我们一起把她叫醒,好吗?”
“豆豆,我的好孩子,醒一醒……”母亲一边哭一边将脸贴在孩子的额头上:“不要走,不要留下妈妈一个人……”
“好孩子,听到妈妈的话了吗?”
农医生将一双大手缓缓压在那孩子的胸口,忽然之间,他的指尖闪动起淡淡的蓝色光芒!
那种光芒对于刘凡来说,太熟悉了。
逆命!!
刘凡差点惊叫起来。
为什么……为什么他也会?!
眼前这个人,究竟是谁?!
农医生指尖的蓝光缓缓注入那孩子的体内,刘凡不禁心中一颤——这可不是什么随随便便就能使出来的能力!
刘十三告诉过她,逆转生命,需要更多的生命去交换。
难道农医生要用孕妇的命去换那孩子吗?!
光芒和夕阳洒在床单上的余晖交织在一起,刘凡还来不及阻止,蓝光便一闪即逝,整个房间里似乎只有刘凡看见,其他人似乎对其都视若无睹。
什么都没发生。
孕妇,农医生,小护士乃至所有人,都好端端地活着。
一声微弱的啼哭,打破了病房里悲伤的气氛,那孩子本已青紫的脸,逐渐出现了一丝红润。
“我的天!”
小护士和其他协同医生几乎同时爆发出不可思议的呼喊。
“我的宝宝!我的宝宝!呜呜……农医生……谢谢你……”
那孕妇的眼泪再次夺眶而出,语无伦次地说着感谢的话语,农医生朝她微微一笑。
“我什么都没做,是你把小豆豆叫醒了。好了,现在放松下来,好好睡一觉吧。我们冲洗盆腹腔,开始缝合。”
窗外的夕阳映射着农医生,白色大褂反射着金色的光,刘凡远远看去,他的身影就像天使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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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刚刚看见了吗?简直就是奇迹!”小护士一边推着撤出来的抢救设备,一边跟身边的医疗助理耳语:“这种级别的抢救就算放在全世界都是数一数二的吧?”
“要不怎么说农医生是我们这最好的医生呢?你才来不久还没见过他的能耐,多少奇难杂症、命悬一线的都被他从生死线上拽了回来,就算说他是华佗转世都不为过……”
俩人边说边走远了,农医生从走廊尽头的自动贩售机里按出来两瓶饮料,自己开了一瓶,几乎一饮而尽。而另一瓶递给刘凡,俩人在空中花园一角的石凳上坐下来。
“真是抱歉,第一次见面,就让你看到我这么狼狈的样子。”农医生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地说。
刘凡看着他一身仿佛被水盆浇湿的汗,一时间无数的问题,竟然都堵在嘴边。
“不过医生嘛,也都习惯了。”农医生自嘲地笑了笑,转头看着远处徐徐落下的夕阳。
“今天天气真好,不是吗?”
刘凡没回答,她盯着手里的饮料。
“我看见了……你用了逆命。”过了好一会,她低声说。
“逆命?呵,你们这么叫它么?”农医生耸耸肩。
“……为什么?”
为什么你也拥有风族的能力?为什么你的能力不需要付出代价?
刘凡不知道自己该先问哪一个。
“其实刚才那孩子只差一口气,他的生命体征还没有完全消失,从医学上来说心脏的停顿并不算是真正死亡,所以我只要稍稍配合一点点力量,就能把她从那个狭缝中拽回来。这已经是我的极限了……对于真正意义上的死人,我是毫无办法的。”
农医生顿了顿,忽然转头看着刘凡:“你的能力应该比我更强吧?能够把起死回生的能力,也需要跟死神做交换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