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显然,“复古”绝非是人们所追求的“文明复兴”。
从对《论语》的现代式解读开始,中国很快进入了一个国学“复兴”阶段。这些年来,所谓的“国学”复兴令人眼花缭乱。适龄学童进入了形式多样的国学班(“读经班”)、妇女进入了“女德班”、教师重返各式“古装”、博士开始用古语答辩、一些管理人员(不乏高级管理人员)出现各种形式的“妻妾成群”……各种现象层出不穷,不一一而足。
这些大多发生在城市,还算包装得不错了,至少有些“知识”的含量。如果到广大的农村去看看,那里的情况更显得触目惊心。各种神秘主义横行,只要有些钱的人,或者有点“忽悠”能力的,随便可以支撑起一个“庙堂”,进行自己的“传教”或者“讲经”工作。正式的社会秩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便是各种非正式社会秩序。
在改革开放之前的毛泽东时代,今天盛行的这些大概都会被视为“牛鬼蛇神”。
不过,现在这些现象又一一出现了,返回中国社会的舞台。问题在于,“五四运动”之后的种种清除被视为“野蛮”和“落后”的行为都做错了吗?“的确,在清除上述社会行为的同时,很多被视为“中国传统价值”的东西也荡然无存。
不过,在当代全面“复古”的社会运动中,所有这些从前被政治扫荡的“糟粕”都回来了,而被视为积极的“中国传统价值”并没有出现回归的迹象。因此,今天的问题是:需要继续对“五四运动”做全面否定吗?这场运动哪些地方做对了?哪些地方做错了呢?对所有这些问题人们并不很清楚。
“五四运动”的主题是民主和科学。民主是开放政治,与传统封闭政治相对;科学是理性,与传统的迷信相对。为了一些政治原因而否定“五四运动”,并无道理。从文明演进的角度来看,“五四运动”的大部分是做对的。
“五四运动”开始时的“新文化运动”,犹如欧洲的“文艺复兴”,具有非常的先进性。只是后来受内外政治环境的影响,其主题演变成为政治运动。尽管这种转变是历史的遗憾,但也是必然的。但有什么理由否定“新文化运动”呢?设想一下,如果没有这样一场“新文化运动”,中国仍然会生活在何种社会情形之下呢?
知识界是新精神世界的主要来源,但可惜的是知识界率先堕落。“五四运动”之后西方各种思潮进入中国,在中国竞争思想空间。1949年之后,马克思主义则变成了唯一的方法论。改革开放之后,一波又一波西方思想进入中国。到今天,人们越来越意识到,这些西方的文化或者理论很难解释中国的现实。不过,这是否就意味着那些从前被视为“牛鬼蛇神”的东西就成了科学呢?显然不是。
急于求成,为数不少的学者就拼命地回到了传统,因此,“易经”“风水”“术数”“密码”……一一出来,登上了知识的最高殿堂,充斥着社会科学的各个领域,用来解释各种社会现象。结果,制造出大量的自说自话、谁也看不懂的东西,毒害着年轻人和未来。
今天的中国学界,抵制西方已经成为各方“有意识”的努力,并且因为很多西方思想在中国缺失社会根基,浮于表面。在很大程度上,诸多被视为来自“西方化”的压力,实际上来自中国自身的现代化。或者说,凡是现代化的国家都会经历类似的社会变迁。
无论是面对西方还是面对现代化所带来的压力,“复古”是解决方案吗?“复古”被普遍接受,造成了一种“凡是传统的就是正确的”概念。如果这种趋势不能加以纠正,这样下去会导致怎样的结局呢?一句话:和世界脱轨。
一方面是抵制西方,另一方面是“复古”,两者的结合使得和世界的“脱轨”变得容易。“脱轨”现象是显见的,表现在方方面面。这些年来,迅速上升的“义和团精神”就是一例。很多人,总觉得国家现在实在太了不起了,变得“天不怕、地不怕”和“刀枪不入”了。但问题在于,世界在变化,并且是在加速度地变化。如果这种“义和团精神”横行起来,国家的衰落是必然的。
“复古”绝非是人们所追求的“文明复兴”
“落后会被挨打”,这是近代以来给中国的最深刻的教训。正是这一教训促成了1980年代开始的开放政策,正是开放政策促成了当代中国的强大。现在,国家好不容易强大起来了,但可惜的是又开始“复古”了。不过,很显然,“复古”绝非是人们所追求的“文明复兴”。
《弟子规》的传播是场骗局?
作者:黄晓丹
节选:
我们讲了这么多,说《弟子规》写出来是到鸦片战争后,流行起来更要到二十一世纪,无外乎就在证明,它并不是“儿童传统文化教育”的基本材料。
那么,“儿童传统文化教育”到底是什么呢?
有同学在写关于传统蒙学的硕士论文时,综合了十位学者的观点,发现他们说得都差不多,在这个问题上没有异议,就是分为五类。用郑振铎先生的命名法,就是“伦理、故事、识字、常识、诗歌”五类。而且在每类之中,都有十分丰富的文本可供使用。
我自己是读古代文学的,我知道在中国的古代典籍中有多么大量的故事、常识、诗歌。我自己是一个小孩的时候就被这种东西迷住了。因此我想说,传统蒙学是非常丰富的,《弟子规》顶多属于其中“伦理类”文本里的一小部分,而且是不大重要的一部分。如果以为“儿童传统文化教育”就是把一千多字的《弟子规》读个五百遍一千遍的话,不要说不能培养一个合格的现代儿童,也远远不够培养一个合格的古代儿童。这样的小孩就是放到古代,也是一个只会复述一些僵化的道理,而不知道自然知识、生活常识、不会讲故事,不懂得鉴赏诗歌,没有用处,没有趣味的人。他在古代也不会受欢迎的。
结论:为什么说《弟子规》会给现代人带来的心灵冲突?
那么我这部分其实要想讲两个结论:
第一,《弟子规》不能代表传统蒙学的全貌,要防止对传统儿童教育的窄化;
第二,传统中本身存在很多互相对抗互相补充的因素,这是传统不断焕发生机的动力来源,要防止对传统的极端化。因为它极端化的一天,就是死亡的那一天。
有人问:“《弟子规》不属于传统经典,那么有没有可能,它正是因为符合了某种现代性的需要,而具有被重新经典化的可能呢”?就我自己而言,我并不赞同这样的观点。我觉得一个时代的文化状况中有三个必须得到平衡的诉求:
过去传统文化资源的如实继承;当下物质和精神需求的满足;未来发展潜能的酝酿。
首先,说古代的贤达都是读了《弟子规》才成为贤达的,这就不如实;
其次,要谈当下的物质和精神需求的满足就要谈到现代的儿童观。从社会文化史的角度来说,“童年”是被发现的,在现代之前,所有国家所有文化,都不认为童年具有独立的价值。在那时候,文化假设童年只是成人的准备期,童年缩得越短越好,儿童越像成人就越得到表彰。但是在现代社会中,“童年”被赋予了独立的价值,随之衍生的,就是儿科学、儿童教育、儿童文学、儿童心理学等学科的产生,以及专门的童装、儿童语言、儿童游戏场所、儿童保护法案的出现。现代心理学,不管是皮亚杰还是艾瑞克森,他们都认为你人为缩短童年期,就会带来不可更改的创伤,发展就没有后劲,潜能就没法实现。因为这个前提假设是根本不同的,你无法在一个“童年具有独立的、不可替代的价值”的假设之下,去执行一种仅仅着眼于训导儿童成为成人的行为规范。
第三,对未来生活的适应性而言,当下社会以及未来社会,已经不可避免地告别了以血缘关系为基础的宗法社会,儿童必须学习如何在陌生人社会中与人合理合法相处的技能。
因此我最后要谈到学习《弟子规》这样的文本会给现代人带来的心灵冲突。我并不觉得读《论语》会导致这样的冲突。
当涉及到那些与现代生活相距甚远的内容时,《论语》和《弟子规》带来的感受是很不一样的。因为《论语》不是一个行为规范,而是一个建议。论语基本上是讲一个大致的道理,孔子从来不越出他的时代和处境隔着几千年的社会落差直接说“你要怎么样怎么样”,而且《论语》之中具备着多个声部,使得你可以根据情况选择一个恰当的建议。所以当现代人读到“席不正不坐,割不正不食”的时候,我们不会有焦虑觉得不要坐在凳子上了,赶快去弄一张席子铺在地上。但是《弟子规》每句都是在说“你要怎么样怎么样”,哪怕他完全不知道你是谁,你的具体处境是怎样委屈的,它依然以强烈的训导口吻和死板规定对你提出种种要求。这使得我们必须歪曲自己的生命经验来凑这个文本,导致生命体验的虚假化。
我非常喜欢荣格心理学中对于在世界各种文化中都可能存在的圣贤之说的堕落化的解释。他们说,所有圣贤的教谕,都来自于他们真诚的生命体验。而当你能真正体验宇宙的真实、生活的本质时,这种觉醒的经验是不需要你额外再提醒自己去记住的。只有当人不能再获得这种体验时,才会希望将它记录下来,甚至变成教条,靠意志来执行。而如果它只是教条,而不能与自己真实的体验结合的话,就会带来道德的虚伪化。这就是所有圣贤之学堕落的轨道。
如果我们谈“儿童传统文化教育”只着重外在的行为规范,不着重内在的心性涵养,那它必然也是堕落的。
我想,无论我们要回答的问题是“如何能在现代社会实现儿童个人的潜能的最大发展”,还是“如何能传承传统文化中优雅和高贵的内容”我都实在看不出有什么理由要在千千万万的文本中选择《弟子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