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二,龙抬头,吹面不寒。二月十二,花朝节,游春赏花之时。三月三,上巳日,春风骀荡。一年开始了。
随着我的日夜努力,我的书开始整的有点上道了,君闻书要的书我基本上能比较快的找到,我曾花了点时间给他介绍码书的规律,当然,我省略了按英文字母排序的部分,他对我的工作似乎也比较满意,对我的训责也少了。后来我发现他随手抽走的书我总要费点力气才能找到原来的位置,我便借鉴了前世的代书板制度,刻了几张白木板让他抽书时插上,这样我的搜寻打击面就小很多了。
虽然我过着书库、卧房二点一线的生活,对琅声苑慢慢的也有点熟悉了。琅声苑的人员简单,李二娘相当于总管家,四个小厮,侍槐伺侯君闻书的起居并充书僮角色,锄桑、看榆、栽桐是三个小喽罗,主要是跑个腿儿,做点杂活儿,一个时常走动的西席林先生。庭院由小厮们收拾,而屋里的洒扫是府里的老妈子来做,我是唯一一个年轻女性,当然,每天就是在暗无天日的书库里工作,除此以外,再无别人。李二娘还住在内厨房那边,侍槐住君闻书的外间,锄桑几个住在苑里的西南角,我住在西边,门前的小径是通往荷花池——圆珠湖的必经之路。圆珠湖到底什么样儿,我没见过,君闻书倒是每天黄昏都要独自去那里散散步。君闻书好静,苑子里整天就静悄悄的,只有我们这几个小毛头在一起时才会发出点笑声。我虽然也是好静之人,但总觉得,一个十岁出头的孩子,这么好静,未必是好事,别的不说,只说无论进博功名,还是承家业,哪个不需要点魄力,像他这么文文弱弱的,将来如何担当?
五月,琅声苑虽地处西边也听得见临松轩那边似乎人来人往很热闹。侍槐偷偷的告诉我,二小姐订婚了,我问是谁,他说是大理寺少卿的公子,我一惊,到底是大小姐争不过二小姐,可这有违纲常啊。我问他听荷是否陪嫁,他也摇头说不知,说府里不让下人议论这回事,叫我不要声张。侍槐走后,我一个人坐了好半天,说实话,谁嫁谁与我并无影响,只是可怜我们这些做下人的,为了他们的斗争,应了多少景儿,比如我,我一个内厨房的小丫环,无故挨了两次打,听荷更不必说了,而他们之间本是姐妹,更别提有什么手足骨肉情了,所谓大户豪门,不过如此!
炎热的夏天终于尽了,我终日窝在那闷热的书库,气也透不过来,好在工作上了手,君闻书也难为不到我,我闲的时候越来越多,于是便动念头想看看书。起先,我是偷偷摸摸的,唯恐君闻书发现了,又暴发他的主仆观念,责斥我一通,因此我提高警惕,竖起一只耳朵,只要书房有点动静,立刻就掩上书,趴在那里装作发呆。这样过了一段时间,我都觉得自己快神经质了,便又想出一个办法:磨蹭,要领是抄书时尽量放慢速度,边抄边看,什么时候看完了什么时候交差,但又发现这样太受制于人,特别是无书可抄时,便只能干坐着。于是,我权衡了一下利弊,终于找了一个他看似还比较高兴的机会,请他允许我看书。
“哦?”君闻书的蚕眉轻轻一挑,“你要读书?”
“呃,”我突然想到,如果我说闲着看看,他一定会想办法找事情给我做,那我就得不偿失了,可什么理由呢,我也想不出来。果然,君闻书下面来话儿了:
“你是不是无事可做?”
“呃,这个……”我不知怎么回答。
果然,那变态的君闻书接着说:“既然无事可做,二娘事忙,以后收拾屋子由你来做吧。”
什么?屋里的洒扫本来就是老妈子做的,哪里是二娘做的?那么大的屋子,君闻书分明是想累死我,于是我笑吟吟的说:“少爷,那么大的屋子,寻常老妈子也得来两个才做的完,若是奴婢一人做,又要管书库,恐怕会做的不精细,少爷整洁惯了,使不到的地儿,就不便宜了。”
“你倒会说,帐算的恁快,”君闻书倚在椅背上,像一个青色的猫“我不曾说什么,你倒先编排我一阵儿。谁让你做洒扫了?只不过让你跟着二娘收拾下屋子。”
跟着二娘收拾屋子?有什么好收拾的?我瞪着眼睛望着他。
“你倒也不必那样看着我,”青色的猫接着说,“若是这些事情你做完了,可以看书,前提是,”他停了下来,充满寒意的望着我“不准把书弄脏弄破,更要保证我随找随在。”
切,妈的,真是剥削阶级,榨干劳动人民的最后一滴血汗,打倒地主恶霸,打倒地主恶霸!我狠狠的在在心里喊了几十遍。
所谓跟二娘收拾屋子,说白了,就是收拾他那间睡房。平常那屋子是由老妈子打扫的,二娘说少爷大了,不愿意外人到他房里,况且是一群老妈子。我打趣二娘说,这么说,我是内人喽?二娘说你别胡说,正经是少爷看得起你,园里多少丫环想来也来不了。我说算了吧,谁不知道是夫人不愿意。二娘警觉的问我是谁说的,我自知说漏了嘴,便吱唔过去。
君闻书的房里确实有点富家公子的样子,宽大的暗色浮雕花檀木床,石青色银丝绣花帐子,淡青色的厚绸缎被,屋里陈设简单,绝少金物,装饰以玉石为主,只是玉石的颜色并不似常见的碧绿,靠近床前的几上摆着一个鸡血石雕就的胖娃娃,娃娃胖乎乎的躺在那里,两只圆胖胖的手抓着两只圆胖胖的脚,裂着嘴,憨态可掬,想不到雕像一样的君闻书还喜欢这玩意儿,我不禁心说果然人不可貌相,猫也有感情。
收拾屋子倒也不是多大的事,无非就是擦擦抹抹扫扫的,费不多长时间,最麻烦的是给君闻书收拾他的衣服。君闻书有洁癖,什么都要求整整齐齐、干干净净,二娘又古板,折个衣服都要求板板儿的。在二娘的训练下,我折衣服的水平逐渐上扬,不过,我只拣着折中衣,实在捱不过再折外衣,小衣我不折,我是两世的黄花闺女,男人的内衣,不折,二娘倒也不以为意。
余下的时间,我便呆在书库里我那张小桌子前。宋代的印刷业已经很发达,书籍不难求,小说这个题材已初具雏形,君闻书是正统公子,读书也只读正统书,故书库里的小说少之又少,很快就被我翻完了,我只好去翻那些类似于小说的史书,心里一边暗自抱怨——君闻书真是毫无情趣。
这样尽了一年。己酉年,我十三岁了。正月尽,二月来,梅花吐蕊,青草发芽。正是令人神思的季节。一天,我正坐在工作台前发呆,忽听书房里传来锄桑的声音:“少爷,李二娘吩咐叫司杏过内厨房一趟。”
“哦?何事?”
“小的不知。”
“那去吧。”
李二娘这个时候找我?什么事?不会又有什么祸事了吧?我心怀忐忑的跟着锄桑出了琅声苑,他却并没有带我上内厨房,反倒一拐,往外走了。
“锄桑,你带我去哪里?”
“你快走吧,别让少爷看见。二娘让你去外厨房,怕少爷不肯,我便说了内厨房。”
去外厨房做甚?莫非谁要暗算我?谁知是不是二娘找我,我不去,我停下不走了。锄桑着急了,“你别这么多疑,我们这也相处大半年了,你还不相信我?真是二娘叫你。”看着锄桑的样子,也是,锄桑平时挺老实的,我将信将疑的跟了去。
外厨房只是普通的一溜儿房子,锄桑将我带到后门,叫了声二娘,司杏来了,便转身走了。李二娘从屋里应了声,挑了帘子,喜气洋洋的看着我:“司杏,快看,是谁来了!
”
我一伸头,呆住了,布帘里露了一张瘦瘦的脸,是萧靖江!
第十二章 找乐儿
我过去见了礼,问他如何来到君府,萧靖江尚未答话,李二娘便如开了决的水呱呱的讲了起来,原来萧靖江去年是解试第一名,这次是到临安考省试,考完过来看二娘。吁,解试第一名,解元呢,,我满心欢喜的看着他,不知省试如何?他的脸色暗了下了,“省试没考好。”
“不要紧,你才十七岁呢,远着呢。”李二娘喜孜孜的说,我也连忙附合着,萧靖江也收了忧郁,和我们闲聊起来。
“来,司杏,快和江儿说说,你在君府过的如何?”李二娘一脸笑意。
我张了张嘴,不知该说什么。二娘但凡这样说,就是想让我说好话,可是君府的生活,即便是锦衣玉食,也是为人作奴,不合我的脾性,更何况我还挨了两顿打、天天劳作不息。我看了看她,又看了看萧靖江,只笑了笑说:“挺好的。”
“嘻,挺好的,可是挺好的,天天不用奔来走去,守上书了呢。作下人的,有几个守着书的?”
守着书是好,但守着君闻书就不好了。我要是自己有那么多书,嗯,或者把君闻书换作萧靖江,我便是好了。我只笑不答话,李二娘继续说:“她呀,现在和我在一起,都在少爷那边。少爷那边杂事儿也少,让她去打扫书库,得闲了也帮我收拾收拾少爷的房子,按时吃饭,按时歇觉,少爷一天也安安静静的,不打骂我们,你说,这不是做奴才的福气了?”真看不出,这李二娘平日对我难得几句话,对着她自己的娘家人,话就一篓子一篓子了,也是,萧靖江算是她在这个世上不多的亲人之一吧?若是我,我也会这样吧?只是我是个孤儿,我呆呆想着,把目光投向窗外。李二娘没有觉察我的沉默,絮絮叨叨的问萧靖江家里的情况,萧靖江也只说些皆大欢喜的话,更多的时候只是在听,偶尔我们目光相遇,他便顽皮的朝我眨眨眼睛。
“二娘二娘”,外面一个女人的声音在叫。李二娘听了听,“周嬷嬷叫我,我先出去应个声,你们先坐。”说完便挑了帘子出去。
我们俩都舒了口气,相视一笑,我不知该说什么,还是萧靖江开了口“你好么?”
“还行。你呢?”
“也还那样,天天在家里闷着。”
“你几时来的?”
“刚来一会儿,二娘还以为我们不认识呢,是我说看看你过的如何,也看看自己是不是做了件善事。”萧靖江说着便笑了。
“善事善事,”我附合着他。
“真是善事么?怕人家的家奴不易当吧?”
他这一问,我的泪便下了,还是萧靖江知我。我忍了忍泪,强笑道:“其实也没有什么,刚进来,总是要入入性儿,慢慢就好了,总比在外面挨饭受冻强。”
萧靖江点点头,叹了口气,“没办法,谁让我们太弱,要是我们也强了,谁能拿我们奈何?我们也不用受他们的气了。”
气氛低了下去,我便转了话题,“考试难么?”
“难什么,”他的脸开朗了一些,“我不是和你说了么,都是些酸腐的秀才,不值一提,倒是州试,我没考好。”
我又安慰了他一通,两个人又默默的坐着,我偷偷打量着他,身量虽然长了些,但还是瘦瘦的,眼神发亮,精神倒好,只是一身蓝布旧衣服,袖口都有些短了,唉,他那个娘。突然,萧靖江像想起什么似的,从怀里掏出个小布包放在我面前,“呶,你的东西。”
“什么?”我一脸的疑惑,打开一看,原来是五两银子,我顿时泪水盈眶。“你,你,你怎么没用啊?”
“这是你的卖身钱,我若用了,我还是人么?你留着吧,万一有个什么意外,也好打个短儿。”
我不知再说什么,只把银子包好又放回他的面前,“还是你拿着吧,我在府里,吃穿都是人家的,要钱做什么。你拿着,万一家里不方便,也凑凑,不至于受了窘。”
萧靖江又推了回来,“不用,我一个男儿,以在外面,不行了总还有别的办法可想,你一个在府里的丫环,真到难了,叫天都难应。”
小包在我们之间推来推去,我急了,“你快拿着,再等二娘就回来了,看着我们这样,还以为怎么了呢。你若真有心,以后来看看我,真发了迹,帮我赎个身,也算是你做件彻底的善事了。”
萧靖江愣了愣,默默把小包放回怀里,两眼望着我,我突然有一个念头,“萧公子,你那里可寄得书信否?”
“书信?寄得呀,你忘了,我爹爹还是衙役呢。只是你怎么寄?”
“好,你快把驿站名告诉我,只要有可能,我就想办法给你写信。”萧靖江报了,我一遍一遍的在心里默念着,唯恐忘了,这时李二娘进来了,我们又扯了几句闲话,萧靖江便起身告辞,李二娘千不舍万不舍的送了他,我跟在后面,悄悄的对着萧靖江做笑脸,做了个写字的动作,他也向我眨眨眼睛,我和二娘站在风里,一直看着他走得没有了,才回转。
“唉,走了。”二娘伤感的说,“我进府这么多年,还没人来看过我呢,头一回。”我心里的滋味并不比二娘好受,难为他还记得我,萧靖江怕是这世上唯一一个还在关心我的人吧。我在心里悄悄的默念着他的邮驿地址回到了琅声苑。
君闻书并没有问我去做什么了,也许他认为我既是二娘的下手,便也不用问了吧。我一回书库就把萧靖江的地址抄了下来,压在我工作台上那堆纸的最下面,我能给萧靖江写信了!
要写信,先要解决几个问题,一是我怎么寄,二是我如何收,三是毛笔字。前两个问题我一筹莫展,一直没找到合适的机会,机缘既不凑巧,也只好罢了。但第三个问题,我还是很努力的进行——糊弄君闻书,差不多就行了,但给萧靖江写信,我不希望他会笑我,我也想用毛笔好好写个字,给他留个好印象呢,于是,我放弃了看书,抓紧时间练字。宋朝的印刷术虽已很发达,但手抄本的书还是不少,尤其是名家的集子,各自的字体还是保留的,我也不用找什么字贴了,直接拿一个我看着对眼的练了起来。
我每天除了做事,就是头也不抬的练字,以至于君闻书进来我都未曾发觉。但给君闻书抄书,我仍然还是用幸笔,并且尽量快速抄完,有几次还因过于潦草而挨了他的说。私下里,我瞅着机会问侍槐有没有办法帮我寄信收信,侍槐想了想说:“办法倒也不是没有,但你要寄一封可,若长期寄,恐怕就会被少爷知觉”。原来他是想混在君府要寄的信中,偷偷的帮我寄。至于收信,侍槐没有一点办法,因为信有时是府里的仆役直接送来的,万一直接落入君闻书手中就完了。宋代不似现代邮政那么发达,要寄信,不是派专人送,就是走驿站,只是官员走驿邮,而商人走驿驴。萧靖江他爹只是个衙役,收信当不成问题,但要寄信,也不能太频繁,君家寄信走的是商人用的驿驴,数量不成问题, 但只能送到君家,不能送到我手里。我没有办法了,但我还是加紧练字,也许会有转机呢。
我对工作越来越熟悉了,并把书架按格编号,将所收之已编上目录,君闻书也逐渐熟悉了我放书的规律,有时我不在,他自己便去翻目录,按图所骥,估计没遇到什么问题,至少从来没因此训我什么。我的闲时间越来越多,无事的时候,我便跟锄桑他们几个乱扯,三个小毛头很快就对我臣服,尊称我为老大。对此侍槐很不服,可他有事无事都要跟着君闻书,平日又一副军事秘密不可泄露的样子,府里的事也不和我们说,于是,在三个小毛头的心里,我老大的地位越发稳固起来。有一天,我实在无聊,便动员他们三个打马球。马球我只在小时候见到人家打过,跟我们现在的高尔夫差不多,只是不似高尔夫需高低不平的地势,而只要平地,地上设又矮很窄的门,球杆也与高尔夫球杆类似,将球射入球门者为胜。我选择马球也是有原因的:马球和现代的高尔夫一样,比较静,不像别的活动容易忘情的大叫,只要避开君闻书的眼睛,再不出声,我们就是安全的。起初锄桑他们不肯打,怕起了喧哗被君闻书发现,几经我动员,并施之以老大的威风,终于少年心性压倒了对君闻书的恐惧,决定先试试。琅声苑地方大,平地多,我们在正房的后面插了几个木棍钉的门,便装模作样的打了起来。我们这些土包子,谁都没有打过马球,纯粹瞎打一气,谁要瞎猫碰着死耗子的射个球进去,都要跳着高庆幸老半天,根本谈不上什么球技,但在这死气沉沉的君府,我们能自由的跑动,自由的压低噪子笑已经很不容易了。在这个时候,我们会忘掉我们为奴的身份,好像我们只是人,一群少年人,生活在明媚的蓝天下。
侍槐起先对我们的活动很不屑一顾,我断定他中君家的毒太深,我老觉得君家有一种衰腐之气,人在里面压抑的很,不敢说话,不敢笑,我所见的每个主人都阴沉沉的,就连那十岁出头的君闻书也整日如老头子,我讨厌这样的日子。经不住我们的劝诱,侍槐打了几杆,便成了我们的同僚,只是他得空的时候不多,不似我们,只要做好我们的事,应应卯,便可以打一阵儿,每日总有些可以觉得快乐的时光,日子过的终于有些滋味了,在我来到君家将要第三个年头的时候。
就这样,日子尽了,我一直没能给萧靖江写成信,冬天眨眼就要到了,真快呢,我依然没找到能给萧靖江寄信的办法,想想,我和引兰、特别是听荷也有两年没见了,不知她们都可好?我问过侍槐,他说君府大,三个园子隔的远,又分了炊,无事君闻书也不让他去停霞、澧歌,君闻书又整天窝在书房,他对府里的事也隔膜的很,只是听说二小姐的婚期就在明年春天,至于引兰和听荷,他也没什么消息。
冬意迟迟中,有时我坐在斗室中胡思乱想,君府就像一个大死潭,而君闻书,更是在这个死潭闭上门过日子,这家人,真看不透,难道我就要在这如死潭的地方生活一辈子?又要过年了,我又要长一岁了,我的将来又是如何呢? 有时我笑我自己,上一世觉得路难行,为了逃避而梦想喝孟婆汤重新来过,真到了这一世,困难如当前,依然觉得坏,觉得没有出路,那么,怎么样才是我所谓的“好”呢?环视周遭,胜我的人当然有很多,但似我的也不少,大家都能好好的活下去,为什么独独我,总觉得对生活不满呢?
冬月初十,一场大雪,整个琅声苑都是白的,瘦削的竹叶上盈满了雪,倒显的胖了,太湖石也圆乎乎的,落光叶子的槭树仍然直挺着,在澈骨的风中,迎着湛蓝的天。活着真好啊,我一脸笑容的进了书房。
君闻书今天着了一件湖青色的毛领缎面背心,里头是淡青色云纹的丝棉袍,乌发上只别着白玉簪,他的小乌龟依然忠实的趴在他下摆的右侧,猛的一看,嗬,还真有几分公子的样子,也是,这孩子,过了年就十五了,按照宋朝的习俗,该准备论亲了。
“少爷早”,我行了一礼。
“唔,”他抬眼望了我一下,“你今天笑的格外开心,甚事这么高兴?”
切,你这木头,哪里懂得本姑娘的彻悟,又哪里能领略到这世间的大好风光。我一摆头,“没有,只是天气好,心情就好罢了。”
“哦?”他又注意的看了一我眼,“今天林先生来,莫要忘了多准备些干果,还有林先生喜欢的白毫。”
我应了一声,便去做了准备。
林老头儿来了,他们又在书房里低谈阔论,我无聊,便坐在窗前看锄桑他们扫雪。雪很厚,年纪最小的栽桐面前的那一堆垒得都快有他高了,嘻嘻,我有主意了。瞅了个空儿,我过去,“少爷,外面雪大,不早点扫恐怕化了院子里泥泞,我去帮帮锄桑他们吧。”
君闻书转过头来,静静的说,“院子里的事有锄桑几个小厮就行了,你一个丫环,去做什么?还是在屋里吧。”
我瘪了瘪嘴,死板板的君闻书,男啊女啊,就知道这个,你哪儿知道外面有多么好玩,你非要去,于是我眼珠儿一转,立刻又说:“少爷说的是,前几天刚下过雪,这次雪下的大,倒是干净的,不如去把竹叶儿上的雪拂下来,留着化水也好泡茶喝。”
林先生是个茶迷,听了我的话便说:“竹子本来就清,雪水泡茶,倒合着茶的意思了。”大约我从来没这么勤快,也从来没做过这等细事,君闻书狐疑的看了看我,碍了林先生的话,也就同意了,只让我小心,别摔着。
我一个高儿蹿出了正房,哈哈,上当了吧君闻书。我得意的抱着瓮出现在看榆的面前,跟他咬了阵耳朵,看榆点头。锄桑一边干活,一边往这边儿看,我扫了几把雪,慢慢的又溜达向他,向他咬了阵耳朵,锄桑也笑了,提着扫把往栽桐那边去,不一会儿,栽桐先胆怯的看了看正房,然后露出小白牙。
院里逐渐又露出地面,我三下五除二的往翁里扫满了雪,送到厢房。勒了勒束腰布,紧了紧鞋子,几步就到了正房的后面,三个小毛头早已集合完毕,眼前一个大雪堆。我一甩头,四个人不约而同的开始扒雪、滚雪,做起了雪人。看榆非要给雪人的身上贴满竹叶子,说是当衣服,锄桑鬼头多,折了几棵扫帚枝插在雪人的鼻下当胡子,栽桐傻乎乎的笑着,一会儿却在雪人的下面抠出两只胖乎乎的脚来。晴朗的雪、滑稽的雪人使我们的心情大好,我兜了看榆一头雪,锄桑却跟上来塞了我一脖子,四个人似衔了枚的士兵,裂着嘴却不出笑声的打起来了雪仗,雪地里全是我们踏的印子,每个人都挨了个无数个雪球,摔了无数跤,一身的雪泥还乐哈哈的不觉疲倦。
正玩的起劲,忽听侍槐高声叫道:“司杏,司杏,你在哪里,少爷叫你。”我一惊,该死的君闻书,非要在我玩的最起劲的时候找事儿,我忿忿不平应了声,小跑着回到书房。
“少爷,”君闻书正和林先生说话,闻声便转过头来,张嘴欲语却愣在那里不出声。“少爷,”我又叫了一声。
“你怎么这幅样子?”他皱着眉头。
“怎么了?”我低头看看,呀,我的胸前因“中弹”太多,已经全湿了,前襟、袖口和膝盖因为匍匐频繁,也早就沾满了泥,最妙的是我的鞋子,已经辨不出颜色了,鞋底还沾满了厚厚的泥,往那儿一站,两个大泥印子向四周泅了开来。
“呃,少爷,这个,刚才没站稳,摔了几跤。”
“翁可破?”
“没有,”我赶紧说,“已经装满了雪,放到厢房了。”
“唔,你摔了这多跤翁尚未破,是这翁太结实了还是你太会摔了呢?”君闻书盯着我。
死乌龟,我愤愤的骂了句,却不知怎么回答。“这个……”。
“今儿你这么勤快的去拂雪,我便觉得奇怪。你到底做什么了?”君闻书愈加逼问过来。
“这个……。”
“侍槐,把锄桑几个给我叫来。”君闻书冷冷的吩咐道。
“哎哎,少爷,您别怪他们几个,我们只是玩了一会儿。”我是老大,主意是我出的,怎么好让他们受连累?
“玩了一会儿?”他又倚向后面,“玩的什么?”
“没有什么,”我嗫嚅着,盘算着这顿训肯定是挨不过去了,“我们只是见雪好,一时兴起,在后面推了个雪人。”
“还有呢?”
“玩了会儿雪仗。”
“哦,还玩雪仗呢,一个女孩儿家和几个小厮,疯疯癫癫的成何体统?”君闻书厉声道。
呸,乌龟,你自己不玩,还不准人家玩?还什么体统,老古板!我心里想着,脸上却不敢露出来。
我正寻思着如何对答,另一个老古板林先生在一旁发话了,“少爷,今日雪景正好,他们几人少年心性,玩玩倒也不失大道。老朽以为,少爷也不要太在意。少爷与我座谈时间太久,不妨出房门看看天地。”哟,这林先生为我说话?我极为诧异,感激的望了他一眼,没想到,他正在拈须微笑看着我,他在笑,他居然会笑?!
“也罢,林先生在,回头再罚你,你且去给我取了披风。”
我伸了伸舌头,快步取了他石青色的毛大氅给他披上,跟在后面出了门。
太阳映在雪地上颇为炫目,远处山峦为晴雪所盖,白色中透出浸润的青色,一目平川,遥遥视之,顿觉胸意舒展,我在后面不由轻轻的深吸一口气。
“林先生,我们往屋后走走,也是一派好风光呢。”站了一会儿,君闻书道。
天,别去,我慌了。“少爷,”我拦在前面,“屋后的雪尚未来得及清,恐路滑多有不便,少爷还只是在前庭看看吧。”
“本少爷难道还站不稳?”君闻书抬步便向前走。
“那我先去让锄桑他们来扫条路。”我撒腿便要跑,被君闻书往后一拽,嗬,这小子好大的力气。他也不看我,只让了林先生,便往屋后走。
完了,我垂头丧气的跟在他后面。隐隐已经可以听到跑步声,看来他们三个还在激烈的“战斗”着。我偷眼瞧瞧君闻书,他正皱着眉头,我的心便擂鼓似的跳了起来。跑步声倏的停住了,我低着头偷偷翻着眼皮往上看,地上一片狼藉,锄桑他们正站着发愣,又瞥一眼君闻书,脸色更阴沉了,我隐隐觉得,今天这事要糟。
“咦,好大一个雪人。”林先生发了话。君闻书移了目光过去,扑哧笑了,旋即又板着脸,“你们谁做的?”
“回少爷,是奴婢带着他们做的,请少爷责罚。”我尽量做出一副诚恳的样子。
“果然又是你,你那脑袋里都装的什么?”他对我说着,眼光却盯着雪人,看目光,并非不善。哦?且让我试他一试。我语调沉痛的说:“少爷,奴婢一时轻率,堆了这个雪人,奴婢这就去把雪铺平。”说着,我便上前一步,做出要毁雪人的样子。
“慢着,既已堆起,权当做雪堆了,也不必费事拆了。”
哈哈,成功,我心里狂喜,脸上却不露声色。君闻书仍盯着雪人看,脸上似有笑意。站了一会儿,他没在说什么,信步往前走,我轻舒一口气,看来这场骂躲过去了。
好像是老天给我的报应,我刚一这样想,只见扑通一声,君闻书摔在那里,侍槐赶忙过去扶起他,君闻书一脸的恼怒,“这是什么东西?绊了本少爷一跤”,他用靴子一踢,一个木棍做的低窄的方框露了出来,是马球门。
第十三章 让步
侍槐瞪着我,锄桑冲着我一脸的紧张,我神色不动——不能慌,一慌就会被君闻书发现了。老古板林老头儿过来看了看,翘着他的仁丹胡子说,“这好像是马球门吧。”说着,似笑非笑的看着我。
“司杏,怎么回事?”君闻书盯着我,两眼闪白光,目光寒彻骨,我不由嗫嚅起来。林老头儿见挑拨成功,便托辞时候不早,改日再来。君闻书吩咐了声:“侍槐,送林先生。”又头也不转的说:“司杏,回居室”。我垂头丧气的跟在后面,锄桑动了动,也跟了上来,想有难同当?还是想坦白从宽?
“说吧,怎么回事。”君闻书端着看榆送上的茶,看都不看我。
“这个,呃,”我想编个理由,可怎么想也编不过,憋了一阵儿,堂堂正人君子,无非就是玩个马球,且直说,看他怎么着。“少爷,”我屈膝一礼,“前日秋光正好,我们几个想舒展下筋骨,以……畅怡心情,于是便打了马球。”
“谁教你们打的?”仍然端着茶,神色不动。
“没人教,我们自己瞎玩的。”
“哦?难道你们还是聪明绝顶、无师自通?”
“真是我们自己瞎玩的,我没进府的时候看见别人打过,觉得无非就是东一杆西一杆的,没什么神奇,也比较
安静,大家只是动动就是了。若真是太吵的,我们也不敢玩,别扰了少爷的清静。”我陪着笑。
“哼,”君闻书把茶碗往桌上一放,“这么说来,倒是好事了?”
我低着头不敢回音儿,心里暗暗的不服气:打个马球怎么了?又没拆你的房子毁你的东西,你至于这么小题大作?
“司杏,你入府时有没有人告诉你君府家教严厉?”冷冰冰的。
“回少爷,蒙夫人教诲,入府第一天既得知府里规矩多、管得严。但司杏却不知如何犯得府里的规矩了?”
“想来你是没挨够打了?”
又提那档子事,谁对不起谁?我的火起来了。我又一礼:“司杏愚钝,蒙少爷指教,那件事情司杏哪里做的不对了?”
君闻书不答话,端起茶碗却不喝,看了我,又拿着盖碗轻轻的刮着浮在水面的茶沫,半晌,却听他收了刚才疾厉的口气,慢慢的说:“司杏,你与锄桑他们不同,你读过书,自来琅声苑,我没亏你吧?”
“没有。”我干脆的说。
君闻书点点头,“你既进了君家为下人,就要按君家的理儿办,不是你错或没错,你懂么?”
什么意思?我翻了下眼皮。“少爷所说,可是指司杏为下人,必要以主子的好恶作为对错的标准?”
君闻书既未点头,也未摇头,只继续刮着茶沫。
一种屈辱涌上了胸口。好啊好,我真是受到了教训,什么古典,都是假的。在二十一世纪,人人平等,除非你要逢迎你的上司,否则你不必看任何人指鹿为马的脸色。但现在……,我依然不想这么快低头。
“少爷,您的话我明白了,作为下人,我们是不能忤着主子,而且我们都是粗人,不似您读书多,但是,我不觉得打马球有违家风或者有乱家规,总强于一堆人扎在一起谈天说地的乱扯。”我尽量放缓声调。
君闻书蓦的抬起头,盯着我。君府的每一个人都染着沉沉的暮气,君闻书也不例外。
“少爷,我们几个都是十上出头的年纪,年青人多是好动,我们一不吵二不闹更不祸害府里,司杏不明白,怎么就惹少爷不高兴了?” 锄桑在后面不断拉我,我不管,继续说下去。
“锄桑,男女授受不亲,你拉她做什么?”我晕,这时候他居然还越得过我去顾及这种礼仪上的事?好一个沉闷古板的夫子!我站着,不知是该走出去拔掉马球门,还是该继续站在这里。
老半天,君闻书说“道理你也未尝不懂,只是你不愿意懂罢了。父为子纲,夫为妻纲,这府里,我也不是主子。”说罢,起身离开,留下我们几个面面相觑。侍槐偷偷的过来低声说:“你们还不快去把那球门拔了?”锄桑几个已经开始往外挪了,我不知该怎么办。如果这球门拔了,以后我们再也不能玩了,不是不能玩马球,而是什么都不能玩了,我们也要像君府里的其他人一样,死气沉沉,我不愿过那样的日子。可是,这里是君府,我只是君府的一个下人,能怎么办?我叹了口气,郁郁的回到了我的工作台。
君闻书正在书房伏案写着什么,我无声的经过他的身边,他却忽然说道:“你是不是很闷?”
问我?我停下脚,不知他意指何处,想了想,我谨慎的说:“司杏不敢打扰少爷清静。”
君闻书头也不回,手下不停,“马球不能玩,但我准你写信,只要你告诉我那人是你的什么人。”
写信?他怎么知道?我惊讶的望着他。
“别站着了,去给我找本王弼注的《老子》来。”
“哦”,我轻轻的走开,抽出书来到他面前。“少爷,你真准我写信?”
“他是你什么人?”原来君闻书只是在练字,并不是写什么东西。
“是我一个结难的朋友。”
“登州家里的?”
“不是,讨饭时认识的。”
“唔。”
“少爷,我写不多,一年只发几封,报个平安罢了。”
“几封呢?”
“这个……”,我只是一说,哪里知道几封,你倒当真了?我盘算了一下,萧靖江的爹爹是衙役,想必收信也
不能太频繁。我呢,一个下人,还是少写点,免得招人眼,也免得君闻书不高兴。“五封吧。”每季一封,留
下一封当机动,该也够了,在人手下,不能什么都尽兴儿。
“五封可以,但你从此抄书是不是也可以不用那个什么幸笔了呢?”
我的脸红了。幸笔原是我怠工的产物,如今被人说破,自是不大好意思。“少爷如不嫌我毛笔字写的难看,奴婢以后便不用了。”
“好,我准了你。五封信。”我施礼道了谢,回到我的工作台。
五封信,一季一封,一季是三个月,省着点吧,有总比没有好。况且,况且,谁知道人家有没有什么话要和我说,也许根本没有罢。我心里一黯,唉,做丫环的……。
我又恢复了只有工作的日子,有时我会想君闻书到底什么意思,为什么不让我打马球却又允许我写信?他是如何发现的?想来想去也想不出什么名堂,对于第二个问题,答案只可能是他发现了我压在桌上的地址。至于第一个问题,我想不明白,我看不出他这样做对他有什么好处,是想放长线钓大鱼?还是仍然觉得我是青木香的下毒者,想顺藤摸瓜,找出我外面的同谋?我虽然腹诽,却也不再多想了,随他什么目的吧,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反正一个做丫环的,除了自保,也只能是人家给一点恩惠是一点恩惠,祸来了再说吧。反正就几封信,即便是真闹起来,大不了也只说我不守妇道,不会连累萧靖江,我还是想想怎么利用一年仅有的五次通信机会吧。次数既少,那我也只能在内容上做做文章了。古代的信驿虽不如现代邮政发达,但也有个好处是收费只论件不论重量,一个季度三个月,我每个月写一些,然后塞到一个信封里,再尽量把字写小,把纸的反正面都用上,估计也够不会太短,算来也可以呢,我想着,又有点眉开眼笑了。
我和君闻书再也没发生什么矛盾,倒是锄桑几个,少了玩头,时不时的苦着脸。锄桑几次动员我再想个新玩法儿,我都没答应,不是我想不出来,只是要到年底了,前世我姐老说“火年火年”,意思是说到了年底,人会不由自主的上火,依据我的经验还真是,我不想惹君闻书不高兴,无论君府如何,但他是琅声苑最大的主子,而无论君府如何,琅声苑永远都是关着门过自己的日子,哪个园子都少来人,我们也不去别的园子走动。
要过年了,李二娘拉着我忙里忙外,虽说洗涮都是府里的老妈子干,但我们也得好好拾掇,准备着糊窗纸、拆桃符。腊月二十头上,李二娘要出府买东西,我从没见过扬州城,想跟着她去看看,好说歹说,死缠软磨的,并信誓旦旦的挑拣、扛拿东西,她终于同意去和君闻书说说看。这一天,我躲在书库里,一边装模作样的整理书,一边竖着耳朵听李二娘和君闻书的对话。
“少爷,要过年了,园子里也该有点喜庆的东西,你瞧,是不是该去买点窗花什么的?往常年府里倒是送来,只是都不怎么尽意。今年有司杏和我作帮手,我想咱自己也该添点儿。”
“哦,你看着吧。”
“那少爷,我和司杏就去街上看看?”
“你要带司杏去?”
“是呢,到年底儿了,这外头人多贼多的,我一个人怕看不过来,买个什么东西,也得有人拿,本想带锄桑的,可是女孩儿家心细,看这些东西有兴味,也给我带带眼色。”
君闻书往这边看,我连忙装作用心整书,怕被他发现什么。看样子他正在想,过了会儿,“好吧,你带她去吧,锄桑也跟去拿个东西,出入都小心,别太声张了。”
李二娘喜孜孜的答应了,喊了我,我装作事先不知、听从安排的样子跟了李二娘,她又叫上锄桑,我们就在看榆和栽桐艳羡的目光中出了园门。
一出门,我和锄桑便乐不可吱的喳喳开了,李二娘却拉着我,“少爷怎么吩咐的?不是让你们出入小心,别太声张了吗?快闭上嘴。”切,一个君府,又不是国家安全局,还搞静默?
扬州市面真热闹,四处都是人,有吹糖人的、捏泥猴的、有卖艺的、有打小锣的,有卖各色小玩艺的,也有卖一尺多高的糖葫芦的,哪里都是一堆堆的人,眼前晃动的是五光十色的东西,有这个,也有那个,我的眼睛都顾不过来了。李二娘紧紧拉着我,生怕我被人挤了去,倒是锄桑,一会儿不见了,一会儿又在后面不断的跳着高找我们,人山人海的,他那头倒像是浮在上面,不断跳跃。
一连走了几个卖窗花的摊子,我们都没买到什么,不是我嫌太俗气,就是二娘嫌不喜庆,反正我们的眼神很难碰到一起。又到了一个摊子,我拿定主意不再开口,李二娘拿着一幅喜鹊登梅在相看,我两眼乱溜,发现摊主背后挂着老大一幅剪纸,纸上不是常见的喜鹊雄鸡胖娃娃,而是一大幅的重瓣牡丹花,一层层的花瓣,几点花蕊,一片花开精神,虽是纸,却犹在眼前。
“二娘,”我用手一指。
二娘抬起头,“哟,可是好看,只是太大了,哪里像个窗花?这窗格子哪贴的下啊?”
“贴不下就用整窗贴呗。”
“傻丫头,哪有窗花贴整窗的,怪冲的。”
“二娘,牡丹富贵,你买回去,少爷保准喜欢,少爷喜欢,咱就有地儿贴了。”
李二娘起初不肯,架不住老板和我在一旁的劝诱,终于犹犹豫豫的买了。我们又买了些东西,正打算往回,忽地,我隐隐闻到了一股清香,遥遥一看,不远处有个卖花的摊子,人群中,白花黄蕊的水仙花静静的站着,超凡脱俗。君府什么都有,就是少生气,春夏秋还好,府里的园林倒也有点绿意,到了冬天,简直就灰蒙蒙的,至于琅声苑的屋子,更别提了,虽然也摆了点东西,总觉得枯,死气沉沉的,没有生机。我拉了二娘过去,挑了两盆水仙、一盆素心兰、一盆春鹃,在锄桑的抱怨声中,三人回了府。
君闻书还是在书房,当我把素心兰放在桌上的时候,他抬了头,“你买的?”
“是二娘和我买的。”
君闻书盯着花,点点头,“还买了什么?”
“两盆水仙,一盆春鹃。一盆水仙摆在你房里了,另一盆水仙放在居室迎门的桌上,我把春鹃放在了右首,大大的一盆,省的看着都是素色和细长的叶子。嗯,我们还买了一个大窗花,很大,二娘恐怕贴不下,再就是新灯笼和一些小东西了。”
君闻书又点了点头,我行了个礼,下去了。君闻书真是个怪人,从目光来看,明明是喜欢花的,却没什么神色,难道这花也有什么玄机?少年老头,我摇摇头,继续坐在桌上给萧靖江写信,告诉他我今天买了什么。水仙很便宜,却在冰天雪地中有春之颜色,不知他湖州的家中可曾摆得?他的案上也当摆些花儿吧,要不太枯燥了。我隐约还记得他家房子的模样,君家是富丽中有一股死气,而他的家,却是有一种萧瑟之气,怕是他那后娘不让买花吧,否则也不会那样的萧瑟,他又什么时候能够如愿、脱离他的那个家呢?我叹了口气,不知不觉,外面的天已经黑了。
吃罢晚饭,君闻书看了那个大窗花,看了又看的,虽然口中说太招摇了,但我看得出来,他也是喜欢的。他命我把窗花放在窗子上比划,纸牡丹刚好把窗子蒙上,灯下仿佛立在了纸上,君闻书点点头:“也罢,买都买了,回头换窗纸时把它贴上吧。”
我独自提个灯笼往住处走,园里的雪化的差不多了,微弱的灯光映在黑乎乎的地上随着我一步一步的往前挪。白天还是晴好,晚上突然起了风,夹道旁的树梢发出呜呜的声音,黑冷的冬夜中听来让人颇有几分怯意。我裹了裹身上的衣服,跺着脚,快了步子往屋里赶。
刚进门,我正要放下灯笼,一只手忽然把我拉了过去,黑暗中,我听到一个人的呼吸声,正待要叫,一只手捂住了我的嘴,耳边一个男声叫道:“别喊,是我,快掌灯。”我战战兢兢的回头一看,一块绿色的宝石发着幽润的光,他,杨骋风?!
第十四章 婚事的秘密
我掌了灯,便退到门口。杨骋风走向我那唯一的桌子,经过我身边时,突然手一伸,抽走了我攥在手里的纸——那是我今天给萧靖江写的信,自从上次君闻书主动让我写信后,我便觉得书库不安全,每次都把写的内容带回来,藏在我的衣框里。我怒目而视,他却大剌剌的坐下,就着灯展开信“这写的什么呀?……好难看的字呀……,‘今与二娘赴集市购几盆栽,余甚喜之蓬勃颜色,奈何余自养尚不能,何况花乎?汝常伏案,如不违堂上,亦可养之一二,时时视之,当养神悦目矣。’嘻嘻,还挺像的嘛,颇有些小媳妇的味道。你那心上人叫什么?我看看,萧公子,原来他姓萧啊?叫什么呢?”
我不搭理他。他又嘻嘻的笑了:“不要紧,本少爷记得,湖州,哪天我想知道了,随便写封信给湖州的老官儿,保准连他的祖宗八代都查的清。”我盯着他,这个杨骋风,他要做什么?他看了看我,忽的又嘻嘻一笑,手捏着信的一角,垂直的凑在灯焰上。我刚要喊,却又闭了嘴,看他那得意的样子,只怕我露出着急的样子,他会更得意了吧。
他的手果然停在那里,信纸让灯焰上微微动着。“喊啊,叫啊,你怎么不说话?我真烧了。”
我一别头,哼,一封信,我不要了,偏不要你得逞。
“真扫兴,你总是与别人不同,骗不了你,你的心眼怎么转的那么快。”我仍不搭话,心说,对付你足够了。
杨骋风见我不理他,也无了兴趣,把信丢在桌上,嘴里却不落下风,“算了,你这种丫头,写个字不容易,少爷我仁慈,还你吧。喂,你站那里干什么?过来啊。”
我正色道:“不知何事劳杨少爷来此寒舍?”
“哂,多日不见,你倒学得挺酸。嘘,好冷,这鬼屋子连个炭火都没有——你倒是把门关上,风都进来了!”
“杨少爷,男女孤处一室本已不妥,何况这月黑风高夜。”我道:“此处地冷,确实不适合招待您,我家少爷可能尚未歇息,不如请移坐正房,亦尽君家的主人之道。”侍槐说,二小姐和杨骋风已经订婚了,婚期正定在春天,如若让人发现他在我房里,我可就说不清了——前次我没做什么都挨了打,弄一个小姐未过门的姑爷在我房里,真要人知道……,我不寒而栗,我和他没什么交情,没有必要冒这险。
“君闻书那里有什么好去的?那个小老头儿,既不会说风趣话,也不懂什么颜色掌故,人家都带着玉佩,他却佩着个小乌龟,真是土包子。”
我不答,对此种人,沉默是最好的对付办法,况且,他说的倒也是事实。他摇晃着腿,一副高兴的样子,我在心里盘算着他的来意。
“说话啊,我看你今天在集市上和那老婆子、傻小子说的开心的紧,眉开眼笑的。”我说呢,原来他今天在集市上见过我。我不搭言,只听他继续往下说:“你我一年多没见了吧,看你上次那个样子,我还以为你死了呢,哈哈”他极得意的大笑起来。鸟人!“这君闻书也真是,把你藏在这个地方了,孤零零的,让人猛的一看,还以为这只是无人住的小间。”他又环顾房子。
听他的意思,这君府都逛遍了?好狂妄。
“喂,说话!”
“杨少爷,您要奴婢说什么?”
“说话。”他在“话”上重重顿了下。我无奈。
“杨少爷,听说您和我家二小姐已经订过婚,君府亦算是您的亲家了,我一个做丫环的,委实不敢让您在这局狭简陋的地方坐着,如果您不愿意去打扰我家少爷,我叫几个小厮带您去临松轩见老爷和夫人吧。”
“赶我走?呵,”他倒笑了起来,“你不说我倒忘了,我要娶君家的二小姐了呢,这样说来,以后我不也是你的主子了?”
我一口气噎在那里,转来转去,怎么成这样了?极其能胡搅,我便又不搭言。
“喂,你叫什么?”
“司杏。”
“死杏?”
“不是,司是兵马司的司。”我大声道。
“司杏就司杏,那么大声音干什么?”他用手轻轻的敲着桌子——他打算什么时候走?
“我看你也快和这君家的人差不多了,木答答的,老气横秋。还是你不愿理本少爷?当年在方广寺,你和那小子说的可是津津有味啊。”
我继续站在门口,盯着自己的脚尖。
“喂,那个叫司杏的,你能不能抬起头和本少爷聊聊天?”
“杨少爷,您是君府的客人,司杏是做丫环的,您需要什么您吩咐,至于聊天,奴婢是粗人,说的话也是粗鄙之极,恐污了您的清耳。”
“行了行了,装的倒挺像那么回事,本少爷连着让你算计败了两次,还在这儿给我绕圈子扮傻子。这君府里,我看没有比你的脑袋转的还快的!”
我心里一震,“奴婢不敢。”
他又不耐烦地挥了挥手,“我瞧这君府也奇怪的紧,明明挺有钱的一家人家,看着也不破败,怎么就死气沉沉的。君如海是一潭死水,死的深不见底。君闻书一个男孩儿吧,看他那动静谈吐,倒像他爹的兄弟。君家那两个姑娘也是,一个个了无生趣,像个蜡像。这家人家,真是。你到我杨府看看,倒真配得上‘车如流水马如龙,花月正春风’。”
他又轻轻敲着桌子,“还有一个问题我想不通,本来我家上门提亲,别人家的作法是该先论长女,后论次女。这君家倒把这二女儿先配给我了,听说这两个女儿都是君夫人生的,那又是为何呢?司杏?”
原来他是为这个来的。引兰明明说二小姐是二夫人生的,眠芍也一口一个二夫人去了,她家小姐没了依靠,他怎么说是君夫人生的?嫡出庶出,这关系很大啊,莫非是怕杨骋风不愿意?
“回杨少爷,奴婢自入府就只在内厨房和琅声苑呆过,府里的其他地方委实没有到过,和人打交道也少,主子们也不让我们议论这些。”
这次他倒没讽刺我。其实我也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娶君家的女儿?还有,看他说话这口气,好像说的是别人的事、要娶亲的不是他似的。难道,他是诈亲?
“喂,我要娶亲了,你不恭喜我?”
我无奈,屈膝一礼:“恭喜少爷。”
“哂,无趣,你和君家的人越来越像了。”他把头往后拗去,两手叉在胸前,左手食指敲着右手的手背,似乎极舒服的样子,半天不再理我。我站在门口,寒风不断吹着我瑟瑟发抖,他什么时候走啊。
忽的,他又把头正了过来。“你这个地方破的很,君家真吝啬,不如你陪嫁算了。”
我大惊,杨骋风到底要做什么?我想问,又怕上了他的什么圈套,我平日在君府里时时小心已经小心不过来了,现在他来问这话,什么意思?莫非是君家让他来套我话?我有那么重要么?不管什么目的,我总是不愿意去、也不能去的。于是我回道:“谢杨少爷高看,司杏粗笨,入君府也只是做些粗活儿,伺候小姐的事,司杏自知做不了。况且,小姐的陪嫁,自是府里挑的,司杏与二小姐素未谋面,又怎么能给二小姐做陪嫁。少爷莫说笑,还是早点回去安歇吧。”
“又赶我走?我偏不走了。”他伸直了腿,一幅放赖的样子。他到底来干什么呀?我心里急了,浑身已经冻的冰凉。
我咳嗽了一声,“杨少爷,听说您春天就要和我们二小姐行礼了,您和君家是亲家,奴婢哪里敢赶您走,只是时候不早,府里恐怕都要安歇了,少爷在这里,多有不妥,还是早点回去,免得让人见了心惊。”
“哟,刚还说什么都不知道呢,转眼又知道我明年春天和二小姐成亲了,装得不错嘛。只是你的消息也不怎么正确哦,我和你家二小姐明年春天不成亲了。”
啊?难道婚礼有变?我惊讶的望着他。他哈哈大笑起来:“不错不错,到底让你吃了一惊,哈哈。”
这个变态,我气极了。他收住了笑说:“你们君家事儿多,原来说是春天了,后来怎么又冒出了个大小姐秋天行聘,君家又说,让我们把婚期推推,让大小姐先成亲,这么一推,就推到秋天了。”
他的语气极淡,完全是在说一件很轻的事,给我一种感觉,他不是在谈结婚,而是在谈吃饭。还有,大小姐要出阁了?我忍不住问:“你不着急?”
“我有什么好着急的,反正早娶晚娶都是娶,有的什么好着急的?君家不知听了谁的鬼话,说半年之内不能办两次喜事,太盛,压不住,怕府里闹不安宁。本少爷仁厚,准了,哂,其实他们安宁不安宁和我有什么关系。”
我的嘴越张越大了,这也叫娶亲联姻?媳妇、亲家好像都和他没关系似的,这,这叫什么?杨骋风一副逍遥的样子,继续说:“再说了,晚娶回去几天,晚看那张木呆呆的脸。你们那两个小姐,一个比一个木。”说罢,还啧啧摇头不止。我忍不住说:“你这也叫娶亲的?”
“哂,这怎么不叫娶亲的?我愿娶她愿嫁,媒妁往来,名正言顺,最合咱大宋律例。”看来他和君家任何一个小姐都没有一点儿感情,我实在压不住了,终于问了一个我一直想问的问题,“你们这些做官的,通常都是想办法通过姻亲来笼络感情、巩固势力,所娶所嫁一般为廷内大臣之子女。你既不喜欢君家的小姐,却又为何要费心思娶她?”
“妙啊,”杨骋风突然拍起掌来:“这才是你啊。我说嘛,偌大君府里没有比你心眼多的。瞧,君家没有一个人想到这个问题,包括老老头儿君如海、小老头儿君闻书。哈哈。”我正以为他不告诉我,他却又接着说了下去:“司杏,看来你对官场中事也了解几分,也是个有眼的,本少爷索性就再给你长长见识。”
“不错,历朝历代,官员间为了结党加强势力,多是以姻亲作为联盟的纽带。但是,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姻亲结盟有它的好处,但它的好处便是它的劣处。什么意思呢,通常都认为,姻亲最稳固,所结必不会、也无法背叛,但这样就有一个坏处,”他顿了顿,我脱口而出:“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是了是了,司杏,你果真聪明。”杨骋风又笑了,他倏的又收了笑容,正色道:“不错,便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一个集团中的最高者,必是大家所攀附的对象。但是,综揽古今,没有哪一个高官能够荣泰一生,而他一旦倒下,姻亲结上的,是被肃清的第一批,也是被处置最彻底的一批,结局最惨。”我背上嗖嗖发凉,只听他继续说:“于是,便有第二条通道,你说,什么呢?”
我明白了他为什么要娶君家的女儿了,我眼见君闻弦进了一个火坑,君家也进了一个火坑。
杨骋风盯着我变了的脸色,点点头:“你想到了?没错,是钱。君家虽不能说是江南首富,也算数一数二的了。君家虽富,却是商人,没什么地位,我爹用堂堂当朝三品大员,我娶了君家的二小姐,君家自是小心奉承,君家的银子便不会少归我使唤。自古当官莫有不爱财的,所谓有钱能使鬼推磨,有了钱,无论谁当势,你都能打通通道,迅速攀上,虽不能保证位至极品,但却能致永远不堕。可是司杏你告诉我,从古至今,什么样的人能位至极品呢?不,我们并不要位至极品,伴君如伴虎,二品、三品最理想,既不用太劳苦、天天战战兢兢唯恐说错话,又能轻松的享受荣华富贵。”
“卑鄙!”我从牙缝里挤出这两字。
“哈哈,言重了吧?”杨骋风又笑了,“司杏,这可是你教我的。”
我?什么意思。
杨骋风看着我,忽的诵道:“不纯乎小人者三,曰无君子之实而慕其事,其心乃欲得小人之利而已。以小人之争起,亦以小人之利合,而时时见君子行,若德裕之政术,僧孺之却赂,栖楚之直言,此亦不纯小人者也。二者皆易察识者也。若乃阳窃君子之似而阴用小人之术,以其可喜可愕者中君子之好而愚之,其君子幸而觉,则彼得持君子之疏而投之祸,不幸而不之觉,则君子亦浸淫与之俱化,荡而无所归。阳则以其似而收天下之誉,阴则以其实而市天下之权。缓之则肆然而来,以与君子同其进;急之则忽然而匿,不与君子同其退。又急之,则甘心为妇寺之吮舐,尽弃其故而了不之耻。”
王世贞的《读朋党论》?当日在方广寺,我为了启发萧靖江,让他认识到朋党之事的复杂,曾背过一次,只背过一次,这杨骋风居然背得?可是,这和他娶君闻弦有什么关系?
“你别乱泼脏水,”我口气冷冷。
“哼,还不承认。我不知你从哪里弄来的这段文,我且问你,文中说‘不纯乎小人者三’,你说这三种不纯乎小人有何通性?”
“表面不一,皮里春秋。”
“妙啊,司杏,还是你聪明。大象之道,在于无形,不以一为定势。听了你的文,我终于明白了这句话,因此,还是我让我爹爹上门提亲的。”
可怜王世贞,本是谴责伪君子,奈何教了个伪君子。可怜我,本是让萧靖江多长个心眼,奈何却害了这君家的小姐,唉,最可怜是君家这小姐,怎么嫁了这么个人?!
“卑鄙!”
“哟,又来了。”杨骋风收了笑,郑重其事的对我说:“什么是卑鄙?你说我卑鄙,那君家人嫁女儿就光明正大?他们那么赶着嫁,心里存着什么念想?不也是看上了我家的门庭?这等说来,半斤八两,谁也不比谁君子,对她,我问心无愧。”
“君家如何想自是她父母的事,二小姐听遵父母命,自是无可选择。你既不喜欢,又要娶她,你对她无愧?”
“司杏,你不要那么咄咄逼人。无愧,我当然无愧,决定是否嫁我的,自是她的父母。然而,”杨骋风顿了顿,“我自也是对得起她。我杨骋风人虽不是什么光明君子,但也不做亏心之事。君家这位叫君闻什么的二小姐,嫁得杨府,便是正室,只要她守妇道,我便保她一辈子锦衣玉食。君家依了我们杨家,便也算是朝里有人,生意只会越做越大发了,君如海心里明白着呢,否则也不会那么赶着订婚。”
“正室、一辈子锦衣玉食便是对她无愧?”
“那当然,”杨骋风口气极为自负的说,“女子生来不就是男人养的么?让她做正室、给她锦衣玉食,于名声、于生活皆是好事,难道我还对不起她?”
“女子生下来怎么就是男人养的?”
“哈哈,司杏,看来你还是不够聪明。我且问你,说女子未出阁的,有个词儿是什么?”
我想了想,“待字闺中。”
“然也,”杨骋风又一脸的喜色,“为什么叫待字闺中而不叫别的呢?你懂么?”
说实在的,我真不知道,索性看着他那得意洋洋的脸,听他继续说:“字,就是养的意思。待字闺中,当然就是等着别人来养她的意思”。
“呸!”我再也忍不住了。
“你不相信?我看你也读过书,总听说过这句吧?‘旦暮,吏来而呼曰:官命促尔耕,勗尔植,督尔获,蚤缲而绪,蚤织而缕,字而幼孩,遂而鸡豚!’你说,这‘字而幼孩’的字,是什么意思?”
我无语了,他所引用的是柳宗元的《种树郭橐驼传》,字,确实是养的意思。我不敢说待字闺中到底是什么意思,无法和他辩论,因此只说了句:“强辞夺理。”
“哈哈,没话说了吧?”
我也不落下风,“这么说来,是杨大少爷牺牲自己了?”
“哎,我杨骋风不是什么好人,你也不必抬举我。”真是厚脸皮,还以为人家在夸他,“既然我给了她名分和衣食,我对她也算无愧了,我当然也要对得起我自己,比方说多娶几房夫人、吃个花酒什么的。”
“呸!”我再一次忍不住了。
“嘻嘻,你也用不着那样,多少男子对不起室里的依然眠花宿柳的大有人在,天下男人皆如此,不如此的,那是人不风流只为贫。你别不信,你的那个姓萧的小子将来发达了,也也保准同意我的观点。”
我实在不知该说什么了,天下还有这样的人,明明无理,说的好像全是他的理似的。我也不得不承认,一定程度上,他说的也确实有道理,只是,这种道理太□裸、太让人心寒了。
我沉默了。又一阵风吹来,我不禁打了个喷嚏。杨骋风收了笑,定定的看着我,“你真不做二小姐的陪嫁?你要说不得,我去说。君家现在只要我娶了那个君闻什么,好像要星星都行。”
“谢杨少爷高看,”我意带讥讽的说,“司杏愚笨,府里看不上,君府没你想的那么不堪,我是最粗笨的,比我能耐的多的是,少爷以后便知了。”是啊,那眠芍对你这恶人,刚刚好。
杨骋风沉默了一会儿,轻轻点点头:“好吧,既然你不识好歹,非要守着那如木头的君闻书,住在这冻死人的破屋子里,我也只好哀汝不争了。”
我不语,心里却大骂,妈的,厚脸皮。
杨骋风又坐了一会儿,说了声:“好吧,你不用再赶了,我走了。”起身从我身边走过,身形一晃,便消失在黑暗中。
我徒然的坐下,觉得十分累。杨骋风的话在我心里产生了很大震动,这个世界,这么黑暗么?我虽与君闻弦未曾见面,无有交情,如果今天这番话让她知道了,不知她会做何感想?同为女人,我为她感到悲哀,也为自己感到悲哀。
外面三更的梆子响了,惊了我的发呆,我叹了口气,收拾了下,准备吹灯睡觉,突然发现桌上空空如也,我的信呢?
第十五章 引兰的心事
第二天我便感冒了,头重脚轻,鼻涕泗流,喉咙里像起了火,又涩又痛。都怪那杨骋风,每次遇见他,总不能顺当,我又想起他昨晚和我说的话来——那实在也不是什么顺当人,不过他到底来做什么呢?我仔细的回想了一下他说的话,除了大剌剌的耍无赖、兜销他的歪理外,正经问我的,似乎只有为什么君府要将二小姐嫁与他,这么说来,他是来探君闻弦的身世?不对啊,对此话题,他也只是提了提,而并没有再说什么。那是做什么呢?我心里一阵阵发虚:万一那些话被谁听了去,我的不是可就大了,君如海能把我打死。要不要提前报告呢?我想了想,还是决定不做那些此地无银的事情,以我在君家的地位,说那些也只会起到反的效果,算了吧,君家自有君家的福气,不是我这做下人的能左右的。也许杨骋风说的对,君家嫁女儿本也有目的,君家如此,难保君闻弦不如此,或许,在她心里,高攀上这样一位龙凤婿,当是十分如意吧?人之所思,固有不同,我不愿做金丝鸟,但愿做金丝鸟的大有其人。
我咳嗽不止的给君闻书见了礼,他皱着眉道:“怎么回事?要过年了,却要得病。”我连忙说“是奴婢不小心,奴婢的错了。”君闻书不睬,喊了锄桑去请郎中。我摆着手说不用,君闻书看却不看我一眼,冷冷的说:“你病事小,大过年的,我可不希望家里有个病秧子。” 嗬,我凉到脚底板,君家都什么人啊,看来,杨骋风真是没选错对象!戴着圆圆帽的秦郎中号了脉,无非说些受了风寒,宜暖食、添衣服之类的话,我谢了他,锄桑给了诊金,送了秦郎中,便上街买药去了。
一整天我都趴在桌上,昨天写的信让杨骋风偷走了,我又想赶着年底寄封信给萧靖江,但几次拾笔,都写不大动,脑里昏沉沉的,不知该写什么。到了傍晚,竟隐隐发起烧来。好在君闻书今天比较消停,没支使我给他找这抄那的。熬到晚上,吃过饭,我正待回去,李二娘却喊住了我:“司杏,等等我和你一块儿。”我转头,她手上抱了床被子,脚下还有一个小小的火盆。我过去帮她拿了火盆,边走边问“二娘这是要给谁送?”“给你?”“我?”“少爷怪我昨天带你出去受了风,冻着了,秦郎中说你注意保暖,少爷便吩咐给我了。”我愣住了,这君闻书咋什么都知道,秦郎中说的时候他明明不在啊,他倒细心?李二娘像看透了我,“少爷是个好人,没有你想的那么不好。少爷做的有少爷的苦衷,你也不能由着性子瞎想,毕竟我们做下人的,有个好主子对我们,已经是阿弥陀佛了。”看着李二娘一副正经的样子,我故意打趣她:“二娘,这样说来,我是你的下手,那你不是我的主子了?那我是不是也要念阿弥陀佛了?”“贫嘴的丫头,”二娘打了我一下,“不过啊司杏,二娘也看的出来,你心地善良,不像府里有几个丫头那么争尖要俏不顾别人。二娘一辈子没个亲人,你若是真觉得二娘对你好,二娘将来老了,你能看望着点,二娘就真的要念阿弥陀佛了。”我一下不知说什么好,在我印象中,二娘是个能干的人,从来没像今天这样在我面前露出感情。再能的人也终有老的一天,年轻时翻江倒海,老了,也不得不退出江湖,守着灯儿过日子。富贵家不怕穷不怕病,只怕冷清,更何况我们这些一辈子穷苦飘扬的人呢?作为下人,我们不能有自己的喜好,不能有自己的想法,甚至不能有自己的家人,君家所给我们的,只是暂时的一个居所和几顿饭而已,真到老了,我们,又何处所依呢?二娘靠我,我又靠何人?我抬头望着二娘,她并不看我,只是沉默的拿了被子往前走着,我腾出一只手,无声的紧紧的握了握她的手。
小年到了,我仍然鼻音隆隆,咳嗽不止,只是身上觉得轻了些。君闻书刚起身,夫人便派培菊过来传话说明年小姐要出阁,一家人再团聚甚难,要小姐、少爷往临松轩过小年。送走了君闻书,我们五个轻松了许多,因着过节,李二娘也到内厨房忙去了,于是锄桑便蠢蠢欲动的怂恿我想点玩头。琅声苑没有别的好处,就是地方宽阔平展。鉴于上次的经验教训,有痕迹的是坚决不能再玩了,要玩就得玩不能让君闻书找着蛛丝马迹的。我想了又想,决定就地取材,击木戈儿。所谓击木戈儿,是我前世从一本书上学来的,很简单,打法就是把一段硬木,两头削的尖尖的做成戈儿,一头搁在另一段粗木头上,击者手持木棒,猛击悬着的一头,然后跟着戈儿飞的方向跑,在戈儿落地前,要准确的跑到戈儿将要落地的三步以内,否则,仍然退回原位,最后以击的远近胜。木棒最省事,马球门被拔了,球杆却还在,把前面那扁扁头去了,立刻就化腐朽为神奇的变成击木棒。锄桑闻言大喜,拉上看榆栽桐去做戈儿,侍槐觉得这个玩法儿听起来没什么风险,也不遗余力的参加改造击木棒的行动。五人同心,其利断木,太阳才爬上来一点,我们已经装备齐全了,一个个跃跃欲试。
戈儿这东西,看似简单,击的时候,要用巧力,把握住劲道的方向,否则会不是使戈儿贴着地皮转就是只往空里飞而并不走远儿,要击的准,又要跑得准,绝非易事。我因病不敢多跑,先示范了一下,四人便如撒开了的鹰,各显身手。我却穿着棉猴儿,搬了凳子倚着墙根儿看他们打。日头届正南,四人已经是满头大汗,成绩各有不同。锄桑最愣,劲头十足,打的戈儿乱飞,却总是跑不到,四人当中,数他最后。侍槐偏稳,跑的到却不敢放手打,成绩居二。倒没想到年纪最小的栽桐,却是不俗,稳中有紧,得了第一。我暗自点头,栽桐这孩子,假以他日,必能成器。
吃了午饭,四人接着玩,侍槐到底年长,慢慢的跟上了栽桐,只有锄桑,远远的落在后面,急的他扭着鼻子冲我大喊:“司杏,快来帮帮我啊,这个这个,眼看我要当乌龟了!”我扑哧笑了,琅声苑的这些小厮,人都不坏,数锄桑最为直爽,看他急的原地蹦高儿的样子,我也有点儿不忍,加上他一直在叫,便也慢慢的走过去,打算帮他打几杆,顺便也对他进行回炉再教育。我一边打一边示范,锄桑眉开眼笑起来,再一杆的时候,他便抢了木棒要自己打。“忽”,许是锄桑憋的太久,这一杆下去,戈儿如个弹子般飞了起来,我们五人一齐仰起脖子眯着眼睛看那戈儿,只见它径着飞出了门口,“哎哟”,有人惨叫一声。
糟糕,我们面面相觑。侍槐第一个放下杆儿跑出去,看榆栽桐各各跟上,只有锄桑杵在那里发愣,我过去扯扯他,“司杏,闯祸了。”正不知说什么好,侍槐引了一个人进来,丫环打扮,额上流着血,定睛一瞧,是引兰!我跑了过去。
引兰正一眼的泪咬着牙害疼,见了我,便松了口:“姐姐来了——谁?哪个干的?”锄桑犹犹豫豫的走了过去,低着头,却并不说话。“你?你叫什么?”真叫一个绝,我心想,论年头,我来都快四年了,锄桑引兰都不比我进府晚,君府里的下人并不多,但就这么几个人,却还不知道叫什么,一个府里的,君家也真是做到了老死不相往来。
“引兰,这是锄桑。我们几个正玩儿呢,谁成想你来了,早知你来,我们便也不玩儿了。”侍槐陪着笑。“哼,”引兰瞪了锄桑一眼,“你呢?你有什么可说的?”锄桑飞红着脸,小声说:“我委实不知外面有人,再说,我也委实不知道那戈儿能飞那么高,司杏打的明明好好的,可一到我打,它就飞了,我,我哪里知道啊。”看着锄桑的尴尬样儿,引兰笑了,却又牵动了额头,“哎哟”的叫了起来。我憋住笑,引她进屋里包扎,侍槐要跟着,引兰却回过头来道:“有姐姐帮我,你们也不必了,你们玩吧,别因为我这一个生人,搅了你们的玩兴。”侍槐陪着笑说:“都打出血了,还玩什么?不玩了。”引兰却说:“这点子血,死不了,做下人的哪那么娇气。你们玩,不打搅你们,我和姐姐进屋里说说话儿。”
我给引兰擦了血,正待要敷药,引兰却拦着不让,我不解,她却说:“没什么大碍,自己慢慢就干了。这样子回去,无论谁问我,我只说是摔的,大不了挨一顿骂。你若给我包了,我怎么说?能说到这边儿来了?你也快把药收拾了,别让少爷看出来。”引兰不愧在府里多年,到底比我想的多,我听了她的,收拾了药,她却搬了凳子移到窗下,并招呼我也过去。我们相对而坐,引兰侧了脸对着窗,窗外一揽无余。
“一年多没见了,看样子,姐姐过的还好。”引兰环顾着房子,“我进府四年了,这是我第一次来琅声苑正房。”“难道你以前从来没来过?”引兰摇摇头,“府里各家儿并不怎么来往,少爷原来是在夫人那边,琅声苑是空的。搬过来后,即便大小姐有个什么话儿要传给少爷,也是我们这些做下人的之间传,一般是我传给侍槐,侍槐再进去回,我就在外面候着——当然,这种时候也不是很多。”
“君家倒真奇怪呢。”我喃喃的说。
“是呢,也许大户人家都这样吧。不过也不一定,毕竟我们也没去过。”隔了一会儿,引兰又说:“姐姐上次可吓死我了,听说刚挨了打时你的精神尚好,怎么晚上就昏过去了?侍槐以为你要死了,跑去叫我和听荷,唉。”我握着她的手:“引兰,多谢你关心我。”引兰又叹了口气:“说到底,也是我害的,否则眠芍也不会和你作扣子。对了,姐姐,二小姐要嫁给大理寺少卿的公子了,你知道么?”我点点头“听侍槐说起过。”引兰转了头过去,“所以我就想了,青木香的事你不觉得奇怪么?怎么就没有下文了?是谁不是谁,府里好歹也有个说法儿,这么大的事,怎么说没信儿就没信儿了?”“你是说……”。引兰点点头,“姐姐,你不觉得奇怪么?有人毒二小姐,凶手没查到,反倒把二小姐嫁出去了,若说是别人,我还真觉得不可能。”“你是说,”我做了一个“芍”字的口形,却没有出声。引兰点点头,“我也是瞎想,觉得也不太可能,毕竟这事儿要是发了,她可就全完了。”
引兰这孩子,虽然快人快语,却也是个有心的,我突然想起杨骋风说的大小姐订婚之事,便问了她。“唉,”引兰未语先叹,看了看窗外,“二小姐倒像是夫人生的,大小姐倒像是二夫生的。姐姐你知道么,大小姐行聘的人家是明州的一个姓胡的商人,虽然家里也是有钱的,但家里兄弟姐妹一大帮,光儿子就有三个,这俗话说‘老大好,老小娇,中间全是受气包。’大小姐要嫁的,却刚好是老二,想必日子过的尴尬。哪里像二小姐,嫁了个大理寺少卿的独子,风光占尽。唉。”
“小丫头片子,小小年纪进府,哪里懂得这么多东西?”我打趣她。引兰却说:“你也别不信,我们房里人虽不多,大小姐又不让我们说这些,但采萱姐姐对我还好,她和太太房里的扶桂姐姐同年进府,采萱姐姐又曾经帮过扶桂姐姐,她们最好,有些时候,扶桂姐姐也找机会和她说说话,采萱姐姐也不避讳我。不过,这些话,你可别和侍槐他们说,更不能和听荷说,否则,又要起蛾子了。”
我笑了,“放心吧,我的好妹妹,难道我自己受的苦头还不够多?”这样一说,引兰又不好意思了,她也笑了,垂下头道:“其实我也知道,咱们几个,心眼都不差,又都是小厮小丫环的,尤其听荷,最可怜。对了,姐姐,听荷来过么?”我摇摇头。“也是,我都来不了呢,更何况她?今儿个若不是采萱姐姐打发我去夫人那儿送东西给小姐,我也便来不了。我就寻思着,咱们这些人虽在一个府里,不知道能见几面,也只能见一面少一面了。”我笑道:“你这傻丫头,这是说的什么话?什么能见几面,见一面少一面的?”“姐姐一向聪明,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我讶异道:“什么?”“且不说府里现在这互不走动的样子,只说二小姐的婚事原定的是春天,但恰巧明州胡家来提亲,老爷便说还是按长幼来,先办大小姐的,便把二小姐推到秋后了。两个小姐都出去了,到时候,咱们这些人,也不知该怎么办呢。采萱指定是要陪嫁过去的,我呢,就不知道了,陪嫁也不是谁想去就能去的,而且那明州我不愿去,陪嫁的丫头,明着是娘家来的人,是小姐的心腹,暗着,谁不说你是外家人?婆家的人都难对付着呢。可是不陪嫁,府里也要不了这么多人,恐怕到时也打发出去了吧。唉,我也真不知道,明年这个时候,自己在哪里呢。”引兰越说越低,最后声音里居然出现了几丝哽咽。
我不知该说什么,作为丫环,出路无非几个,有点手段、姿色的,勾引个老爷少爷的,做做小妾,却也人人看不起。像我们这种普通的,要么当陪嫁,要么就是到了岁数被随便打发出去,许给谁,一辈子就这么交待了。为了安慰她,我强笑道:“没事儿引兰,咱是好姐妹,出了君家倒好了,我们也不用受他们的管束了,我想去找你,你想来找我,想来便来,咱们再也不用看谁的脸色,到时候啊,你可别嫌我烦。”引兰笑了,“姐姐你真想的开,只是,哪里那么遂愿呢,谁知会把我们打发到哪里了呢。而且姐姐,你现在在少爷这儿,还不似我,明年便不知在哪里落脚了呢。”
我张了张嘴,再没有什么词儿来安慰她。引兰说的对,我们这些人,其实根本就不是人,主子想怎么处置我们,随心所欲,我们又只是任人处置吧,但是,但是,又真的没有办法改变?我问了引兰这个问题。引兰苦笑了一下:“姐姐,我们既进来,就是君家的人了,君家怎么打发我们,都是君家说了算。明年我便十三了,我最怕随便把我配给谁,配个正经人倒好,配个无赖,我,我……”引兰的泪终于下来了,她默默的从怀里掏出手绢擦着。我移过去,挨了她坐下,抱着她的肩。过了一会儿,她止住了泪对我说:“姐姐,我说句话你可别生我的气。姑娘都是给人养的,只有儿子才是家养的,君府虽然人情冷淡,但少爷还是府里的正主儿,两位小姐出了阁,便剩了少爷一个,少爷在府里必和现在不一样。姐姐,你,你,”引兰顿住了,似极难开口:“你还是想办法跟了少爷吧。”
我大惊,推了她一下:“引兰,你胡说什么?”
引兰却望着我:“姐姐,知你嫌我胡说,可我说的是真话,这话我也说不到第二个人跟前儿去。姐姐,琅声苑一向不要丫环,这是夫人亲手订的规矩。你进琅声苑,原是因为说你下毒,大家都以为你在琅声苑受苦,可如今,我亲眼所见,你过的不错。不说别的,府里的园子,哪个敢青天白日的打木头玩儿?我亲眼见了,心里羡慕,如果能让我过来,我便也无憾了。这当下,少爷一年一年渐大,身边总得有人服侍,数你离少爷最近,你说,不挨着你挨谁?姐姐,我知你心高不愿意做这档子事,可你也想想,真到了我现在这样子,可怎么办?我们还可能会被派去陪嫁,你呢?”见我不语,她又叹了口气:“姐姐,咱们这些做下人的,不是我们能拨拉到多么高,而是我们怎么能活下去,这头,总得对着日子低。听说少爷爱读书,你又识字,你怎么就不能……,唉。”
引兰不说了,低下头去叹气,我也坐着,生活的现实,这便是现实呢。两个人默默的又坐了会儿,引兰瞧了瞧外头,说:“日头偏西了,我出来有小半天了,得回去,省得房里找我。姐姐,你千万想想我说的话,我是为着你好。”我说不出话来,拉着她,点了点头,鼻子也犯着酸。引兰站了起来:“姐姐,你多保重,有空儿我再来看你……只要我还在府里。”她的眼圈也红了。
二人走到院子里,锄桑一见,便放下杆子跑了过来,一句话也不说,只是对着引兰摸脑袋笑,我说:“你还不向引兰姐姐陪不是?”锄桑仍然只是笑,说不出话。引兰伸出个白白的手指点着他:“笑笑笑,真要落了疤,你可管不起。”侍槐也过来了,“引兰,这就走?”引兰看着他们几个:“你们玩儿的什么?也让我玩一回好么?”锄桑一溜烟儿把自己的木棒和戈儿拿了过来,却递给我:“司杏,你教她打吧。”引兰聪明,一学就会,几杆便出去好远,看的锄桑张大了嘴。引兰把棒子丢给侍槐,“唉,你们真好,还可以玩玩,我在那梅苑子里,天天只是修梅剪梅,梅旺人不旺,死气着呢。我走了,要是能赶上,下次再来玩吧。”
送到琅声苑的门口,引兰便拦了我们,不让再送了,怕闹的动静太大惹人说。我拉着她的手,她也拉着我,嘴里却叮嘱道:“姐姐,我说的,你千万想想。”大家依依不舍的散了,我倚在门口,看着那小小的身影,往东去了,一直再也不见。
第十六章 露馅儿
引兰的话使我心里想了很多,无论哪个朝代,女人都是弱者。为人奴的小厮,好坏至少能保全自己,而为人婢的丫环,实在是风雨飘摇。卖身进府的,大多是外面逼的没了活路,可是真正进了府,我们的活路在哪儿?我越想越觉得心绪茫茫,再也无心看他们击戈儿,便撤了凳子,回书库给萧靖江写信。明天是腊月二十四,扬州到湖州并不远,一封信却不知多久能到,我盘算着明天把信寄出去。
零零碎碎的,信已经写了满满八页,反正面。我加紧练字的效果还比较明显,虽不漂亮,又密密麻麻的,却还算清爽,估计萧靖江能看清楚。信是零碎写的,每次写的内容都不一样,有心情好时的愉悦,也有心情差时的悲哀,我和他说了在君府的生活、我现在的工作,也和他说了引兰的话,我觉得,在这个世界上,我唯一可以完全信任的,就是他,萧靖江。不知他现在好不好,要过年了,他的后娘有没有给他添件衣服?不添也罢了,平平安安的,比着什么都强。只是他太瘦了,总该多吃点,多吃了,身体才好。束修还能供上吧?供不上就用我留给他的那五两银子,我还有工钱——君家的工钱还不算抠,我每月也能领上二贯钱,这也是为什么君家人冷,却仍然能搏得善待下人名声的原因——不知他好不好呢?
我想着,又添了张纸,写了一篇叮嘱他注意饮食、加衣减衣的话。又想了想,又写了一篇让他多出去走走,散散心的话,他家就他自个儿,在方广寺时他说后母不让他和人家的孩子玩,总在家里闷着怎么行?……写来写去,纸又写满了,再也无处可画,我叹了口气,放下笔,怎么办,纸短,谁叫纸短呢?
外面落了黑,我从君闻书的书架上抽了个信封,小心翼翼的写上萧靖江给我的邮驿名儿,合了掌,闭上眼睛,在心里念了几遍阿弥陀佛。待要封,又把信抽出来,从头到尾看了遍,才又装上,仔细的封了起来,又在掌心里捂了一会儿——也不知萧靖江是不是愿意看我这些罗嗦话,这好几页的,不知是不是妨他看书?算了吧,先寄出去,他不愿意看就罢了,我也只当是说说话了。
已经大黑了,侍槐去拿了饭,我们五个围坐,准备吃饭。因着过节,下人们也能吃点好的,锄桑搓着手,两眼放光的盯着食盒。“呀,红烧肉呢,啧啧,我最喜欢吃红烧肉,这肯定是胖子刘的手艺,虽然咱只能吃大锅的,但胖子刘的手艺还真是绝。红烧肉和猪蹄,唉,我要是将来发达了,天天吃!”大家听了,都大笑起来。我也笑了,却想起了在方广寺的后山,萧靖江给我偷偷拿来的猪蹄,也许一辈子,那是最好吃的猪蹄吧。
君闻书一整天都没在,我们又玩了一整天,一个个心情大好,饭桌上笑语不断,这才是过节。锄桑玩心大发,竟提议划拳,还是侍槐比较老练,觉得君闻书也该回了,别太嚣张的好。一会儿,君闻书果然回来了,脸色阴沉沉的,完全看不出过节的样子。我们互相递了个眼色,一个个屏息轻脚,唯恐谁触了霉头,好在君闻书没找茬,只是默不作声的让侍槐服侍他睡下,我们这群忙了一天的猴头们,也轰的各自散了。
第二天,一轮红日,我对着太阳做了个大大的笑脸,心里默念着,希望今天能把信寄出去,更希望信能平安寄到。赶到正房,君闻书已经在书桌前坐下了,手上拿着本陆九渊的书在读,陆九渊以强调“心即理”著称,一个商人的公子,却看陆九渊,我越发觉得君闻书心不可测。我偷眼看看他的脸色,毫无表情,昨天阴沉沉的样子已经过去了,那么,今天心情好了?我走过去行了个礼:“司杏打扰少爷。”“何事?”君闻书仍盯着书,并不回头。“少爷原准司杏每年寄信五封,如今司杏可想求少爷准寄一封罢。”君闻书的眼睛离开了书,移向我:“这么快写完了?一封么?”我点点头,“我准你的,你自可交锄桑去寄。”我正待要走,他却又叫住我,沉吟了下:“拿来我看。”我不情愿的从怀里掏出来,紧张的盯着他,他拿在手里掂了掂,反复看了看,又还给了我“还真是一封。”我接了信,如获大赦的一溜烟儿出去了。一边走,一边心想,君闻书真是个小心眼的抠门,还怕我沾他的便宜?本姑娘一向磊落,哪像他们君家的人,一个个心理阴暗,不知在搞什么阴谋。
君家的主子虽不好,锄桑却真够意思,专门为我这一封信跑了趟信局,回来神神秘秘的对我说:“喂,司杏,我瞧那收信的是个男人的名字,你相好的?”我啐了他一口,锄桑笑嘻嘻的,“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也没什么的。你明年便十三了,按照本朝例法,倒也够出嫁的年龄了。”我举手欲打,锄桑抬腿便跑,正待要追,屋里君闻书少年老成的声音又出来了:“司杏!”我撇了撇嘴进了屋,君闻书桌上摊满了书,他皱着眉头指着一张纸说:“这是怎么回事?”我伸头一瞧,是我给他抄的有关鹅湖之会的资料。
鹅湖之会是中国学术史上的重要盛会,朱老夫子和陆老夫子就“格物致知”的理解论战多时,双方各持观点,朱夫子主张多读书,多观察事物,根据经验,加以分析、综合和归纳。而陆九渊则主张“发明本心”,心明则万事万物的道理自然贯通,所以尊德性、养心神最为必要。这两位夫子,我都不喜欢,尤其是朱熹,总觉得他板板的,毫无生气。对着他的书,都觉得迂腐气沉沉。于是,在抄了两位老夫子的一大段话后,我心下极为厌烦,随手涂下几句话:“假当日论战时,有恶鸟疾飞来袭,朱夫子和陆夫子又当何为?朱夫子当急令弟子查书,翻找鸟之姓名、生处何地,再思防御方法,只恐未及书到,已作鸟食。而陆夫子,定当令弟子如如不动,闭目静思,‘泰山崩于前而目不瞬’,恶鸟见之,见当以翅掩口而心喜尔。”因是资料,不断要有修订、增减,我便把君闻书令抄的东西做成活页——做法也是前世差不多,用锥子钻一排孔,把铁丝磨亮,把纸穿在上面——我写的这段话原是在另一张纸上的,当时只是为了出出恶气,并不打算做正文装订。可能抄完后君闻书让我去做什么,夹在里面了。我不禁在心里追悔莫急。
“这个,嘿嘿,”我强笑着,不知该怎么解释。朱熹和陆九渊都是盛名的文士,尤其朱熹,地位非常,我这么说,无异于离经叛道的异端了,我想着,身上冷汗淋淋。
君闻书并不说话,只眼神凌厉的看着我,我心里越发的慌了起来。这可怎么办?说是在书上看来的?攻击圣教,口出邪说,这可不是一般的小罪名,谁若真敢这样出书,被查出来是要起文字狱的。说是我写的?那我……,我不敢往下想下去了。
“说!”君闻书的口气越发的冷峻,我扑通跪下了,颤声道:“少爷,奴婢一时糊涂,请少爷责罚。”
君闻书捏着那张纸,却不言语。我战战兢兢的跪着,心里想:完了完了,这次怎么也逃不过去了,君闻书那正统夫子,不打死我才怪。还有他那爹,若是知道有家奴如此,定把我送去报官。那我怎么办呢?
“那你觉又当如何?”
“这个,奴婢一时糊涂,随手写下的,奴婢死也不敢了,请少爷宽恕。”我只有磕头了。
“没问你这个,我问你,你说朱陆夫子皆不是,那你觉如何?”
啊?什么?他问这个?什么意思?我用眼睛的余光瞧了瞧他,看不出什么来。我眨了眨眼睛,说“奴婢一时糊涂,朱陆两位夫子皆是光辉人物,思想千古,教人无数,为我朝之圣贤也……”我正闭着眼睛往下说,却被君闻书冷冷的打断了:“别装了,‘光辉人物,思想千古,教人无数,我朝圣贤’,一套一套的,你编的倒是挺快。说吧,你到底觉得如何?”
这个君闻书还真难对付呢,看来不出点内容是不行的,可是,我也不能说是我自己的话,总得找点别的名人来挡挡,谁呢?急中生智,还真想出一个人来,我说“奴婢愚笨,倒觉得吕东莱先生的看法可以行之。”吕东莱是鹅湖之会的主发起人,正是他的起事和催促,才有了鹅湖之会。在格物致知上,吕东莱属于经验学派,观点并不和朱、陆二人相同。
“哦?那恶鸟来袭,吕先生却当何为呢?”
呃,这个君闻书,是幽默啊,还是学究啊?我又观了番颜色,实在看不出他的想法,只好硬着头皮往下接,“奴婢认为,真若有恶鸟来袭,吕先生当率弟子手攀脚……蹬”我想说爬,没敢。“致浓木崖石下藏隐,卧倒不动,奴婢乃粗人,无风雅雍容,只顾残命……”
君闻书又是不耐烦的挥挥手,我便闭了嘴。
“起来吧”。我转了转眼睛,这位古板儿的学究让我起来?没事了?还是有什么阴谋?不管三七二十一,先保存体力,要挨打也能捱一捱,我赶紧磕了个头“谢少爷,”骨碌的爬了起来。
君闻书倚在椅背上,歪着头看着我,我不敢抬头,心里却一个劲儿的打小鼓。半天,只听他喃喃自语道:“明明是个丑丫头。”
说我丑丫头?我就丑,怎么了?强似你像个石乌龟。我心里嘀咕着,脸上却连头发都不敢动一下。
“下去吧。要过年了,跟着二娘收拾下屋子,别再和锄桑他们瞎闹了。” 我瞪圆了眼睛,有些不敢相信,这事儿,这就完了?君闻书眉头一皱,我连忙说:“是,少爷。”然后赶快逃之夭夭。
吁,我长舒了一口气,才发现后背都湿了。你这个死古板,君家的人都是死古板。我转过头,对着正房,一连把这话说了几遍,当然,是只有口形,无声的。
自过了小年,年味儿越来越重,每天都有爆竹声响,我和二娘也越来越忙,林先生腊月二十八来给君闻书做年前最后一讲,中午歇息,我给他捧茶时,他头一次对我说话,还笑眯眯的:“你叫司杏是吧?一个丫环,懂理学,确是不易。若姑娘方便,可否与老朽说一说曾就师何人?”就师何人?我的老师?我摇头说我没有老师,他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不再答话了。
年二十九,我和二娘终于收拾好了屋子。君闻书的卧室前有屏风,我挂了个百结编就的圆鼓鼓的罗盘结,结下流苏到地,这是我挑的得意之作。如意结我见的太多了,无甚新意,还是这罗盘结让人看着既朴又美。我移了张玲珑几,挨了屏风放下,摆上刚刚吐蕊的水仙,大红的罗盘结衬着素淡的水仙,颇为悦目。正房居室的窗上贴的是我买来的大幅牡丹剪纸,阳光下,怒放的大红牡丹趁着半透明的窗纸,浮突又生动,阳光进来,牡丹的影子又映在地上,倒真的是相映成趣了。我跑出去看,一格一格的窗棂上,牡丹隐隐若现,要是再有个太阳,从北边照来,效果就更好了。不过也不要紧,到了晚上,外面俱黑,里面掌了灯,牡丹就活了。我后退了几步又看了会儿,点点头,背着手,摇头晃脑的吟道:“窗内人于窗纸上作字,吾于窗外观之极佳。”“你刚才念的什么?”我吓了一跳,君闻书不知什么时候站在我身后,也背着手,盯着窗子。我一拨拉头,连忙垂下手:“少爷好。”他不易觉察的笑了笑,声音雍容的道:“刚才所念那句,是哪里来的?”“张潮写的。”“张潮是何许人?”君闻书这次并没皱眉,只是疑惑的问我。呀,说错了,张潮是明朝的,离这宋,还有好几百年了。我赶紧说:“张潮是我幼时村里的一个秀才。”君闻书这次没起什么疑心,却也不离开,仍旧站在我身后,看着那牡丹。
我如芒在背的站在那里,浑身像长了虱子一样不舒服,正难受着,君闻书的声音却从后面飘了来:“司杏,你到底是谁?”
我疑惑的转了头,他仍然把目光盯在牡丹上,什么意思?我是谁?我是我!我陪了笑:“少爷怎么问起这话来了,我是司杏啊。”他把目光移到我的脸上,我头一次和他四目相对,那眼神不如萧靖江温和,不如杨骋风明亮,却有一种深厚的光彩。我赶紧低了头,心里怦怦跳着。一面却想:君闻书怀疑起我的身世来了?一定是了,要不那个林老头儿要来问我曾“就师何人”,他以为我是什么落难了的公主,或什么势力派来潜入他家搞阴谋的小人?切,我要是有第二条路可走,我会来你们君家?
这么站了一会儿,我正思脱身之计,锄桑从屋里一个高儿蹦了出来:“司杏,快来看呀,灯挂好了。”我大喜,暗暗瞟了瞟君闻书,他皱了眉头,果然又老气横秋的说:“锄桑,说了你多少次了,要稳重要稳重,怎么还是如此毛躁?”锄桑垂了头站着,君闻书一摆衣服,进了屋,锄桑对我伸了伸舌头,我们也便进去了。
难过的日子好过的年,从年三十开始,我们这群小厮便真正过上了年。琅声苑的事情本就不是很多,君闻书又过临松轩去了,只晚上才回来。我们便如鱼得水的玩了起来,侍槐是被点了名要跟班的,每次出门,那羡慕的眼神好像要把我们挖起来。如是过了几天,一天下晚,侍槐悄悄的告诉我,初六明州胡家来人送了年礼,明家的二公子也来了,一脸的酒色气,见着不似个好人。杨家说朝里人情忙,只派人送了份厚礼,杨家的公子并没有来。我问他是否再见过引兰和听荷,他说没有,进临松轩陪主子的,都是各房的大丫头,想来引兰和听荷是看园子的。侍槐还说,眠芍打扮的越来越鲜亮了,除了老爷和夫人,见着别人都不大搭理。大小姐的婚礼定在了三月十二,他有次撞见扶桂在和采萱哭,言辞听不真切,只听着一句,好像是说只怕这是最后一次见停霞苑的梅花开了。我听的心里也沉甸甸的,不由得跟着叹了口气。
第十七章 停霞空矣
草长莺飞,东风越吹越高,草儿发了,叶儿绿了,花儿开了,君府也迎来了第一次大喜事——君闻彩出嫁。我和君闻彩并未见过,但是,听了侍槐对胡家二公子的描述,我也担心的紧。一个小姐,在娘家有千日好,若夫君差了,便真不知命将如何, 我希望是侍槐看走眼了。
婚礼那天,天气阴沉,一大早便鼓乐震天。李二娘因为内厨房忙,昨天便把君闻书的新衣服送来,让我和侍槐侍侯着他穿。怪人君闻书却把自己关在书房里,也不让我进去,不知自己在忙什么。临松轩来人传了两遍了,我十分着急,便又去敲了门。
“什么事?”
“少爷,夫人那边来人传话,催少爷赶紧过去,新郎官儿已经到了。”
好半天没动静,我又敲,还是没有动静。我急了,准备再敲,门却开了,君闻书两眼发红的站在我面前,哭过?我对他行了个礼,他并不看我,往卧房去了,我连忙跟上。侍槐给他穿衣,我在一旁帮忙。外面又来人催,侍槐出去打发。我给他捋顺了衣缝,行了个礼,意思是他可以走了。谁知他竟又退回坐在那里,发起了呆。过了小半天,似对我说,又似自言自语,“司杏,你知道吗,我是多么不愿意她嫁出去,嫁到明州,嫁给那胡的。”我一愣,也不知该怎么答话,只听他继续喃喃的说:“那是我的亲姐姐呀,亲姐姐,亲姐姐……”越往后,声音越低,瞧的我心里也乱了起来。
侍槐由外面跑进来,气喘吁吁的“少爷,您快动身吧,临松轩都来人催了三回了,老爷急了。”出人意料的,君闻书冷冷的说:“他怎么那么着急把自己的女儿送出去!”却仍然站起来,出了门。
君府里所有的下人被命令到停霞苑去送君闻彩,内府里的丫环们自停霞苑正房门口起,顺着路列着两排,小厮们则在停霞苑正门外,另备了彩辇,胡家迎亲的车马却是在临松轩正门,这样也表示迎亲迎到门,却并不进闺房的意思。我本不敢去,怕被君如海或君夫人发现再生茬,可君闻书却说我也是君家的下人,既然让府里的下人都去,我自然也要去,末了君闻书还加了一句:“难道,你一辈子都不见人,只呆在琅声苑?”我不明白他的意思,却也只好随着去了。
停霞苑是我第一次到,果然院里遍植梅花,只是花期已过,已蹿出小叶儿来。我一眼便正瞧进君夫人站在院中,于是踅身找了个最不起眼的位置站下。突然发现眠芍站在最靠近正房门口处,于是,我又悄悄往里隐了隐身。侍槐说的没错,眠芍越来越光鲜了,她今天穿了一件紫色杭罗纱衣,一头乌发梳的一丝不乱,斜挑了一枝百花钗,珍珠做瓣,花的中间,一颗紫色的水晶做芯。她身前站着一位少女,鹅蛋脸,细长的眼睛,玲珑的口鼻,身著粉红古香缎衣袍,头上别着粉红色羽毛,项上一串白里透粉的珠子,一幅未践凡尘的样子。我再一看,几乎要叫起来,听荷,是听荷,她穿了件淡绿色的衫子,垂着头,站在眠芍的后面,与前面两人相比,显得那么普通,像是一个可以被忽略的人。这样看来,眠芍前的人,应该是君家的二小姐,杨骋风未来的夫人,君闻弦了。
随着司仪一声喊:“恭送大小姐出门,”停霞苑里的丫环一齐都跪了下来。君闻彩半低着头,身著大红嫁衣,凤冠霞帔,左右两个丫环扶着,引兰跟在后面拿着盖头。这是我第一次见君闻彩,她圆脸,凤眼,五官虽不绝伦,却也让人觉得温柔可亲。君闻弦对着君闻彩行了个礼,君闻彩也半躬着身答了,继续往前走。君夫人迎上去,只说了句“我的儿啊,”便泣不成声,君闻彩也抱了她的母亲,呜咽起来。顿时,停霞苑里弥漫着一股刺鼻的心酸,我眼见君闻书也背过去,用袖子擦了擦眼色。君夫人哽咽的说:“儿啊,为娘养了十七年了,如今,如今,可是要到别家儿去了。你,你……”她说不下去了,我突然觉得,她虽然打我、使威风,但在这一刻,她也只是一个母亲,一个无助的母亲。她伸手给君闻彩擦泪,自己脸上却有泪水不断滑落:“儿啊,到了那胡家,可别再像在咱家一样……,凡事争着点儿,娘不在你身边,你更是……”君闻彩叫了一声“娘”,便扑到君夫人怀里放声大哭起来。丫环们各自暗暗垂泪,我也哭了,人的命运,女人的命运!如果可能,希望天下所有的母亲都能无憾的送嫁自己的女儿。母女连心,作母亲的,知道女儿即将变成她一样的女人,女人的路途,又是多么的不可测啊。过了一会儿,君夫人坚定的把君闻彩拉开,抹了抹眼泪说:“儿啊,该走啦,胡家的车就在外面候着,可不能让他们看轻了你。来,为娘的再看看。”她扶了君闻彩的肩,仔细的看了看,又给她掠了掠头发,点点头,对两边的丫环说“走吧。”便扭过头去,再也不看。君闻彩慢慢的走着,走到院门口,她又转过身来,无限留恋的看了看停霞苑,看了看我们地下跪的人,又看了看她的母亲,转过脸,右边的丫头接了引兰的盖头给她盖上,她迟疑了会儿,终于,抬起脚,跨出了那一步。
君闻彩走了,停霞苑空了。从此,君闻彩便再也不是停霞苑的主人了。这停霞苑,终究停不了霞,去了。
我们跟在君闻彩的彩辇后面,往临松轩去,胡二公子已站在车边,又高又黑又胖,果然如侍槐所说,一脸的酒色之气,我不禁皱起了眉头。门口站了一个中年男人,正是君如海,看不出他高兴,也不出他不高兴,仿佛要嫁出去的,不是他的女儿。君闻彩由人搀着下了辇,由人领到君如海跟前儿去,拜了拜,嘴上说,“闻彩拜别爹爹和娘,愿爹爹和娘长寿。”胡二公子也拜了:“岳父岳母大人在上,闻彩以后便跟了我了,请岳父岳母保重。”
司仪喊道:“请新人登车。”君闻彩左面的丫环撑起了红伞,右边的丫环抓起旁边小丫环端的托盘上的红豆、绿豆和米,撒在车顶和伞上。君闻书过去,默默的抱起他的姐姐,送到车上,不知怎地,我总觉得他流了泪,我也流泪了。
司仪又喊了声:“送新人出府。”,唢呐声起,我们又都跪了下来,胡二公子也上了马,对大家抱了抱拳,车儿辘辘,载着君闻彩去了。
我总觉得心里发凉。君闻书说,他不愿他姐姐嫁给那么个人。君夫人说,可不能再像在家一样,我不知道等待君闻彩的会是什么命运,她,就这么去了。
车子走的不见影儿,我们才被准站起来,我敲了敲膝盖,准备回琅声苑,旁边有人拉了拉我的衣服,低声唤道:“姐姐姐姐。”我一扭头,是听荷。我一把拉了她:“听荷,可是好久不见了呢。”听荷一边拉着我,一边低声说,“姐姐,那边去。”她在前面,我在后面,慢慢的离开了人群,走至一段回廊。
这里我恍惚有些熟悉,想了想,依稀觉得可能是我进府第二年迷了路、遇见君闻书的地方。我们在廊边坐下,听荷便说:“姐姐最近好么?”“还好吧。你呢?”“我也还好。少爷平素没有难为你吧。”“没有,你呢?”听荷的头低了下去,“姐姐,过些日子你可能就看不到我了。”我心里一缩,抓了她的手:“为什么啊,听荷?”听荷苦笑了下,“姐姐没听府里下人传说吗,我可能被陪嫁到杨家。”啊?我愣在半空,陪嫁?对呀,引兰呢?我突然想起引兰的话,“引兰也陪嫁了吗?”“她没有,”听荷抬起了头,“是扶桂去了。”“扶桂?她不是夫人房里的大丫环吗?”“是”,听荷的头又低了下去,“二小姐要的了婆家却要不了娘。大小姐到底是夫人生的,夫人舍不得,便把自己的大丫环也陪了过去,两个大丫环,平日在府里也都算伶俐,去明州那么远的地方,大小姐好歹也不至于太孤凄吧,夫人能做的,也只能这些了。”我抓紧了她的手,“那你呢?”“我恐怕就没那么好命 ”,听荷又苦笑了下,“如果只陪一个丫环,就是眠芍,她自己也顶愿去。但今天一看大小姐陪了两个丫环,我的心里就凉了,恐怕,我是要陪过去了。”
听荷似乎木了,这样的事情,也不见哭。我只抓紧了她的手,也不知说什么,杨骋风的影子在我面前晃了起来,那晚上他的话我记忆犹新,这样的人,听荷?我看了看她,“听荷,你愿意去吗?”“愿意什么?原来便指望着二小姐嫁了,眠芍走了,哪怕配给什么人,我好歹也有个指望。现在倒好……”听荷终于忍不住了,两只手掩了脸,呜呜的哭了。我犹豫着,问她:“那个杨骋风,你见过吗?”听荷摇摇头,抽泣着说:“见了又怎么样?丑八怪老头子,又与我何干?我只是不想去。若是个好人尚且罢了,若是个恶人,我,我还不如现时就死了。”杨骋风倒不丑,只是,人确实不咋地,听荷落入他的手里,我还真是不敢想像。我抓了抓头,摇着她的手“听荷,要不你跑吧。”听荷抬起了泪眼,“往哪儿跑?怎么跑?要跑早跑了,现在往哪里跑?”我想了半天,突然想起我曾经呆过的那棵杏树了。那树很高,如果能爬上去,过墙肯定可以,可是墙那么高,听荷又怎么能跳下去呢?或许可以带段绳子溜下去。我把想法和听荷说了,她的眼睛里似乎又充满了希望,一会儿,又熄灭了。“不行姐姐,”听荷悲哀的摇摇头,“君府在扬州的势力大,以老爷那脾气,我出了府,他也要把我抓回来,那我就难逃一死了。”我正要劝他,听荷继续说:“姐姐,我不似你,你有主见,人又坚强,能够见机行事,我不行,从小便卖进府里受眠芍使唤,如今,让我一个人出去,又要受追捕的,我,我没有那个勇气。”
我也没办法了。两个人正相对坐着,远处一个老妈子正在往这边过,听荷急忙站起了身,低声催促我:“姐姐快走。”我愣了愣,翻身跳下了回廊,听荷还在向我摆着手,我便离了临松轩,回到琅声苑。
侍槐跟了君闻书,锄桑几个全被派到前面打杂去了,整个琅声苑悄然无声,就我自己一个人。一下午,我都在想听荷,那么小,那么可怜。她说的对,君闻彩陪了两个丫环,君闻弦必也是要陪两个丫环的,没想到夫人居然把自己的扶桂陪了过去,果然母女连心。引兰算躲过这一劫,可听荷呢?我拿着一枝幸笔,在桌上划来划去。突然,一阵笑声传来,我站了起来,笑声?这琅声苑里哪来的笑声?这琅声苑里从来没有笑声啊。
我从窗子往外瞧,影影绰绰的见君闻书和一个人正往正房缓步过来,侍槐在后面跟着,杨骋风?我犹豫着该不该出去?要不就窝在这里,关上门,君闻书该不知道吧?书库和居室隔着一间,谁也不会发现。我打定主意不出去,便悄悄关了门,猫在窗下听动静。
只听杨骋风说:“闻书的这园子真不错,既大又开阔,若我有这样一个园子,定当每日流连其中。”——真能装,好像没来过似的。
君闻书淡淡的应道:“听闻杨兄在扬州的园子小巧精致,君家这园子,虽大却土气,让您见笑了。”——杨骋风在扬州有园子?怪不得,时不时的来。
杨骋风又说:“闻书此言过奖,我那小园子,只是偶尔来落落脚,不值一提。咦,闻书,你这园里没下人?”——那个花花肠子,他又想干什么?
君闻书仍是平平淡淡:“几个小厮在前面跑腿儿,园里便空。杨兄突然要来,闻书也无法通知他们来。”——可千万不要问到丫环。
果然,杨骋风笑道:“我只曾听说,小姐的园子只有丫环的多,少爷的园子里全是小厮的,还真没听说过,君家的规矩真奇怪呢。”——我在心里大骂杨骋风,这君府里你都不知来了多少回,还在这里装的一派纯情笑话
人
君闻书顿住了,又说:“侍槐,司杏呢?她今日原不在前面吧?”——这个笨君闻书,你上当了。
一会儿,脚步声由远及近,在门口站住了,有人推门,见推不动,便“当当”的敲了起来:“司杏,司杏!”我不情愿的拉开门,一群笨伯,以为杨骋风是多么好对付的,我在心里暗暗准备对付杨骋风的词儿。
我出去行了个礼,“见过少爷。”我感觉杨骋风的眼睛在我身上骨碌碌转着。
“你方才在里面做什么?不见你来迎接客人?”君闻书言语似怪责,口气却没有不满。这是做给杨骋风看的?我心里便有了底。
“回少爷,司杏以为今日大小姐大喜,不会有人来。刚在整理书,也不曾注意外边。”君闻书点点头,“这位是大理寺少卿的公子杨少爷。”我不情愿的对他行了个礼,“见过杨少爷”。杨骋风却是一幅初次相见的表情:“原来这便是闻书园里的丫环。”装的那个样子,让我真想上去踹他一脚。君闻书淡淡的说:“琅声苑里的下人都粗陋,让杨兄见笑了。”杨骋风装模作样的说:“闻书,你园里小厮多,只一个丫环,还是这般模样,真是眼光异于常人呐。”君闻书的脸红了,我扫了杨骋风一眼,后者正得意的冲着我笑,我开了腔:“司杏见过这位少爷。少爷风度翩翩,”君闻书愣了,杨骋风也瞪大了眼,我继续说下去,“想必是府里多美貌的丫环,远远看来,司杏竟以为是位小姐。”侍槐在君闻书后面悄悄的把头扭向一边,脸上肌肉抽搐,像是憋极了笑。杨骋风却冲着我咬牙切齿,君闻书咳嗽了一声:“司杏,怎么如此对客人无礼?”我作势一礼,口中委屈道:“司杏说错话了,可刚跟着侍槐出来时,我还以为是少爷带来的哪位小姐。”“司杏,还不快去和杨少爷赔不是。”我忸怩了半日,正欲行礼,杨骋风道:“也不必了,一个丫环,也无甚眼光,说笑而已。若真让她赔了这不是,传将出去,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多么像女人,闻书也不必了,且带我在园里走走。”“也好,”君闻书把手一摆“杨兄有请。”
侍槐跟在君闻书后面,我跟在杨骋风后面,大家绕着园子慢慢走着。看着杨骋风那假假的样子,我心里不禁作呕,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君闻书这个笨蛋,还以为是好人进屋了呢,还当客待。只听杨骋风说:“江南君家,颇有盛名,闻书乃君家独子,想必对君家的家业亦有所承吧。”君闻书仍只淡淡的应着:“闻书无能,家中之事,暂由爹爹携领。”——这个杨骋风,又开始打人家家业的主意。
“哦?闻书倒是谦虚的紧啊。”杨骋风一阵虚伪大笑,听的我一身鸡皮疙瘩。我瞅了瞅,旁边的小灌木上有甲虫在爬,经过它的时候,我伸手抓了下来,没有一个人发现。
“闻书,平日所读何书啊?”
“闻书不才,平日也只读些经、子,其它很少涉猎。”
“哦?闻书想做圣人不成?”又是一阵大笑,我实在忍不住了,乘侍槐扭头之机,我对着杨骋风的衣领一扔,甲虫便攀了上去,跌跌撞撞的顺着衣领爬到里面去了,我得意的笑了笑。一会儿,杨骋风开始扭动起来。当着生人的面儿抓挠身上是最失礼的一件事,杨骋风是官家子弟,深谙礼仪,他一面把手背在后面仍然保持着风度,一面不断的扭着上身,我则目视前方,尽量不去看他。
过了一会儿,杨骋风终于忍不住了,他住下脚,“闻书,失礼了,我这里有个小东西,不得不先把它抓出来。这个,你看,你看是不是回你的卧房?”君闻书赶紧说无妨无妨,将杨骋风引至卧房,我们都留在外面。片刻,杨骋风出了房门,手里捏着甲虫,笑道:“闻书园里生气茂盛,连这小虫子也泼辣的紧,哈哈。”一边说,一边却瞟向我。我低下头,做出一无所知的样子。君闻书客气了几句,两人便又一同去临松轩了,临走吩咐我,晚上不必等他,锄桑等回来了,我便可先去安歇。
月色初上,锄桑几个回来了,我们一同吃了晚饭,我便往住处走。由于有月光,也没提灯笼,一个人慢慢在月色中走着。绕过那茂密的树林,远远的,我便见一个人站在我屋前的空地处,不用细看,我便知,那是杨骋风。
第十八章 心系
空地前是一个花丛,我现在知道了,那是含笑。含笑的香气极其馥郁,宜隔远相闻。我甚爱其美人态,花开时真的仿佛美人的唇间启了一条缝,然后香气扑鼻。含笑旁边高大的花木是木莲,木莲和木兰、木笔同种,前世我只见过木兰、木笔,却不知木莲的形态比木兰更美,更耐看。我在离杨骋风十步的木莲树下停住,旁边就是袭人的含笑,木莲开的极盛,月光照不到我。
我见了一礼:“见过杨少爷。”我知道,杨骋风今夜前来,绝非善事。我心里烦他,却也无法。他是君家的二姑爷,真的闹将起来,我不占什么便宜,君家的事,能躲还是躲,更何况是沾着眠芍的。
他默默站着,不说话。我又行了个礼:“见过杨少爷,”他仍不说话,我有点烦了,站在我的屋前,却又不说话,不找我更好。于是我又行了个礼:“不打扰杨少爷在此欣赏月色,先行一步,请杨少爷自便。”你是君家的准姑爷,站哪里是你的权利,我管不着。我抬脚欲走,却听他说:“你好大的胆子,居然敢戏弄本少爷。”
我仍然退回到那片阴暗处,这里虽是琅声苑,人迹稀少,但我不想和他有任何纠扯。于是我笑道:“杨少爷言重了,您是君府的客人,又是君府未来的姑少爷,司杏一个君府的奴婢,怎么敢忘了做下人的规矩?”
“哼,你几次三番与本少爷作对,该当何罪?”
我懒得和他纠缠,便说:“奴婢已经说了,奴婢并无此意思,也不敢有这念头,若是奴婢有什么错处,请杨少爷见谅。”
“见谅?有何谅好见?我问你,秋天我娶了君家的老二,你也便会如此对我么?”
这个问题极难回答,我答应了是,便是承认他是我的主子,以后恐怕纠扯更多。若说不是,我又是得罪了他,他毕竟终要成为君家的姑爷的。我想了想,仍旧笑了,“杨少爷娶了二小姐,二小姐便是和杨少爷一家人,司杏一个君府的丫环,自是对君府每一个主子都尽下人之道。”
“哼哼,我看你倒是滑头的紧。君闻书给你什么好处,让你如此对他?”他说着,已自慢慢踱了步过来。
“回杨少爷,奴婢不敢,只是尽下人之道罢了。”含笑确实太香了,我被熏的都有点迷迷糊糊。
他已经到了跟前,一只手突然伸了过来,拽了我的胳膊,我吓了一跳,一下子从迷糊中清醒了过来,我颤声道:“你,你干什么?”一边使劲抽胳膊,他的手却像钳子,纹丝不动。我火了:“杨少爷,你放手,你这是做什么,你放手!”我拿空着的那只手拼命拨他,“你放手啊,你快放手!”我蹬着地,使劲后仰着。突然,他松开了手,我收不住,一屁股跌到地上,疼的我“哎哟”了一声。这个乌龟王八蛋,我想骂他,又不敢,只好气恼的道:“你干什么?”坐在地上也好,离他远点儿,我索性不爬起来,装作揉胳膊,也不说话。
“不起来么?耍赖?”
“杨少爷请自便吧,我自会起来。”
他欺了一步上来,我住了手,收了胳膊,戒备的望着他:“你又想做什么?”
他并不答话,仍然只是盯着我,看的我身上发麻,反正死无对证,你总不能硬说是甲虫是我放的吧?
好半天,他却忽然笑了。“君闻书怪,弄了个丑丫头也怪。君闻书一个男儿,居然还需要个丫头来维护。丫头却又背地里算计人,这君家的人啊,哼哼。”言谈里,大有不屑之意。
“杨少爷说的真叫好笑,”我不示弱的回道:“堂堂三品大员的公子,又和我们二小姐行了聘,这大晚上的,在这个地方,恐让人非议。”
“非议?”他又往前跨了一步,我往后一挪,“你干什么?”
“哼,君闻书的好丫环,”他凑了过来,“你对你家那些木头主子怎么就那么好?今天本少爷明明看见你在那一堆丫环里跪着,送了你们大小姐,还在那儿偷偷的抹眼泪。啧啧,真叫一个感人——喂,到我娶那个君闻什么的时候,你也会哭么?”
呸!就你?你快把那眠芍给娶走吧,你娶回去,你们家就热闹了。我别过头不理他,听他继续在那里胡说:“不过,人家都在前面吃喝,抛头露脸,风风光光,就你,跟着一个穿绿衣服的小丫环走了,再连个影子都不见。你们君家的主子对你果然不错啊。”我心里一动,难道,我的行踪都让他发现了?他这么留心我做什么?
不容多想,我也笑道:“杨少爷这么留意观察君家,却是这么着急见你的心上人么?”一语既出,我便自知失言。君闻弦是未出阁的小姐,不能在人前抛头露面,往临松轩送君闻彩时,君闻弦和眠芍并没有去,这么大的规矩,我怎么给忘了?倒是我说错了。
杨骋风果然笑了,“不错,我是着急要见我的心上人,只是她泼辣的紧,对别人总比对我好些。”
我不敢再往下接,该躲时躲,别自找麻烦,于是我便沉默了下来。“说话啊,”他得寸进尺的语调扬了起来,脚下却是又往前进了一步。
这含笑太香了,我鼻子痒痒的,终于忍不住打了个喷嚏。他先一愣,接着咯咯的笑了起来。看他那得意的样子,我决定刺刺他,“杨少爷好心计,一个小丫环都让你注意到了。君家有君家的规矩,像我这等下人,不在前面也有好处,要不,杨少爷到琅声苑,有谁招待你呢?”我故意把“下人”和“招待”两字说的重了些。
“哼,司杏”他收了笑,“你对君闻书这般忠心,君闻书会对你如何?我可以告诉你,”他把头仰向了天:“他是绝对不会放你去和姓萧的那小子在一块儿。”
我一惊,看着他:“你说这话什么意思?”
他一甩袖子,头偏到一边,“傻!你越这般对他,他越不会放你走。到有一天,你想要去找你那心上人时,他只会从中作梗。”
“你,你,”我忽然想起,这样一说,我便等于承认萧靖江是我的心上人了。我正眼一瞧,果然,他虽歪着头,却在紧紧的盯着我。于是我不动声色也笑吟吟的说:“多谢杨少爷挂记。只不好意思,我和那萧公子只是结难的朋友,君少爷是我的主子,以后却不敢再累杨少爷费心了。”
他又冷笑了,“司杏,你是说我说的多余吧,那我们就走着瞧。不过呢,”他像个苍蝇一样,围着我转了圈,“你到时可别怪我没提醒你。姓萧那小子家世有限,你不要指望他帮你赎身。”
我心念一转,失声叫道,“你去查了他?”
“哼哼,”他极无耻的笑了笑,“我不是说了么,我随便写封信给湖州的老官儿,保准连他的祖宗八代都查的清。你看,你老不信我的话,老拿我当恶人看。”
“他又不妨碍你什么,你查他做什么?”我冷冷的问。
“没什么,”他轻松的吹了声口哨,“司杏好歹也算我的一个熟人,我认识认识她所说的结难的朋友,也没什么不好。你说对吧,司杏?”
“你,你别打他的坏主意。”
“哟,心事不少,既维护着君闻书,又维护着那个萧,萧什么来着?”他拍拍脑袋,似恍然大悟的说“哦,对了,萧靖江。啧啧,你那小小的心儿还能承受的住么?”他蹲了下来,“你干什么?”我往后缩,他伸出了手似要抓我,“你干什么你干什么?”我忙不迭的打了他的手,赶快从地上爬起来,离了那树丛,站在月光下。
“哈哈,这不起来了么?装的倒是弱不禁风。”我气晕,死杨骋风,又让他算计了。我甩开他的手:“弱不弱与你何干?”
“我舍不得你在那凉地上坐着,”他懒洋洋的说,“君闻书不疼你,我疼你。”和这种人不必多费话,我懒得再多言,采取沉默战术。
他也似极无趣的伸了伸腰,“今晚月色正好,本少爷想和你多谈一会儿,可君家那几段木头,还要等着我过去喝酒呢。不要紧,待少爷我娶了那君家的老二,这园子便可经常来了,那时再和你叙叙旧也不迟。对了,今天拉你走的那个绿衣丫环看着眼熟,是君老二那边的吧,长的倒真是标致,只是太小了。”
听荷?他说是的听荷?我一下喊了起来:“杨骋风,你,不准你碰她!”
“这么激动?连本少爷的名讳都喊出来了。”他冷冷笑道:“我杨府有的是人,君家陪嫁的人,我一个都不稀罕,可是只怕,你们君家非要送吧?你可以去对着君如海喊,让他别把她陪了。”
“你——”,我的口气一下软了,“听荷可怜,请你一定要好好对她,不,不用好好对她,只别打她、骂她,让她该做什么就做什么好了。也别让她再跟着眠芍——眠芍是二小姐的大丫环——,这就好了。”
杨骋风看着我,“你这算求我么?”我点点头,“算我求杨少爷了。”
“哼,”他又仰头冷笑,“哪里有这样口气求人的。司杏,你没求过君家的主子么?是这样求的么?你好歹得跪一下,是不是?”他一副挑衅的模样望着我。
我跪的人多了,下人的脸面不值钱,为了听荷,我认了。我双膝跪倒,垂头道:“求杨少爷照拂听荷。”
杨骋风许是没料到我真会跪,他竟愣了一会儿。夜风送来含笑花馥郁的香气,月光下,他黄绿色的缎袍闪着光,一刹那,我好像竟在他的眼里看到一丝——温柔?我甩甩头,我见鬼了?却听他极缓慢的说:“司杏,你不仅丑,而且还笨。”我心里松了一口气,这才对嘛,这才是杨骋风。他却一言不发,走了。
切,我从地上爬起来,扑扑膝盖。丑怎么了?笨怎么了?强似你心术不正!我关了门,收拾了一下,便倒在床上。
今天是三月十二了,我是头年腊月二十四寄的信,萧靖江怎么也该有回音了?他怎么了?病了?被发现了?庶母不让寄信?还是……不愿理我?我辗转反侧,总是睡不着……杨骋风说不能对君闻书好,倒也有道理,我若一无是处,可能他便会早早打发我出府,可是,把我打发给谁呢?引兰和听荷的脸依次出现在我面前,听荷真可怜呢……我翻了下身。杨骋风干嘛要打听萧靖江,他要对他做什么?纯粹是公子哥儿吃饱了没事情干,不会有什么敌意吧?萧靖江也不碍着他什么呀。唉,萧靖江他还好不好?他不回信,会不会是杨骋风搞什么鬼?一定是了,他拿走了我那封信,对呀,我今天还没和他要呢。萧靖江到底怎么了……我一宿辗转,没怎么睡好,结果第二天早上起迟了。
当我气喘吁吁的跑到书房时,已经是日上三竿,君闻书早端端正正的坐在书桌前,又在进行十几年如一日的读书功。我轻手蹑脚的想从他身后经过,却听他说:“司杏,今天起晚了!”
“是!”我赶紧立正,垂头站好,“司杏昨晚睡的不安稳,故此晚了,请少爷责罚。”
“为什么睡不安稳?”
“因为……”我一时编不到理由,说什么?“昨日不知怎么地,就是睡不着。”
“是白天斗志太强了吧?”啊?君闻书转过身来,对着我。“当着我的面揶揄客人,你的本领不小呢。”我还以为说虫子的事,还好还好。不过,既然他提到了,我也大大方方的说:“司杏不敢,只是司杏怪他笑我们琅声苑无人。”
这次君闻书没有皱眉,脸上倒是漾起了笑意:“你这丫头,知道那是谁吗?”他?我知道着呢,嘴上却只能说:“昨天您不是说他是大理寺什么人的公子吗?”“嘿,你这傻丫头,那便是我未来的二姐夫,”君闻书说着,脸突然阴沉了下来。阴晴不定的,我摸不透他的意思,只哦了一声,仍然垂手站着,却听君闻书慢慢的说:“昨天,谢谢你。”
谢我?我没听错吧?君闻书谢我?我来君家,从来不是挨打便是挨骂,从来没瞧见什么好脸色,如今,君闻书要谢我?我还是小心些为妙。于是我也不问为什么,直接向他屈膝一礼:“少爷言重了,奴婢只是一个下人而已。”君闻书突然笑了起来,“司杏,你还真奇怪呢。”
我不明所以的望着他。这好像是我第一次见君闻书笑,我是说,真心的笑,露牙齿的笑,其实,他笑起来也挺好看的,眉毛弯弯的,让人觉得是发自内心的笑,虽然不如萧靖江的温暖,至少比那假假的、让人觉得别有所图的杨骋风好多了。原来,古板的君闻书也会笑呢,只是,他笑什么?
“拿去吧,你的。”君闻书递过一个信封,我只看了一眼,立刻心跳的要蹦到嗓子眼儿了——信封的右下角赫然有三点墨迹,这是我和萧靖江约定的标志!萧靖江!我脸上不由自主的堆满了笑,萧靖江,你可是来信了,你可是来信了你。
君闻书似在观察我的脸色,“看来你心情不错呢,这封信这么重要?”我赶紧收敛了脸色,君闻书教导我们,要喜怒不能形于色,否则便是没教养,不稳重。果然,君闻书又背了过去。“谢少爷,”我行了个礼,准备去工作台看信,那个声音又恢复了少年老成的状态“哦,忘了跟你说,那信是二月到的,哪天忘了。事情一忙,便忘给你了。”我刚刚对君闻书的一点儿好感全没了,我说这信怎么还没到,原来是压在他手里了,可恶!我淡淡的哦了声便要走,他又说了:“要看信晚上回屋里再拆吧,白天要做事。”我听了便在心里大骂起来,杨骋风说的果然没错,不能对君闻书好,看起来也是和杨骋风差不多的货色,没一个好人。我连礼都没行,直接进了书库。
一整天我都在想信里的内容,会是什么呢?我把信放在案头,一会儿抬头看一眼,一会儿用手摸挲两下,萧靖江的字不怎么好看,不过,倒还顺眼,嗯,顺眼。我捏了捏,信瓤挺厚,我眉开眼笑起来。萧靖江也给我写了好多话呢,不知都有什么?我托着下巴痴痴的望着信,恨不得眼睛能直接伸进去看看。
正胡思乱想间,讨厌的君闻书又发话了:“司杏,你过来。”又干嘛?我嘟着嘴过去了,“你看这句”,我伸头一瞧,晕,“发乎情,止乎礼。” 我张口结舌。如何?“这句话怎么讲?”怎么讲?孔老夫子的话,怎么讲?我瞪着他,就是发乎情,止乎礼,什么怎么讲?“不知么?”君闻书眉头又皱了,“既是不知,抄写一百遍。”神经病君闻书,大变态君闻书,你自己要做木乃伊还要拉上我,不就发乎情止乎礼吗?你这个疯子。我不情愿的去了,拿起毛笔,笔走蚯蚓,一气划了一百遍交了差,每划一遍,心里就骂大乌龟君闻书。
好不容易挨到君闻书歇息了,我草草扒了几口饭,抱了信,一溜烟儿的跑回了房,用剪刀小心的拆了封口,脸上立即笑意显现——果然,好几页,而且也和我一样,都是反正面的小字,我跳起来,转了个圈儿,又赶忙坐下看信。
“司杏如晤”看到开头这几个字,我的眼睛倏的模糊了,没有稽首,没有叩拜,只有四个简简单单的字,司杏如晤。萧靖江啊萧靖江,你不和我说客套话……真好。如晤,真好,你说如晤呢,殊不知,我写信给你的时候,也觉得你就在我跟前儿,我就是在对着你说话呢。我把信往胸口贴了贴,又接着往下看。
他说,年关前加正月,都是衙门上下人情走动的时候,因此,我的信压了很久才到他手里,那时已经是二月十三了。他接了信,立刻回了、寄了,希望我不要怪他。我翻到后面的落款,是二月十五,这样算来,到君闻书手里,应该是二月底左右,可恶的君闻书。
他的信也和我的一样,都是说些日常话,读了多少书,吃了什么东西,哪天碰上了什么有意思的事儿,家里如何,庶母又作了什么怪,他又是如何对付的。我一会儿抿着嘴笑,一会儿又跟着他皱眉,看到他说读书,我也想跟着看看。于是,我便下了床,找了笔,细细誊了他说的书名,准备也找来细细读,虽隔着百里,但我们也遥遥的共同读书呢。
我把信仔仔细细的看了几遍,总是舍不得放下,觉得他那瘦瘦的样子就在我面前。外面已经响过三更的梆子了,我才满面笑容的装了信,压在枕头下,吹了灯,甜甜的睡了。
第十九章 黍离
没事的时候,我便读书。萧靖江信中提到的书,君闻书都有,我一本一本的读。由于我们的文化根基相差太多,我们对书的看法却并不一致,比如他在信中告诉我,觉得韩愈文胜于柳宗元文,而我却认为,韩愈的官虽然做的比较大,一幅正统君子的样子,每篇文章都有着强烈的教化使命。但单就文来说,柳却胜于韩。通俗来讲,韩是质胜于文,而柳则是有文有质,却说不上文质彬彬。真正文质彬彬的,古今我最推崇贾谊。而且,即是要为人臣子,似贾谊的《过秦论》、诸葛亮的《出师表》、李密的《陈情表》都是不可或缺的研习对象。《过秦论》明明是书生之论,但让人不得不信,既富文采,又有道理,古今策论我推之第一。至于《出师表》和《陈情表》,一含蓄规劝,一委婉陈辞,虽是以下晋上,却只会让人从心生出同感,对于下臣来说,这种书表是最重要的。我还让他注意王安石和司马光的文集,这两个人的观点、作法完全对立,王安石固然未成功,司马光却更是失败。我认为,王安石遭围攻,很大程度上是个人性格上的缺陷。越是位居高位的人,自己的个性越能影响国家的命运。因自己之个性,有时居然可导致整个国家为之受难,覆巢之下无完卵,自己亦为之所累,此诚不得不察也。我是后人的角度,功过大体还分得清,萧靖江却是历史中人,总要受当时的导向所牵引。
萧靖江别的还好,只是从我的角度来看,书生气有余,度量气却不足。我在信里特别嘱咐他“为人要弘毅”,虽家世不好,仍然要弘毅,不要拘了庶母的影响。大概是应试教育出来的,我对考试这东西看的很淡,考的过怎么样?考不过又怎么样?历史千年,我们都只不过是历史中一个小的不能再小的沙粒,真正璀璨千古的,都是托思想传于后世的,官做的再大,过眼云烟,又有何用?不过这些我没和他说,怕他多心。当然,我在信里大篇幅提的还是让他努力读书,毕竟九月又要考试了。
日子过的飞快,春去夏来。我十岁下半年入府,今年却已十三了,想想这日子,也真是快。由于有了萧靖江的信,我的心情好多了,每天都拿出来读读,也更勤于的给萧靖江写信,信的内容五花八门,有我如何对付君闻书的,有我如何和锄桑他们玩的,有我养了什么花花草草的,也有和他正经讨论读书的。我写的如此多,以至于当我寄第二封信的时候,君闻书惊讶的说:“你这里面是什么?恁厚?”不错,确实厚了点,十二页。我陪着笑说:“厚是厚了点,不也是一封么?”君闻书研究了我一会儿,仍然吩咐锄桑寄了,我舒了一口气。
十一岁来的琅声苑,如今也两年多了,除了君闻彩出嫁,这君府再也没有别的动静。我不敢、君闻书也不让我乱出园子,每日便只躲在琅声苑的小天地里。青木香的事无人再提起,也或许有了结果我不知道,曾经起过风波的事似乎都让人遗忘了,包括我。君闻书对我说不上好,也说不上坏,好像也没把我当嫌疑人,至少在琅声苑天地里,我还是可以好好活着。想想我便有点惴惴不安,日子真的可以这么过下去了么?有时我也琢磨君府,这么一家人,人员也不复杂,怎么就没点儿人情味儿呢?君闻书除了每天短暂的往临松轩晨昏定省,也不见和谁有更多的来往,君夫人是做娘的,她也不来看看她儿子?一家人,真是怪呢。
凡事不可想,这一天,侍槐出去给君闻书办事,我正汗流满面的往手推车上搬书,今天天气大好,正是晒书的好日子,忽听锄桑在外面高喊:“见过夫人。夫人,少爷正在书房。”我一愣,扭头看向君闻书,他正在写字,手微微一歪,然后默默的放下笔来,起身往外。
“少爷?”我不知要不要出去。我不想去,那个君夫人,我想想便害怕。她若是见了我在琅声苑活的好好的,肯定要生事的。
“怎么了?”
“少爷,侍槐不在,我……”我嗫嚅着,后面的话没有说出来,想他也明白。
“侍槐不在,当然由你去前面奉茶。”君闻书语气平淡,似乎这是理所当然的事。
“少爷,”我抬起头,欲言又止,两眼乞求的望着他。
他叹了口气,默默的转过身去,“该来的总要来,难道你就要一辈子呆在琅声苑不出去?走吧。”他在前面,我低着头跟在后面,二人一前一后出了书房。
君夫人已经到了居室,坐在右首的椅子上,培菊站在她旁边。二年没见了,培菊出落了不少,虽然不如眠芍红艳,不如听荷水灵,但也自有自己温婉的气质。“见过娘亲。”君闻书躬身施了一礼,我也跟着默默的行了礼。
“三儿,这边儿坐。”我不敢抬眼看君夫人,觉得她扫了我一眼,目光犀利。我默默的捧上茶,便站在君闻书的一边。
“侍槐呢?”君夫人并不端茶,口气中似有不乐。
“儿差他去买些笔墨,一会儿便回。”君闻书淡淡的回道,似是没发觉他老娘的口气,我站在一旁更不敢说话了。
君夫人环视了一下,目光落在那个大牡丹剪纸上,“那个剪纸是谁买的?”那个剪纸让日头晒的颜色有些褪了,但君闻书并不让摘,让等过了七夕再除去。
“哦,是孩儿年前上街,见了觉得剪的也不错,便随手买下。”我一愣,君闻书为什么要说谎?但我不敢抬头。
“你?”我感觉君夫人的眼光又在我身上打转转,却对着君闻书说,“三儿,咱家不要那么招摇的东西,这纸太大了,瞧着冲的慌,你爹他不喜欢。”真是有其母必有其子。
“是,娘亲,儿明天就让人把它拆下来。”
君夫人又在看我了,我的头越垂越低。突然,她说:“你们都下去吧,我和少爷说句话。”我赶紧施了礼,如获大赦的走了出去,一面走,一面觉得君夫人的眼光盯着我。
外面太阳正好,我本想把培菊让到厢房去坐,她不肯,说怕夫人叫她。于是我便搬了杌子,就着树荫坐下。
对于培菊,当日我在内厨房时,她去拿饭,虽也认识,但终究话不多,我们始终不似和引兰和听荷亲近。培菊的话还是很少,也或许,似乎更少了。我们默默的坐了一会儿,我没话找话的说:“培菊,我该叫你姐姐吧?”“你多大呢?”“我今年十三岁。”“哦,那我痴长你一岁,十四。”“那我该叫你姐姐了,培菊姐姐。”培菊淡淡一笑,“什么姐不姐的,都是做丫环的,不分什么大小,你倒恁客气了。”
呆了一会儿,我又问:“姐姐日常还好吧?”“还好,也没什么事。”我突然想起侍槐告诉我,引兰现在在夫人房里,就问了句“引兰她也好吧?”培菊的眼里闪过一丝警觉的神色,“她还好,你和她很熟吧?”为什么?我一愣,连忙若无其事的说:“好就好,其实也不熟,跟和姐姐差不多,都是当日在内厨房认识的。只是听说大小姐出阁时没带她,现在在夫人房里,顺口问一句。”培菊点了点头,又不答话了。
培菊时不时的往正房看,屋里静悄悄的,既不闻笑语,更不听声音,我也好奇了,这君家母子俩在密谈什么?培菊移了眼光,见我也在往正房看,便说:“你好像很惦念少爷。”什么意思?我连忙笑道:“少爷是主子,我哪里有什么惦念不惦念的,无非是和姐姐一样,只是想着要不要进去添点水。少爷这里平素也不来什么人,我也粗手笨脚、没个眉眼高低的,也不知该不该进去。”
培菊若有所思的看着我,半天说:“司杏妹妹,你在这里还好吧?”因为有了刚才的经验,我对培菊也由原来“故人相见”的感情变成了“稍有防备”,我还是笑道:“姐姐说的哪里话,都是做下人,在哪里不是做?少爷这里平素也是侍槐他们,只是今天恰好侍槐不在,我便只好权且充一充了,不抵姐姐。”培菊也笑了,说了声你真客气,便又不说话了,我却觉得她在偷偷打量我。即是偷偷,我便权做不知,尽量绕开她的目光,也避开正房,左顾右盼。只是,我不解,她这是做什么?
两人无趣的坐着,突然正房里响起君闻书不大的声音:“司杏。”我应了一声,迅速起身走了过去,培菊也起身跟在我后面。我不敢抬头,只觉得室内的气氛不是特别融洽。我过去见了礼,君闻书说:“司杏,你去打开书库的门,我请夫人看件东西。”书库有什么好看的,不是一向开的吗?哪里还用再开?我不敢怠慢,应了声,便退了下去。
我在书库的门边上站定,君闻书踱了进来,君夫人在他的身后,培菊欲进来,君闻书却说:“培菊,我要和夫人说句话,你外头侍候吧。”培菊应了,狐疑的看了我一眼,便下去了。我犹豫着是否该告退,君闻书却说:“司杏,你站着,和你有关。”我眼见君夫人的眉头皱了起来。
“娘,”君闻书的声音中不带一丝感情,“儿就是想让您过来看看我的书,你知道,我喜欢读书,这便是为儿的书库。”君夫人的眼光掠过,仍然回头君闻书的脸上,他继续说“娘说的言重了。我好歹也是个少爷,一个丫环,有什么舍得舍不得,不就是一个下人么?谁来谁走我都不管,可是娘,我这书可不能没人打理。”君闻书顿了顿,“早先在您和爹爹那边时,你也知道,就那些书,侍槐常弄的乱七八糟,特不便意。这丫头来了,书库才有个样子。”他手一扬,指着我“您要打发她,我不管,可您先得找个和她差不多的人来。”
原来君夫人想打发我?我的心里转开来了,打发我,我便可以离开君府了。君府虽衣食无忧,总似在个鸟笼里,为人家的下人。我愿意出去,可是,他们要把我打发到哪里去?我留神听下去。
君夫人的眉头皱的更紧了,“三儿,你明知道你爹不喜欢她,青木香的事还没查清楚,你怎么就把她留在园子里?我原来也不管你,可是,眼看着你二姐……”她看了我一眼,没有说下去。
“娘,”君闻书转过身来对着他的母亲,“青木香这件事,娘和我心里一样清楚,何必再当着个下人说?你瞧她那个样子,像是个能干什么的么?她那模样本就不出众,爹可能也早忘了她,为着一个丫环,至于吗?娘,我还是那句话,您别说我护着她,若不是看着书,随便您打发。您要是能找个人来代她,男的女的,您就可以立刻拉她走。”
君夫人瞧了他一会儿,叹息了一声说“好吧,为了一个丫环,也确实不值得这样,这件事先撂下吧。但我刚才说的那些,你可好好想想。”
君闻书想了想,“娘,您说的那件事,容我再想想。这么多年了,我会的也只是读书,有爹爹在,其实我也不必了。”
“闻书!”君夫人厉声叫了一声,君闻书立刻闭了嘴,默默的低了头。“三儿,”君夫人的口气软了,“你毕竟是君家的儿子,这君家,终是要你来接的。”
君闻书没有答话,只默默的送君夫人出来。培菊扶了夫人,却极快的扫了我一眼,目光复杂。送至园门口,看着二人往东去了,我才舒了一口气。君闻书站在我前面,头也不回的说:“司杏,回书房。”
我忐忑的跟着他进了书房,这次他没有在书桌前坐下,而是到北墙根儿下的榻上半欹着,双目微闭,似乎极累的样子。我低着头在他面前站定,半天,却不闻他说一句话。我疑惑的抬了头看他,恰巧他也看向我,四目相对,我又赶紧低下了头。又过了好一会儿,只听他叹了一口气,然后声音低沉的道:“你下去吧。”
真是个怪人,让我到他跟前儿,不说一句话又让我走,奇怪。可我想有话说,但又不敢说,正在心里徘徊时,他似乎看出了我的犹豫,问道:“你有事么?”
“少爷,”这是一个机会,此说不说,更待何时?我把心一横,“少爷,奴婢原不该听夫人和少爷的说话,但既然听到了,又事关奴婢,烦请少爷也听则一听。”
“你说。”
“少爷,听刚才夫人话里的意思,是想把我打发了。”我悄悄的看了下他的脸色,他一动不动的闭着眼睛,我接着说下去:“奴婢自入府以来,确实粗笨,不得主子们待见是应该的。如今,夫人要打发了我,奴婢觉得,再换个人来是应当的。”
“我说不应当了么?”他仍然闭着眼睛,语调极冷。
“奴婢不是这个意思。其实这书库,我已经编好了目录,少爷也是极熟的了,其实,我 我所起的作用有限,很多时候,少爷自己也能……”
“你是说要我自己去弄那些书么?”
“少爷,”君闻书好像有着恼的意思,我赶忙陪着笑,“少爷,不是这样子的,这些事原本就该下人做。我只是说,这书就是这样子的了,以后再来书只要按着摆就可以了。侍槐肯定能,栽桐也略微识些字儿,要不先让栽桐过来试试。”
“唔,你呢?”
“我?”我更是多挤了点笑容来,“奴婢觉得,夫人既然和少爷提了,少爷还是别惹夫人不高兴,又不是不能有人做……”
“你想怎么着?”
“凭府里打发。”
君闻书一下子睁开眼,盯着我。“我口渴了。”
“……?”我正等着下文,突然出来这么一句,大出乎我的意料。我默默的转身去倒了杯茶递给他。
“拿着。”君闻书说。我瞪着他,“你先拿着,我想喝时自喝。”变态君闻书,你不是渴了吗?倒来又让我拿着,这不折腾人吗?他仍然那么闭着眼睛欹着,又没有音了,到底怎么着吗?我想叫他,又不敢,只好像个傻瓜一样捧着茶站在那里。
“司杏,”他突然幽幽的说“你是不是特别想离开这里?”
“啊?”确实很想,只是不敢这样说。
“我知道,你很想离开这里,其实我也想。”
啊?君闻书说什么?“我不想做君家的公子,我的姐姐也出嫁了,我的娘亲有爹爹就够了,我在君家做什么呢?”
君闻书怎么了?这个夫子怎么突然愤起青来了?
“可是,我不能离开君家,因为我姓君。”他仍然闭着眼睛,我却是越来越听不懂了,“君家再好再不好,我都姓君。”啥意思,我也没说你不姓君,我也没让你离开。
“所以,”他睁开眼,“你也不能离开。”
因为你姓君,所以你不能离开,这我能搞清,但怎么突然就所以到我头上了?因为你姓君,所以……,所以,我也不能离开?这是什么逻辑?
“这个,少爷,”我笑了一下,“奴婢愚笨,您说的话,我委实不太明白。”
“不明白算了,”他接了我手中的茶喝了一口,“记着就行了。”
我越发糊涂了。“少爷,记着什么呀?”
他似有些恼怒,“记着你离不了君家了,你也别打这主意了。”
什么呀,明明是你妈妈跟你要打发我,怎么又变成我打主意了?“可是,少爷,我总要被打发的呀。”
“为什么?”
“丫环大了,都要被打发的呀。”
“行了,让你记着你就记着,我累了,你下去吧。”他一转身,不再理我了,我只好端着茶杯走了。
我怀着一肚子的疑团,回到了工作台。干坐了一会儿,发现窗台上我种在咸菜罐里的豌豆开花了,紫色的小花儿,在风中颤着,真可爱。我找了个小棍儿替它翻了翻土,心想,刚才幸亏夫人没看见,否则,一定要怪我把这乡下的东西种到府里的书房来了,还是用盛咸菜的小罐子——可是,君闻书说的是什么呢?
第二十章 冲突
我始终没有想明白君闻书的话。后来我想,也许他说的是他是主子,我是下人,主子在,下人就得跟着?否则,为什么说到打发的时候,他让我捧茶呢?可是,我终究是要走的呀。扶桂和采萱都陪了嫁,眼看着眠芍和听荷也要走了,园里的丫环,我知道的,就剩三个人了,培菊、引兰和我。做丫环的三条出路中,陪嫁的路已经肯定不行了,剩了两条,一条是当府里的妾,一条是任府里打发,哪一条是我的?……或许还有一条,赎身?我十四了,眼看要十五了!
我想来想去得不到要领。这一天,二娘得了闲要洗头,我便过去帮她。“二娘好头发啊,”我一边给她浇水一边说,确实,又细又亮,密密的,浸了水,真的如丝一样。
“唉,头发么,就是疯长,太多了闷得慌。司杏,这边再舀点水冲冲。”我又舀了一瓢举着慢慢的倒。“二娘,你想家么?”“想,怎么不想?哪儿生哪长啊。”“那你没想着回去?”“回去干什么?家里也没个人,回去也只是给那地下的人做做周年——哎,再舀一瓢冲冲就好了。”
“二娘,我觉得你年轻时肯定挺漂亮,”我收了瓢望着她说。
“傻丫头,什么漂亮不漂亮的?都一把年纪了。”二娘垂下头发,遮了脸,一边擦着一边说。
“真的,二娘,我觉得你皮肤挺好的,又白又嫩,像块水豆腐,头发也好,年轻时肯定很漂亮。”我坐在小竹凳上,胳膊支了膝盖,手托了下巴,眼睛随着她动。
“唉,漂不漂亮都这样儿,也没因为它享过福。人的皮肤肉都是父母给的衣裳件儿,有什么?你呀,模样还算周转,窄额头、小耳朵,眼睛好看,眨巴眨巴的让人看了不忍心,就是北方水土太硬,有点黑。头发也硬,一个女孩子,头发怎么那么硬?”我吐了吐舌头,“我反正是丑,也好,将来不怕老。”
二娘戳了我一下,“真是个傻丫头,你瞧人家培菊引兰哪一个不比你收拾的俊?收拾的俊,才好找婆家呢。”
说到婆家,我突然想起我的问题来,于是便攀上来问:“还找婆家呢,我们这些做丫头的,哪里有什么婆家?”
“也是”,二娘的手不停,一边搓着头发一边说,“这人入了府啊,便得听由府里打发了,什么赎身,得府里说了算。”
“二娘,你入府以来见过打发丫环么?”
“见过,府里总是有去有来,丫环大了都要打发。”二娘仰起头,梳着头发,素净的脸映着阳光,“太太房里的,扶桂原是小的,原来那大的叫点梅,打发出去时夫人可哭了一会儿呢。”
“哦?夫人把她打发到哪里去了?”
“她还好,侍候了夫人那么多年,夫人舍不得把她给了穷人,最后跟了夫人旧家儿的一个老爷作了妾,夫人还送了她些嫁妆呢。” 原来是送给人作妾,我倒是宁可嫁给那穷人。
“那还有吗?”
“有,多着呢,你怎么问起这个来了?”
“没什么,问问。二娘,有被直接打发出去不配人的么?”
“那算什么?不配人你怎么活?那么大了也不可能再做丫环。这丫环不抵小厮,打发出去没个路,万一不正经,做了什么下三滥的事,让人知道是君家的丫环,君家的脸面就都给丢光了。”切,敢情还是为了自己。“那我要是自己找人家呢?”
“什么?”二娘住了手,“自己找人家?司杏,你莫不是疯了,一个姑娘家家的,在外头都找不到人家呢,更何况是在府里?你上哪里去找人家?”
“我也只是说说。二娘,您也知道,夫人她不喜欢我,万一被打发到哪儿了,我还不如死了。”我接过梳子,慢慢的给她梳着头。二娘坐着,叹了口气:“也是。其实那也怨不得你,谁叫咱们是下人呢。”
“二娘,就没什么别的法子?”
“这个,”二娘沉吟了一下,“法子倒也不是没有,只是希望都不大。”我注意的听下去,“你要是真能自己找人家儿,到时去求求夫人,要是没有旁人家等着要你,也许行,毕竟打发给谁都是打发,谁也不愿意做恶人。”
“还有旁的路吗?”
“再就是赎身了。府里不差这几个钱,传出去名声又不顶好听,夫人不一定愿意。不过,留在府里也是打发,也许夫人会同意的。”
“再呢?”
“再就是看府里的恩典了,要是府里想放你出去,你也便脱得了奴籍了。”
哪一条路我都走不通,我叹了口气,没说话。“丫头,”二娘转过来,慈爱的看着我,“我没个子嗣,看着你这么大的,也是个愁事儿。”她压低了嗓子,“我瞧着,夫人这里可能说不通,不如你好好侍候着少爷,到时候求求他,或许倒是个出路”。
求他?我住了手。他?君闻书?一张天天看不出阴阳的脸立刻浮在我面前,我一摆脑袋,“二娘,我顶怕他。”
“傻孩子,怕归怕,下人对主子,哪有不怕的?怕也得说啊,你不为了自己打算了?你平日对他也别老那个样子,该笑时笑笑,你瞧着侍槐,多贴心。这人啊,就是得处得好,他和你处得好了,你求点什么事也好办。”
我撇撇嘴,我对君闻书笑?他肯定要说我牙齿露在外面太多,或者不能嬉笑于色之类的。而且,上次君夫人都碰了软钉子,我无异于去送死么?我笑了笑,也没再说话。
真就没有办法出去?等着府里打发?我琢磨着,越想心情越差,真要被打发了,我……,我不能眼看着自己被打发出去,难道,就是死路了。
萧靖江又来信了,这次君闻书没压,只是给我的时候神色古怪。我在心跳中接了信,用手捏了捏,也很厚呢,想笑,却突然发现君闻书在看我,立时一脸的严肃——二娘让我和他套近乎?我敢?
晚上,君闻书突然来了兴致挑灯夜读,二更天还不睡觉,外面雨声沥沥,我和侍槐都困的一塌糊涂,我心里还惦念着萧靖江的信。在侍槐又掩着口打了一个大呵欠之后,君闻书说:“侍槐,你先睡吧,我回去再叫你起来。”侍槐连忙说自己不困,君闻书又吩咐了一遍,他就顺坡下驴脚底抹油的跑了。看着他远去的背影,我羡慕的眼睛都要出来了,刚才那个呵欠怎么不是我打的呀?桌上的信我已经用眼瞄了无数遍了,心里痒痒的要命,我灵机一动,反正他在那边读书,我悄悄的拆开看,他也不知道。
我摊开书和资料本儿,装作正在摘抄资料。左手放在膝盖上,右手悄悄的把信拿到桌子下,交与左手拿了,又悄无声息的把剪刀给摸了下来,上身仍然正坐着,眼睛盯着书,做出认真看书的样子,用左眼的余光觑着君闻书,底下却摸索着剪了起来。
可不能剪歪了,剪歪了就伤着信瓤了。于是我把信调过来拿着,左手捏着信的封口边儿,右手拿了剪刀,剪刀刃抵着左手慢慢往前剪。我心里紧张,既怕剪出动静来让君闻书发现,又怕剪了信瓤,因此左手试探着信的厚度,刀刃紧挨着左手,剪的十分慢。突然,君闻书一动,我一哆嗦,右手一歪,左手大拇指一阵疼痛,我不由“呀”的小声叫了一下,剪着手了!那边君闻书转过头来,“怎么了?”
我心里暗暗叫苦,怎么这么倒霉?我赶紧把右手连着剪刀一块儿缩回去,左手把信往腿上一扔,垂到身侧,强笑道:“没事没事,刚才有个虫子,吓了我一跳。”君闻书的眉头又皱了起来,盯着我左面的地看了一会儿,站起来往这边走。
怎么办怎么办?我强装镇定,心里转了好几遍,就是想不出一个办法,他却已经到了我面前。“把手举起来。”啊?可是不敢举,我诌媚的笑了笑,不敢动,右手还握着剪刀呢。君闻书的目光落在我的腿上,我低头一看,信,上面还沾着血,糟了,被发现了!我心里怦怦跳着,这回完了,这次的骂是不可避免的了。
“举手!”我不情愿的把手举了起来,还有右手的剪刀。他眉头皱的更紧了,一转身,走了。我舒了一口气,没骂我?拂袖而去了?手钻心的疼,一看,乖乖,全是血,大拇指都是红的了,剪的这么深?再低头一看,可不是,地上点点滴滴,也有血迹,怪不得刚才君闻书看出来了,真倒霉,早知放在腿上了,衣服脏了可以再洗,真是因小失大。我放了剪刀,右手捧了手指,一块肉翘了起来,血还在不断的往外冒。正在左转右转的不知怎么办,脚步声又由远及近的过来了,呀,君闻书又回来了!我赶紧把信丢在一边,正襟危坐,垂着左手假装看桌上的资料,他却已经又在我旁边站下了。
“伸手!”一卷纱布和一个小瓶儿放在了我的桌上,我的眼瞪的溜儿圆,君闻书?给我拿药?“手!”我赶忙讨好的笑道:“谢少爷,奴婢知错了,奴婢自己来,不妨碍少爷……”
“手!”君闻书不耐烦的打断了我,“少爷,”我还想说什么,他已经把我的手拉起来放在桌上,极为不满的瞪了我一眼,眉心都要扭成一团了。我心虚的看着手,不敢看他。他默默的拿了棉花小心的给我擦了血,又拔了瓶塞,拿了球棉花倒药。
“少爷您坐,”此时不卖乖,更待何时?我正欲站起,他又把我按下去,“坐着。”又是命令式的两个字,我一动也不敢动。他的棉花刚碰上我的伤口,我便“咝”的吸了口凉气,他看了我一眼,我登时就闭了嘴,他没说话,手上却轻了。
“好了。”我看着像个粽子似的大拇指,心里想,怎么这么倒霉啊。君闻书又拿着药瓶一言不发的回到了书桌,转身又回来了。
“伸手!”不是包好了么?又伸手做什么?我疑惑的伸出了左手。“不是,那只”。君闻书命令道。那只没坏呀,我心下奇怪,却还是伸了过去。“转过来,手放平端好。”我照着吩咐的做了,他却手一扬,我的眼都直了,戒尺?!
我的右手结结实实挨了十下戒尺,手心立刻又红又肿,火辣辣的,疼的我呲牙裂嘴,泪水在眼眶里直打转转。
“你就那么想看那信?!”君闻书声音威严。我不吭气,你不知道我想看?你们君家冰冰冷,我看个热乎的信怎么了?
“你若是再有一次,我就不准你再写信。”他继续冷冷的说。这是什么今世,我连写个信都要人家准,我是个下人怎么了,下人就得这样?你们家养的牲口也得有自己的生活吧?我气极,泪水终于出了眼眶流了出来。哭也不让你看见,我别过身去。
他叹了口气,“以后还敢么?”我不理他,君家的老爹喜欢用棍子打人的背,老娘喜欢用耳光打人的脸,基因组合的儿子喜欢用尺子打人的手,一家的变态,一家的混蛋,什么东西!这么个阴森的地方,日头见不着个日头,天天担惊受怕的,连个出路都没有……。我的泪越来越多,以至于最后都有点气噎了。
“你别哭了。”他的口气有点软,我不搭理他,“你别哭了,有那么疼么?我又不是没挨过打,在君家,哪有不挨打的?有比挨打更难捱的!”我气的不吭声。
“你别哭了,让你晚上回去看,你还有理了吗?”我火了,我没理,你有理,你们君家一家人都有理,你们讲理,讲到不分道理要打人!讲到不分道理就要往死里的打人!
他过来拉了我一下,我以为他又要打我,压着的火全起来了,又是打!我忽的起身甩开他的手,转过来,“啪”的就是一耳光,他愣了,用手去摸脸。
我呆了,这一耳光不是故意打的,我也不知,怎么……就打出去了。我呆呆的站着,一时不知怎么办,两人就这么对着站着,互相瞪着。算了,打了少爷,在这个死烂君家,更是了不得的大事,我本来就是挂了号的人……我也不活了,这是什么日子?要出路没出路,平日又过的这样,我死,我重新投生,我不信比这更惨!
我擦了擦泪,平静的一行礼,“少爷,我打了你,什么也不用再说了,你打算怎么处置我任你便吧。”我隐约记得,在宋律中,这好像是什么犯上,杀了主子要处极刑中的一种,但打主子是什么刑?我也想不起来了,法制史都是上辈子学的,早忘光了,最近忙着看王安石去了,上面讲一堆变法,没有《宋刑统》。王安石——萧靖江,你九月份也好好考试吧,好好考,出人头地,别似我这样任人欺负,你说的没错,这个鬼朝代,没点地位,真是不行。
屋里一片寂静,外面雨不紧不慢的打在地上,一片响,虫儿唧唧的叫着。他仍旧站着,我也站着,低着头,左手和右手都疼,一个因绑了纱布而发冷,一个因挨了打而发烫,右手还不断的打着颤。这个鬼日子,我怎么也忘不了,是啊,忘不了,也许,明天我就被家法处死了?
“你——,就那么恨我么?”他的声音很轻,眼睛却一直盯着我,目光虽不似平日那般锐利,却让人觉得能照见人心。
我不语。既然已经做下了,就没必要奴颜婢膝的求人可怜。我也不打算活了,这种苟延残喘的日子,有什么好过的?
他沉默了,眼皮也低了下去。
“就因为我是君闻书?”他盯着地,声音仍然很轻。
你不是君闻书你还是谁?我恨不得破口大骂,你如果是街上一个小混混,我就是豁出命也要和你见个高低,任你喝来喝去的欺负?
“你是恨我,还是恨君闻书?”什么意思?玩什么虚花招,你就是君闻书,君闻书就是你,搞的挺花。
“其实我也不想做君闻书,”他好像中蛊了,盯着地,一句一句的。
他怎么了?
“唉,”他长叹一声,“时候不早了,你早点睡吧。晚上别把手放在外面,别过冷水,要不手会疼的。”
他说完便转身走了,我呆呆的站着,不明所以。他行至门口,停了下来,对着外面的黑暗说:“明早若是起不来,就歇着吧。”说罢,自往卧房去了。
我颓然的坐下,发了一阵呆。风从窗口灌进来,烛焰闪了闪,我盯着它出了好半天的神,脑子里一片空白。明天,明天的日子该怎么办?
第二十一章 逃
一夜风摇,一夜没睡好,萧靖江的信也没看,我不得不承认,虽历经两世,已经死过一回,但当可能的灾难来袭时,我还是不能超脱。人啊,可能就是这样,未来的灾难永远都是最可怕的,因为你不知面对的是什么,而当灾难真正来时,恐惧的心已经麻木了,心想,也不过如此。我现在就等着“也不过如此”的到来,所以,我仍然有些恐惧。
早上起来,眼睛都是肿的,我对自己说,再不哭了,再不哭了,无论今天发生什么,我都不哭了。我想做最坏的打算,但最坏的打算究竟是什么,我不知道。前世的时候,大家总说,死都不怕还怕活么?但作为已经死过一次的人,我不怕死的结果,而是怕怎么样去死。如果真的受□,我可能还是选择死吧。我也尽力往好处想,我不寄希望于下一世,上一世便是想着下一世重头来过,结果来成现在这样子。我告诉自己,一定要坚强,一定要努力,但如果真不行了,也就不行了,别怨,别怨。
风吹来了,八月,已是秋天了,园里有桂花香。人都说桂馥兰熏,桂花真的很香,我在一棵桂花树前站下,心潮涌动,“草木无情,有时飘零。”我们仿佛是这世上最灵长的动物,可是,一轮又一轮,倒只有桂花站在这年年相似的秋风中。
我还是按时赶到书房,奇怪的是,君闻书今天并没有来,侍槐也不在。我悄悄的寻了锄桑,他说少爷早上吩咐让林先生今天不用来了,侍槐这会儿正去林家的路上,我问怎么了,他说不知道,听侍槐说好像是不舒服,一早儿就没起来。
病了?我怀疑的想。昨天打我那精神好好的,怎么就病了?锄桑看了看我,“司杏,你的手怎么了?今天脸色也不大好,你怎么了?”我支吾过去,问他有没有请过郎中,他说不知道,也没人敢进去,都在等侍槐回来。
自我来琅声苑,这还是头一回。真的病了?我倒踌躇起来。要不要去看看?我也是丫环?锄桑也在一旁看着我,“司杏,要不你进去看看?平日你和少爷也比较近,就他那卧房,我都没进去过。”
我也不敢,他的卧房我倒进去过,可那是他不在的时候去收拾屋子,他在里面的时候我还真没去过,一个男人在那儿躺着,我进去?在前世,十四岁的男孩子不算什么,可这宋朝,正经十五岁就可结婚呢,我一个女的……更何况——我昨天还以下犯上的打了他?!
“二娘呢?”我问。锄桑说,也不敢太惊动,恐夫人那边知道,怕怪罪下来不好说。而且,少爷也嘱咐着不要乱说。
那怎么办?索性不管了,君家没一个好人,得病也活该。再说,我自己的命运都不知怎么着呢,还管他?让他也受受苦,反正也死不了。我跑到书库坐下,找了本小说准备钻进去,不管天塌地陷,等着灾难降临。忽地看到桌上带血的剪刀,又想起昨夜的事,再一扭头,药瓶和纱布还在他的书桌上摆着。罢了罢了,佛说以一念度人,看在他也曾为我包过手、总算有点善念的情分上,我便去看看吧。
锄桑正倚在君闻书的卧房门口,见我来了,立刻收正了身形,瞅着我,小声说,“你要去看看么?”我点点头,想往里走,又收了脚,回头道:“你和我同去吧。”“我和你同去?为什么?”“他终究是个男的。”我的脸有些红了。“嗨,我没见过你这样的丫环,他是个男的,也是个少爷呀。你快去,我可不敢去,他平日不愿我们进他的卧房。”我犹豫了一会儿,豁出去了,横竖也不指望着有好日子过,要打便打,要骂便骂,早晚都得来,那就早一点儿面对吧。“锄桑,他没病倒好,若真病了,听见我的声音不对,你可得进来看看。”锄桑答应了,我踮起脚尖,悄悄的往里走。
窗帘没拉,屋里很暗,君闻书正脸朝里躺着,身上盖着薄薄的石青丝缎凉被。他一动不动,睡着了?那究竟病没病呢?我抓了抓头,或许只是起迟了吧?是不是呢?犹豫了一会儿,我还是决定悄悄的去看看,只要他睡着,我便悄悄的出来,坚决不让他发现。
我悄悄的凑了上去。闭的眼睛,眉头还是有些皱,呼吸好像有些沉重,真病了么?我伸头向房门口看看,侍槐怎么还不回来?他到底是不是病了?我又转了头看着他,我可不敢伸手试,万一把他弄醒了,肯定是罪上加罪了。我想了想,有气儿就行,我还是先出去为妙,反正一时半会儿也死不了,侍槐也快回来了吧。我又看了他一眼,正准备缩头回去,提着脚跟跑出来,他却睁了眼,转了头过来,看见我,有些惊讶的说,“你怎么在这儿?我还当是侍槐。”
完了,他没病,我更说不清了。我赶快往后退了几步,小声说:“锄桑说您没起,怕是不舒服,他从来没进过你的卧房,怕进来惹你生气,就让我进来看看。”我越说声音越小,后面的,都不知君闻书听没听到。
他漠然的说:“你不是恨我么?我病或不病,和你有什么相干?”果然是这样,我就知道,好心好意的。我不吭气,只施了一礼,“少爷即是好着,奴婢就先下去了。”
“站着,”他欠起了身,“既是来了,侍候我起来吧。”
什么?我侍候你起来?不,我不当贴身丫环。我站着不动,一径望着他,“少爷,奴婢一向笨,侍槐就回来了,我去叫他。”我拔腿就要往外走,后面又有话了,“难道我还吩咐不动你么?”
我皱了皱眉,好大的火药味儿,找茬是吧?我不声不响的退回去,人都有求生的本能,即使是像我这种已经死了一次的人,我也不想和君闻书再起正面冲突,我默默的走过去,站在旁边,也不知该怎么弄。
他掀了被子坐起来,我别过脸去。“你做什么?不去拿衣服?!”我张望了一下,衣服在前面挂的,我拿了,低着头递给他。好半天没人接,又怎么了?我疑惑的抬起了头,他就坐在床沿上,一动不动。干什么?你的衣服!我们这么互相瞪着,他皱了眉,“你看着我干什么?过来给我穿上”。君闻书,你不要欺人太甚,我也是个女的,两世都连男人的手也没牵过,给你穿衣服?我按了按火气,在心里提醒自己是丫环,反正他也穿着衣服,我也是二十一世纪来的人,不算太离谱。
我不看他,走过去,站在他身边,他却手一动,解了衣服,我往后一跳,盯着他的脸,问:“你干什么?”
他也似极不耐烦,“换衣服,难道你让我穿着睡衣再套外衣么?”原来如此,是呢,上一世我也要穿睡衣的,到了这一世,我也便只能穿着中衣了。可是这,这……。“少爷,奴婢从来没学过这,只能做点粗活,还是让侍槐来吧,他也该回来了。”我把衣服往旁边一放,便要出门。
“站住!”君闻书的声音里充满了火气,“今天若是走出这门,你,你,你看我不……”。他没有说下去,听着却是气极。
我咬着牙站了下来,低着头,“少爷有事请吩咐”。
一阵脚步,君闻书衣带已宽,前襟敞着,一只手抓了我的胳膊,两眼冒火的盯着我,“好,我现在就吩咐你,过来给我穿衣裳!”
君闻书想干什么?我冷冷的说:“少爷,我是下人,请自重。”
“自重?你为了看他的信打了我一巴掌,你就记得你是下人了?君家的家法,对下人就那么不经事?”君闻的语气越来越逼人。
一夜没睡,我的神经也很紧张,他这一说,我的火又上来了,我使劲压着,“请少爷放手。”“我让你回来给我穿衣裳”,“请少爷放手,”他仍然不动,我气极了,“请少爷放手,我不想再动手第二次!”他的眼睛忽的锐利起来,居然扯着我往后拖。我也顾不得什么了,用劲的甩着胳膊,大喝道,“你松开”。
门外突然响起锄桑的声音:“司杏,怎么了?”,然后他的人几步蹿了进来,却愣在中庭,半张着嘴,呆呆的看着我们。
君闻书松开了手,转过去,背对着我们,“谁让你进来的?”
“少爷,我……,她……,”锄桑结结巴巴的说,“司杏以为你不舒服,要进来看看,然后,然后,她说,要是她声音不对,我就进来看看。然后,然后,她刚才,刚才叫成那样,我以为,以为,我就进来了。”锄桑低了头,站在那里。
君闻书的声音越发的冷,“你们感情倒不错嘛,司杏,你觉得可能有什么能让你声音不对的事?” 我也无言,今天这事儿,越来越说不清了。我施了一礼,“少爷先歇着,我们先下去了。”锄桑也跌跌撞撞的行了个礼,跟着我出去了。
锄桑不断偷偷打量我的脸色,好几次想言语又不敢。我立在院中,阳光照着我,我却不知该去哪里、做什么。书库?不必去了吧?厢房?去干什么?我的住处?也没什么好收拾的。哪里去呢?
正怔忡间,侍槐匆匆进了院里,“司杏、锄桑,少爷起了么?”锄桑迎上去,对着侍槐耳语了几句,他大惊失色的看着我,动了动嘴,却没有说话。我惨然一笑,泪却扑簌簌的往下掉。我说过,今天不哭了的,不哭了的,可是怎么还是哭了?我捂了嘴,往正房西山墙跑去。锄桑要追我,侍槐却拉了他。我蹲在西山墙的阴影里,放声大哭。
惨啊惨啊,我这一世,怎么这么惨啊?先是爹娘没了,成了要饭的,要了饭,怎么就到这么个地方来了?二娘的话又浮在耳边,这个君家,出路都没有,留在这里干什么?反正君闻书也打了,与其在这儿等着受不知是毒打还是活埋的罪,不如困兽犹斗一把,逃!
后来,我无数次想,我进君家四年多,君如海和君夫人两顿毒打我都未生逃生的念想,缘何君闻书的十戒尺却让我爆发了呢?我对此的解释是,一是那时力气小,有些事情做不了。最重要的原因是,其实没有原因。前世的家里,有一本我从来没有看完的书,是加缪的《置身于阳光与苦难之间》,模糊的记得,他在谈到人的反叛时曾说,奴隶主经常不解,为什么一贯顺服的奴隶,常常会为一件小事而突然反叛以至于不惜生命呢?他对此的解释似乎是,每个人在面对挫折和遭遇痛苦时都在一个平衡点,当累积到这个平衡点时,所有的忍让都会变得不耐烦,继而爆发。也许,我的平衡点就在君闻书打我的那一刹那?是,君夫人打我,因为我那时刚去,虽明明自己是冤枉的,却不敢反抗。后来君如海打我,君闻书明知我是冤枉的,也不替我辩清。我是下人,但我也是人,而且是个现代人,现代人所应具有的一切,并没有随着我穿越到宋朝而掩灭。我识书,我断字,我也有自尊自爱之心,君家的主子们可以让我对他们恭敬,却无法让我对他们尊敬,更无法让我对他们产生喜乐的感情。对于他们,我能有的,只是厌烦与反叛,每一次我受到君家人的恶待,我都会加深这种感情,我每天都在这种感情里生活。而爆发,只是迟或早的问题。君闻书打了我十戒尺,只是这个导火索,因为,我确乎早已想离开君家。
我想起我曾动员听荷跑的那棵杏树,我为什么不自己试试?绳子,我得先有绳子。我听了听四周没有动静,站起身探头往外看,院子里静悄悄的,我贴着墙边躲躲闪闪的出了院子,一口气跑回了我的住处。
什么都不带了,太显眼。我翻了箱子底下攒的工钱,拿了萧靖江的两封信,解了腰带,都绑在腰上。环顾了一下,绳子是来不及找了,我下了窗帘、扯了床单、捋了被罩,反正逃不成也活不了,也不会再用这些东西了。撕,全撕掉。今天若是逃不出去,我就吊死在杏树上,我爹说了,托杏花的福……,我的泪又流了下来,爹、娘,儿受的这苦,你们……,你们可要保佑我啊。
我很快便收拾好了,又看了看房间四处。这屋子,我是再也不会回来了。我哭着进了这屋子,如今,又哭着出了这屋子,两年了,我象个尘土似的,如今,也该没踪影了。我深吸一口气,跺了下脚,出了门,却又转回来,拿上剪刀,万一跑不了,又来不及上吊,我先捅死我自己,好坏不再受他们□,好坏,也赚个痛快的死法。
琅声苑到内厨房的路我从来没走过,事到如今,也只有冒险一试了,我怀里反正揣着剪刀,要死很容易。我不敢再回到琅声苑,依稀记得,门前这条路往西是通往圆珠湖,圆珠湖绝对是个活处,肯定有路通往别的地方,八月的太阳仍然很毒,赏荷一般都是早上或下午,君家人本来就少,湖边的人应该不多,可以躲一下。
我往西去了,很快就到了曾经遇见君闻书的那个拐角,顺着再往前跑,一大片湖荷出现在眼前,这便是圆珠湖?圆珠湖并不是规则的圆,一湖密密的荷叶,一片碧绿,风一吹,似荡起一片碧波,可以想像,当上面滚满露珠时,确乎十分的美。我悄悄的四下看看,果然一个人也没有。我顾不得欣赏,撒开腿,顺着路往北跑。
一个岔道口,一条往东,一条继续往北,哪条是?我在心里判断一下方位,内厨房是最西北角的,我曾经就是在内厨房后的那条的路上闲逛才进了树林,往北,跑了几步,慢着,水。我想起那杏树的脚下有水,水在北面,通往哪里,是这圆珠湖的活水?我倒了回去,跃上湖堤看了看,什么也看不清,水既西北来,按风水,也应该从北进。我沿着湖找了一圈,果然是在西北面,是一个渠,顺着渠,我慢慢的进了树林。
八月,正是草茂的时候,我两世怕蛇,这么深的草,平日又没有走动,不会有蛇吧?想了想,身旁有一棵刚长出来的小树,我踩了折断,掏出剪刀,修了个把手,一面扑着,一面往前走。都说打草惊蛇,好不好用,我权当心理安慰吧。
树林里杂草从生,密不透风,汗不断糊了我的眼睛,我已经判断不了方位,只能顺着水走。怎么这么深?我有点累了,也不敢歇,埋头向前走。
终于,看见青石头了,我当年给自己造的“杏坞”,两年没来,青石头还是那个样子,看来一直也没人来,我舒了一口气,抬头看看杏树,更粗了,花期已过,树上倒是结了不少的杏子,都说杏子要结两次果,还真是。我洗了把脸,清爽多了。怎么办呢?这么高的树?
杏树的树干并不光滑,出了好些树结子,我试着抓着这些往上爬,爬到中间,能抓的东西没有了,我也再不敢爬了。我猴在树上,怎么办呢?我试试想伸手够墙,够不到,而且墙比树皮还光滑,够到,我也不敢用手撑着走。怎么办?我的汗不断往下流。我眯着眼睛往上看,头顶不远处有个粗粗的枝桠,再低头看看,下面是水,还有青石。我不断两面打量着,有了,我顺着树又下了地。
我捡了块青石头,拿出我结的布绳子,拴了石头,把绳子的另一头拴在腰上,不断的缠,到了最后,把石头也别在腰后,虽然很沉,但没有办法,只能这样试试了。
我又爬了上去,爬到上一次的地方,我停了下来。解下腰间的石头,又两边紧了紧,拿了石头,对着头上的枝桠使劲一扔,石头绕过了枝桠,借着绳子的力量挂在了枝上,我大喜,连忙再松了松腰间的绳子,石头便慢慢的落到了我的眼前。
我依旧把绳子缠在腰上,连着石头——不能扔,万一有什么用就晚了。这下我可不怕了,我相当有个保险绳,可以放心大胆的爬了。
在爬之前,我还是谨慎的听了听四周,什么动静都没有,正午的阳光烤的人发焦,他们可能也都歇息去了吧,中午的守备可能相对松懈些,毕竟很少有在光天化日之下入舍打劫的。我想起第一次在君府遇见杨骋风时,他说君府有护院,是护院,那个孙教头,想起他,我便身上打了个颤,赶紧往上爬。
到底爬上来了,其实没想的那么难爬,多数还是心理作用,有个保险绳,就敢动了。可是,人有时是要孤注一掷的。我坐在树顶上,隐约还能看见各处的房子,东北是空了的停霞苑,东南是住着心如蛇蝎的眠芍的澧歌苑,还有听荷,你要是和我一块儿跑多好。中间是那个不分好歹的君如海和君夫人,最西南,哈哈,君闻书,再见了。
我往下一看,呀,杨骋风说的没错,果然是又深又滑,我解下石头,仍旧试了试,我的绳子长度到底足够,可是,那样就会留下痕迹。我想了想,把绳子全部解下来,双股再递下去试,离地面还能差差不多一丈。一丈就一丈,我认了。
有个枝正好横在墙上,我把绳子绕了它一圈,最后再看了一个眼君府,再见吧,姑娘我要走了,什么等着赎身、什么被打发,我什么也不用了,姑娘我自己出府。
我小心的扯了绳子,用脚蹬着墙下来。感谢小时候练就的爬墙本领,虽然腿打着颤,到底下到绳子的头那儿了。离地就一丈了,我不怕了。我从怀中掏出剪刀,剪断一股,脚尖使劲一蹬墙,借着那力,我便跌下了地,绳子也跟着飘飘悠悠的落了下来。
第二十二章 出城
我跌的浑身疼,趴在地上,先用眼睛四处扫了下,这是一条僻静的小巷,没人走动,周围一片安静,好像没什么危险。我一骨碌的爬起来,匆忙的轴了绳子,然后跪在地上,冲着杏树咚咚咚的磕了三个头,一面在心里念念的说,感谢杏树大神,感谢爹娘保佑,感谢老天保佑,又四处看了下,跳起来往右一转就跑。
往哪里去呢?我记得入府时李二娘是我带从东面来的,上次去买东西李二娘是带我出门往西走的,这么说,东面应该是出城的路,可我这是往西跑。不管了,先跑出这一片再说。
我咚咚的穿过这条小巷,尽头是一条南北街,人来人往,南还是北?对于扬州城我一无所知,我拿北京的老话“东贵西富北贫南贱”来想,大约往南跑比较不错,大凡“贱”就人多,也比较好混,强似“贫”,都是逼仄小路,我连跑都来不及。我往左一拐,往南下去了。
我想我跑的一定很快,因为我感觉我的小辫都在飞,汗不断的流下来,我抬起胳膊用袖子胡乱的抹抹,跑,跑。慢慢的我跑不动了,一天都提心吊胆的,昨晚没睡好,今天两顿饭没吃,我有点支撑不住了。
我喘着粗气慢慢停了下来,觉得眼前直冒小星星,不得不倚在一堵墙上歇口气。也许我的样子太奇怪了,路上不断有人在看我,我起先不在乎,后来一想,我即是逃出来的,当然不能惹人注意,否则,万一被什么人看在眼里,过来盘问就遭了。于是,我尽量喘匀了气,一边考虑该怎么办。
抬头看看太阳,日头已经从正南往西走了,现在大约是两三点?也不知君闻书有没有发现我逃了,不管怎么说,我必须得赶在关城门前出去,如果呆到明天,我就没希望了。可城门在哪里呢?
我拿眼睛四处撒着,前面街口的槐树下有一辆平头车,我大喜,奔过去。宋代管交通工具都叫般载,所谓平头车,是一种两轮前出长木作辕,一头牛在辕内项负横木,车夫在一边,以手牵牛鼻,以绳驾之的车,城里很常见。我走过去,“有劳大叔,去城门好远?”那车夫正在旁边打磕睡,猛的被我叫起,站起来说,“要搭般载?哪个城门?”“哪个城门离这儿最近?”“南城门,三十文。”我摸了摸腰上,钱还在,便上了车,他便拉了往前走。
我摇摇晃晃的坐在上面,尽量低着头,一边在心里盘算,君家是已经出来了,无论对与错,已经走到这一步了,再回去也定无好果子吃。君家认识我的人不多,而且都是些内眷,即便君闻书发现我跑了,也必得先上报君夫人,君夫人再差人出来找。能出来的人,也只有孙教头认识我,一个人的眼倒不那么可怕……若要给他们画像,也必要费些周延。如此算计,我只要跑出城去胜算就大了。但是,怎么出城呢?一个单身女子,又面目狼狈,守城的虽不逐一盘查,但看见我焉能不起疑心?
正想着,肚子咕噜叫了一声,确实是饿了。抬头看看,般载正载着我经过一个小小的街道,两边有些小铺子,似是卖吃食,因已过了饭时,人并不多。我留神起两边的铺子,经过一家面食店,我叫住了车,跳下来过去问有什么。老板胖乎乎的,一团和气:“姑娘,不瞒您说,米饭、馒头店里都有,不过都是午时剩下的,看您要什么。”我心里转了转,米饭?天太热,容易馊。还是面食比较好,那么馒头?发面的东西,不抵饿,还是要死面的好。那么,饼?我一眼瞧见里头的架子上摞了一沓炊饼,老板说那是十二个,都是无馅的素饼,我让他帮我扎好——出了城,还不知什么景光,先打算着,多买点,一路上,就靠这个了。我谢了他,问这前面可有卖佐餐的,老板指给我前面一个卖熬肉裹儿的小店。熬肉裹儿是宋代人吃的一种常见快餐,熬肉是无盐的熟肉,吃时一般把饼剖开,洒上椒盐,卷上便可吃了。我依了他的指点,提了饼卷往前去。一打听,一个熬肉裹儿居然要二十文,我舍不得。再往前看,前面有一个小小的菜摊子,我让车夫跟着我,过去一看,都是些普通的小青菜。我在心里盘算了一下,已经走到这一步,再无办法,也只有买青菜了,我拿了些莴苣,又拿了些油菜。付钱的时候,看见旁边有一个调合铺,我大喜,跑过去买了些盐和糖,一眼瞥见墙上的葫芦,太好了,我赶忙买了一个大的。上了车,让车夫快了脚,往前走。
逃亡的日子开始了,原来是讨饭,生一口热一口,好歹可以讨。后来是在君家,虽然吃苦受累,但饭还可以吃饱。现在呢?我是一个逃亡的奴婢,按宋律,任何人逮住我,打死了不用负责任;身上有命案的,可以以我抵命;即便是普通人,也可以将我送至官府或主家,并讨要赏银。如今饭是不能再讨了,能躲人一步眼就躲人一步眼,唉。我垂头坐着,天下之大,却没有我的容身之所,往哪里呢?
前世,我是看军事小说和侦探小说长大的,后来学了法律,看了好多卷宗,觉得逃犯的智商都很低,明知道人家会在你的亲人处设卡放网,守株待兔,还要去自投罗网,真是傻透了。可到如今,我自己也成了逃犯,我才知道,人在这世上,还是要有牵挂,只要有了牵挂,一旦你面临飘泊和恐慌,你首先想到的、也是唯一能想到的,就是去找他们。这是人的定律,无所超越改变,因为你是人。如今,我,唯一想去,而且觉得必须要去的地方,只有湖州,找萧靖江,哪怕只见一面。我知道,君闻书一定知道我会走这条路,他可能要去堵,要去找,那也只好听天由命了。我赌一赌,君闻书,我和你赌一赌,拿我的命和你赌一赌!
他长的并不高,样子也不怎么凶,我在心里给自己打着气,半低着头,等着他的盘问。“你是干什么的?城门都要关了,你出城做什么?”我用袖子擦了擦眼睛,做出一幅哭腔说:“小人在城里给人当使唤,今儿刚接了信,说是我那当家的上房给人抹泥水,跌下来磕在石头上,死了。我,我回去奔丧。”说着,我便捂着脸,假意哭了起来。
后面一个兵士对着这边嚷:“老蔡,有事么?到点了。”被叫做老蔡的兵士回过头,“没事没事,一个奔丧的。”他又看了看我,头一歪,自己拖着铁枪走了。我想跑,却又不敢,仍旧转了身,一面假意的擦泪,一面走着,后面,扬州城的门吱呀呀关上了。
我就这样离开了扬州城。毫无留恋,连害怕都说不上,只觉得有一种轻微的兴奋,虽然我对前面的路有一种茫茫然的未知,虽然我知道自己面临着已知或未知的巨大危险。我是个女孩儿,不能自保,不知以何为生,更不知自己何时会被抓回去,而对于一个逃亡的奴婢来说,抓回去,轻者,黥面,重者,死不足惜。我没有退路了。而且,如果再次让我选择,我还是要逃,在君家,我所能有的路又是什么?忍气吞声,等到有一天,被君家随便配给哪个人?我惶恐自己的命运不能由自己摆布的日子,我要去找寻我的朋友,哪怕是很快就死了,命运,好歹是我自己掌握的。
想清了,我便开始走了。扬州的城门已关了,我不用担心君家会在这时候来追我。从城门出来,也只有一条官道,八月间天还算比较长,我乘着亮光走了一阵,歇脚的时候,我从腰间拿出萧靖江的信,第二封我还没看呢。
信口上还沾着血,我笑了,这其实只是昨天的事,于我,却好像很遥远了。是啊,很遥远了,两重世界了。
信已经被汗泅湿了,字迹都模糊了。我看的很费事,但很开心。萧靖江的信写的依然很长,讲了些他生活中的琐事,这或那的,我随着他的信微微笑着,这样安静友好的世界,我值了。我越发的想早点奔到湖州,可是,湖州在哪儿啊?
我再也坐不下去了,撒起腿往前跑了起来。天完全黑了,我已经在一个岔道口上,一往东,一往西,我犹豫了一下,往东。月亮上来了,路上一个人也没有,我心里十分害怕,怕人,也怕有野兽,我可什么都没带,真碰上个什么东西,我也只好做它的口中食了。我忐忑的走着,忽闻一阵水声,真是天无绝人之路,前面一架桥,看看桥下水流的不急,我便下来,在桥下寻了个没水的滩坐了,拿了饼和菜,依中午的样儿吃了,喝了水。今天是无论如何不能再走了,再往前,连个桥都找不到的话那就只能露宿道边了,我决定早些安歇,明天早起赶路。
我脱下鞋,在君府呆的,很长时间没走长路了,脚已经打了泡,我把它漫在水里,冰凉的河水浸过我的脚,凉丝丝的,十分舒服。透过桥拱,我看到天上的月亮,那么清,那么亮,我深吸了一口气,真清新啊。我找了块平沙滩,解了腰上缠的布,一条一条的盖在身上,枕了块石头,躺着看月亮,想起萧靖江那瘦瘦的脸,心里甜甜的,脸上也有了笑容,过些日子就可以见到他了。这么想了会儿,在淙淙的流水声中,我进入了梦乡,全然没想到,此时的琅声苑,已经是乱成一团。
第二天早上,我在鸟声中醒来,水依然丁当的流着,我洗了脸,深吸一口气,吃了块饼就上路了。我依然向东走,再逢岔道口便向南,因为我隐约记得,当初离开湖州的大体方向便是往北,反正我现在是在扬州界里,只要一直往南,终归是离湖州越来越近,我倒也不怕。
我只走官道,官道虽然绕些,但相对路好,也太平些,小路虽近、僻静,但贼人多——我从君家逃出来就是为了活命,总不能为了躲君家,我再跳入另一个火坑。我仍然保持着带孝的模样,一则为了遮人耳目,也是为了防身,很少人会对身上有孝的人感兴趣,因为大多数人觉得不吉利。每当后面有马蹄声驶来,我便十分害怕,怕是官府来抓我的,结果证明我是虚惊一场,他们甚至没有看我一眼。我的路走的很顺,除了风餐露宿忍渴挨饿外,我没有受到来自于人或其它什么东西的攻击。可能是因为走官道,路人倒并不稀少,走夜路的也有,有时我便跟他们走上一道,到晚便找个桥洞或乱石岗睡下,在经过几个小集市时,我买了针线,歇脚的时候便把床单条条再用线连连,慢慢的也不用再盖布条了。无论谁问我,我都和出扬州城是一样的回答,可能是我蓬头垢面的样子,倒也没引起什么怀疑。一路打听,宋代出去游走的人相对比较多,湖州作为产丝的地方,江南一带,多有听说。我离扬州越来越远了,但我也不知道自己离湖州还有多远,多数人听我要去湖州,都十分的惊讶,有好心的便劝我坐车。我舍不得,因为我的钱并不多,君家每月给我二贯的工钱,我虽日常花费不多,但挨了两次打,药钱还是费了些去,现在有的只有几十贯铜钱,往后的日子全靠它了,不到万不得已,不能动用。
我日夜兼程的赶路,一边暗暗的数着日子。碰上集市,便再买些饼、青菜和调合做口粮,虽然我已经很难下咽了,但除此之外,我想不到更便宜、更省事、更耐饿的东西。正是秋天,田里可吃的东西很多,但我就是不敢动,因为我是逃出来的,万一因点吃食被逮着,无异于惹火烧身。
这样风雨兼程的赶了二十多天,九月十六,我终于赶到太湖边上,太湖的南岸就是湖州,我终于望见湖州的边了。一打听,去湖州最快是坐船,两天即到,但要五贯钱的船钱,太贵了,我一路上的花费,已经使我只剩下十三贯钱了。我数了又数,终究还是舍不得,于是我更加加紧路程,每天天不亮就上路,一直走到我困的再也走不动为止。
终于,九月二十七,我望见了湖州城城门。
第二十三章 湖州
既见城门,却是一步也走不动了。脚底下全是血泡,一走便钻心的疼。我扑在湖州城门,无声的哭了。当日离开湖州,不成想,我居然是以这样的面目回到了湖州。现实的问题一下子上来了,我现在是一个逃亡的奴婢,萧靖江却是可能会考上科举的举子,他,真的会见我吗?我靠着墙,呆呆的坐了会儿,一直日暮西斜,城门要关了,才一步一步入城来。
我虽和湖州亲,却和湖州并不熟。但是,我却记得萧靖江的家,也记得方广寺。去不去找他呢?去找他,又说什么呢?我犹豫着,还是决定先去方广寺看看。
天色已暗,方广寺的山门已经关了,我在门口的石阶上坐下来,不知该往何处去。晚风吹来,还真有些凉意,我裹了裹衣服,茫然的四处看看,叹了口气,离了那台阶,便在湖州漫无目的的乱走起来。
许是晚了,街上的人很少,我东游西晃的,走到了一条宽阔平整的街,顺着走下去,远远望去,暮色中有一个庄严的门楼,门口一片灯光。走过去一见,居然是湖州府衙门,我吓的腿都软了,怎么跑到这里来了,这不送死么?恰巧里面有人跨出来,正往这边看,我赶紧低下头,转过身,加快脚步想赶快离开这儿,后面却慢慢的有脚步跟上来,逮我的么?我越发的怕了起来,却害脚疼走不动,后面的脚步更近了,就在我身后了,我的心突突跳着,心想,这下完了。正在忐忑间,背后有一个温和的、犹豫的声音低低的叫道:“司杏……,是你么?”
我心里一怔,住了脚,慢慢的转过来,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萧靖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