咋一听清,我惊得一下起身,方才在翻覆间已散乱了头发,有些慌乱地盯着坐在榻边的男子,是一个外族打扮的俊朗青年。他冲我一挑眉道:“你是哪家的小姐,不知女子不能入军营?”我怔怔不知该作何言,只是惊慌失措地瞧着他。
他敛了笑意,眸中疑惑,“是个哑巴?”
“苏勒坦沙!”略带愤然的呼唤自营帐口响起,永琪大步走过来,直直地盯着他。
男子耸耸肩笑道:“五阿哥,三年不见,怎么一副‘深仇大恨’的样子?”他自榻上起身,笑着拍了拍永琪的肩,又朝我看了一眼,“五阿哥真是人不风流枉少年,行军打仗也不忘带个女子藏于营帐中,这可算是‘金屋藏娇’么?”
永琪不予理会,面色更是难看,“我倒是要问个清楚,虽说你巴达克山国没有归顺大清,但你也跟我承诺过永不侵犯!如今却又与大小和卓狼狈为奸,你们究竟是个什么意思?”
男子提声道:“我苏勒坦沙说的话什么时候不作数过?今日就是来与你解释这事的。”他也是眸中愤怒,“前儿我根本就不在!国家的事都是表兄暂代打理的,大小和卓溜到我们国家,不知说了什么妖言让表兄起了反清的心思!这才有了大小和卓木领着巴达克山国的士兵反大清一事,我昨日回山国才听说的事情,今日赶着忙要来给你一个交待!”
永琪问:“什么交待?”
男子回身一击掌,两个士兵压着两个憔悴的男子入了帐。永琪一看,面色一变,“怎么抓他们来了?”男子忿忿道:“这两个狡猾的东西妖言惑众,煽动表兄反清,无非就是想利用我们巴达克山国一雪前耻,不可饶恕!”话罢与押人的士兵交换一个眼神,士兵立马押人出了营帐。
男子又笑道:“如今我已想透了,决意带着他们的尸首与你回京,归附大清。”
外头顷刻间传来男子凄厉的叫声,永琪笑道:“到了京城,再与我比试一番拳脚,三年前那场较量,马上就会有个结果。”
男子也笑着,“这是自然!虽说你五皇子拳脚功夫一流,但是我也绝不输你!”
永琪大笑,“拭目以待!”
翌日,大军启程回京。
还是一样的马车里,如今很宽敞,我静静坐着,耳边听着车轮转动的咕噜声,心情却不像来时那般明朗。马上又要回去那个牢笼,时时压抑,步步留心,自由于我,又成了遥不可及的奢侈品。有些迷茫地盯着车顶,突然不知道自己究竟想要什么。
入宫前我是要先去和亲王府的,能见着紫薇这倒是一件让我欢喜的事。昨晚永琪就已千叮万嘱要我处处留心,谦恭有礼,我倒是没有很放在心上,总比在紫禁城要让人轻松得多。
驾马车的人永琪已经打点妥当,到了和亲王府天色也有些灰暗下来,紫薇早早地便在门外边候着,两人见面大力拥抱,以此诉说对彼此的思念。
晚间我与紫薇躺在一张榻上,她先开口道:“你在那边过得好么?”我笑道:“挺好的,只是时日太短了,若是还能待上一阵更好。”
她笑容间含了一丝暧 昧,“你与永琪把话说明白了?”我点点头,她笑意愈深地道:“你终于想明白了!永琪绝对是一个能托付终生的人,这么说并不是因为他是我五哥,只是他对你的心意我都瞧在眼里,他不会负你的,便算你不能成为他的正室,他待你依然会是最好的。”
莫名的难受袭上心头,我不答话,只是默默地发愣。
紫薇也静了半晌,才缓缓道:“小燕子,其实你还是很介意永琪那个嫡福晋的存在,是么?”
我想了想,有些无奈,“只是介意封建思想和三妻四妾的存在。”
她也随我叹了一口气,“哪个女子没有‘一生一世一双人’的心思?可这也不过是女儿家闺房中的美梦罢了,女儿家出阁后,丈夫就是我们的天,我们依赖着这片天存活,哪还能要求他们不能三妻四妾,不能三心两意?也不过愿求得多一分的宠爱,若是没有半分的宠爱,必将万劫不复!也许山野小民能给你这样的承诺,可你就真的舍得离开,甘心下嫁?小燕子,如果你不能认清这个现实,往后的日子绝不会好过!”
她的话犀利无比,一字一句,像是在心头插上了一把锐利的尖刀,隐隐泛着疼痛,我闭上疲倦的双眼,只问道:“若是你呢?你也不介意尔康这样么?”
感觉身边的人动了动,半晌才说:“若是他高兴,我不介意,本就不敢对他怀着这样的心思,我只愿相信,不管是几房妾氏,他待我还会一如既往地好。”
我沉默地侧卧着,丝毫没有了睡意。
注:
1.史实记载:巴达克山国国王苏勒坦沙将大小和卓擒住处死,同时遣使向清朝表示归附。
(三十)
回到皇宫依然是整日整日地在漱芳斋待着,每日拖了一张小凳在院门口,仰望被宫墙围住的蓝天,偶尔会有成群结队的燕子飞过,一眨眼间又掠过宫墙,不见踪影。
有时候顽意大起,会想着爬树下河为自己找些乐趣,犹记得一次爬树却摔得屁股生疼,此后便再不敢顽皮。闲时也会笑自己,活泼爽朗只是小燕子的个性,本就不是我的个性,还非得往自个身上染,于是又成了那一个郁郁沉默的自己。
天愈发炎热,我本就是耐不住热的人,整日蒲扇不离手。
这日随意闲荡,远远瞧见了西林觉罗氏的身影,由奴婢伺候着过来。我心里一紧,刹那间只觉全身的压抑与苦涩翻腾上来,闪躲着欲要避开,她却已然瞧见了我,出声唤来:“格格。”
我脚下的步子一顿,只好踱步过去,她淡笑道:“好多日未见着了,听说格格前几日都在和亲王府?”我颌首道:“才回宫没几日。”这才细细地瞧她,她的气色不太好,嘴角却一直含着微笑。
她拉过我笑道:“既然这么巧,去我那儿坐坐可好?”她眸中期盼,我不忍推拒,上前搀着她一同往永和宫去。
屋子里是浓浓的药渣子味,西林觉罗氏有些讪讪,唤来婢女点上一块熏香,一面笑道:“都是药味,怕会熏着格格。”她手执一把团扇轻轻摇着,唇色有些苍白,眉宇间更是几分疲惫,时不时地轻咳出声,满面憔悴,却只是淡淡笑着。侍女奉了茶点上来便告退了。
她将茶点都推近我几分,笑着说:“这是永和宫自做的几样糕点,你且尝尝合不合胃口。”话罢俯身咳得厉害。
我忙上前抬手帮她顺气,她面色潮红,实在让人瞧着心有不忍,“五嫂要注意自己的身子。”
她淡笑着拉我坐下,无奈地叹道:“格格别忙活了,我这咳疾在入宫前便有了,都是老毛病了,每至闷热只是咳得更厉害一些,没有什么大碍。”
我道:“没有请太医瞧过么?”
“在宫外阿玛也请了很多江湖名医,吃了药也是不见好,都是一样的说辞,体质弱,需好好调养。”顿了顿又说,“常太医也来瞧过,吃了他开的方子倒是觉着比以往稍好一些,毕竟是顽疾,也不奢望能大好,每日按着常太医的方子抓几味药,服下就是了。”
我沿着屋子看了一圈,无意间却瞧见了西南方的一铺小榻,她看我瞧得入神,讪讪道:“我身子不好,怕给永琪带去晦气。”
心中沉闷,随意与她闲聊几句,早早地便辞退了。
天际弯弯一轮月,我在里屋搬了一张小桌出来,让明月炒了几盘小菜,独自坐在院里头乘凉,夜里的风倒是吹得人畅快,仿佛也让我的心明朗了几分。
院门口有脚步声,永琪满脸笑意蹒跚而来,一下就走到我跟前,“你这么闲情逸致?”满面的酒气扑鼻而来,我转头向里屋唤道:“明月,去泡一杯醒酒茶过来。”明月应声,须臾端了茶过来就退下。
永琪一掀袍子坐下,执起喝了几口,我问道:“今日喝了多少?”他一笑道:“没有多少!明日苏勒坦沙便要离京回国了,这算是皇阿玛给他办的饯行宴,我也就是陪着喝了一点儿酒,反正也是心里头高兴!”
他看我一眼,又问:“你怎么还没有休息呢?”我淡笑说:“屋子里太闷热,我睡不着,况且我现在也没有睡意。”
静默了半晌,我开口道:“今日我闲荡时遇见了五嫂。”他微一蹙眉,显然对这个称呼有些不满,“五嫂?”
我无奈道:“名分终究还是在的,名义上她就是我的五嫂。”他只是眉头皱得愈深,“小燕子……”我忙打断他的话,问道:“她身子很不好,你知道么?”
他叹口气,颌首道:“我晓得,只是这都是老毛病了,要说治好,也不容易。”顿了顿又说,“再说了,她有心病,解不开心结,病情左右就是如此了。”
“心病?”
他点头说:“不能与相爱的人相守,你说算是心病么?”我更是吃惊,“她爱的人不是你么?”
他哈哈地笑出声来,“人家可看不上我!”笑过之后轻道,“她与她表兄青梅竹马,儿时也已定了亲,只可惜那男子家道中落,此后开始穷困潦倒,自己都难以温饱。鄂尔泰学士就取消了那一门婚约,将琬烟嫁到皇家来。如今,怕是要天涯相隔了。”
又是一个将要老死宫中的女子,怀着一颗认命的心垂老在永和宫,或生或死,于她已经没有差别,生死到头也不过就这样了。莫名地觉得有些伤感,我垂了头不说话,拿着筷子随意地搅着盘中的小菜。
他叹息道:“左不过就是门第之见,将一对有情人硬生生地就给拆散了。”我突觉火气上头,脱口道:“门第之见,门第之见,难道嫁给一介平民就不会幸福了?这是哪个总结出来的歪理!”
他对我莫名的怒气一愣,我讪笑道:“只是同情她罢了。”他一笑说:“你若是觉得她可怜,便多去永和宫陪陪她吧。”
我颌首道:“我会的。”他欣慰一笑说:“看你们能相处我便放心了,还怕你将来嫁到永和宫会介怀她,如今看来是我多想了。”
听罢此言,只觉笑意僵在唇边,我怎么忘了,他是阿哥,三妻四妾与他来说真是太平常不过了,他是永琪,但他却不是琼瑶笔下的永琪,他是爱小燕子的永琪,但他也不是那个“不爱江山爱美人”的永琪。
执筷的手有些僵硬,一种说不上的感觉,不知道是为小燕子可悲,还是对这个永琪而觉得失望。我以为他已明白了我的心思,却只是我以为罢了。
我沉默半晌,有些诺诺地道:“永琪,并不是所有相爱的男女都有缘结为夫妻的。”他眸中错愕地看着我,并不说话。我起身,踱步在他脚边蹲下,一双手伏在他的腿上,扯出一抹笑柔声说:“相知相爱并不一定就要成婚的,我并不在意名分,如今这样就很好。”
他紧紧地盯着我,满面的不可置信,“你不愿嫁我?”
我仍旧抬眼直直地看着他,“回到皇宫我就一直在想,我们的未来实在是太辛苦,进了这个皇宫,生死就由不得自个了。如今风平浪静,真相大白那日又会是怎样的腥风血雨啊,皇阿玛他宠我,可毕竟我还是欺骗了他,你能保证他绝对绝对不会追究么?”
他闻言面色一暗,只是沉默,虽然乾隆宠爱他,但天子的喜怒哀乐他也不敢轻易地去揣测,我继而又道:“我不敢奢望什么,少了这个假格格的身份,我便什么都没有了。我不能在权势上助你,我向你坦诚自己的心思,只不过也是从了自己的心,我不在乎是不是能嫁给你,如今这么相伴着,我已经满足。”
永琪一下起身走开几步,眉心紧皱,“你又来了!你总是有一堆的理由和借口来拒绝我!搪塞我!你若是真心想嫁我,这些都不是理由!”
“我爱新觉罗永琪就一定要娶一个能在权势上助我的女人吗?我是不是连喜欢的人都不能选择了?小燕子,别想再说这些乱七八糟的歪理来打发我,我可以娶我不爱的女人,难道因为这样我就要失去我爱的女人么?”
我不知该说什么,只是沉默,他看了我片刻,又道:“你不顾一切地跑到军营里来找我,我总以为你是想得很清楚了,原来你还是那么坚持你自个的想法。”他呵呵地笑出声来,“不是说了生生世世不离不弃么,怎么你又忘了?这样脆弱的山盟海誓是不是太可笑了?”他蹲下身来,眸中认真地看着我,“你是在逼我放弃你么?”
他哀恸地凝视我,一步步地走出了漱芳斋。我突然只想仰天大笑一番,如今不计较名分,只愿陪着他,我退了那么多步,却仍是换来他一场误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