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见了我,也吃了一惊,不断的上上下下打量我,“真是你,你怎么了?怎么会弄成这样?君家败了么?”
我才想起,头上还缠着孝巾。按宋律,下人是要为死去的主人带大孝,我无亲无故,既带孝巾,人又在这儿,萧靖江才会有此惊奇。我不知该不该和他说实话,他怎么从衙门里出来?还穿着白细布举子白襕,看样子,不像是来官府办事的,那他是做什么的?
萧靖江见我打量他,自己也看了看,笑了,“没见过我穿这么好的衣服是吧?”我不好意思的抓了抓头,他接着说:“我爹托人给我在府里寻了个抄写的差事,就这几日的事,因信寄走了,还没来得及告诉你。”
原来如此,他现在岂不也是吃皇粮的人了?那我岂能告诉他我是逃出来的?可是不告诉他,骗他么?……
我犹豫着,也没说话,他却一脸高兴的样子说:“刚到?怎么就这么巧?去我家了么?饿了吧?吃过夜饭了吗?”我轻轻的摇了摇头,他便说:“走,我们先吃东西去。”说完,拉了我的袖子便走。
我忐忑的任他拉着往前走,心念不住的转,不知到底该怎么和他说,会不会我一说出真相,他就把我送到官府了?想着,我停了下来,他本在前面兴冲冲的走着,见我停了,便转过头问:“你怎么了?”我不知怎么回答,仍只站着看着他。他又问:“你怎么了?”
一年多没见,他还是那个样子,瘦瘦的,个头长了些,但仍不很高,比我能高一个头吧。两只不大的眼睛,正等着我的回答。
“我——”,到底说不说?骗他?吃过这一顿饭,今晚就逃走?对呀,他看似什么也不知道的样子,难道君家没来人找过他么?官府也没发缉拿关文?还是——他在装?我狐疑的看了他一眼,两只不大的眼睛还是在看着我,还是那么诚实。是了,我不该怀疑他,他曾救了我的命,怎么会害我,那我说不说呢?
“你到底怎么了?”小眼睛上的眉毛有点皱了,疑惑的望着我。“我们先吃东西好不好?你看看你的样子,一定饿了,先吃东西要紧,有话慢慢说。”
他又往前走了。罢了罢了,跟他走吧,提早告诉他,他心里还沉重,等吃完这顿也许是最后的晚餐再说吧。我便跟上,离着他有一步的距离,往前走着。
“你要吃什么?”他偏过头问我,还是一脸的愉悦。
吃什么?我已经很久没有正儿八经的吃顿饭了,饼和青菜还在我背后的包里。“面条好么?”我一心虚,声音就尤其细。
“好啊,”他高兴的声音扬了扬,“面条最快了,还有滋味,我要是累了,也爱吃面条。”拐角就是一家小面食店,里面亮着灯,他挑了帘子瞧了瞧,便回头向我招了招手,我走了进去。
这是一家小店,店面不大,桌椅都很普通,收拾的倒还洁净,里面已经有些平民打扮的人坐下或等或吃,我紧张的心稍稍放松了些。小二迎了上来:“二位客官,这边坐,守着窗户,刚擦的桌子,干净。”我们坐下,萧靖江问有什么面,小二便流水一样的报了上来:“猪羊阉生面、丝鸡面、三鲜面、鱼桐皮面、笋泼肉面、大熬面、子料浇虾燥面、炒鳝面、卷鱼面、笋辣面、百花棋子面……”,湖州话我本就不大懂,小二报的又恁快,我听的头昏眼花,便让萧靖江看着给我来一份。他对店小二说了几句,小二便唱着菜谱下去了。
就剩我俩了,我拘束的坐着,心里仍在盘算要不要和他说实话。他却一脸的笑意,时不时的打量着我,忽的站起来说你等我一下,便起身往后去了。他干什么去?我有些紧张起来。一会儿,却见他从后面转了进来,手里拿着一块滴着水的蓝布手帕递给我说:“呶,擦擦手好吃饭,瞧你的脸,都快成花猫了。”
我不好意思的笑了,我不该怀疑他,难道这世界上,我还有第二个人可以相信么?我看了看自己的手,确实很脏,别污了他的手帕,于是我问道:“哪里有水,我去洗洗。”他把手帕扔给我,一边说:“别去了别去了,厨房本就不是女孩儿去的地方,你就用吧。”我默默的擦着手,心里酸溜溜的,这个人,我怎么就没有资格光明正大的和他做朋友呢?
热气腾腾的面很快就上来了,宋代的快餐还真不是盖的,我的口水一下流了出来。有汤有菜有滋味的面,我有多少日子没吃了?萧靖江一说吃吧,我便抓起筷子狼吞虎咽起来。萧靖江又转头和小二说了句什么,小二应着走了,我却已经吃了一碗了。
“呶,”他把他那碗也推给我,我抬头看见他温和的目光,于是便不客气的拖过来又大嚼起来。萧靖江笑了,露出不怎么整齐的牙齿,真好看。
两碗都让我吃进去了,我仍有点未尽兴,这时小二托着一小盘鸡爪、两个猪蹄过来了,“二位的泡椒凤爪和酱猪蹄,请慢用。”我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萧靖江把猪蹄推过来,我对着他笑了笑,抓起一个就奋力的啃了起来。真香呀,君府虽有红烧肉吃,哪有这猪蹄香?萧靖江还只是看着我,依然不动筷子,我才想起来,这半天他还什么都没吃呢。“你也吃呀,”我把那个猪蹄推给他。“你吃吧,我回家有东西吃。”他又推了回来。“我吃好多了,你吃吧。”我又推了回去。“你先吃,吃完再说。”他又推了过来。“你不吃我也便不吃了。”我放下了猪蹄。他扑哧笑了,“看你那一嘴的油污,还装出一幅严肃的样儿。”我又不好意思了。不知怎么地,在任何人面前,我即便不是以凶对凶,也是装作顺从,只有在萧靖江面前,我时常不好意思,可又不觉得难受,反倒觉得很温暖、很舒服。
“你吃吧。”我把猪蹄推过去,“那不还有鸡爪么?我再吃几个那个,猪蹄吃多了腻。”我说的也是实话。
“那倒也是。”他没有再推辞,拿了一个,又对我指了指盘中我撂下的那个,我一笑,也抓了那猪蹄,两人便相对的啃了起来。
多年以后,每当我回想起这顿饭,心里都觉得很温暖,温暖过后,常常就是心酸。温暖,是啊,温暖,人这一辈子,有几个人,能让你在与之相对时,觉得温暖,觉得心安,觉得虽然平凡,却依然乐此不疲?
我很快干掉了我的猪蹄,他的也啃了个差不多,一边啃一边对我朝着鸡爪呶着嘴,我又接着啃了起来。
一顿饭吃毕,我绷紧了的弦终于慢慢松了下来。两人出了门,萧靖江问我:“你今晚住在哪里?”住哪里?我又踌躇起来,饭吃完了,到底要不要告诉他?今晚真要住在湖州吗?还是直接逃走?
他久不见我回话,发了急:“司杏,你究竟是怎么了?”
我犹豫了一下,他如此待我,我自该坦诚待他,又怎么能骗他?于是我抬起头,对他说:“萧公子——”“不是说了么?不要叫什么公子,叫名字好了,萧靖江。”我实在喊不出口,便省略了称呼直接道:“我是从君家逃出来的。”
萧靖江愣了,似也不信的说:“你真是逃出来的?”
既然说了,我心里便亮堂多了。我点点头,清楚的道:“确是逃出来的。”
萧靖江又看了我一会儿,也沉默了。今天是二十七,没有月亮,我们就这样摸黑站着。好半天,我低低的说:“天太晚了,回去你爹娘要担心的,你回吧。”
“那你呢?”他没有动。
“我?我也不要紧,随便找个什么地方睡一宿,明天一早出城。”我低了头道。
“去哪里?”
“不知道。”
他又不说话了,也不动。
“你走吧。”我又催了他一遍,家里的庶母不是那么好应付的,回去晚了,说不上连饭都没的吃,他今晚也没吃什么。
“那你以后呢?”
“不知道,我反正是要饭出身,也不怕再要饭了。”
“都这么大了,怎么要?”他轻声道,似乎在自言自语。
我强笑了一下,“你不用管我了,我横竖能活下去,你放心吧。明天一早,我便出城。” 不知怎么的,我的泪流了下来。我不敢抬袖子擦,怕被他发现。
他叹了口气,“大凡你要跑出来,必有你的理由。”我的泪哗哗的往下流,我以为他会说我,他会怪我,他会骂我,没想到,他居然说我必有我的理由。萧靖江啊萧靖江,你……。
“你别哭了,既然都出来了,那就出来吧。”
既然他都发现了,我便不再掩饰,小声抽泣起来,我擦着泪说:“湖州我不能再呆下去了,我跑了,李二娘还不知在府里有没有受难为。君闻书知道我和你通信,他一定会派人来追的,我,我不能再连累你。我就是,就是想来看看你,然后,然后就走。”我哭的有点上气不接下气的。
他又叹了口气,“既然都逃出来了,还说这些干什么。你先别想那么多了,一个人,你能上哪儿去?又不小了,万一遇见个歹人,可怎么办?这样吧,急切间我也寻不得法子,今晚你先住个小店里,明天我们再商议商议。”
我本来舍不得住店的钱,他坚持不让我宿在街头,我也便只好听他了。路上我们一同打听旅店,每次出来,萧靖江都极不自然,终于到了下一家,萧靖江说:“我自进去,你在外面等着吧”。我不解,问他为什么。起先他不说,拗不过我,才声音有些尴尬的说:“他们……,他们好像,好像把我们,当成,当成……野合的了”。我的脸也红了,怪不得每次进去,都有店家暧昧的眼光在我们身上游移,原来如此。
萧靖江终于打听好了旅店,小小的,不十分干净,却还过得去,房钱很便宜,一晚上才四十文。他跟我进去看了看,拉了拉窗户,又看了看门,这才叮嘱我说:“明天千万不要乱跑,等着我,我去衙门应个卯就来。记住了么?”我点了点头,心想再说吧,我总不能真的给你添麻烦。
他似极不放心的又叮嘱了我几遍,我都应了。他走了,我正送到楼梯口,看着他去了,慢慢的转回来,正欲关门,他却又气喘吁吁的回来了, “司杏,”他手撑着门说,“你明天千万要等我,一个女孩儿,不是闹着玩的,你千万不能走了,否则,否则,我便生你气了。”
他极诚恳的望着我,我实在没办法撒谎,我低低的说:“你快别说傻话了,难道,你想要个拐带人口之罪?”按宋律,隐匿逃亡的奴婢按拐带人口论处,要受杖责,然后流放偏远之地,他是好人,又是我在这世上最亲的人,我不能帮他却还要害他?
“不,”他一摇头坚定的说,“肯定会有办法的,你不能先走了。君家不一定知道你来了湖州,即便来了,他们也不知你住在这里,你先在这儿呆一夜,什么事我们明天再打算,你一个女孩家,再乱跑,是会有事的。”我欲说话,他却更急切的说:“你要答应我,你要发誓,明天我来之前,绝对不乱跑。”
我噎了气,望着他,他与我非亲非故,却要为了我担这么大的风险。好,我答应你,明天你来之前我就呆在这里,君家如果来人抓我,我大不了以死洗你清白吧。于是我点点头,说:“我发誓,明天你来之前,绝不离开。”
他似宽慰了一些,冲我点点头,没让我送,走了。我关上门,在窗上看着,一会儿,一个瘦瘦的白影子,出了客栈的门,顺着路,往东去了。
第二十四章 荸荠
我提心吊胆了一夜,虽是躺在那里,却也不敢睡,生怕半夜会闯进什么人来,心中十分后悔,还不如睡在桥洞里安稳。虽然萧靖江说的也有道理,君家即便真到了湖州,只要不确知我住在这里,要找来也不易。唐宋两代,奴婢逃亡并不个别,官府抓人主要走的是“群众路线”,我不是朝廷要犯,深更半夜,官府也不会大动干戈的来搜。但我还是十分紧张,作贼者心必虚,想不虚都不行。
我强打精神盘算着,我是八月二十一逃出来的,今天是九月二十七,按理儿,君家早该追来了,没来,不知是怎么回事。是不是萧靖江真的骗我?抓住我即便不能给他的前途增点光,好歹也是一件利事。可如果真这样,他在衙门口就拖了我岂不更便意,何苦和我周旋?也许他原并不知道?他真会去官府告发我?……
我越想心越乱,简直要呆不住了。又一想,已经呆在这儿了,半夜三更的,别说我走不了,即便真要往外走,被人发现,无异于不打自招,还是等天亮吧。我这命本也是他救的,当日若不是他,我可能也活不到今天,他真要为了自己而出卖了我,我也算还他人情了。
这样想着,心里便安稳了。我还做两手准备吧,萧靖江真要去官府告发,便由他去,我自在这里等着。若不是呢?祸是我闯的,他若为我好而留我,也真是个有情有义的好人,我也绝不能连累他。但是,确实如他所说,在湖州,好歹还有他这么个人。离了湖州,我去哪里?可是,呆在湖州,君家迟早会找了来的,找来就不仅仅是我的问题了,肯定要连累他,一个普通人尚且都要受罚,更何况他是要考功名的,德行稍有缺失,就功亏一篑了。不行,我得离开湖州,哪里没我的活路?留在湖州于他于我都不利。
天终于亮了,门前的过道上人来人往的热闹起来,我竖起耳朵分辨着外面的动静,既盼萧靖江,也担心官府,坐卧不安。萧靖江迟迟没有来,我突然觉得,危险是那么近,我开始怀疑,他是不是不来了,我是不是见不到他就被抓走了。
终于,门轻轻的响了起来,我壮着胆子问:“谁呀?”外面萧靖江低低的声音说:“是我。”我跳起来,拉开门拴,果然,萧靖江正站在门外,也是一脸的紧张。我往后看,外面并没有跟什么人,再看他那一脸的紧张,我却稍稍松了口气,看来,我是多虑了,萧靖江并不曾带人来抓我。
“怎么了?有人跟着你?”
“没有,我只是觉得有人跟着我,却是没有。”萧靖江的反侦察功底显然不怎么过关。
“那好,我们有话出去说,你先走,我一会儿出去找你,你往西——哎,算了,我先走,要是有什么不好的事,你可得答应我,”我望着他,“你可得答应我,无论我有什么事,你都要装成不认识我。”萧靖江不语,我一跺脚,发急的道:“你听到没有啊?都什么时候了,别磨矶了。”说完,我蹬蹬的走下楼去,算了房钱,半低着头,目不斜视的出了客栈,疾步往西走。
一直往西,我也不知道通向哪儿,就这么走吧,一会儿他跟上来,告个别直接走好了。我回头看看,萧靖江果然跟的我,样子倒还算镇定,看不出来,他也算有点深度的人了。我放慢了脚,躲在一个墙角,往后看,却也没什么可疑的人,我舒了口气,他也慢慢跟了上来:“你怎么停在这里?不再往前走走?”
“不用了,”我摇摇头,“你别再走了,就这里了,你有什么话快说吧,说完你就回去,我继续往西。”
“往西?你要去哪儿?”
“你别管了,横竖你放心,我死不了。”我冲他宽慰的一笑,“你要相信我,我既然能活着从君家逃出来,必能够活下去。”
萧靖江不言语,看了我一会儿,慢慢的说:“你既然去别的地方能活下去,为什么在湖州就不能?”
在湖州当然不能,因为君闻书来一抓一个准,这么浅显的道理,还用说?我笑了:“你别想了,湖州肯定不行的,我被抓是小,还得连累你。”
萧靖江摇摇头,“我倒觉得,你去别的地方未必是好事。你逃出来是为什么?难道,还想再进一个那样的地方?湖州好歹我熟,真要有个特别着急的事,我还可以帮你,你去别的地方怎么办?还有……”
我语塞了,我没想到,都这个时候了,萧靖江还在想着我,我昨晚居然还在怀疑他……他怎么这么傻?他知不知道,他面临的是什么?
我打断他,“你别说了,肯定不行。君家真的来人了,你怎么办?”
“那离开湖州你怎么办?”
“不用你管,我自会好好的。”
“那不行,除非你有好去处,否则我不能眼看着你往火坑里跳。”
我火了,“萧靖江,你傻不傻啊?和你有什么关系?你知不知道,真要被抓到,你就完了,你这么多年的寒窗苦读就全完了。你傻不傻,我本来就没有父母是个孤儿,我怎么着是我的事,和你有什么关系?”
萧靖江安安静静的听我说完,仍然只有一句话:“我就是不能看着你往火坑里跳。”真是个死犟头,真恨不得兜他一下。我不理他,往前走,他也跟着我往前走,我赶紧四处扫了一圈,见没什么人注意我们,便赶紧退回来。
萧靖江还是站在我跟前,不说话,一幅硬顶的样子。不知怎么地,我突然想伸手摸摸他的头发,我笑了。萧靖江见我突然笑了,莫名其妙的吓了一跳,我连忙又变成怒气冲冲的样子,想想不对,又变了一幅和蔼的脸,准备实施劝诱法。
“你回去吧。”
“不回。”
“快回去。”
“不回。”
“衙门有事呢。”
“晚点儿不要紧。”
“萧靖江!”
他不理,又是一幅硬顶的样子。
“你知不知道,湖州是最危险的,君家肯定会寻来的,我留在这里对你对我都没有好处。”
“去哪里被寻着是不是都是一样的?”
“那当然,只是……”
“哪里被寻着的结果都是一样的,为什么非要离开湖州?我好歹也在衙门里做事,真要有个什么事,也知道的早。你去了别的地方,人家逮你不说,你病了怎么办?碰着个什么危险怎么办?提前病死了,还莫如呆在湖州,也许他们根本抓不到你。”
“?”。我没词了,我是法学出身,自认为辩才有嘉,却输给了这看似木讷的萧靖江。其实,呆在哪里,于我真是一样的,如果让我选择,我当然愿意呆在湖州,因为,这里有他。可是,也就因为这里有他,所以我不愿呆在这儿。如今,他这样坚持,我也只好再想别的办法了。
我看着眼前这个老实的木讷人,脑子飞快的转着,如果要呆在湖州,我必须要先想个办法保证萧靖江不受我的牵连。什么办法呢?受了十二年的法律训练,我对法律多少也有些研究,刑罚是不可能更改的,而且改的了刑罚脱不了罪名,最不合适。为今之计,要找空子也只能在犯罪构成上了。我思索着,隐匿者方为罪,对,隐匿者才为罪,也就是说,不知者不罪,知而不报并收留者才构成隐匿,看来,让萧靖江逃脱将来的处罚只有一个办法了,作假。
“我在这里等着,你回去拿笔墨纸砚来,纸要大的。”
“做甚么?莫要支使了我,你却走了。”
“哎呀,我不会的,你快去拿,我有用。”我跺了跺脚。
他怀疑的看了看我,终于说:“好,我信你,你可不能骗我。”
“快去!”
他飞快的跑了,我留在那里,继续斟酌。一会儿,萧靖江气喘吁吁的回来了,手里拿着我要的东西。
“这么快?”
“我从旁边的纸铺借了一个,我老去那里买笔墨,老板倒也相信我。”
我点点头,就你这么个老实疙瘩,是相信。我把纸铺在地上,正欲下笔,却见萧靖江也半躬着腰,两手拄膝,在看着。我便又直起身对他说:“我可以留在湖州,但是,一会儿我无论做什么,你都不要问,让你做什么,你也要照着我说的做。”
他似极不信的望着我:“我不,万一你耍我呢?”
“你若不答应,我便立刻就走。”
“那好吧,我先答应吧。”他极不情愿的应了。
我又蹲下去,想了想。卖身契是对券的,逃跑时我那份没拿,但内容我还是记得的,现在,也只有伪造了。我提笔在纸上把卖身契一模一样写了两遍,分别在底下写了卖身人和主家,正准备在卖身人下头签上我的名字,又一想,不对,我便在主家的名字下签下了君如海,卖身人处,我踌躇了一会儿,换了左手,歪歪扭扭的写了“司杏”两个字。我写完,萧靖江还在惊讶的望着我。
“你收了笔吧。”萧靖江也不多问,只依了我,收了东西。
“哪里有刻印的?”古时盖章比签名重要,我得再伪造个章去。
“我带你去。”
“你先去还了笔墨,然后回来等着,只告诉我,哪里有就是了。”
“顺着往前走,就有一家圆石社,那里的老板人好,价钱也公道,只是手艺一般。”
我不管什么手艺不手艺,反正是假的,有就行。我过去了,果然有一个圆石社,我解了头上的麻布,握在手中,进了店。
“老先生,劳烦您现在帮我刻个印呐。”我笑眯眯的,尽量甜丝丝的说。
正在伏案的老头儿抬起了头,“谁用?要什么样儿的?”
我刚准备说老爷用,又吞了回来,富家人用印都极为讲究,不会到这种地方来刻的。于是我便说,“我是乡下的,弟弟也大了,想给他刻个印。不过,我今儿要赶回去,您能现在给我刻一个吗?”
老头儿和我要了名字,问我刻个什么样的。样子和用料我不挑,字体却得思量思量。楷书太白,富人多不用,造就要造个像点儿的。那还是篆吧,篆的笔画曲折,怕他刻的太拙劣……,算了,隶吧,古隶。他大约是觉得我一个女子居然还知道古隶,看了看我,却也没说什么,慢慢刻了起来。
刻印其实是个费劲的事儿,好在君如海三个字笔画比较简单,也不是很费事,一个时辰后,我便把印拿到了手。我借口试印,狠狠沾了他的印泥,谢了他往回走,老远就看见萧靖江伸着脖子往这边看,这个家伙!“看什么?答应了你,我能跑了?”萧靖江带点憨气的笑了,傻傻的,傻傻的,我又想摸摸他的头发了。
我把两份卖身契按中间折了,拿了印往折线上一盖,又在左右两边签下的“君如海”上分别盖了,放了印,咬了自己的手指头,又依样儿在我的名字上按了手印。“行了,”我把印擦了擦,揣在兜里。拿了那个对券,沿着线小心的撒开,吹干了上面的印,满意的笑了。一抬头,发现萧靖江在旁边目瞪口呆。我板了脸,“我要你发誓,无论谁向你问起我,你都要说我确实来找你了,只是你不知道我是逃出来的,因为我告诉你我是被放出来的,而且我给你看了这个,卖身契。”
萧靖江迟疑的望着我,我补充道:“真要有人来抓,我不会那么容易就被抓到了,狡免三窟,我自有我的办法。这个东西,”我抖了抖伪造的卖身契,“于你于我都好。你别傻,我只要被抓,绝对没好去处,不在乎多个伪造这个的罪名,但保全你是上上策,你没有必要做无谓的牺牲。你必须要答应我,无论谁来问你,你都说,我确实来找了你了——你放心,我必有办法让他们找不到我。”
古代没有复写纸,所立契约一般都是一张眷两份或三份,称之为对券,当事人各一份,有时还有保人或中间人一份。卖身契便是在解约时主家把自己那份也交给被释放的下人,两份契约在一起,对上缝,才算有效。如今,我肯定无法拿到君家那份,但除了我和君家的人,谁也没有真正见过我的卖身契,我伪造一份,只要萧靖江守住了口,任是谁,也不能说萧靖江就是知道我是逃出来的,这样,萧靖江便安全了一半。
萧靖江起先不肯,经由我的一阵劝说,终于同意了。因为,他不发这个誓,除了对他不利外,于我没有任何好处。
接下来,剩第二步了,就是如何能让我找到萧靖江,而萧靖江却找不到我,这样,即便有人来问他,他也可以坦诚的说自己不知道我在哪里落脚,我不会有危险,而萧靖江好歹是解元,真要逮他,可是要真凭实据的,这样做,虽有嫌疑,但没有证据,自然也就无法定他任何罪名了。这一步好解决,但我需要一个落脚处,哪里呢?
日头上了三竿,我催着萧靖江回衙门当班,并和他约了在方广寺门口不见不散。他在地上大体给我画了湖州城里的交通图,在我的催促下,极不放心的走了。
现在剩我了,我心里舒了一口气。我自己一个人时其实并不怎么怕,但是有他在,我觉得很紧张,生怕有人冒出来抓我们个现行。我暗暗记住萧靖江给我画的图,依旧围了孝巾,沿着湖州城慢慢溜达起来。
扬州我不了解,湖州其实也是第一次慢慢看,我看来看去,究竟找不到一个可以落脚的地方,要钱的我住不起,不要钱的,实在没有什么地方能住。现在确实不是讨饭那时候了,人大了,自身的安全变得尤为重要起来。我看到日头偏西,才急匆匆的往方广寺赶,等了一会儿,看见萧靖江小跑着过来了。
我骗他说我已经吃过饭了,他不信,我便瞎形容了一通给他听,他将信将疑的,却也没办法。正要催他回家,他却说前面有条小街,有卖些水果的,我肯定好久没吃过了,要我过去瞧瞧。水果多贵呀,我连饭都舍不得买呢,眼看天凉了,我身上还穿着逃出来的衣服,无论呆在哪儿,冬衣总得添。我却不敢戳穿明说,只好解了孝巾,跟了他往前走。
他拉了我东一个摊子西一个摊子的瞧,问一问,那些时令果儿都很贵,有吃果子的钱,他可以吃点好东西,却要买果子给我吃,我舍不得。眼看到头了,我们仍旧两手空空,什么也没买,他有些生气了,“瞧,什么都没卖的了!”我正要笑着安慰他,一个挑担的老人经过,萧靖江的眼睛亮了,舍了我去追着喊:“老伯老伯,站一下,你这筐里的可是卖的么?”挑担的老头停了脚,“你要买么?剩下的也不多,你若是想买,一贯钱拿去吧。”萧靖江掏了钱,欢天喜地的捧了一兜黑乎乎的东西回来了。
“这是什么呀?”我好奇的问。
“这个你都没见过?也是,你本来是北方人,这东西只有南方才有,君府又是大户人家,料想也是不吃这类东西的。”
“这到底是什么呀?”紫黑色,有点圆,上面还长着尖尖的皮儿,看着真丑。
“荸荠呀。”
“荸荠?”我确实没见过,这么丑?怎么吃?我拨弄了一下,上面尽是泥。
“荸荠,性甘平,古时有称其为地下雪梨,有的地方因它长的像马蹄,便叫它马蹄。也有地方叫地栗,因为味道和栗子很像,又是在泥中结果。荸荠既是果,又可算作菜,也算得上一味好东西呢。咱们先找点水洗一下,一会儿你尝尝,看看爱不爱吃。”萧靖江一突噜的跟我说着,要我跟他走。前面还真是有一条小河,他找了一处青石板让我坐下,自己却挽了袖子要洗荸荠。我要去,他拦了我,“你这北佬,连荸荠都没见过,又怎么能洗干净,这可是要吃的呢。”我乖乖坐下,不一会儿,只见他湿着袖子端着荸荠回来了。
“这怎么吃?要剥皮吗?”我端详着。
“这个,”萧靖江有些尴尬的摸摸头,“剥皮吃当然比较讲究,只是,只是,我没有带刀,所以,你要剥皮,就只能用牙啃了。”
我笑了,“你先吃给我看。”
他离我一尺远坐下了,拿起一个荸荠便啃了起来。“你怎么不去皮啊?”“麻烦,在家都这么吃,我后娘也不让剥。” 我也便学着他啃了一口,唏,外面丑,里面的肉倒洁白,味甜又多汁水,清脆可口,还不错呢。萧靖江看着我,我们俩相视一笑,便接着啃了下去。
西天边,太阳收了金色的光,只剩下一个红红的大圆球,暮蔼上来了,红光映在水上,晚风徐徐,天地间,仿佛只有我们两个人,坐着啃荸荠。
“司杏,好吃么?”“好吃。”“真的好吃么?”“真的好吃,你不也觉得好吃么?”萧靖江点了点头“我原以为你吃不惯这东西呢,毕竟,你在君府呆着,这种吃法儿,也,也不是很好。”我拐了他一下:“说什么呢?君府呆的都是主子,我不是君府的丫环?说的我恁娇气。”萧靖江又笑了,继续啃他的荸荠。
两个人大啃了一会儿,我突然呵呵的笑。萧靖江好奇的望着我:“你笑甚么?”我看着他的眼睛笑道:“我说了你别生气啊。我觉得你挺像这荸荠的,外面不好看,内里甘平,也算肉质洁白、味甜多汁了。”萧靖江也笑了,露出他不整齐却是洁白的牙齿。“你不生气么?”他摇摇头,“我本就丑,不怕人说,我觉得自己虽然说不上内里甘平,但也至少不是个坏人,老老实实,做个荸荠也没什么不好。”我一时失声,喉咙像被什么堵住了,两眼发酸,半天才慢慢的说:“荸荠好,我也喜欢荸荠,以后,我便叫你荸荠吧。”他点了点头,“好,荸荠这名儿不错,我也喜欢,比我老爹起的萧靖江强。”
我望着他,心里一遍一遍的念道:荸荠,荸荠,我的丑荸荠。
第二十五章 地窝子
卖身契伪造好了,现在只剩找住处了。萧靖江虽然对湖州很熟,但是个士子,又自小居家,对于我要找的免费住处,他帮不上我。而且,我也不想让他搅和进来——他知道了我的住处,当受人盘问时,就有义务说,否则就是隐匿、窝藏。我自己一个人,足够了。
我让萧靖江好好当班,好好读书,不要分心,等我去找他。我找他的暗号便是到他家的那条街上喊“荸荠咧、荸荠”,荸荠在江南本是很常见的东西,在外面喊一两声,人家还以为叫卖的,不会引起什么怀疑,他若在家,便到方广寺门前和我会合,我等一个时辰,他若不到,我便走了。萧靖江再三叮嘱我有什么事一定要去找他,我答应了,反过来又叮嘱他,无论谁来找他,一定要按我说的办——立即承认我来找过他,说我给他看了卖身契对券,说他不知道我住在哪里,说我们的暗号是我来找他。唯一一点,我和他说,可以把我们的接头暗号说成是吆喝卖火烧的,如果可能,让他在墙根处划一个小小的白粉记号,记号是三角的,角朝下。我说完,又让他复诵了一遍,看他那老老实实的样子,我突然心里发酸,我为什么要把他拉进来?
萧靖江都答应了,眼里多少还有些敬佩之意。我自嘲的想,前世我的同门老说我思路鬼道又缜密,如今,我这才女出身,聪明居然用在这上面了,但愿我这鬼道又缜密的思路,真的能保全萧靖江吧,我的荸荠。
送走了萧靖江,便又剩下我了,但我并不孤独,因为这天下还有一个人担心我、牵挂我,为了这一个人,我要好好的动动脑筋,逃过君家的手掌,我希望,我能有我自己的生活。
我依旧找了个桥洞睡了,已是九月底了,晚上很凉,守着水,就更凉了。我不敢睡,怕着凉,把单子包在身上,倚着桥墩坐了。
到哪里找个住处呢?我把两辈子自己见过的、书上见过的风物在脑子里过了一遍。住,首先是房子。客栈太贵;租房子呢,又贵又不好找,而且一个单身女子容易受人注意;无人住的破房子,也不行,无家可归的人都盯的它,杂人太多,什么人都有,万一碰上个贼人什么的,不安全……,这样说来,房子是不行了。那还有什么?……棚子或架子。城里地方金贵,多数人的棚子在家里,我如果去租,就和租房子一样了,容易引人注意,而且官府不定期的会去盘查人口,不行;那只有城外了,城外地方大,家家户户都有棚子,用来放草或者养牲口。对,明天出城看看去。
我这样想了一夜,天傍亮,才迷迷糊糊的睡了过去,好像只过了一小会儿,又给冻醒了,桥下不避风,看看天快亮了,我便钻出来,在桥墩背风面坐了一会儿,心里寻思着,无论如何,明天要去买个火镰子。
我又迷糊了一会儿,太阳将升,便洗了脸,依旧吃了饼,起身往城外走,遇见铁匠铺,便顺手买了火镰,真贵,费了我三贯钱。
有了萧靖江画的简图,我不费事便找到了城门。衣服已经一个多月未洗了,脏的不行,我现在看着,估计跟个叫化子没什么区别,也好,丑女无人待见,省了麻烦。正是秋收的时候,田里四处都是忙着收水稻的人,或许我可以出力赚点钱?可我是北方人,南方这些东西根本不会做,又是女的,说不出个来路,还是不要去自找麻烦了,我还是先找住处吧。
真正到了城外,我便大失所望。湖州的乡下根本不像北方那样外面搭有棚子,家家户户都秀气的很,棚子在家里,我又不敢上门问,转了一半天,我还是没有找到落脚的地方。我又顺着田间小道走,要不找个山洞?小说里的人不都住山洞么?看看山那远,山上野兽多,我又不确知哪里有山洞,上得去下不来怎么办?我犯了愁。
我找了个土埂坐下,远远看见田里有个棚子,地里有几个人正在耙着什么,我大喜,飞奔过去。原来这是块西瓜地,他们正在拉西瓜蔓,棚子可能是原来看西瓜用的。我思忖了一会儿,过去施了个礼:“大伯收拾地呢。”正在干活的中年人抬起头来:“唔,你有什么事?”“大伯这棚子,秋后可用么?”我用手一指。他抬头看看那棚子,目光中露出警惕:“你要做什么?”“呃,是这样子的,我来湖州投亲,不想他搬走了,一时也回不去,想借您的棚子住些时日,慢慢找,您看……”他打量了我一下,“不行。”“大伯,您就可怜可怜我吧,我真是举目无亲啊。”我带着哭腔说。“不行不行,你一个女人,出了什么事,官府要找我麻烦,为了俩钱儿,我不担这风险。” “大伯!”我哀求着。那男人转过去不理,不远处有个女人在往这边儿看,我便又朝着她:“大婶,你就可怜可怜我吧,我真是没地方住,一个女人家,可怎么办啊。”那女人好像心软了,对着男的说:“孩子他爹,我看她也不像坏人,要不……”“不行!”那男的粗暴的打断她,“她不是本地人,真要出了事,我们可说不清,现在你可怜她,到时谁可怜你呢?”女的不敢再说话,同情的看了我一眼,便拖着耙子往远处去了。我见无缝可钻,只好又行了个礼悻悻的走了。
我渐渐离开了人群正在劳作的地,前面有个不太高的土岗,土岗的东面是一条不大的小河,土岗上稀稀朗朗的长了些草木,我爬上去,四处环顾,再也想不出别的办法来。唉,怎么办呢?要不,去睡坟地?坟地怎么睡?墓碑?有空坟也行啊,怎么办呢?前几天打了泡的脚结痂了,有些痒,我坐下脱了鞋挠了挠,一低头,发现土岗的向阳处有个大坑,可能是原来谁家用来蓄什么苗用的。坑?我心里一动,远久的回忆来了,地窝子?我套上鞋,奔到坑前,仔细打量了起来。这坑长约二丈,宽约一丈半,就着土岗的坡度,深处大约四五尺,浅处不过是二尺左右,里面满是浮土和落叶,好像是许久没人用了。我再看看周围,似乎也不常有人来。我用脚踢了踢,坑的深度还可以,再挖挖应该可以用上。事到如今,也只有试试了。
我使劲记了记方位,便快步回到城里,日头还没有下去,不知萧靖江下班了没有。我悄悄的走到他家门口,清了清嗓子,喊了两声:“荸荠咧,荸荠。”然后便躲在街尾,看他家的动静。
还真好使,一会儿,只见萧家的小门吱呀开了,萧靖江那瘦瘦的影子从门内踅了出来,往这边走来。经过我的时候,我低低叫了声:“荸荠”,他转过来,一脸惊喜的样子,嘴上却说:“你这个办法真好!”
“你出来你娘没问你?”我一边说一边四处张望着。
“她?现在不像以前那么管我了,毕竟我也挣钱了。”
我点点头,“我来只是问你,你家有铁锨之类的么?我不要铁镐。”
“你要做什么?”他吃惊的瞪着不大的眼睛。
“你别管,我自有用处。”一句话两句话和他说不清,就不费口舌了,“到底有没有?”
“有是有,只是这会儿我娘在,我不能拿给你。”
我沉吟了一会儿,“算了,我不用了,太显眼。我另想别的办法吧。你回吧。”
“哎,你要去哪儿?”
“你别管了,快回去,别让人看见。”
“那个铁锨,怎么办?”
我也没主意了,没个铁器,怎么挖?买?怎么也得几贯钱吧?
“要不这样,”萧靖江突然来了精神,“你是要挖东西是吧?我家有块废铁板,我偷着拿出来,你看能不能用上。”
“好。”先拿来再说。萧靖江走了,一会儿手上拿着一块黑乎乎的东西躲躲闪闪的出来了,“吓了我一跳,我娘刚好出来拿草做饭,幸好她平素也不怎么搭理我。”
我接了过来,催着他快回去。“那你呢?”他脚下不动,眼睛望着我。
“你快回吧,我会再来的。我先去寻思寻思怎么办。”我推了他一把,又四处看了下,便快步走了,还听到萧靖江在后面压着嗓子喂喂的喊着我。
没有铁锨,只有铁板,反正也不知行不行,也只能凑合着试试了。我仍旧回到了昨晚的那个桥洞下,吃了块饼,看着水,有点后悔,应该让萧靖江把砥石偷我用用,又一想,算了,过去的砥石一般都是大的,偷不方便,而且,万一他娘用,就遭了。我从岸边捡起一块石头沾着水,霍霍的磨起铁板来。普通的石头当然不如砥石,能磨一点是一点了。
一夜无话。第二天一早,我便携了铁板奔出城去,行或不行,就看这一次了。我一口气跑到昨天的那个坑前,跳下坑,手里拿着铁板,没命的挖了起来。
上面是一层浮土,很好挖,我很快便把浮土和落叶都清了出去,可看看,还是不够深,高的地方才到我的脖子,离我的要求还差二三尺呢。我歇了一气儿,喝了点水,用步踱了两下,先在坑浅一边的中间偏右划出一溜儿道,当做门;门的两边稍稍往里,各划了两块方地儿,当作墩子,准备或放东西或用来坐。我又躺在中间偏左的地上,在离了身体两边一臂长和脚下半尺左右的地方做了记号,爬起来,用棍子划出这片,这框出来的地方就是我将来的床了。我拿了铁板,在其他的地方狠命的挖了起来。
土比我想像的硬,我的手一会儿就被磨起了泡,我去摘了几片竹叶垫着继续挖,还是不得劲。我想了想,用手扶着铁板,弓着腰用脚使劲蹬,然后再用手使劲把铁板往上掀,这样能省点手劲。可即便是这样,成效还是很慢。我只好放弃一部分,就着土岗的自然形状,从高处往下挖,先要保证高处的深度能没过我。
功夫不负有心人,日头将南的时候,坑里除了我留的地方,有一半能让我直着腰站起来了。我乘胜追击,继续往前挖,挖不动坐在地上找块石头一点点的剜,终于,浅处也可以让我半弓着腰站了。再看看,我的床、我的墩子都有了,我兴奋的扔了铁板,绕着土坑跳了好几圈,又跳下坑,在土床上躺了一会儿,在土墩上坐了一会儿,一脸的笑意。好半天,才发现日头已经有点往西去了,今天无论如何完不成了,我先备上料,明天就好了。
我现在做的东西叫地窝子,做法其实很简单,就是挖一个坑,然后上面苫上东西,这些玩意儿都是从乱七八糟的书里看来的,没想到,如今真用上了,真是“书中自有黄金屋”啊。坑挖好了,苫料用什么?我记得那书上人家是用的木头和苇子,我没有,田里有的是稻草,花一文钱能买好多,捡也能捡不少,当苫草没问题,但总得有杆子吧?杆子用什么?就地取材,就是竹子了,《黄冈竹楼记》里说竹子易烂,但我也不准备住个三五年,先撑起来再说。看样子,今晚还得进城,和萧靖江借锯子……不愿给他填麻烦,没点别的办法?
我决定先干活,把稻草置下。下了土岗,发现前面一片粟子田,有人在收粟子,粟子头已经割走了,他们正在砍粟子杆,我在心里盘算了一下,粟子杆有点硬杆儿,接起来应该也可以用。于是我上前和人讨价还价一番,花了十文钱,买了半亩捆好的粟子杆,不过,得我自己背。我又往前走,用几文钱买了几大捆稻草。待我挨捆背回来,天已经擦黑了,回城肯定来不及了,看来,我只有露宿在这土岗里了。
我乘亮拾了些柴草,守在坑旁,升了火,用葫芦取了水,傍着火堆,掏出饼啃。真难吃,什么时候能吃点有汤有水的热熟食,吃热熟食得有锅……,我一边撕着干巴巴的饼一边想,锅……,锅……,哎,是啊,我记得前世看到的某军生存手册里讲过,真到野外生存时,不必用锅,好像也可以,用什么?我又撕了一口饼,仔细的想了想,……木头……石头,好像要中空的木头和石头,试一试吧。
我四处撒摸了一下,南方竹多木少,不知竹子行不行,竹子中间就是空的。我拾了一段竹筒,就着水洗干净,又取了大半竹筒水回来,搬了两块石头,分开放好,再去捡了些叶子,移了火在石头中间,再把竹筒架在石头上。可竹筒的开口没有堵,水洒了出来,差点把火给浇灭了。我思索了一下,放了竹筒,把一边的石头换了块小的,又去取了半竹筒水,把竹筒欹在矮石头上,另一头倚了高石头,把火拨拉到竹筒的中央,小心的看着,好像无大碍,就把饼和菜撕了小块,投到竹筒里,放了点盐,一心一意的等着。
竹子发出轻微的爆裂声,我吓了一跳,躲的远远的,一会儿看着有白气从竹筒里冒了出来,行了吗?我慢慢走过去,好像有点香味儿,管他了,生了都吃了,先取下来试试。我舍不得熄火,生火用的纸枚子好贵的呢,转来转去,我薅了几片竹叶,用它垫着,小心的捏了竹筒的边儿,颤斗斗的取下来。迫不及待的折了根竹枝,夹一块尝尝,还不错,最起码是热的,有汤的,有滋味的,我等不及它凉,唏溜着吃了个精光。
真好吃啊,除了那天晚上萧靖江请我吃面条,这是我这一个多月以来吃过的唯一一顿热饭,还是我自己做的,我能自己打食儿吃了!我高兴的哭了。
我又煮了一次,大吃了一顿,才觉得力气恢复了差不多。天已经完全黑了,四周黑觑觑的,树木好像要压下来似的,真恐怖。这里,不会有狼吧?不会有蛇吧?不会……有野人吧?我越想胆子越小,不敢再往四处看。
露下来了,凉嗖嗖的,我把单子裹在身上,又填了些草,把火拨大。为了转移注意力,我决定干点活。我把买来的粟子杆和稻草捆都拆开,把粟子杆按着坑的宽度依次摊好,用稻草把它们一小把一小把的首尾相连,这样,粟子杆儿便长了。这个工作并不复杂,稻草又软,很好系,完成了宽的工作,我便又开始一小把挨一小把的把它们连成排。每编完几把,便向着坑那头推推。我在火边埋头干着,为了壮胆,我还哼着歌,想起什么调调就哼什么调调,我的坑并不大,居然,我完成了第一层,坑被盖住了,我简直不敢相信!地窝子,我的地窝子,我要有家了么?
我想往里钻,却发现自己忘了留门,粟子杆已经把坑盖的严严实实。我来了劲,把粟子杆拖开,移了火过来,辨出白天做的记号,拿了铁板便开始挖了起来。
胜利在望的时候,人们往往就有势如破竹的劲头,我现在深深理解了这是为什么。我手上的泡也不觉得疼了,胳膊也不觉得酸了,一阵狠刨,终于坑边让我刨开一个缺口,仅够我在里面转身。我扔了铁板,钻了进去。
里面很黑,粟子杆编的也很薄,透过它,我能看见上面升的火,可,这就是我的家呀,我的家呀,我自己的家呀。我又钻出来,小心的移了火进去。地窝子里亮了起来,我弄小了火,以防火太大烤着了粟子杆,我里里外外的拿了东西,又拿了稻草捆塞住坑口,蹬掉鞋子,爬上土床,心满意足的倒在上面,翻了个跟头。
这片地方,现在是我的了,我,有自己的家了!
第二十六章 谋生
家到底是什么?好像是《说文解字》吧,许慎说,家是上面有屋顶,能够遮风挡雨,下面有一头猪,那是财产。上一世,我的家,或者说,我父母的家,差不多真是面朝大海,春暖花开。后来,这一世,原来我的家,或者说,我父母的家,是几间草房,能够让我经常爬上去看日出、看渔娘。现今,我也有自己的家了,我自己亲手建的家,无论我能在这里住多久,这儿,总是我的家。
自从打了君闻书,我就没睡一个安生觉。如今,我躺在我自己的家里,终于可以安心睡一觉了。虽然,那只是一个地窝子,极其简陋,在荒山里,以虫豕狼蛇为伴。但这里是我家,我建了自己的家,希望,以后,我也能建自己的生活。
我累坏了,呼呼大睡,以至于当我从地窝子里钻出来的时候,太阳已经往南边去了。我伸了个懒腰,把粟子杆拉开,让太阳晒晒地窝子里的潮气,又把稻草全部摊开,这才下去洗了脸,顺便打了水,煮了点东西吃。
我找树荫凉儿坐着继续编着粟子杆儿,编一阵儿,就去翻翻稻草,这几天先这么凑合着盖上,等完全晒干了再固定上,否则,地上的潮气往上返,上面的潮气又往下捂,地窝子就没法儿住了——其实,还是应该想个办法让地窝子能通风,通了风,里面的潮气,多少就能散点出来了。
天空有鸟儿打个呼哨的飞过,我抬头笑了,哥们儿,什么事那么高兴?来,给姑娘我唱个曲儿听听。想想又自嘲起来,上一辈子拼命想躲在无人认识的地方自己过,这一世,还真是心想事成了,老天待我不薄啊……。
天过午了,我把全部的粟子杆儿都编完了,如果全部盖在坑上,才三层半,先这样吧,把那半层加在床的上头,再把稻草扬上,也差不多了。我把我编好的粟子杆儿捡了阳光最好的地方晒上,便又下河洗了手,做了饭吃。
衣服太脏了,实在该洗了,可又没有换洗的,万一一天干不了,我可就要挨冻了。哪里有卖旧衣服的?对了,今天无论如何要去见萧靖江,告诉他我有住处了,也让他放心,顺便问问他,这湖州城里,有没有卖旧衣裳的……还有梳子,我这头发倒是偶尔洗洗,只是没有梳子,天天以指为梳,不像样子,要是能自己做就好了……是了,今天该去买点胰子,总不能用白水漂……。
于是,我便早早的进了城。在街上晃荡着买了一块胰子,又去看了看衣服,真的很贵,我买不起。梳子倒也买得起,不过我舍不得。我依旧去给自己买了点口粮,这次,我买了米,南方米便宜面贵,我能做了,为什么不买点米?
日头偏西了,我喜气洋洋的背着东西到了萧靖江家门口,脚不停步的喊“荸荠喽荸荠”,仍快步走了,到街尾等着他。等着的时候,我想,我们应该在一个靠近城门的地方见,我出城比较方便,这样子,一不小心,我就回不了家了。
萧靖江果然出来了,我露个头,往城外走,他也跟了上来。与以往不同,这次我选择人多的地方蹲了下来,回头看看,他竟然不走了,一脸的狐疑。来呀,我冲他又歪鼻子又努嘴的,他四处看看,才慢慢走过来,压着嗓子说:“你怎么在这儿住下了?”
“你不懂,这叫虚而实之,实而虚之。”我摇头晃脑的说,毕竟,老在僻静地方说话,容易引起注意,阳光是最好的警察,也是我最好的卫士。到他家门口时,我特地窝了头发,我的衣服本就没什么花饰,再加上脏,远看也不一定能辩出我是男女。
“可是我……”他往四处看,一脸的犹豫。
“怎么了?你不方便?”他今天好像胖了,身上鼓囊囊的。
他摇摇头,想了片刻,“算了,你等我一会儿。”往前面拐角走了。他去做什么?
一会儿,他手里拿了一球东西,东张西望的走过来塞给我。
“什么呀?”我要抖开看。
“你别动,这样拿着。其实也没什么,”他突然不好意思起来,“就是……我的衣服,不过是旧的,是我以前的,现在也穿不上,我想着,天也凉了,你……,你别嫌弃,我的衣服都是我自己洗的,虽然旧点儿,破点儿,很干净。你若是嫌弃,那……也不用再给我了。”
我望着他,心里却想,这个丑荸荠,真是。今天找的真不是地方,早知,我怎么也不搞什么实虚理论。
“你怎么今天这么早回?”我换了个话题。
“没事就回来了,衙门么,都那样,你那天见我,却恰好是有事。你怎么样?昨天没来找我?住哪儿了?”
我眉飞色舞的把地窝子的事告诉了,他听的目瞪口呆,后来便皱了眉毛说:“你这样不行司杏,里头会很潮,而且会漏雨的。”
“不怕漏雨,我上面要压上厚稻草和泥,这样,最多也就是最底一层的粟子杆被荫湿了。”
“不行,”他一摇头,“厚稻草一湿,肯定就重,你没有东西做梁,吃不住,肯定要塌的。”
这倒是,我却没想到。
“而且,里面那潮怎么办?”
“这我倒想过了,一天比一天冷,地慢慢就冻住了,不会太返潮。”
他又摇一摇头,“那也不行,最好是能开个窗子。”
“怎么开?”他没回答,一幅搜枯索肠的样子。好一会儿说,“你刚才说你是把粟子杆儿一小束一小束的连起来是吧?那这样,你把两边最头上的几把做活,经常解下来,通通风,不就有窗子了?”
“哎,还真是呢,荸荠,你真聪明。”他又露出白而不齐的牙齿笑了,只一会儿,又收了笑,“那你的梁呢?”
我转了转眼睛,“一会儿我去买把砍刀,砍几根竹子就有了。”
萧靖江也笑了。两人又说了一阵话,我便独自买了砍刀,赶着出了城。萧靖江说的也对,看来我不得不加厚稻草,于是,我在回来的路上,又跟人家买了好几大捆稻草,挨捆的背了回来,依旧解了晾潮气。
坐下便翻萧靖江的衣服,一打开我就笑了,两件,不显眼处打着补丁,拾掇的倒挺干净,不知补丁是不是他自己打的?那样倒比我能了,我使得动笔,却拾不起针。这个家伙,还真是,真能想。我套在身上,他本就瘦,我又长得比较结实,衣服虽然有一点点长,总体还合适。我穿上,看了又看,才恋恋不舍的脱了下来,仍旧包了,打算明天便换上。
太阳又下山了,一天又过去了,我有了昨天的经验,加劲儿捡了些柴,准备晚上烧。我决定今天晚上休息,不干活。我煮了点粥喝,歇了一气儿,又把火挪进地窝子,正准备把粟子杆盖上,看见旁边的竹子,心想算了,搁着还是个心事,反正我也用不多,摸黑砍两根,动一动身上也热乎,强过这样躺着受冷,不大了白天再睡。
砍刀其实并不好用,不如锯子省力,搞不好,震的虎口都疼。但砍刀比锯子便宜,也没有锯子娇气,用途也比较多,适合我这种穷人。好在我也不砍很粗的竹子,倒也没费太多的事,砍倒了两根,拖过来修掉枝叶,一比划,把竹子折断,做了四根梁。我瞧了瞧,觉得不放心,又去砍了一根,现在我这个顶棚有了六根梁了,我心满意足的把它们放在一边,准备晾几天,正式架上去。
我拉上粟子杆,钻进地窝子,把火拨小,伸了个懒腰,拽了单子盖上,一会儿便酣然入梦了。我梦见在前世的家里,床铺的厚厚的,我躺在那里,一边吃零食,一边看我最喜欢的《青年近卫军》,我那双胞胎外甥冲了进来,跑到跟前摇着我,小姨小姨,讲故事吧。我不理,老大手里端了一杯水,冲着我的床上一洒,嗬,我的床湿了,躺着真难受……。
我在湿漉漉中醒了过来,一看,床上果然都湿了,我晃了一下头,终于辨出来,我这是在地窝子里,顶上正密密麻麻的往下滴着水,雨,雨!
我一个高儿蹦起来,卷起一半粟子杆,匆匆把截好的梁当上,再卷起另一半如法炮制。雨越下越大了,这南方的天气,真是诡异,一点征兆都没有,都十月了,还下雨,我一面抱怨着,一面匆匆的抱了稻草往上扬,待把稻草都布上,我也湿透了,正欲钻进地窝子,看见我撇在一边的竹枝,又冲上来把竹枝压在上面,这下,就不怕起风了。
我钻进地窝子,把火拨大,往里加了些柴,一边脱了衣服在火上烤着一边想,真是幸运,若不是勤快着把梁做下,今晚便完了。雨越下越大,我清楚的听到雨砸地的声音,我看看棚顶,倒是滴水不漏。躲在地窝子里,也算自成一统了。越想,便越得意,好歹我也没什么损失,地窝子里虽潮,但有柴,我也能支撑着。
正在自鸣得意间,突然发现正对着我的坑壁上正往下流水,我一惊,除了最浅的坑沿,三边都在流水,流的最多的,便是对着我的那边,也就是坑壁最高的一边。一想,我明白了,水从岗顶上流下来,肯定要经过我这里,那我这里,岂不是要变成大水坑了?
水混着泥已经汇成流了,地上开始有小溪出现了。怎么办?我调动了我所有的知识,努力的想,看来,也只有试一试了。
我踩着床,把最下一层的粟子杆分成几部分解开,小心的抽出来,比划了一下坑的长度,分成两摞携了出去,摊开粟子杆,从棚顶上抓了稻草裹在里面,打成卷儿,用我铁板在坑的上面使劲挖了一条不宽的浅渠,泥被泡软了,倒好挖,我返身把捆好的粟子杆儿放在里面,糊上泥,这样,在我棚子的上方,便有一个小坝了。
行或不行,只能这样了。我钻进地窝子,冻的瑟瑟发抖,却想起应该烧点水喝了驱寒,又钻出去把石头搬进来,从葫芦里倒了水烧,颤抖着一边喝一边盯着对面的坑壁。水,仍然津津的往里渗,不过比刚才小多了。我喝光了水,又烧了点喝,好半天才暖和过来。
这一夜,风声雨声,我不敢睡,不断的看着我的棚顶及三面坑壁,又在地上挖了几条洞,把水都引到那里边去。为了防止感冒,我不断的搓着手心、脚心,以促进血液循环——这是从孙思邈的医书上学的,现时没有药,也只好这样了。
天傍亮,雨慢慢的小了,我松了口气,煮了点儿吃食仍然看着,终于,雨停了。
无论怎么说,先做最坏的准备。我下去打了水,捡了些柴——湿柴也是柴,得想办法混着烧,看来以后要多存点了,又一脚深一脚浅的去人家地里偷了几捆稻草。偷就偷吧,现在也顾不得这些了。稻草让雨泡的很重,贴在背上很难受,路又滑,我又做贼心虚,摔了无数跤,待背回来时,已经是精疲力竭了。
我不敢歇息,马不停蹄的拿了铁板在坑的三面挖了深深的渠,这样,再下雨便可引下来。做好这些准备工作,我又钻到地窝子,用竹筒往外舀水。待一切弄完,天也黑了,一天没吃饭,饿的我咕咕的。
雨,终究没有再落下来,倒是烧湿柴,差点没把我呛死。我十分不明白,水盛在器皿里烧就是水蒸气,怎么在木头里,就变成了烟?
太阳又出来了,真亲切啊。我忙忙的摊了稻草,拉了粟子杆,拨拉了柴,看着翻晒。天公作美,一连几个大晴天,我没有进城,把地窝子彻底整好,柴草也堆了一些,照我目前的用量,够我三五天用的,我有些放心了。
住的地儿先这么着吧,有了问题再说,眼下该打算打食儿吃的路子了。我会修电脑,一分钟可以打一百多个字,WORD用到专家级的级别,能写论文,能代人打官司,懂IPO……有什么用?这一世,全没用了。如今,我只是大宋王朝的一个最普通最普通、普通如芥末的女人,而且还是逃犯,我能做什么?
我把女人能做的所有事情都想了个遍,洗衣做饭就算了,我只会烧火;当歌伎?长的太难看,我也不会唱;当女工?这个倒行,不过一般有保人介绍,我一个逃犯,还是不要去送死……做工不成,我还是经商吧。卖水果?本钱太大,我也摸不到路子;卖油盐酱醋?那得店面,而且我一个人也不好收拾;我又把针头线脑、衣食布料全想了一遍,依旧没想出个头绪。
我枕头胳膊,盯着棚子顶,跑神的想到了萧靖江,几天没见了,不知他如何了?这几天一直没顾得上问他,他去衙门了,不再考了么?现在离他近了,倒可以经常指点指点他读书了。可惜噢,君家什么都不好,君闻书的书库倒不错,要是给我就好了,前世里买本书很贵的,君家真是有钱……。我突然想到,是啊,我为什么不去卖书呢?
宋朝是中国古代雕版印刷的鼎盛时期,民间印刷尤其繁荣,宋代的书比以往任何一个朝代都易求也便宜,蒙学遍布每一个乡村,也间接形成了全民读书热。但由于发行的问题,蒙学所在的农村,得到书本并不容易。我没有本钱,也不敢在城里开店,为什么不走村串乡的卖点纸墨书本呢?
我翻身跳起,拣了拣我的钱,几番花费,如今只剩五贯多了。我也只能拿它做点本钱吧。
于是,我的职业有了——走村串乡的书贩。宋朝的社会总体比较开化,女性出来做小买卖的并不在少数,我从城里搞了些书纸和墨笔,担着担儿卖,无论谁问,我只说男人病了,等着抓药,我只好出来做些小买卖,倒也有人信了。
串村的时候,我更是风餐露宿,还遇上一次狼,好在担子里有火镰,也吓跑了。走街串巷的做小买卖本是件十分辛苦的事,又是女人家,我尽量打扮的朴素些,最开始,我发现人们总是注意我的打扮,可能真的不像一个已婚的吧。后来,我索性换上萧靖江送我的衣服,倒没人说我什么了。我发现,农村妇女穿的都很普通,穿男人衣服的不在少数,打扮的和他们越接近,越不容易引起怀疑。只是我的湖州话实在不过关,好在在扬州呆了些年岁,夹七杂八的说,也不至于太过离谱。
萧靖江对我的建议总是无可无不可,既不会问我为什么要这样做,又不会担心我做不做得成,好像我是万能的。有一次,我终于忍不住了,问他:“我万一出了事呢?”“你不会的。”“为什么?”“因为你会想办法避。”我泄气了,他就不会说个好听的?这个傻杠子头。
每隔些时日,我便进一次城,既补充点新货物,又去看看萧靖江。我看得出,他每次见我都是很高兴的样子,就是不怎么言语。我们原来一直在方广寺门前见面,后来天气冷了,便将阵地转移到一个废弃的祠堂里去了。我每次见他都给他带点好吃的,因为我现在挣钱了,他却拉着我一起吃。他呢,还是杠子头样儿,送了我两次东西,都让我忍俊不禁,之后却又在温暖中夹着心酸。第一次送了我一幅护腕,说我挑担需要,别扭了手。第二次居然送了一双布袜给我,说我走路比较费,多一双袜子备着,总比较放心。我问他如何知道我脚的大小,他腼腆了一半天说,“有一次你走了,地上有印子,我把我的脚踩在旁边量了,看你的似乎比我小不许多,就,就买了。”气的我打了他一个凿栗。我是天足,脚确实不小,不过,让男人这样说自己,总是不太好吧?护腕我带了,袜子却没有,一直没在我的小包袱里。
科举的事,我问过萧靖江,他说,三年考一次,他因去年省试未过,故要明年再重考解试。我很想和他探讨一下读书的问题,他却总绕开不讲,有一次,我发急了,他说:“你只放心我好了,难道,我读了这许多书,却还不知书如何读?我知道你读书多,可科举便是科举,策论便是策论,你没有考过,又怎知得?”我想一想,也是,我虽也算是应试能手,但毕竟没有考过,什么命题规律、命题思路,也许倒还真不如他。萧靖江人好,心眼好,对我也好,只是一点,有时太固执,我心里总有一股隐忧,希望吧,希望他真的能考上。
我曾几次问他,有没有人来找过我,他都肯定的说没有。我十分纳闷,难道,君家放了我?怎么可能?君闻书怎么去应付他的爹娘?还是,有别的道道?我又让萧靖江复述了一遍我教他自保的话,他背诵如流。我略略放了心,却又时常在想,君家,到底为什么不来抓我?我,真就这么跑了?我这无籍的人,总不能躲一辈子,怎么才能正大光明的生活呢?
第二十七章 甜蜜
冬天眨眼就到了,过去的冬天要比现在冷的多,江南的冬天,居然也经常下雪,而且下的也挺大,我现在知道,二十一世纪,科学家说的是真的,地球确实越来越干旱,而且越来越温暖。
我过的十分辛苦,却没有一句怨言。路是我自己选择的,我选择了从君家逃出来,便是选择了辛苦这条路。易卜生有部名作,叫《玩偶之家》,衣食无忧的家庭主妇娜拉为了争取平等自由,终于冲出家庭的牢笼去寻求自由。可偏偏,好像是鲁迅先生吧,又写了个《娜拉出走以后》,好像是说,她因在外无法生活,而最终又回去了?我不是娜拉,本就是个丫环,也没有多高尚的目的,但既然出来了,我便绝不会学娜拉,我有一双手,终究是能够活下去的。
这年冬天似乎分外的冷,我终日走街串巷,脸和手都生了冻疮,有的地方竟往外流黄水。不过,我的精神分外好,和农村人打交道也比较简单,我并没有赚多少利,有时孩子们觉得书太贵,我便让他们押点钱,讲好租金,下次去再取。我发现,这种方法其实比卖书并不少赚钱,而且更受欢迎。
由于有了经济来源,我的生活过的宽裕了些,我给自己置了身棉衣棉裤,不过是用最普通的蓝布做的,萧靖江说穿着像个村姑,村姑就村姑,我平日也就和村姑打交道,能当个村姑也不错呢。我给自己置了个锅,虽然锅盖是我自己编的,好歹我也算有家当了。有了锅,就有了刀和铲子,地窝子里的东西便越来越多,最后,我给自己添了一个小油灯,这样,我回来不用摸黑升火了。有时躺在那里,我便满意的欣赏,这里是越来越像个家了。
那年冬天干冷,降水极少,我地窝子再也没出事。冷了,地冻上了,北风一起,稻草粟子杆都变得极干,地窝子里也不那么潮了。不过,每次外出回来,我都要照着萧靖江说的法子打开“窗户”晾一晾。我的铺是用稻草铺的,厚厚的,很隔凉。被子是买的旧棉花弹出来的,死沉,却不暖和,有时我幻想,要是被子也能用稻草做就好了。由于棚顶都是干草,铺上也是干草,我不敢在地窝子里升大火,夜里十分的冷,我经常哆嗦着睡不着。有一次无意当中说给了萧靖江,下次见面,他居然给了我一个不大不小的皮囊。我问他这是做什么用的,他说,这是装酒用的,不过,我既然冷,他便买来给我,让我盛点热水,睡时抱着,也暖和些。我接过来时真想亲他一下,丑荸荠,想得还真周到。
自此,无论走到哪里,我都要带着它,其实,在串村的时候,热水稀少,并不能真得拿它取暖用,但拿着它,看看就觉得很温暖。我又去依样儿买了一个,放在地窝子里,这样,我的条件便改善多了。每次我回到地窝子的第一件事就是烧水,把两个皮囊装满,变成热水袋,放在被子里,到睡的时候,被窝里便暖和多了。
我的枕头是单子裹的稻草,也是我自己做的,不过,枕头下面有玄机,我的剪刀、砍刀和菜刀全在那下面,以防不测,我也算枕戈待旦了。
独居的日子苦是其次,最怕是遇见什么东西。有一次,我从外面回来,点了灯便钻到被子里想暖和暖和。一伸手,却摸到一个凉冰冰的、滑溜溜的长东西。我掀了被子蹦起来,拿了灯移近一看,嗷的叫了一声,连灯都撇了,原来是一条能有我胳膊粗的竹叶青蛇正一动不动的趴在我的床上。我跑出地窝子,在风里站了半天,也没见它出来。不得已,我战战兢兢的回去再看,又吓跑出来,它还在那儿。蛇这东西我本来就害怕,两世害怕,又是那么粗、带剧毒的竹叶青。眼看天都要黑了,我没有办法,原地转了好几个圈,再也不敢进去,只好掀了棚顶,从上往下看,它还是一动不动的趴在那里。我用棍戳它,它也没反应。我才想起,这么冷的天,蛇恐怕是冬眠了吧。我站在坑边想用棍挑出来,挑到半空,棍子断了,蛇又摔了到床上,当时吓的我的手都软了。好在蛇不知是死了,还真是进入冬眠就不该动,反正它也没动,我便又换了根粗的,才把它挑了出来。明明不敢看,却不得不看,我挑着蛇,走了老远,把它扔在一个背风的窄沟里,扔了棍子撒腿一口气跑了回来,拉上棚顶,紧紧的塞住了门,生怕它跟在我后面。过了一半天,才想起,蛇这样会被冻死的,我不想害它的性命,便又壮着胆子回去看,见它还趴在那里,便又往前走了走,凑合着挖了个坑,硬着头皮把它埋了,上面又扔了点稻草,心说,阿弥陀佛,再不活我也没有办法了,我只会这些,死了别来找我。不过,我真庆幸,许是这里离人烟近,倒还没有狼和豹子等物来拜访我。否则,我那棚子顶,一定就顶不住要塌下来,一塌下来,我就要做他们的口中食了。
破家值万贯,由于有了财产,我不在的时候经常担心是否会被人偷。铜钱我采用最古老的办法,埋在地下,地点是进门右面土墩的后面,那个地方是我放锅碗用的,比较暗,一般人不会注意。但锅和被子我却没有办法收起来,可能是冬天,也没人过来,我的财产一直也没见少,总算是托老天照应了。
这些经历都促使我下决心,天气转暖之后,一定要另寻住处。天气转暖,雨水增多,地窝子也确实不行。或许我可以盖个窝棚?我在心里筹划了一下,我不会做门,这就是大问题。野战军生存手册上什么都有,就是没有告诉你如何做门,因为他们生活在二十一世纪,有军用帐篷。我曾动念头让萧靖江来帮我,刚想一想,又让自己坚决否定掉了,我不能把他拉进来,他知道我的住处就有义务说,我不能害他。由此我又想到,我出来都三个多月了,君家就一点动静都没有?是不是君家真的败了?那我就自由了?转念又一想,君家败了,我也拿不出我的对券来,还是个空。真要那样,就只好用手上这个以假乱真了。可君家真败了么?李二娘呢?她有没有因为我走受到牵连?其实她不算我的保人,我进府时便言明我是叫花子,和她本不认识,君夫人是知道的,非亲非故的,按理不用她负什么责任……。
过了腊八,农村的蒙学便放年假了。孩子们总要有自己的年货的,我在腊八节前狠狠进了些货,卖了点东西,便打算自己也好好的歇一歇,过个年。过年我便十五了,大人喽。这个年,是我第一次在自己的家里过年,是我第一次自己,不,还有荸荠,过年,我要好好的过。
我先数了数自己的银钱,三个多月的苦赚,我的积蓄又到了二十多两的水平,我心花怒放,真是“天下熙熙,皆为利往;天下攘攘,皆为利来呀。”我这么吃苦受冻的,能赚这些钱,倒也值了。这可是我赚的呢,我开心的赚的呢。
我思谋着给萧靖江添点什么做新年礼物,添点什么呢?我搜索枯肠的想了一番,先打算送个砚给他,又觉得他肯定有,不实惠;送书?不知他需要什么。想来想去,突然想起,平日见面,老见他光着头,莫不是没有帽子?这么冷,没有帽子怎么行?于是我决定送他一点帽子。
我一连几天进城,把湖州的帽摊帽店逛了个遍,挑了样式挑颜色,最后看中一顶藏青色的棉帽,萧靖江长的挺白,只是有些瘦,估计戴着这个藏青色的,会比较好看。我要买下,老板问:“姑娘,你要多大号的?”
号?我还真没想过。他的头好像不大,可是,有多大?我没了主意,依然用暗号喊了他出来,在祠堂找个破木头坐了,两个人大眼瞪了一阵小眼,我说什么?我要知道你的头多大?
“这个,”我抓了抓头,我不想让他知道我要给他买帽子。
“怎么了?”
“你的头……”我又停住了。
“头怎么了?”他摸着自己的头,莫名其妙。
“这个,”还真不好说,我又开始抓自己的头。
“哎,你别动。”他慢慢的凑了过来,专注的看着我,“别动。”
干嘛?
“别动,闭上眼睛。”
干嘛?我好像特别爱听他的话,让我闭眼睛我就闭眼睛。
我的睫毛轻轻一动,就听他说:“好了。”我睁开眼,他的手指上挑着一个绒绒说:“呶。”唏,原来是给我摘绒绒,这个傻杠子头。我的脸红了。
我眼珠一转,突然想出个主意,“哎,荸荠,我瞧着你的头不怎么圆好像。”
“哦?你看出来了?”敢情还是真的?我暗自嘀咕,我只是胡说的,这么巧。
“真不是很圆,小时候没躺好,右面比较扁。”
“不是吧,我明明看是左面扁一些。”
“真是右面扁。”
“肯定是左面。”
“真是右面,不信你摸摸。”哈哈,笨荸荠,要的就是这句话。我挨了他坐了,伸手摸了起来。
终于摸到他的头发了,嘿嘿,挺密,比我的软,挺舒服的。“我觉得还是左面扁。”
“不是,是右面,我知道!”
“左面!”
“不信你量。”哈哈,笨荸荠,你又上当了。
我以手的拇指和中指为尺量了起来,不大到四个,大约三个半吧,我不放心,左量右量,一遍又一遍。
“量出来了么?是右面吧?”
他的头确实不圆,右面扁。“哦,是呢,怎么看着像左面的样子。”我垂下手。
“跟你说你不相信,我的头我不知道么?”他把手搭在膝盖上,一只手在地上乱划着,显然未曾识破我的诡计。
“哎,荸荠,要过年了。你们衙门还要当班么?”
“要吧,总得腊月二十七八才能歇了。”
“哦”,想拉他玩了,看来没戏了。
“哦,对了,腊月二十八是我们湖州年前大集,那天我们赶集吧?”
“赶集?好啊,一定很多热闹的东西。”我兴高采烈的说。
“嗯,有吃的,有玩的,很热闹呢。不过小偷也很多,你可不能带多钱,而且要藏严实了,不能别在腰里,要藏的很严实很严实。”他罗哩罗嗦的,真是荸荠,一点儿都不浪漫。
“好,好,”我忙不迭的答应着,逛街?和他?哈哈,甜蜜哟。不过,我突然想到一个问题,“荸荠,我是女的,你和我……,怕于你不方便吧?”
他想了想,“你穿上我送你的衣服不就行了?”
是呢,那衣服我穿给他看过,他当日也点头呢,觉得还算合身。我又想起另外一个问题来,“不行,我的嗓子太细,人家一听,就知道是女的。”
“你笨呢,你只和我说话,我听得见就行了,不要让他们听见。”只让你听见,不让他们听见?呵呵,我愿意,愿意。我们又说了一阵话,天色将黑,我便先出城回家了。
腊月二十八很快就到了。
这一天我早早进了城,直奔约好的地点:方广寺门口。他早站在那里等了,换了士子襕衫,仍旧穿着蓝布棉袍,我还是喜欢他这个样子,觉得他虽然朴素,但很让人安心、放心,这才是我的荸荠。我呢,里面是我的棉袄,外面是他给的浅蓝布长袍,又特地把头发窝了,往他跟前一站,仔细瞅瞅,我们俩便笑了起来。
“走吧。”我皱了皱鼻子,他老是那么少言,真木讷。
腊月二十八,湖州大集,其万头攒动的场面让我想起了招聘会。人真是多啊,虽然很冷,人人都冻得鼻子通红,但大家乐此不疲。我跟了萧靖江,东瞅瞅,西看看,一会儿他指点我看这个,一会儿我又拉他看那个,我们俩都很开心。走到一处吹糖人的,我眼看着那糖人师傅吹成了一个栩栩如生的猴子,真像呀。我灵机一动,走上前,“师傅,你能帮我吹样东西吗?”“行,只要你说。”“我要你吹个荸荠。”我一面说,一面甜甜的朝着萧靖江笑着,他一脸忠厚,看了我一眼,也跟着嘿嘿的笑了。那个师傅哈哈一乐,拿了吹管,三下二下,嘿,一个活灵活现的荸荠出现了,圆鼓鼓的,还长着尖皮儿,我给了钱,高兴的举着糖荸荠,和萧靖江走了。
“你看,你。”我在他眼前转着糖荸荠。
“嘿嘿,你真能想出来。”
“嗯,那是。”我扬了扬眉毛,极其自负,“那是”是我在得意洋洋时的口头语。
“快吃吧,人多,别挤掉了。”
“你这个笨荸荠,就不会说‘别吃,好好保存着’?”
“保存着干什么?就化了。”我气塞,这个笨荸荠。我还是舍不得吃,依然那么小心的举着,一会儿,手冻的通红。
“冷吧?让你吃你不吃,看手都冻的。”
“哼,我愿意。”笨荸荠。
“给。”他摘了手套,递给我。
我一下子接过来,心里美滋滋的,甜甜的说,“荸荠,你真好。”想想,又补充一句,“不过,你真笨。”
“呵呵,荸荠不就是笨么?本就不是灵巧的果儿。”他把手抄在袖筒里,更是一幅笨笨的样子,我也想把我的手伸进去,挎着他的胳膊也好啊,可是,我没敢,这里是宋朝。
前面的人声突然澎湃起来,原来是舞龙队过来了。一刹那,人流倏的变大了,我被一股强大的力挤的东倒西歪,眨眼就被挤得离萧靖江老远。
“荸荠,荸荠。”我晃着糖人喊着,“荸荠,荸荠。”
周围的人都在看我,估计以为我神经病,萧靖江却奋力的挤了过来,看着瘦,没想到,还真有点力气,“咱们快出去吧,这里人太多,挤倒了你可就糟了,一个舞龙的,没什么可看的。”
我点点头,他在前面,我跟着,可不一会儿,我又落下了,挤不动。他又挤了过来,“你抓住我的衣服。”我们又开始挤了,没多久,我抓他衣服的手又被左突右晃的人流挤掉了,他又转了回来,看了看汹涌的人流,犹豫的说:“看来……只有我抓着你了。”
“好啊,”我伸出了手。
他犹豫了一下,终究是握住了。
“等一下等一下,”我甩了他的手,摘了左手的手套,“带了手套使不上劲,万一你抓脱了呢?你带着这只,右手拉着我,这样保险些。”
荸荠就是荸荠,弯弯不多,再加上我说的在“一定程度上”确是实情,他犹豫了一下,同意了。
他握了我的手,我心里甜丝丝的,悄悄的分开手指,和他十指相扣。他转过头来,目光温和,我冲他点点头,笑了,他也笑了。
我们就这样走着,他不时回头看看我,我的脸上挂着笑容,周围的人仿佛都与我们无关。荸荠,荸荠,我的丑荸荠。茫茫人海,我们十指相扣,共同奋力向前,如果时间能够停留,我真想就停在这一刻,不要再往前走了,不要再往前走了……。
终于挤出了集,我们狼狈的站在桥头,互相看看,不由都笑了,手却没有分开。谁也没有说话,我悄悄的靠近他,抱了他的胳膊,把头倚在他的肩上。他一颤,却没有动,两人就这么站着,一直到有人三三两两的往这边走,才分开。
“我要走了。”脚下却不动。
“好,你快走吧,城门要关了,晚了就出不去了。”
我噘了嘴,“笨荸荠。”
他又笑了,露出白牙齿,真是个丑荸荠。我一步三回头,他就一直站在那里,看着我,就要拐弯了,我奋力的朝他挥了挥手,做了大大的笑容。他也挥了挥手,依稀还能看见他洁白牙齿。
我幸福了一路,戴着手套的手还拿着糖荸荠,荸荠,荸荠……。
不知不觉,又回到我的家了。是啊,这是我的家,今年,我要和萧靖江过在一起的第一个年。我们已经约好,初二见面,还在方广寺门前。那时,我就要送他我买的帽子了,他一定还是那傻乎乎的神情……一想到这儿,我快乐的都要蹦起来了。
我小心的插了糖人,不舍的摘下手套,拿锅端了水烧上,准备钻到床上暖和一下再做饭。
我灌上热水袋,塞到被子里,回身拿了稻草捆刚要堵上洞口,只觉眼见绿色一晃,一个人用手撑着我拿的稻草,我的心顿时停了一下,是——他?他怎么来了?他来干什么?!
第二十八章 家
我想了千万次会有人来,谁都想到了,就是没想到,来的人,居然是他!
他眼睛盯着我,用手把稻草捆往旁边一拨,撩起前襟,往前跨了一步。事已至此,我也只好往旁边挪了挪,他一弯腰,人便在地窝子里了。我犹豫了一下,仍然拿稻草捆堵了洞口,地窝子里顿时又黑漆漆的。
“不掌灯么?”他轻声道。
平素为了省灯油,干坐着的时候我并不掌灯。我默默的走过去,打了火镰,油灯亮了,昏暗的光闪着他帽上镶的玉,杨骋风的脸露了出来。
“这几个月,你——便是住……这里?”他环视了一下四周,更加轻声的问。
我不答话,心里惴测着他的来意。他也没再说话,仍只是打量地窝子,更多的时候是打量我。
地窝子里很冷,我的脚不一会儿便开始有点发麻。这里离真正的山很远,寻一捆柴要花好半天。我平日多是在外面用草和落叶煮饭烧水,因为烟很大,地窝子里根本散不出去,只有在夜里,我才会稍捂点柴,驱驱寒气,今天也不例外。寒冷最耗体力,也最能使人的思维能力下降,来者不善,我必须要集中全力对付他。想到这儿,我不理他,兀自蹬了鞋,上床盖上被子,把两个热水袋一个捂在怀里,一个放在脚前,盘腿朝南坐了,身后紧挨着我的枕头,那下面有菜刀、砍刀、剪刀,如今,这里倒是最安全的了。
杨骋风似乎吃了一惊。站了一会儿,他突然也猫腰解了靴子,一撩被子也钻了进来,却是坐在床的西面,面朝东,然后对我一笑。
我在心里暗暗吃惊,悄悄的又往枕头那儿挨了挨。
两人默坐了一会儿,杨骋风突然说:“唏,这里真冷……,你那里好像比这边热?怎么回事?”
我不理他,仍然坐着。他一掀被子,看见了我的热水袋,一把抢过我脚下那个,抱着坐下来,笑嘻嘻的说:
“这下好多了。”
幸好我把荸荠的那个抱在怀里,否则,拼了命也要抢回来。
“喂,为什么每次看见我都不说话?”杨骋风开口了,我就知道,他肯定又要东呱西呱的说一堆。
我仍旧坐着,不理他,是福不是祸,只等他把来意说了。
“喂,”他在被子里拿了脚踢我。
我瞪了他一眼,“你若不想我怀里的热水浇到你脚上,最好老实些。”
“嘻嘻,你怎么不说话?好几个月没见了呢。”
我仍冷了脸,心想,快进入正题,你来干什么?有一件事是肯定的,绝对不是帮君家。无利帮别人,对于杨骋风,想都不要想。
他突然也不说话了,定定的看着我,喃喃的说,“脸怎么冻成这样子了?”说着,竟缓缓伸了手过来。
我一把打掉,“杨少爷,自重!”
他脸上现出一抹尴尬的神色,转瞬即逝,又哼了一声:“我自重?你和那傻小子卿卿我我的,怎么不自重?”
我心里一惊,他到底是什么时候发现我的?这么说,他看见我和萧靖江在一起了?事情要糟!不过,转念一想,反正伪造的卖身契还在,挡他一挡。我悄悄的又往东移了移,离他远了点儿。
两个人就这么坐着,突然,他挪了过来,我往东一移,“你要干什么?”心里却暗暗后悔,我的枕头!
“坐够了,走吧。”
“去哪儿?”
“回去呀,难道还在这里不成?”
我不理他,等着他过来,我再挪回去,我必须要守着我的枕头。
他却不动了。外面已经要黑了吧?我有点害怕了,这个杨骋风,究竟要干什么?
还有什么东西可以防身呢?我悄悄的看着地窝子,视线所及,我看到斜插在床头坑壁上的糖荸荠,面上悄悄露出了笑容。
一只手突然伸了过去,折在手里,“呼呼,原来这个在这儿呀。”杨骋风看着我,“我说你笑什么。”
我又冷了脸,心里不舍,脸上却依然不露出来。我知道,他就是想办法让我说话,几次相遇,我对他也算很了解了。虽然不舍,但糖人总可以再吹。
“行了,走吧,天都黑了,”他把糖荸荠往地上一扔,就过来拉我。
“你干什么?”我挣脱他要站起来,可地窝子太矮,只好又坐下了。
“回去,难不成,你要本少爷在这里过夜?”
我觉得他有些不可理喻,是你自己要来的,我还嫌你不吉利呢。再不说话是不可能了,我也不想惹他,于是,我便淡淡的说:“如此寒陋之地,实在不合杨少爷的身份,请杨少爷回吧。”
“你要在这儿?”
废话!“这里是我家,”我缓缓的说,“我当然要在这里。”
“家?这里?”他仰头大笑起来。我任他笑,忍为上,打发他早再图计策。“司杏,你别闹了,快走吧。”
“杨少爷,这里是我家,除了这里,我没有地方去,哪里也不会去。”
杨骋风突然不说话了,看的我心里发毛,他到底要做什么?
“请杨少爷回吧。”我不得不开口催一遍,你到底要干什么?
“这么说,你是不肯走了?”
“是,我已经说了,这里是我家,除了此处,我无处可去,也不会去别的方。”
杨骋风突然欠了身,捞了我的油灯,往被上一扔,顿时火苗蹿了出来。
“你!”他跳下床,拽着我就往外拖。
“你放手,你放手,”我用力的打他。
“死丫头,都什么时候了,还不快走?”
整个床全着了,火苗舔着棚顶,烟已经呛得我嗓子发苦,我挣了他,怀里抱着热水袋,要过去拿我的包袱,杨骋风过来,拉着我冲了出去。
“杨骋风,你混蛋,那是我的家,那是我的家!”我死命的撸了他的手,要冲进去拿包袱,那里面有萧靖江送我的衣服和袜子啊,一条胳膊拦腰抱着我,贴进他的怀里,耳边听到他吼道,“火!那是火!你不要命了吗?”明火已经蹿上了棚顶,粟子杆见火见着,眼看要塌了,我急了,低头瞅准他的脚,使劲踩了他,他“哎哟”了一声,放了我,我便冲了进去。
地窝子里已经全是烟,什么也看不见,屯的柴也全着了,火光熊熊。我摸着到左面那个土墩,拿了包袱,要往外走。东面的棚顶突然全塌了下来,正找不到路,突然背上和头上一紧,有人拽了我的衣服和头发,硬生生的把我从坑里揪了出来。
“杨骋风,你!” 我的泪迸了出来,声嘶力竭,“杨骋风,你不是人,那是我的家,我的家,你,你烧了它,你烧了它,你不是人,那是我的家呀!”
“够了,你这个蠢猪,你不要命了吗?为了那个破窝,你不要命了吗?”杨骋风的眼都红了,“那是个什么?是个破窝!你的家?你要吗?我赔你,我赔给你,一个杨府够不够?一个杨府够不够?!我赔给你!”
“你给我滚,我一辈子都不想再看见你,你滚!”我的嗓子哑了,泪流了出来,“杨骋风,是,你有个好爹,有个三品大员的爹,你生下来就有大房子住,锦衣玉食,可是杨骋风,我告诉你,我看不起你,我看不起你你懂吗?你有什么了不起?若不是你爹,你有什么?杨府?杨府了不起吗?大房子了不起吗?那是家吗?你懂什么是家吗?”我咽了口气,“是,我这是个窝,是个草窝,是个你说的破窝,可是那是我家,那是我自己的家,那是我自己苦心经营起来的家!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你想烧别人的家取乐你就烧,你是个什么东西?!你是个什么东西?!”说到最后,我喊了起来。
杨骋风红着眼看着我,一句话也不说,我们就这么互相对峙着,背后,火光冲天。
我呆呆的望着我的地窝子,泪,似乎冻在了脸上,我的家呀,我的家呀,那是我苦心经营这么久的家呀,就这么烧了,就这么烧了……
火势渐小,空气中弥漫着草木灰的味道。良久,听他缓缓的道:“是,你说的不错,我是有个好爹,生下来锦衣玉食,锦衣玉食有错吗?这世间,哪个人不想要锦衣玉食?那个傻小子那么奔功名,为什么?不也是为了锦衣玉食?跟我回杨府,立时就有锦衣玉食在你手边,唾手可得,司杏,跟我回杨府吧,我赔你一个家。”
“哼,”我冷笑了下,“杨大公子,你连家是什么都不懂,赔我?你走吧,你有个做官的爹,烧了我的家,我奈何不了你。但烧光了,你的乐子也该找完了,请回吧。”
“司杏!”他抓了我的肩猛扳过来,声音陡的高了,“我就知道,你肯定要来湖州,来找那个傻小子!现在,居然还要为他呆在这里,你,你……你还等着那傻小子给你幸福吗?不可能的,我告诉你不可能的!他能给你什么?他什么也给不了你!你自己比我更明白,他根本考不上的,考不上的你明白吗?就他,即便考上了又怎么样?他可能在场面上混下去吗?可能吗?”
我甩了他的手,大声说:“幸福要他给?杨骋风,你根本不懂!我告诉你,不是!我要自己挣,我要自己挣我自己的幸福!”
“这里?”杨骋风指着那一堆黑灰,“这里有你的幸福?”
我转过身,不想再理他,只冷冷的说:“我有我的幸福,我有我的生活,谢杨少爷累心,请杨少爷回吧。”
好半天,杨骋风也极冷的说:“这么说,你非要守着那傻小子了?”
我不语,沉默就是最好的回答。
“哼,一个奴婢,你真能逃的过吗?大宋律例是怎么说的?你不会不知吧?”我心里一紧,果然,杨骋风还是说到了这一点,“你若不想那小子落个隐匿之名,最好还是乖乖跟我回去。”
“杨骋风,我自从君家出来,君家都不追究,于你何干?”
“我是大宋的子民,我爹又在掌管司法的大理寺做事,抓捕作奸犯科者,自是我的本分。怎么,你还有何话说?”杨骋风的嘴脸又恢复了以往。
“杨骋风,我告诉你,你别欺人太甚、栽赃陷害!他根本不知道我是逃出来的,因为,我伪造了卖身契给他看,他看了,信了,也没有理由不信,因为我把对券伪造了。你若是捉,你便捉我,捉回去,也许君家会给你几个赏钱。”
“哈哈,你还伪造了对券?我才不信,你能拿出来给我看看?”杨骋风伸了手来。
我刚欲拿,忽然念头一转,“杨骋风,你莫想诳我,这对券我自是有的,是我伪造的,是我一个人伪造的,和谁都没有关系。可还轮不到你看,我信不过你,你给我撕了,我还要再做!”
杨骋风又大笑了起来,“司杏啊司杏,你便是你,再有第二个旁人也冒充不了你,本少爷的心思,你倒是极明白的。不过——”他收了笑,盯着我,逼了过来:“你以为我这大理寺少卿之子是玩的?你瞧瞧,这是什么?”他从怀里掏了一个信封,借着火光的残亮,我清楚的看到,那正是我丢的那封信。
我目不转晴的盯着他,他极得意的晃了一下,又收进怀里,吹了口气:“司杏,你信里的话都极亲热,送到官府去,再加上我这朝廷命官之子的证言,恐怕,嘿嘿。”
我背上的汗流了下来,我不怕君闻书,因为我只和萧靖江通过两次信,恁是谁,也只能抓我,而对萧靖江却是不能就说什么的。而现今,杨骋风手里正握着一封,更何况,确如他所说,根本不需要他暗示什么,他的证言,哪个州官敢不信?
“怎么样?跟我走吧。”他见我不说话,知道自己得了逞,更加自负了。
我站着不动,脑子里却在想着对策。
“走啊!”他催促着我。
我想了想,既落下风,口气就软,“不知杨少爷要带我去哪里?”
“嘿,说了一半天,自然是去我家。难不成,你从君家跑出来,却让我送你回君家不成?那岂是我能做出来的?”
呸!我心里暗想,嘴上却问,“去你家做甚?”
“呃,这你就不用管了,我总是不让你饿着就行了,保管不比你在君木头那儿差。”
我的脑子又转了起来,去他家?我从君家逃出来了,却又去他家?君闻书虽然沉闷,曾坐视我被冤而不管,只拿我做下人,但好歹是个君子,在琅声苑呆了近三年,倒是没骚扰过我,而眼前这个人……回君家,可能就要被打死了,死也罢了,生不如死呢?……,我不敢想下去。可是,如果跟他去,我自己的命运固然未卜,可能连在君家都不如,更何况,他可能会以此要挟萧靖江一辈子,萧靖江的前程……,不行,哪儿我都不去。于是我淡淡的笑道:
“杨少爷,您不用费心了。我这条命本是拣来的,不值钱,不用劳杨少爷拿萧靖江要挟,也有失你的风仪,我,自我了断吧。”君家我不敢回去,真不敢回去,本来就因为得罪了眠芍挨了两次毒打,已经属于“备案”的,这次出逃再被抓回去,我还不如直接死在外面。
“什么?你——想死?”杨骋风吃了一惊,“为了他,你要去死?”
“杨少爷,不用那么想我,我只是为了我自己,于他无关。”
“哼,”杨骋风把一根棍子狠狠的踢出去老远,“好,你有情有义,我告诉你,你若是敢今天死,他明天就活不了,我让他一家都活不了!”
“杨骋风,要挟别人,岂是男人所为?”
“你不用拿话激我,我杨骋风从来都是做光明磊落的小人,绝对不用下三滥的手段,你从君家跑出来,偷着和那小子私会,他本就是隐藏不报,论律自该连坐,我冤枉了谁?你又有何话说?”
我确实无话可说,招数都用尽了。看来,我必得低一次头了。我仔细的又盘算了一下,忽然笑了,“杨少爷,你不用要挟我了,我,回君家。”
杨骋风吃惊看着我,“你没事吧?你是说,你要回君家?”
“是,我要回君家。”
让绑架者的阴谋失败的对策便是,人质自杀。杨骋风要要挟我,以我的把柄、拿了荸荠来要挟我,如今,也只有我回君家才能保全萧靖江了,他是无辜的,不应因为我而受牵连,更何况,他,是我的荸荠。我,宁愿当个自杀的人质。
第二十九章 赌
杨骋风盯着我,半晌,轻轻叹了一声:“司杏,你便是你,我永远都算不着你要做什么,和你,我从来没有赢过,不过,我一定会赢!”
我迎着他:“杨少爷言重了,我从来没想过要赢谁,我只想过我自己的生活,过我自己想要的生活。若非几次杨少爷相逼,我也绝不会想要和你有什么交集。”
杨骋风看着我,仍旧轻轻的叹了口气,打了个唿哨,一匹乌油油的马奔了过来。他瞅了我一眼,对着马眉梢一挑,“走吧。”
这便也是我欣赏杨骋风的唯一一点,不犹豫,绝不多做纠缠,是个男儿性格。我看了看马,“请少爷上马,我自步行。”
杨骋风又盯了我一小会儿,过去跃上马,不作声,只看着我。我却跳进坑里,拣了尚有余热的铁板挖了我的铜钱——我是一个标准的悲观主义者,无论什么时候,我绝不会想的多么好,但是,一旦困难来了,我一定会撑到最后,撑到最后。
这次,杨骋风没有笑话我,只在马上默默的看着我。
我把铜钱放进包袱,又在坑底挖了个坑,把铁板埋了——铁板是荸荠送我的,就让它伴着这地窝子吧。荸荠,荸荠,我在心里哭了起来。埋的时候,我背对着他,悄悄的从灰里摸了剪刀,放进怀里。
现在,要走了,要走了,要离开我的家了!加油,我在心底对自己说,加油啊,一定要再出来的,一定要再出
来的,一定要有自己的家!
我擦了擦眼睛,返身走过去,坦然的说:“走吧。”
杨骋风盯着我,一扯缰绳,经过我身边,却突然把我一提,放在马上,我便落在他的怀里。
“杨骋风,你放开,你放我下去!”
杨骋风不理,一夹马肚,马便飞奔起来。我从来没骑过马,不知怎么动得力,又被他的两条胳膊夹在中间,转身不得,索性也不动了,后面要我对付的事多了,真落个伤残,反倒因小失大,这个,我忍了。
马蹄得得,奔至城门,杨骋风拿了文牒叫开城门,携了我进城。
湖州城,白天我和萧靖江在这里说,在这里笑,在这里人挤人,在这里手牵手,短短几个时辰,我又回来了,却是被杨骋风挟持,变化如此,我从心底生出一丝凄凉。
左转又转,却到了一处房前,门檐上挑了两个灯笼,却是两扇乌门,不似富贵人家常见的朱红大门。
杨骋风并不下马,只在门口喝了声:“开门!”,少时,门吱呀呀开了,两个家奴拿着灯笼,行了礼,“少爷回来了!”
杨骋风拎起我,放在地上,自己也下了马,有家人上来牵了,他一歪头,“走吧!”这是哪里?我在心里疑问着,提了包袱,跟在后面。
这并不是一进很大的院落,却收拾的很精致,各处悬挂灯笼,许是晚上,人并不多。杨骋风带着我一直往里走,迎面一排正房,檐上齐齐挑了一排灯笼,中间几间灯火通明,一个管家模样的老家奴迎了出来:“少爷回来了!”,一面拿眼瞧了我。
这是杨骋风的家?他家不是在京城吗?
杨骋风鼻子哼了声,进了屋,解了披风,早有丫环上来拿了,他口上说:“瑞叔,让人给她做身衣服,从里到外。再安排点吃食,还有,给她安排间房。”那个瑞叔躬身应了要去,他却叫住了:“瑞叔,那个,把她安置在我旁边。”瑞叔应了,又看了我一眼,去了。
屋里又剩下我和他,我局促的坐着,心里盘算着,这杨家到底有几处房产?他把我带到这里来干什么?莫非,他想把我关在这儿?他想做什么?真要那样……。想到这儿,我拿眼瞄了瞄他,不成想,他也正在看我,见了我的目光,却又若无其事的把眼睛挪向别处。
这个杨骋风,到底在打什么主意?他怎么就盯上我了?
饭很快上来了,不见多,却都非常精致,我吃糠咽菜了这么些日子,面对这一桌的饭食,却毫无食欲。但是,我仍拾起筷子,现在,我要面对的事情太多了,不容我做小资耍心情。吃,才有力气,吃,才是最上策。
很快我便吃了一碗饭,杨骋风起初兴致盎然的望着我吃东吃西,忽然笑了一下,自己也开始吃了起来。
残食撤尽,瑞叔进来:“少爷,一切都安排好了,只这位姑娘的外衣,明天还要安排裁缝老袁再量一下尺寸,棉褛倒是现成的。”
棉褛?睡衣?杨骋风要做什么?!我不由摸了摸怀里,剪刀,还在。
给我安排的卧房是正房中的一间,不大,梨花木的桌椅,光滑,做工精良,床上挂着浅灰色厚缎子帐子,看样子,却不像女人住的房间。我刚一进房,后面跟了个丫环,看年岁,也就十岁出头吧,她向我行了个礼:“请姑娘沐浴更衣。”后面,两个小厮抬了汤桶进来。我笑道:“有劳你了。只是,我现在不想洗澡,麻烦你着人抬出去吧。”
这丫环又一行礼:“请姑娘沐浴,这是少爷吩咐的,少爷说,如果姑娘不洗,少爷就只好亲自代劳了。”
杨骋风究竟要干什么?洗澡太不安全了,这里是他的地盘,若是中间他突然进来,我连自卫的时间都没有。我执意不肯,小丫环出去了。一会儿,杨骋风从隔壁踱进来,“你这打扮,连个村姑都不如。敢情,下人做惯了?澡也不愿洗?”他斜着我。
洗不洗是我的事,我不理,退到椅子上坐下,坐着最能让人对你产生松懈心理,我务必要防着他。
“喂,你身上都有味儿了,若不洗澡,本少爷怎么带你回君家?”
我淡淡的笑了,“不劳少爷,我自会回去。”
“你莫不是想走回去?你是走着来的吧?”
我还是不理,少一句,少让他抓个话头。
“又不说话了。哂,我就奇怪了,你怎么一和我,话就那么少,像个哑巴。和那小子,怎么就有说有笑的?”
我仍旧不理,低着头坐着。
杨骋风转了几圈,忽的捞起盆,舀了一下,对着我就泼了过来。这一下,浇个正着,我当时就跳起来了,从头到脚,全湿了。
“杨骋风!”我指着他,棉衣吃水,很快便渗了下去。他脸上却出现了笑容,扔下盆,“行了,洗吧。”
就这么小半天,一会儿被他泼火,一会儿被他泼水,一样的招数用两次,我简直要气死了!他轻松的吹了个口哨,出去了,我在后面咬牙切齿,他却头也不回的说:“洗吧,本少爷虽不是什么君子,却也不至于色急到什么人都要的程度,本少爷保证,不会突然进来的。”
我想了想,是福不是祸,他真要把我怎么样,即便洗澡时不出事,他也是要来的。这里是他的地方,没有人帮我。其实,我做什么都是一样的。
我进了浴桶,带着我的剪刀。匆匆忙忙的抹了胰子洗了,正准备出来,后面却突然出现个女声:“姑娘这是洗好了么?”
我吓了一跳,捂了前面,还是刚才那个丫环。我迅速看了一下门,门还是插着的。
“你——”
“姑娘莫惊,这屋子原就和少爷的是相连的,那里有个门,我从那儿进来的。”她往屏风后一指,我一面暗怪自己粗心,一面吓了一跳,杨骋风到底想干什么?刚才我洗澡,他——。
“姑娘不要担心,少爷刚在那边看书,并未往这边过。”那丫环可能看懂了我的脸色,连忙又补了一句。我略舒了口气,却听那丫环继续说:“我侍候姑娘出来吧。”
“不用了,我自己就好。你不用对我这么客气,我也只是个丫环。”前世里也在学校澡堂洗过澡,但这样被人服侍的感觉还是不很好。
“姑娘即是少爷带进府的,自然就该由奴婢服侍。”这个丫环坚持的说。
“我说过不用了,你先出去,我自己慢慢来,用着我会叫你的。”
“姑娘,”那丫环为难的看了我一眼,又细细的说,“少爷吩咐,姑娘务必要穿这些衣服,少爷说,不要让他再过来动手。”
我还真是有点怵这个杨骋风,再过来动手,谁知道又要耍什么把戏?我说了声知道了,她便出去了。我四处看了下,迅速的钻出来,胡乱的擦了擦,套上丫环刚拿来的衣服,绑了头发,仍旧把剪刀放怀里揣了。过了一会儿,丫环又进来看了一下,然后着人把汤桶抬出去。
这一夜,我不敢入睡,却居然无事。
腊月二十九。洗了脸,那丫环便过来行礼说少爷有请,我决定不去,要耍花招你耍吧,我不去。果不其然,杨骋风过来了,“喂,怎么不过去吃早饭?”,有这么简单?我继续沉默。他手一挥,家人摆上一桌饭,我依旧吃了,他也无言,这个杨骋风,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今天该起程了吧?”呆在这里,每一秒钟,我都觉得自己是不安全的。
“怎么?着急了?想君木头了?”
“既是决定回君家,自然是早回去为好。”君闻书的心思再难猜,也比杨骋风强,我实在不知他下一刻,又要有什么举动。
“嘻嘻,你我好不容易在一起过个年,急什么?”
什么?过年?我皱了眉,“杨少爷,这,怕不妥吧?”
“有何不妥?这里是我娘的旧家,也算是我家了。有何不妥?难不成,你想大过年的赶路?自古过年不出门哩。”
我快晕了,这个杨骋风,他到底要干什么?“杨少爷,如果你不想赶路,那我先行一步了。”
“如果你出得去,可以。”
我瞧了瞧他,淡淡的笑道,“既是如此,那叨扰了。”一转身,我便回了房。
事到如今,我也只有以不变应万变了。我的衣服送来了,我大大方方的穿上。不要害怕,也不要让人认为你在害怕,每个人都有害怕的时候,谁也不例外。我的心反倒沉了下来。
杨骋风又进来了,围着我转了两圈,“嗯,还行。”他拖了椅子坐到我面前,一本正经的问,“今天你想做什么?”
“看书。”既问了我,我也不必忸怩作态,先不用智,以观效果。
“好,那我们便看书,只是,本少爷的书只能在书房看。”
书房就书房,都是你家的地方,哪里都一样。我拿了本《国语》,却见他拿了本《资治通鉴》,没想到,这纨绔子弟也读书,怪不得平日理论一大套一大套的。
其实我们谁也没有看进去,我在防他,他的一举一动都在心里留意,他似乎也时不时的往我这里瞟。
“喂,”他掼了书,“我们说会儿话吧。”
我继续沉默,爱说你说。
“你怎么不问问我,我是怎么找到你的?”这是我一直想到知道的,但我不问,我不想让他得意。
“切,你真是,就不会和我说句话么?我就那么可怕?我不如你的那傻小子会逗你开心,总比君木头好多了吧?”
“杨少爷请说。”我冷冰冰的。
他坐下来,端了茶,喝了一口,放回去。“我大婚那天——我成亲了你知道吧?”他的口气,似乎在说别人结婚,我略一点头,“我大婚那天,全府里的丫环都去送了那个君老二,你没去,当时我还以为是君木头不让。后来,我悄悄进你房一看,门居然锁了。”我不言语,却留神听着,“回门那天,我特意去了琅声苑,对君木头旁敲侧击,一提到你,他不言语,脸色却非常难看。我便想,莫不是死了?”——君闻书到底怎么了?按理儿,他该来抓我呀,怎么似乎却全无动静。
“后来,我便回去问了你的好妹妹听荷,”听荷?我心里一紧,她果然陪嫁去了,陪到眼前这个变态家里了!“你那个好妹妹呀,啧啧,长得模样倒挺惹人怜,就是不经吓,一听我说你死了,果然,小脸发白,就跟你现在似的——手抓紧了衣服——摇着头说,不会的不会的,她不会死的,一定是逃了。”
我继续听着,“我一听,便知道果然有门,我也知道,你不会这么容易就死的。再一逼,听荷就说你曾经打算让她逃过,连地方都找了,我悄悄的去看了,还真是,那棵杏树下还有一棵被折断的枯树,想必,那是你留的吧?”
我不言语,低了头,不想让他看见我的脸色。“我就知道,你肯定要来找这小子,”他的语气中突然有些愤愤,“那个穷傻小子!那会儿事情多,反正你也跑不了,先让你逍遥几天。不过,我也没闲着,发了私信让人看着动静,他们回说,那个傻小子每日当班,按时回家,不曾脱卯,也再没有寄给他家的信,我也便奇怪了。”
“手头上的事情一了,我便亲来了一趟湖州。那小子果然没什么动静,我便想,难道,你竟没来?”幸好,我没有呆在湖州城,暗号还是管用的。
“我不信,我知道你肯定会来的,平时不来,过年也肯定要来,果然——”杨骋风往后一倚,手却搁了桌上,“腊月二十八,湖州大集,我二十七便来了。站在街心最高处一看,果然见你和那小子有说有笑,亲亲热热!”
“当时你为什么不抓了我?”
“哼,我兴师动众的,便谁都知道你是君家跑出来的丫环,莫非,真要我为君家做好事?而且——”他看了我一眼,语气却低了,“我也想看看,这个月你到底是怎么过的。”
我不言语了,过了一会儿,我抬头问道:“杨少爷,有一事我不明白。我只是一个小奴婢,究竟是何种缘故,让杨少爷千里迢迢过来抓我?”这是我最想知道的。
他望着我,突然笑了:“你终于问了我一个你最该问的问题。”他顿住了,又自负的仰起头,“我堂堂一个少爷,而你只不过是一个下人,但我从第一次见你就没赢你,我不信,我非要赢你。”
我简直哭笑不得,幼稚!“杨少爷,若是这个缘故,您不必费心了,我根本就是个下人,不值你费这心思。少爷还是赶紧忙点荣华富贵的正经事,我承认,你赢了。”
杨骋风转过来,一字一句的说:“我要赢你,我要赢的,是你!”
第三十章 别
我更加觉得杨骋风不可理喻,简直就是无事可干寻事找乐。却听他在继续说:“你要回君家,我不拦你,但我要你记着,我要赢你,我要堂堂正正的赢你,我要你心甘情愿的,输给我。”
我一笑:“杨少爷,我只是一个奴婢,没什么好和你赌的。我知道,你家有权有势,把我没成官婢也是轻而易举的事,你不用费心思了,你肯定能赢的。”
杨骋风盯着我:“你不是看不起我吗?不是觉得我只是仗着我爹吗?我要让你知道,你错了,我要靠我自己,我自己就能赢你。”
我确实不知道再该说什么了,无意中或者说是被动的捅了个马蜂窝。他要赢我?赢我什么?赢我?不过,你什么都好赢,若要赢我,你却又输了。你与我,就像两边天际的星星,除非地球发生变故,我们绝对不会有什么联系的。
年到了,湖州杨府虽然只是杨家一处不怎么住的居所,却可能因了杨骋风在,倒也有些模样。我没想到,杨骋风这么飞扬跋扈的人,居然也发纸,居然也对着供桌下跪,还挺虔诚,看来,果然鬼最大。
我呆在书房,除了吃饭,哪里也不去。我不动念头跑,我知道,根本跑不出去,这里不是君府,而且,即便我跑了,杨骋风也很快能把我抓回来,更何况,他手里,还握着荸荠。
明天便是初二了,我心里暗暗发焦。明天,荸荠该等我了吧?帽子还在包袱里,我看了一遍又一遍,难道,真的不能送给他?我想了又想,行或不行,我也只能去和杨骋风明说。
他根本不用找,一天没事儿就在我旁边转悠,我只装作看书,不理他。果然,他来了。
“司杏,今天初一,别看了,我们去玩?”
“哪里玩?玩什么?”既要求人家,好歹给人家个好脸色。
“啊?你答应了?我们放风筝?新年放风筝,许个愿,据说很吉利的。”这个工于算计的杨骋风还这么迷信,这么单纯的迷信。
我跟他去了,风筝早被拿到院中了,一个栩栩如生的大老虎,还带着响竹。说来惭愧,我两辈子都只有看别人放的份儿,他倒是好手,几下便把风筝升到了天上,张着嘴,一副乐呵呵的样子,这是杨骋风?
“你来你来,就这么拽着就行。”他把线把塞给我,自己在旁边指手划脚,“往东往东,你得让老虎跑啊,这么在天上傻呆着干什么?哎呀,你拽呀,”他又抢了过来,老虎又开始跑了,风吹的响竹呜呜的,倒真有那么几分像。
“杨少爷,我想求你件事”。乘着他高兴,也许还有几分希望。
“什么?你说。”他两只眼睛仍然盯着天上。
“明天……,我想去方广寺一趟”。我故意说的若无其事。
“嗯?”他转了过来,脸色的笑容一下子全没了,又恢复了以往的杨骋风,“你去做什么?”
“我……,去还个愿。”明说怕不行。
“不行!”他转了头去仍然盯着天上。
“杨少爷,我只去一会儿。我跑不了的。”
“不行!”
“杨少爷,我是君家的丫环,算你的罪犯么?”
他又转过头来,“是,你是君家的丫环,不过,明天我们要启程了,所以,你不能去。”
明天要走了?我暗暗吃惊,却只能说:“我就去一会儿,不会耽误多少时间。”
“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明天是去见那小子吧?我告诉你,不行!”杨骋风又转向了天。
“是,我是要去见他,怎么了?”既然话都说开了,我也不必躲躲藏藏,“我要去见谁是我的事,你凭了什么不让?”
他又转过头,盯了我一会儿,诡异的笑了:“好,本少爷答应你,我们可以路经方广寺,让你去见见那小子。”
我皱起眉来,他又在耍什么花招?我不信他。“你想对他怎么样?”
“你看你看,我仁慈一回,你倒不信我了。”他笑嘻嘻的扯了风筝往东又往西,响竹也跟着呼啦啦的响,“我只是看你可怜,同情同情你罢了。”
我倒不敢去了。“杨骋风,你别耍花招,若要对他不利,我也不会跟你回去。”
“知道了知道了,你老不信我,其实我对你是最好的。”不要脸!
到底去不去?杨骋风在打什么主意?我想了一宿,决定还是去,毕竟我可能这一辈子都再也见不到荸荠了。我打定主意,去了也不多说话,只把帽子给他,和他告个别,以免落入杨骋风的圈套。前途凶险,我也不打算让他为我分什么忧,我一个人,就够了。我的剪刀和对券一直就在怀里,明天,如果真不好,我也只能以死相拼,绝不连累他。
第二天一早,我把全部东西都打包好,连我的棉袄。钱我只留了一贯,剩下的和帽子放在一起包了,回君家还不知是死是活,要钱何用?我全都给荸荠。
小丫环又来了,说少爷已经在外面等了。我拣了包袱,出门却只见一辆马车,我便站着不动。
“上来呀。”公子哥儿在车厢里坐着,晃着腿。真会享受,里面居然还放了一个精致的小炉子。
“男女共乘一车,恐怕不便。”地方太小了,危险。
他转了下眼睛,“那你要坐在车顶上?会掉下来的。或者,你自己出钱雇辆车?反正你不能步行,少爷我事忙,亲自押送你回扬州,已经是大功大德之事,你莫要再耽误我的时间。”
真是会狡辩。看样子,我再坚持也没用了,杨骋风就是个无赖。
“去方广寺么?”
“去去去,”他不耐烦的说,“少爷我答应你了,自是要去的,去见你和那小子做最后的告别,免费的戏,哪里有不看的道理?”我就知道他没安好心,不过,还好,总比要害荸荠强,但我也不敢轻心。
远远的,我便看见了荸荠,还是那么瘦,真是那么瘦,虽然才分别几天,但我却觉得,上次见面,已经很遥远了,唉。杨骋风一脸的笑意,“喂喂,到了,你瞧,那又穷又丑又傻的小子在那儿站着呢。”我不理他,跳下车,想叫荸荠,又吞了回去,这是暗号,不能让杨骋风知道。我笑意盈盈的过去,“你来了。”
虽是新年,萧靖江却依旧穿着他年前的那身衣服,我看了心酸。
“真是你?”萧靖江从头到脚的打量我,我才想起,我的衣服,已经换过了。
“啊,是这样子的,”我正不知怎么开口,意外的找到了话头,便故作轻松的说:“君少爷派人来接我,瞧,那马车便是,这衣服也是他给我的。”
萧靖江的脸上现出一丝狐疑之色,也许是我敏感,我清楚的感到,那种狐疑,不仅仅是对我话的真实性,也包括对我所说的内容。
他瞧了瞧马车,又瞧了瞧我,忽然冷冷的说:“原来是这样了。你这就要走了吧?”
荸荠!我在心里叫了一声,脸上却不敢露出来。我强挤了点笑容出来:“是呀,就要走了。对了,年前给你弄了点东西,你拿着吧。”我塞给他。
“我不要!”萧靖江甩开了。
荸荠!我在心里又叫了一声。我冲他直眨眼睛,“你拿着,留个念想。”
他却竟像没看见,依然说:“我不要,你拿走给别人吧。”
我心里哭了,却硬生生把眼泪憋回去,不能再拖了,再拖会露馅的,谁知道杨骋风到底要干什么。“你爱要不要。”我扔在他怀里,转身跑回了车。
杨骋风脸上的笑意全没了,阴沉的看着我和他。“走!”他冷冷的吩咐道。
人越来越小了,荸荠,荸荠,我终于忍不住,泪下来了。出乎我的意料,他并没有开口,和我一样的沉默,但我知道,他却在看我。
“擦擦吧,一个丫头,也不带个手绢。”一块绿色的丝帕扔了过来。
谁稀罕用你的东西,都是你!
“你不要恨我,”杨骋风突然开了口,“你是逃出来的,即便我不来抓你,你也无法和他在一起的,你就认了吧,这是你的命。”
我不理他,眼泪越擦越多。
他叹了一口气,“其实,人各有命,你也不要太强求了。”我不言语,扭头转向窗外。他继续说:“他真有那么好么?我却瞧着,他似并不领你的情。你千般算计着防我,为了他,值么?”
你懂什么?他曾经救过我,在我最难的时候,在我从君家跑出来的时候,全天下人可能都不敢收留我,他,却不避嫌的帮我。这,你懂么?
他却不说话了,车厢里除了我偶尔吸鼻涕的声音,一片沉默。
车子走的极快,路过驿站,杨骋风偶尔会让停下来进去喝个茶小憩一下。宋代官员的待遇不错,朝廷大员的家属也可享受驿站的招待。驿站虽可能不如大的客栈豪华,但其干净、清静及安全程度却是任何一个客栈所不及。下晚,我们便在一处驿站歇了。杨骋风今天难得的安静,吃饭时也没有和我嬉皮笑脸,却让我不得不怀疑,他是不是又在酝酿什么阴谋。
一夜无话,早起赶路,杨骋风的嘴脸又变了回来,一路上呱呱的尽想套我的话。我十分厌烦,甚至幻想着,出来个什么山大王,劫了车子,我反正没什么好下场,让他吃吃苦头也好。
又到了晚上,吃罢晚饭,杨骋风忽说:“司杏,你想好了?真要回君家?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我沉默,这便是回答。
他叹了一下“司杏,你为什么就是不信我?跟我回去吧,我保你要什么有什么。”
简直不可理喻,我跟你回去做什么?你这样的人?恐怕到时,我连哭都找不到地儿,我真会相信你?就我这样子的,让我对人曲意奉承是不可能的,几天过后,我只怕会比在君府更惨,我没白痴到拿自己去赌什么锦衣玉食的地步。
“司杏,你真不考虑?你回君府是要吃苦头的。”
我心弦一动,是啊,是要吃苦头的。吃苦头也得回去,我自己选择的,便要回去,难不成,我要受你一辈子要挟?如果这是我的命,那便是命好了。
“唉,”杨骋风的头垂了下去,“我知道你不信我,可你怎么就是不信我?看来,人磊落就是不行,我若是骗你,你不也得上钩么?”我气的简直要笑了,你磊落?
好半天,他又缓缓的说:“你回去……,无论君家怎么待你,都不要和他们争,凡事……自有我。”我不理他,要挟我的也是你,才不信你的话。
第二天,我们上路了。杨骋风又不说话了,心神不宁的望着窗外。将及晌午,车夫在前面回:“少爷,要进城了。”
杨骋风看了我一眼,没有说话。我的心却骤然跳了起来,要进城了么?进我拼命逃出来的扬州城?要进城了!
人都是软弱的,或者说,都有软弱的地方。我不知道,等待我的会是什么?会是什么?毒打?活埋?还是……,我根本不敢往下想去。
“害怕了吧?脸都变了。”杨骋风语气中有着一丝得意和期待,“君老头儿和小老头儿可都不似我这样仁慈,你真要回去?现在转马头还来得及,我们从旁边斜过去,直接去京城。”
我不理他,右手握成了拳,却把左手覆在上面。轻轻的说:“进城吧。”
杨骋风又看了我一会儿,“进城!”
该来的总要来的,逃避,逃避的了么?
车轮粼粼,辗着街道,扬州城繁华的人声不断涌进来。我放了车窗的帘子,只盯着地板。心里暗暗希望,走慢点儿,走慢点儿……。
车停住了,只听车夫道:“少爷,到了。”
我深吸一口气,轻轻的呼出来,咬了嘴唇,就要下去。杨骋风却突然拉了我,“你真要去?”
“是。”
他拉了我,却不动。突然,把我往后一拽,我跌到他怀里,他抱了我,狠狠的压上我的唇。
岂有此理!还没有人敢这么动我!除了自身安全,我对男女意识从来都不很强,可是,我不同意,你敢动我?你敢!我咬了嘴唇,一面却用手狠命的推他,推不动,我便挣脱出一只胳膊,胡乱的扯他的头发。
“哎哟,”他放了我,一脸的恼怒,“你怎么这么凶?!”
“杨少爷,得罪了。不过,对待不友善的人,我向来都这么凶。”
杨骋风盯着我,突然咧嘴笑了:“好好,你的便宜我先占了,这下子,君闻书可占不到我的便宜了。你能打的了我,便能打的了他,哈哈,对对,他要敢动你,你便这样对他。”
实在是有病!这么一折腾,我的紧张情绪消了些,提了包袱,一撩帘子,下了车。
是了,这便是君府。阴森森的感觉,从脚底渗了上来,我觉得头皮都发麻,刹那时,我都觉得自己全身有点发软。我左手攥着拳,不自觉的送到嘴边狠命的咬。旁边出来杨骋风的声音:“现在上车,还来得及。”
我垂下拳头,悄悄的大拇指狠命的掐了食指,深吸一口气,尽量平静的说:“进去吧。”我提步要上前去打门,他却又拉住我,目光幽幽。我皱了眉,他叹了口气:“好吧,不过,”他话锋一转,又变成那个洋洋得意的样子,“你这逃亡的下人,莫不是想从正门大摇大摆的进去?”
我疑惑的望着他,“难不成,你想整个君府,从主子到下人,都知道你跑了,又让我给抓回来了?”
他说的有理,可是,不这样进,怎么进?
“呃,你求求我,也许我会想个办法。”杨骋风真够可以的,不放过任何一个可以拿大的机会。
“请杨少爷指点。”他每次都是怎么进去的?
“对么,这才对么,你要早这么识时务,也不至于吃这个苦头。”他自负完后,回头让马车到稍远的地方等了,却带我绕到君府的后面。
还是那条巷子,我的心一下紧了起来,这里,我从这里逃出去的呀,如今,却又回来了。我想返身往后跑,大拇指掐的更狠了。天呐,我真希望有奇迹发生,让我现在就死了吧。
杨骋风一直在观察我的脸色,突然拉起我握紧的拳头,“司杏,你莫要折磨你自己了,跟我走,你何苦非要回君家?”我抽出手,两眼死盯着他,“拜杨少爷所赐,若非少爷要苦苦相逼,我又何必非要回这君家?”
杨骋风愣了一下,忽然苦笑了:“司杏,你何苦呢?那小子能给你什么?连住都住在那个地方,那是人住的地方么?你也不敢公开出来活动,你瞧那时你像个什么都,……”
我打断他,“和他无关!每个人有自己的选择,我不如你有权有力量,但你也只能把我抓回来,却无法左右我,请杨少爷自知,不必再费言了。”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关于幸福的定义,我不是他,他也不是我。
杨骋风原地站了一会儿,默默的又向前走,在一个不起眼的小门处站了下来,又看了我一眼,我面色坚定,他又轻轻叹了口气,从怀里掏出一个、模样怪异、曲里拐弯的粗铁丝来。
“这是什么?”
“呃,这个嘛,”他的眼睛又转了起来,“是钥匙,钥匙。”
“哼”,我冷笑了下,我原以为他多高的武功,原来,平日也是靠这些鸡鸣狗盗的手段进去的。
“你别不屑,我爹是大理寺的,平日少不了审些盗贼之案,我呢,总得对他们的手段多多了解些,知己知彼吧。”
真是理论!心里却好奇,这怎么能打开?古时是大铜锁,而且,这门可是在里面锁着呢。他把铁丝顺着门缝插进去,左右轻轻一使劲,只听里头“啪”的一声,锁开了。他却并不把铁丝取出,又把铁丝顺着锁梁移过去,轻轻一拉,锁掉在地上,他推开门,拉了我,便进去了。
第三十一章 何处
我一眼就看见内厨房,原来这扇小门就在这儿,可能平日是用来运柴草的?杨骋风看了我一眼,却拉了我继续往前走。
“我认识路,不劳杨少爷引了,杨少爷,请回吧。”我不知此去会遇见什么,也许会很惨,我不想让杨骋风看热闹。
他放了我,却扬着眉毛说:“我自来找我的内弟,看我的内弟如何惩处下人,与你何干?”
我不言语了。按理,我该叫他姑少爷,他娶了君闻弦,我既回到君家,就是君家的下人,他,便也算我的主子之一了。既然这样,也是,我没有要求的权利。
我默默的走着,他跟在我身后。内厨房的烟囱还在冒着烟,二娘在忙吧?二娘,我有何面目回来见二娘?私逃,多大的罪过呀,我虽知自己无错,却愧对二娘,二娘。
我的腿越来越软,有几次差点摔倒,杨骋风在旁边默默的扶了,我咬了嘴唇依旧往前走着。
还是圆珠湖,还是没有人,只不过,湖里一片灰色,连水,都似死水,了无生气。
小石门到了,我几乎要走不动了。杨骋风却几乎是耳语着说:“你——,要不——,先去你的屋子里歇一下?”
是啊,再往前,又是我曾经的住处了,当时,我以为,我再也不会回来了。我的泪,倏的模糊了眼睛。
天呐,天呐。
泪下来了,我拿手背擦了,默声继续往前走。经过我曾经的住处,我实在不敢扭头看,就这样,低着头,过去了。
琅声苑的园门已经看得见了,我咬了嘴唇,站着不动,杨骋风站在我后面,声音有一点波澜:“你,真的要过去么?”
我的包袱里是我的棉衣、萧靖江送我的衣服、护腕和袜子,包袱却还是逃跑时的单子连成的,君家啊君家,莫非,我真的就逃不过?我怎么就逃不过啊。
我长吸一口气,要过去,杨骋风却一把把我拖到他身后,“你在我后面!”,他自径去了。
琅声苑,什么变化都没有,还是冷冷清清,像是没有人住,我的眼前开始有点发黑了。
“姑少爷——好”,栽桐的声音?我抬头,他却愣在原地,看着我。
“看什么看?还不去通禀一声,只说少爷我来看他了。”栽桐愣了一会儿,开始往正房跑。当时,我真想转身跑出去,跑的远远的,远远的。
琅声苑,我到底还是回来了。我机械的跟在后面,机械的跨过门槛,机械的站在杨骋风旁边,深深的低了头,竟没有注意,这是哪间。
“啊,闻书,好久不见,新春大吉,恭喜发财呀。”耳边响起杨骋风刺耳的声音,我不敢抬头,我觉得,自己在抖。
“给姐夫拜年,姐夫请坐。姐夫一向少见,如何却选过节来?二姐还好吧?”我的心好像停止了跳动,君闻书?我的命运要来了……
“哦,”杨骋风拖了个长腔,“有点小事,猜想你可能感兴趣。呶,这个人,她……没找到回来的路,被我碰到,便一块载了回来。喂,你不抬起头来,给你家少爷请个安么?”
我右手的食指都快被掐出血来了,我狠狠的咬了下嘴唇,毅然抬起头来,行了个礼,声音既疾且尖:“司杏给少爷拜年!”
屋子里,我的声音显得那么单薄,空气似乎凝固了,我看见君闻书慢慢的从桌后站了起来,看着我,极慢却极平静的说:“你——回来了!”
我看见,侍槐正站在君闻书旁边,一脸的愕然,栽桐、锄桑、看榆都站在门口,个个往里看。
无论如何,我先应付过去眼前的场面,不及多想,我又行了一礼:“回少爷,司杏——,”我一咬牙,“回来了!”
于千百年的两世中,头,总要低的。我回来了,处境让我不得不低头,低头,我回来了。
君闻书仍然看着我,目光复杂,我低了头。半天,他才慢慢的开口,却是对着杨骋风:“闻书——多谢——姐夫将——她——送回府。”
我离杨骋风最近,发现他的目光不断两边瞟,听他笑了:“一家人,说什么谢呢。她是君家的丫环,自然也是我的丫环,闻书也不必这样客气。司杏,你还不谢我?”
我太了解杨骋风了,于是我施了一礼:“司杏多谢——姑少爷。”
到底还是叫了姑少爷,我到底,还是,君家的奴婢。
“嗯,却也不必多谢,本少爷路上教导你的话,你只记住就好了。”杨骋风轻飘飘的说。
“不知姐夫在何处遇得她?”君闻书的眼睛仍然盯着我。
“这个呀,我见她的时候,她衣衫破烂,正四处和人打听去扬州的路。幸好上次在你这儿见过,有些面熟,问了,果然是你这儿的。对了,闻书,她一路服侍我,尽心尽意,我冷眼瞧着,倒也不似个心术不正的下人,怎么就出去了?一向听说岳父家规严,似这等,不是要打死了么?”杨骋风真是能编。
君闻书依然平静的说:“姐夫有所不知,前些日子,她说想回家给爹娘祭祭周年,原是为了孝道,我便准了。谁曾想,她竟在外面如此漂泊——司杏,你既无钱,又找不到路,合该托人捎信进府,怎么却在外面乱碰?你可知,书有多乱?”
我愣了,侍槐的嘴张的更大,这都什么呀?哪出归哪出?
“这个——”我一想,大家都演下去吧,“我不敢给少爷添麻烦,寻思着自己能回来,可巧,遇见杨少爷。”
杨骋风的眼睛滴溜溜的,也笑了,“是呢,我也说,似这等下人,府里规矩又严,若非主子们准了,怎么可能出去。问她,她非不跟我说,这丫头脸皮恁嫩。”
君闻书也淡淡的笑了,目色中却有怀疑,忽然对我说:“司杏,还不快换了衣服,回来伺候姑少爷喝茶?”
衣服?我一低头,是呢,还穿的杨骋风在湖州给我做的,委实不像个丫环。
“哎,闻书,倒也不用了,送来即好。我府里事忙,正是新年,为官的总是要四处走动走动,人情么,哈哈,倒也不久叨扰了。对了,我来也没着人通报,想着送来就走,闻书也不必打扰岳父母了。今日不曾备礼,改日再登门拜年。”说着,站了起来,似无意的瞟了我的一眼,和君闻书客套了一番,便出门了。
我跟在后面,杨骋风在和君闻书又在说些鬼话,心里却暗暗的想,这是怎么回事?
送至园门,杨骋风拱了拱手,“闻书留步,我先告辞了,我——”他飞快的看了我一眼,“还会来的。”
杨骋风走了,又剩下我们这些琅声苑的人了。这回,正题该来了吧。
君闻书一言不发的回了正房,却没进居室,而是进了书房。侍槐几个跟在后面大气不敢出,我心里更如擂鼓,也跟着进去了。
书房里什么变化都没有,和我走时一样,书库的门是开的,我那张工作台,还是摆在那里,似乎,还是我走时的那些东西,窗台上的那个罐子也在,只是,已经没有了豌豆花。
“侍槐,该传饭了。”
“啊?”侍槐魂不守舍的应了声,“哦,我这便去。”
“和胖子刘说,加一碗粥,要白粥。如果有江刀鱼,清蒸了来。再呢,”他看了我一眼,“要些开胃下火的菜。等着,一块儿拿回来。”
侍槐应了要去,他却又说:“别多嘴。”
侍槐走了,君闻书又说:“锄桑,算了,栽桐,你且去前头管事那里,问问有无冻疮药。只说是你们冻伤了,没有的话,去药铺买点回来。你也是,别多嘴。”栽桐也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