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挣脱掉双手的束缚,只记得自己不顾一切地迈开腿奔跑——不是往外跑,而是着巨大光团的内部,朝着自己的妹妹跑去。
无数闪电落在刘凡身上,她感觉到了皮开肉绽的痛苦,每一个爆炸和震动都在夺走她的神志,她似乎感觉到自己也要死了,可脚步却没有丝毫停顿,她努力维持着自己仅有的一丝意识,在那把刀落到乌米甯身上的前一刻,反身挡在她前面,紧紧抱住了她。
我说过,不会再扔下你的。
那是刘凡在意识消散之前,闪过的唯一一个念头。
轰隆————
整个筒子楼,在夜色和霓虹交织的闪烁中,被白昼般的光芒吞噬。而那团光芒,又在一瞬间坍塌,收缩,以肉眼无法察觉的速度,化为一根光柱消失在云层之上,只留下一片漆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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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里之外,潼风堡。
谁都不知道第一滴雨是什么时候落下的,却在它坠入泥土的那一瞬间,风起云涌,天地变色
大地振动,无数受惊的毕方挥动着翅膀,扑啦啦飞起来,在阴霾的乌云之下遮天蔽日。
闇池漆黑的池水掀起滔天巨浪,从四面八方涌向中央的漆吾塔。而原本洁白如玉的塔身,在夜色的笼罩下变得漆黑可怖,如一把利剑自云端笔直插入黑色的海浪,通往祭台的入口,迸发出刺眼的光芒。
狂风吹起黑与白的纱帐,一个身穿古老华服的女人站在闇池边上,繁复华美的冕旒也无法遮住她美丽却妖异的脸庞,可如今这张脸却因为极度的兴奋而扭曲着,连那些昔日刺在脸颊上的青色铭文,也因此变得可怖。
那对双胞胎血脉交汇的力量,冲破了千年来的禁锢,引起了天键的共鸣。这个传承了无数代的魔盒,终于打开了!
摩丹妲终于等到这天了。
她抬起头,盯着暴雨冲刷之下的漆吾塔顶,那里刻着流传了数千年的殷商铭文——
娲退于野,城外不入,城内不出,孤立于世外,恍存于世间。
唯他日天键开,风皇降,族重现于世。
四极复,九州裂,万宿重载,天地永寂。
“天键开,风皇降!”摩丹妲身后的遮面纷纷伏地,爆发出风暴般的呼声:“族重现于世!”
天键开,风皇降。
天键开,风皇降!
摩丹妲疯了一样笑起来,甚至忘了将自己白骨嶙峋的可怖双手藏起,而是将它们高举在大雨之中,似乎在向天地昭告她新的身份!
“四极复,九州裂,万宿重载,天地永寂!”身后匍匐着的风族高呼到。
她根本不在乎外面那对双胞胎谁生谁死,只要把天键牢牢攥在手里,那么从今天开始,风族的历史,便要由她摩丹妲来书写了!
“天佑风皇,风族永昌!!”
摩丹妲因为狂喜而全身颤栗着,她享受着这种赞颂,一如她渴望着力量,她急不可待地朝漆吾塔扑去。
是的,她现在唯一需要的是力量!只差力量!
从天键打开的那一刻起,她早已将那两个羽翼未丰的孩子抛诸脑后,她们不过只是她通往权利巅峰的棋子而已,如今她只要得到天键的力量,就不再需要任何人!
绕过怪石嶙峋的隧道和冗长曲折地宫,她终于来到漆吾塔祭台的中心,被二十八宿石柱环绕着的,是那张残存了数千年却仍然颜色迤逦的壁画,记录着风族传说中的先祖,尊贵的女神,被野蛮无知的原始人类残忍狩猎,分食的场景。
可摩丹妲的视线却丝毫没有被那张壁画所吸引,她贪婪地盯着嵌在女神胸膛中的天键,眼中闪烁着隐藏不住的疯狂。
天键原本是一只不明金属的黄铜色的立方体,表面雕刻着半蛇半龙的镂空花纹,内部布满了上万条精密的暗金色的细线,纵横交织在一起,连最坚硬的刀锋都不能插入分毫。
可如今这些细线竟全像有了生命一般扭曲跳跃起来,如同某种微生物的触手,向外散开成数百万条的细长丝絮,而包裹在这些絮状物上的磷光,照亮了漆吴塔黑暗的穹顶,幻化出无数光怪陆离的、比壁画更加遥远的古老记忆——
似人非人的神祗,披着金属的鳞片,在无数纠缠的巨大蛇尾中沉睡,在宇宙之海漂浮。在它的身后,是逆位的星座,漆黑的太空和遥远未知的星系。一个如方舟般的金属船体,被滔天的星辰颠覆,漂流到了这颗刚刚诞生的星球,坠落在深不可测的海洋深处,成为了一切的开始。
光电变幻,千年一瞬,有机的生命体从海洋中爬向尚未分裂的陆地,经过上亿次朝阳初生与星辰陨落,进化和分化,数百万个循环,从年轻走向成熟。天地间充斥着惊雷和狂风的呼啸,数万只壮如翼龙的毕方与其他不知名的飞禽口吐火焰,荒凉的平原上伫立起起一座又一座高耸的漆黑庙宇,俯视着四面八方的朝圣者。
身披兽皮的首领,带着成千上百的古老部族,绵延不绝的匍匐在荒原和砂石之上,朝着旷野与森林中高耸入天的神殿虔诚叩拜,他们不惜将最为珍贵的牲口、奴婢和女人祭献,不惜用鲜血染红大地,只为得到神祗的怜悯与庇佑。他们高呼着让其恐惧又敬畏的名字——
娲!
那是华夏上古崇拜中,代表神的名字。
它在书写的时候,还有另一种浅显易懂的演化。
风。
风,是创世的神明,风族,便是神族的化身。
一时间所有的人,都被这些穹顶奇幻的景象震惊得匍匐在地,祝祷和赞诵声此起彼伏,绵延不绝。
摩丹妲迫不及待地朝天键伸出双手,她的眼里金波闪动,全身的血液都沸腾了起来——
这才是属于风族的力量!能够创造一切,又能毁灭一切的力量!
古老的箴言即将成真,而她的愿望也即将实现!她将以风族族母的身份获得天键传承的力量,带领湮没在历史中的部族,成为陆地上新的神祗,重回昔日万人敬仰的荣耀地位!
可她还没来得及高兴多久,上扬的嘴角便开始呈现一丝诡异的抽搐。
黑丝的手套被天键散发的炙热融化,露出白骨森森的指节,几乎透明的皮肤下无数扭动的肉虫若隐若现,剧烈的烧灼感让这些蛊虫恨不得立刻破皮而出,摩丹妲条件反射地想将双手缩回来,却发现她的手此刻就像长在了那只暗红色的立方体上,根本无法松开半分。
“这……这是怎么回事?”
摩丹妲压抑着心中的恐惧,愤怒地朝身后的遮面吼着。
“来人,快把我拉开!”
那些被惊呆的仆从这时才反应过来,纷纷冲向族母身边,可那团暗红色的光团仿佛一堵无形的墙,将每一个靠近的人弹开。
摩丹妲拼命挣扎,企图抽回手来,却听到丝丝细响,只见指尖的皮肤一寸又一寸龟裂,无数纵横交错的裂纹,如蜘蛛网似的穿过每一根指节,直到手掌,手腕,手臂……皮肤的碎屑漂浮在空气中,露出暗沉如血的筋腱和肌肉。
“不……不要……”
摩丹妲的眼里流露出深深地恐惧,她拼命扭动着身体,却仍是无法阻挡裂纹如鹰爪般蔓延全身。
深红的嘴唇变得死灰,绝美的面孔因为痛苦扭做一团,光滑的肌肤如腐朽的墙皮一样裂开,露出下面宛如枯枝般的沟壑,连乌黑浓密的秀发也一缕缕脱落,剩下凹凸不平的chi裸头皮。
那个美艳不可方物的族母在一瞬间便不复存在,只剩下一个满脸皱纹的老妪,尽管身着华丽夺目的金色衣衫,却弓着背脊,形如枯槁,浑身上下布满了皱纹,显得狰狞可怕。
“不应该是这样的……不应该是这样的!”
摩丹妲尖叫着,可她的声音听起来就门板渗进来的风声一样残破。
慌乱之中,她的耳畔再次浮现出那段古老的预言。
唯他日天键开,风皇降,族重现于世。
四极复,九州裂,万宿重载,天地永寂。
摩丹妲忽然用尽力气睁大双眼尖叫起来,她被骗了!
所有人都被骗了!
天键开,风皇降,族重现于世……这句谶里,自始至终,都没有出现过关于潼风堡的描述。
短短十余字中,也未曾提及其所指的“族重现于世”,究竟是潼风堡,还是别的什么地方。
刺眼的光芒中,摩丹妲似乎看到了自己和身后惶恐的族人。
如果他们……如果潼风堡的风族,并不是唯一的呢?
如果这个世界上,还存在着另一片属于神族的秘境呢?
如果在另一个地方,还有别的,比他们血脉更纯粹更古老的后裔等待着觉醒呢?
如果潼风堡风族引以为傲的复兴,只不过是一个一厢情愿的笑话呢?
摩丹妲布满血丝的双眼中第一次展露出彻骨的绝望。
数千年东躲西藏延续下来的血脉,无数代人古老预言诚挚的等待和冀望,难道只是在片面解读中的自欺欺人么……
摩丹妲的思绪在炙热中一点一点消失,弥留之际,她透过眼前一片猩红色的光芒,看到在距离内陆数千公里的深海卷起滚滚巨浪,覆雨翻云之中,一片巨大的大陆从黑色的浓雾中冉冉升起……
或许这便是天键在摩丹妲彻底化为灰烬之前,赐予她的唯一一点能力。
轰隆——
潼风堡,这个存在了数千年的隐秘之境,在天键光芒迸发的刹那,在蜀西层峦叠嶂的漆黑当中,瞬间化为齑粉。
几乎是同一时刻,北方某个沿海城市的海洋预报台办公室里,年久失修的屏幕上亮起一个暗红色的小点,没过多久,全国电视节目的字幕条下角,闪过一条狭长不起眼的特别报道。
「日前中国东海一带海域或监测到9.0级地震,震源深度9千米,该地震或引发东海东南部及南部台风,东海岸北部或将出现大浪到巨浪,预警级别为黄色,强度为中,请沿海地区渔业做好防御风暴潮的应急准备工作,居民减少出行,避免海洋运动。」
几乎没有人关注这种报道,可如今的千禧一代,早就沉溺在电子游戏中的虚拟世界无法自拔,失去了他们祖先对自然的敬畏和敏锐,他们甚至无法记起上一次抬头看向天空是什么时候,甚至分辨不出自然的怒吼和金属乐的噪音有什么区别。对他们而言,海洋中间某场无关痛痒的地震,连夜晚中的一段无聊的小小插曲都算不上。一如“老城区某筒子楼因煤气爆炸,在暴雨中坍塌”这样的新闻,闪现不过片刻,就会被一大波娱乐八卦、电商直播和付费热点淹没。
一群人的死亡,另一群人的重生。
一个古老族群的泯灭,一个沉睡岛屿的苏醒。
四极复,九州裂,万宿重载,天地永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