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花褪残红青杏小

就剩下锄桑、看榆和我了,我心里怦怦跳着,君闻书要怎么处置我?
  
  “锄桑、看榆,没你们的事,下去一会儿等吃饭吧。”
  
  他俩面面相觑,又看看我,也下去了。就剩我了,君闻书,他要怎么着我?
  
  “你走了四个多月了吧?这几个月——,你在湖州么?”他不看我,只盯着前面。
  
  “回少爷,是。”我没有必要撒谎,哪儿都一样。
  
  他极轻的叹了口气,“既是回来了,便要安心。”
  
  “是。”
  
他从怀里摸出一把钥匙,放在桌上,“你屋里的,让锄桑他们给你打点水,洗洗来吃饭。不过,不要让他们进你的房。”
  
  我在时屋子从来没锁,不过,既然他说了,便是有了。我谢了他,提了包袱走了。
  
  我从来都没搞懂君闻书,这一次也是一样。我不知道,他到底要干什么?难道,就这么轻易的就放了我?这也
  太好了吧?
  
  “司杏司杏,”锄桑鬼鬼祟祟的往正房看看,过来问我:“原来,你是——逃了?你可真够能的,我们还都以为你死了。”
  
  “哦?以为我死了?”怪不得不去找我,原来是以为我死了,我也没伪装什么呀。
  
  “是啊,你的东西都在,只少了床单,我们都以为你——吊死了。”锄桑小心的看了看我的脸色。
  
有这么简单?不可能,君闻书见我的第一句话,明明说“你回来了?”。我草草敷衍了几句,让他们给我提了水,便自先去我的住处了。
  
  打开房门,我的眼眶突然酸了,逃跑那天的一幕突然又浮现在眼前。我丢了包袱,蹲在地上呜呜大哭。我努力了,可是,我还是失败了,失败了,又回来了。我觉得命运对我不公平,不公平,为什么,为什么?
  
  “司杏,水来了。”锄桑在外面的声音。我擦了擦眼睛,鼻音浓重的说:“放那儿吧。”锄桑听了声音过来:“你哭了?”“没事,我没事。”“唉,你别哭了,我知道你害怕。你去求求少爷吧,其实就看少爷怎么罚你了,老爷和夫人都不知道。”锄桑压低了嗓子说。
  
  “不知道?”怎么可能?
  
  “真的,真不知道。我们都以为你死了,少爷不让往外说。”
  
  以为我死了?君闻书为什么要让他们都以为我死了?又为什么不让说?我是个活人,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他总得给府里个交待吧?君闻书想干什么?
  
我刚要再问,却听见君闻书的声音:“锄桑,进女室,是谁教你的?”
  
  锄桑吓的立时蹦了起来,立正站着:“少爷,我不敢,是,是司杏在哭。”
  
  君闻书踱了进来,我赶忙垂下头。“你哭什么?回都回来了,竟却哭。”
  
  “是,少爷。”他叹了口气,头也不回,“换了衣服,吃饭吧。”
  
  我草草的洗漱了,要出门时想起换衣服。箱子还在原地没动,里面的衣服也是整整齐齐的,谁给我收拾过?再环视,窗帘、被罩、床单竟像没少过,就连桌上的东西,也都摆的整整齐齐,我的心里又打上了疑问。
  
今天的饭却是在居室,我不解,悄悄的看了一圈,侍槐几个都在,人人都立着,表情严肃。
  
  “都坐吧。”君闻书出来,自己坐下。
  
  与主子同桌而食?我不敢动,侍槐他们也都站着。
  
  “坐呀。”君闻书又发话了。
  
  我不出声,却听侍槐陪着笑脸说,“少爷,我们只站着好了。”
  
  “今儿初五,算我们这园子里自己吃年饭了,都坐吧。”不像君闻书啊。
  
  侍槐捣了捣锄桑,锄桑却不动。君闻书皱了眉,“怎么?吃个饭这么难么?”侍槐赶紧笑了,“既然少爷要坐,就都坐了吧。”自己拣了君闻书的右首,屁股挨了椅子沿儿坐了,锄桑赶紧挨了侍槐坐了,我正要过去抢第三个位子,就听君闻书说:“司杏过来坐吧,你今天刚到。粥,是你的,刚下了车,喝了养津。”
  
  我硬了头皮过去,也只是坐了个沿儿,君闻书到底要干什么?行刑前的午餐?
  
  一桌无话,亦无勺箸碟碗之声,静悄悄的。旁边坐了个君闻书,我如坐针毡,只夹离自己最近的菜,而且每次只夹一小点,一直嚼到毫无味道为止。
  

第三十二章 疑惑



  我感觉到君闻书偶尔瞟来的目光,心里更紧张,看看侍槐他们,一个个也小心翼翼地吃着饭。突然,君闻书放下筷子,站起身来,“我吃好了。”我们忙站起来。他说:“你们慢慢吃吧,如果有事,我会叫你们的。”又看看我,“你刚回来,多歇息,栽桐买了药,回头自己擦擦。”正要往外走,又说,“她刚回来,你们几个有话过两天再说。”侍槐几个互相看看,都点头答应,唯独我觉得有点儿莫名其妙。
  
  君闻书的身影刚一消失,锄桑立刻就一拍大腿,“我的娘呀,少爷今天这是怎么了?怎么想起和我们一块儿吃饭?差点儿没噎死我。”未及我们答话,又说,“侍槐,你没把咱们的饭也带回来?就这么一点儿!”他用筷子指了指,“够我们这些人吃的吗?我瞧着,两三个人吃还差不多。”
  
  侍槐看了我一眼,笑了,“就你饭量大,饭我当然拿回来了,只是少爷忽然说要一起用饭,我便搁在西厢房了,看榆快瞅瞅去,估计早凉了吧。锄桑,让你吃就不错了,今天可是有江刀鱼,还不是……”他顿住了,看了看我,小心地说,“司杏回来了,大家一起过年。”
  
  我也觉得君闻书有些怪,本就有心事,听了侍槐的话,更不言语了,只笑了笑。看榆很快回来了,拿着一个大食盒。锄桑抢过来一看,嘴巴就咧开了,“不错不错,胖子刘真是知心人,还给我们做了红烧肉,啧啧,去年不就吃的这个嘛!”
  

  去年,是啊,去年我们也是吃的红烧肉,转眼一年过去了,发生了太多事情。难道,真的这么放过了我?我不敢相信。锄桑几个说说笑笑,不断地夹菜,全无刚才拘谨的模样。我也开始吃起来,但只夹了青菜吃,总觉得心口堵得慌。
  
  “好吃好吃。”锄桑的腮帮子鼓鼓的,不断地说,“唉,可惜二娘不在……”
  
  “锄桑!”侍槐忽然打断了他,却看了我一眼。锄桑舌头一打结,呛着了。怎么了?
  
  “侍槐?”我疑惑地看看他。
  
  “没事没事。”侍槐急忙说,“少爷不是一向教导吗,吃饭时不能言语,既不雅,亦不养生。对吧,锄桑?”
  
  “是是是……”锄桑忙不迭地点头,却不敢看我,只顾埋头吃饭。
  
  我的疑心愈发重了,“二娘到底怎么了?”
  
“真没什么,她在内厨房忙活呢,这不过节吗,你又不是不知道。”侍槐一边夹菜一边说,“不信我?不信你问看榆他俩嘛!”
  
  他俩唯唯诺诺地点头,我看着却觉得有些奇怪,但又不像出事的样子,到底怎么了?
  
  一席再无言语,很快便吃完了饭,锄桑打了个大大的饱嗝,“吃饱了,一年难得这么几顿既饱又好吃的饭,江刀鱼真鲜呀!将来咱这些人中要是有谁发达了,可要请我多吃几顿。”说得我们都笑了。
  
  又回到我的屋子里,四处看看,百感交集。这才几天,我辛辛苦苦建设的家就没了,又回到了这个地方。我和荸荠,又分开了。外面的世界,似乎离我又远了。忽然觉得有些累,我便和衣躺下,竟沉沉地睡着了。
  
也许太累了,我现在才明白,为什么逃犯在被抓后的那一刻都很坦然,甚至要舒一口气。这几个月,不是露宿荒野,便是睡在地窝子里,要不就是和杨骋风待在一起,横竖精神都很紧张。现在回到这儿了,一切结果都已成定局,我可以安然地睡了。我睡得很沉,以至于再醒来的时候,外面已经天黑了。
  
  “糟糕!”我赶紧掀开被子爬起来,却发现地上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个火盆。匆匆跑到正房,果然,他们已经吃过饭了,君闻书正一个人坐在书房发呆。
  
  “见过少爷。”我行了个礼。
  
  “唔。”他似乎被惊了一下,脸有点儿红,转瞬又恢复了正常,“你醒了。”
  
  “是。”我小心翼翼地说,“不知怎的,就……睡着了。”
  
  他点点头,“没见你来吃饭,以为你又……去看了看,才知道原来你睡着了。”
  
  他去过我房里?我倒不知道,我睡觉一向警惕,有动静就醒了,看来今天睡得实在太沉了。那么……
  
  “火盆是少爷放的?”
  
  他又点点头,“太冷了。那屋子许久没有人住,阴气重。”
  
  他这么关心我做什么?
“谢少爷。”我更加小心地说,“该让侍槐他们几个放的,我一个下人,却劳少爷动手,是司杏的不是了。”
  他瞧了瞧我,“你也知道你有不是了吗?”
  
  他所指何事?我不敢回答。
  
  “就因为我打了你十戒尺,你就要逃?万一逃不出去,你知……这府里是怎么处置的吗?”
  
  我不言语,逃都逃了。半天,我才轻轻地说:“府里为何不派人追?”
  
  他定定地看着我,许久,才慢慢地开口,“追?我自己没有办法追,若是惊动我爹娘,把你追回来,也不过是死尸一具,我……我……还没那么狠心。”
  
君闻书?我抬头看看他,恰好碰见他的目光,赶紧又低下头,心怦怦跳着。
  
  “我知道你性子烈,但是我打了你十戒尺,你就跑,至于吗?你不也打过我吗!一个孤身丫头,在外面你就不怕?难道这外头,究竟不如我可怕!”
  
  我低着头,不敢说话,如果这就是责罚的话,已经很幸运了。我在心里说:其实,若不是我打了你,恐府里惩罚我,我也不会逃。
  
  他忽然叹了口气,“还是……你根本……就是想去找他?”
  
  他?荸荠?我更不敢说话了。私奔本是大罪,逃跑加私奔,罪处活埋都不过分。
  
  书房里一片沉默,半晌,他又叹了口气,幽幽地说:“我真有点儿后悔准你写信。当时……”他咬了咬嘴唇,“就是觉得你也挺可怜。结果,你却……”他不说了,气息却不均匀,我站着大气儿都不敢出。
  
“唉,算了吧,不说了。饭在厢房里,你去吃吧。”他轻轻地挥了挥手,我便出来了。
  
  原来是这样,怪不得一直没人追捕我。君闻书也算放我一马了,我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看来,是我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也许二娘说得对,或许,君闻书对我是好的,一个好主子。也许我该感恩戴德,但我却不想死心塌地。如果哪天他有危难,我定会帮他,但让我对君家死心塌地,我还是做不到。因为他是主子,我是奴婢。奴婢的三条路——陪嫁、做妾和配人,我一样都不想要。我还是想把握自己的命运,哪怕再苦,我的命运,也是我的。
  
  锄桑正在厢房打瞌睡,见我来了,站起来,“司杏,你来了。我们还以为你又……”看榆扯了他一下,锄桑闭嘴不说了。
  
  我故作轻松地走过去,“又什么?又跑了?”
  
  锄桑不好意思地笑了,“你可真能干,怎么就能跑得出去?我可没那个胆子,也跑不出去。你是怎么跑的?”
  看榆和栽桐也早已围了上来,一个个眼睛滴溜溜地转,想听我说。我笑了笑,“毛头!难不成你们也想跑?”
  锄桑摸了摸头,“司杏,你就是凶,我就不知道你哪里像女人了。”
  
我眉毛都不抖一下,“谁说我像女人了?我就是不像女人,否则还镇得住你们?”
  
  “你肯定有地方像的。”锄桑一脸的认真,“否则那天少爷也不会……”
  
  “锄桑!”侍槐从外面进来,目光严厉。
  
  那天……这个误会还是解开了吧,我不想让锄桑这么看我。于是我轻描淡写地说:“锄桑啊,那天可不是像你看到的那样。真的,那天是个误会。我要逃,也和那天的事没有关系,是别的事儿。”
  
  “哼,我才不相信呢!”锄桑来了劲儿,完全不管侍槐在冲他挤眉弄眼,“你逃跑的那天,你不知道少爷急得,他……”
  
  侍槐走过来一把拽住他,“出去出去,看外面的园门关好了没,尽坐在这里嚼舌头,跟个老婆子似的。”
  

  “怎么了!你就让我说说嘛,都好几个月没见了,司杏又不是旁人,你瞧她平日跟我嘻嘻哈哈的,脑子转得快,又直爽,我可没把她当女人。我觉得,她也是想知道的。换成是我,我可是想知道,毕竟这是有关自己的事。要不心里忐忑——她以为少爷要罚她呢,是你,你心里不害怕?”
  
  侍槐看了看我,无奈地松开手,把看榆和栽桐撵了出去,自己搬张杌子坐下了,听锄桑在说——
  
  “那天你哭着跑了,我们也不敢追,怕逼得你不好意思。后来午饭没见你来吃,想去叫,又不敢,毕竟少爷不让进女室。一直到下午再也没见着你,我们就急了。让栽桐去看了,结果回说,你屋子的门是打开的,人却不见了,床上乱糟糟的,似乎少了床单,我们当时就急了。”
  
  “其实那天少爷身上确实不大好,有点儿发热,你走之后他又躺下了,中午也没吃饭,我们也没敢告诉他,怕他知道了发脾气罚你。我们想想,觉得你无非就是找引兰、听荷或内厨房的那些人,便暗暗分头去了,一探口风,都说不知道,侍槐当时就说坏了。”
  
  我瞧了瞧侍槐。“他当时说,你可能是想不开,上……死了。”侍槐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晚上,少爷忽然说要起来吃东西,不知怎的,吃着吃着就问起你。我们不敢隐瞒,照实说了。少爷当时就把饭搁下了,亲自去看。在他进你屋的时候,我亲眼看见,他的脸都有些白了。”
  
  “我就听他说‘不会的不会的’,一边过去翻你的被子,一边说不会的。他转过身,要我们几个不准打灯笼,不准弄出动静,只趁着月光,到附近林子里看看你在不在,我当时觉得他的声音都有点儿颤抖。”
  
  “哎呀,司杏,你以后可千万别干这种事了。你走了,可害死我们了。那个晚上,我们都觉得你吊死了,少爷却让我们去寻你。你说,万一真遇见个尸体吊在树上,那……我平素算胆子大的,可一进那树林,还是觉得头发都竖起来了,栽桐吓得都躲到我身后去了。”
  
  当时,我刚逃出扬州城,正躺在桥下枕着石头看月亮。
  
  “找了一圈儿也不见你。大半夜的,反倒差点儿被护院撞见,再也不敢找了。少爷就那么呆呆地坐着,听了我们的回话,一句话也没说。少爷虽年少,我却怕他,但从来没见过他那样的神色。我至今想起来,都觉得怪可怜的。”
  

  “第二天一大早,他便去了夫人那边,好一会儿才回来,脸色阴沉沉的,我们谁也不敢说话。他回来就把自己关在书房里,就连侍槐都给赶出来了。就这么着,一连去了好几天,每天都这样。”他去临松轩干什么?我瞧着侍槐,他小声说:“是不是怀疑你被夫人弄走了?”
  
  哦,可能是,夫人曾经说过要把我打发出去。正想说,听见锄桑又说:“这么去了几天,忽然有一天,他说你们不用再找了,司杏死了。”
  
  “我们当时都惊呆了,怎么忽然说出这句话了?少爷却说死了就是死了,不要嚼舌头,免得被府里其他人知道,不安生。并告诉我们,如果谁把这事传出去,他就以家法论处。其实也是,你的东西什么都没少,唯独少了些单子,不是死了,是什么?谁想到你竟跑了,你真是能干,不愧是我们的老大!”锄桑竖起大拇指,一脸由衷的赞叹。
  
  “只是少爷看着怪可怜的,我听侍槐说,他就念叨着‘我打她干吗,我打她干吗’。原来他打过你,所以你要逃。你也真是受不得气,多少打都挨了,非要跟少爷较劲儿。有一阵子,就连林先生都不来了。也许,他是觉得自己逼死了你。”
  
  “那我的东西是谁收的?”我插了一句。
  
  锄桑看了看侍槐,侍槐说:“不知道,也许是少爷,因为,二娘她……那时不在。”
  
  君闻书收拾的?他明明知道我没死。难道,他预知我一定会回来?君闻书,真是深不可测呀!
  
屋子里静了下来,过了一会儿,侍槐说:“司杏,按理这事儿我不该说,但我也是为了你好。你可别再顶撞少爷了,他再怎么着,也是咱的主子,更何况……”他看了看我,轻轻地说,“他其实对你不错。”
  
  是的,现在看来,君闻书对我不错。虽然君家对我可没到不错的程度,但一码归一码,也许我原来对他的敌意太强了,于是我笑着说:“行了,我知道了,谢谢你们,害你们为我担心了。”
  
  侍槐笑了笑,“大家都是下人,又都处得不错,担心都不算什么。你也太莽撞了,真要被寻着,不打死才怪。算了,今天不说了,先吃饭。”他动手拿起炉上的饭。
  
  我吃着饭,听见锄桑说:“其实没什么,大家也处了这么些年了,听说你死了,我们还着实伤心了一阵子,毕竟你来之后,也给我们带来很多乐趣。”锄桑的声音低了下去。
  
  我嚼着饭,过了一会儿,锄桑突然又笑吟吟地说:“你知道吗,有一天少爷居然问我们,上次那个马球怎么玩。我们开始不敢说,后来他又问了,才敢教他。少爷打了两下,说‘原来这个东西是这样的’。又问我们你还教了什么。我们就把击戈儿告诉了他。他看了一会儿,点点头,又说‘是司杏玩的东西’,然后叹了口气就走了。不过我觉得,看他那样子,哪天我们再玩,被抓着了,估计也不会被怎么的。”
  
  君闻书会玩儿?我也觉得有点儿出乎意料。隐隐地,我觉得不对劲儿,怎么听着不对头啊。君闻书的表现不像是走失了下人,倒像是,倒像是……我不敢想。
  
  我很清楚的明白,以君闻书的身份,和我这丫环相差十万八千里。这阴森森的君家,也不是我愿意呆的地方。生活在阳光明媚、空气自由的现代社会惯了,让我给人做妾、生活在庭院深深的地方那是不要想的,就像是自幼裹脚的结果是畸形的金莲,而待到脚骨全部长成后再裹脚,就是折骨一样的不可能。什么惊天动地的爱情,如果要以自己的价值、人格为代价,那只是胡扯。他有他宋朝大家族的背景,我有我现代社会的背景,我不会真的让自己做小,而君闻书也不会有勇气背离君家,他对我,至多只是一种习惯上的依赖吧,而对我来说,君闻书无论再好再不好,在我心里,他与我有层级的生分,这种生分,就像是师长,从认识第一天就随之而来,根深蒂固,我不想、也不会和他发生感情。所以,君闻书,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是我考虑范围之内。
  
  在我的意识中,和君闻书从来就是两个世界的人。
  
第三十三章 心石



  我没有再落泪,只觉得心很麻木,也许真应了那句话——老去渐见心似石,存亡生死不关情。
  
  躺在床上,我在想君闻书和锄桑的话。这样看来,君闻书确实是想放我一马,我倒是该感激他了——我逃跑没有错,但君闻书能做到这个程度,已经很不错了。我又怪起杨骋风来,不是他,我用回来吗?转念一想,祸之福所伏。原来,我终究是个逃亡的奴婢,没有身份,想正大光明地生活,毕竟没那么容易。既然回来了,又免了死罪,就好好过。我要堂堂正正地从这道门出去,堂堂正正地走在大街上。不知道荸荠怎么样了。那天骗了他,他不会真怀疑我吧?想起他那目光,心里怪不舒服的。刚回府,倒不好和君闻书提写信的事了。况且他又说后悔了,怎么办呢?走了这多天,还真累,一个呵欠上来,我睡了。
  
  第二天早上,我按时到正房,听说君闻书正在洗漱,我便待在厢房。一会儿,便见看榆拎着食盒回来了。
  
  “咦,怎么换你了,原来不一直是侍槐吗?”我问。
  
  “哦,侍槐哥哥现在忙呀,就换成我拿了。”
  
  “他有什么好忙的!”我笑道。
  
  正说着,那边侍槐喊:“看榆,上饭。”看榆应了,拿起食盒匆匆地走了,过了一会儿,却又匆匆地回来了。
  
“司杏姐姐,少爷让你过去。”什么事?
  
  进了居室,君闻书正在安安静静地喝粥,侍槐站在一旁。
  
  “给少爷见礼了。”我行了一礼。
  
  “你好些了么?还疲乏吗?”
  
  “回少爷,我很好了。”当人家的下人,不能太娇贵,更何况我身体本就很好。
  
  “唔,既是这样,那饭后你帮我把卧房收拾下吧,有日子没弄了,有些乱。”
  
  嗯?卧房一向是二娘收拾的,怎么轮到我了?
  
  “怎么,不愿意?”
  
  “不不不……”我连忙说,“要不要等二娘……”
  
  他沉吟了一下,似有话说,“二娘忙,你且先收拾了吧。”我应了,但觉得怪怪的。
  
早饭后,我便去了君闻书的卧房。还真是收拾得粗枝大叶,竟像有些日子没打理了。屏风上的罗盘结还在,水仙花也开着,就是衣服,竟然叠得很不平整,不像是二娘干的活儿呀。
  
  我边收拾边想,二娘最近都在忙什么,屋子收拾成这样。君闻书素来整洁惯了,怎么也能忍受了?等我收拾妥当,把衣服拿出来一一叠好了,已经是晌午了,我回到了书房。
  
  “回少爷,好了。”
  
  “快来歇歇。”我有点儿头皮发麻,宁愿君闻书还是过去对我的态度。听他继续说:“以后,我的卧房都由你来收拾吧。”二娘呢?我不敢问,应了便往里走。
  
  出去四个多月了,回来更不适应琅声苑的生活。除了枯燥还是枯燥,除了沉闷还是沉闷。日复一日,除了住处就是书房,除了整书就是收拾他的屋子。我时常想念我那露天的小地窝子,虽然怕风怕雨,但那是我的生活,我喜欢的生活。觉得外面的阳光就是亮,而琅声苑虽然天天也有太阳出升,但就是暗,看着暗,心里也暗。什么时候能再出去呀!
  
  君闻书比以前话多了,偶然也和我笑笑,让我觉得不大适应,我仍旧是毕恭毕敬——那张面具似的脸,再笑也不会有色彩的。偶尔觉得君闻书像是有话要说,只是最后都咽了下去。几天了,我都没见到二娘,每次一问起,他们都支支吾吾的。二娘病了?我想去看看她。
  
初八,我回来的第四天,刚到书库坐下,外面传来引兰的声音,“少爷,夫人命司杏过去回话。”
  
  我浑身一激灵,夫人!什么事?君闻书疑惑的目光早就飘过来,转过头说:“你知何事吗?”
  
  “回少爷,奴婢不知,只让带了去。”
  
  我走过去站定,看得出来,君闻书也有些紧张,“什么事,我能同去吗?”
  
  “回少爷,夫人只说带司杏去,没请您过去。”
  
  君闻书转头看着我,我清楚地看到,他的眼神有点儿慌乱,过了一会儿,他才慢慢地说:“司杏,你去吧。什么事都先应着,别顶撞我娘。”又转身对引兰说,“引兰,如果夫人那边真要……你想办法送个信来。”
  
引兰答应了,我们便一起走出来。“引兰,到底什么事?”事发了?锄桑明明说君闻书没告诉他爹娘啊。
  引兰摇摇头,“我不知道,昨天夫人才差人来送东西给少爷,今天便传你过去,莫非有什么事?对了,姐姐,你这些日子到哪里去了?上次二小姐出嫁,怎么没见你?”
  
  “我……”我想了想,既然君闻书没说,我也不要自找麻烦了,毕竟不是什么好事,“那天我不舒服。”
  
  引兰点点头,“我说你也不会不去送听荷。唉,姐姐,听荷真可怜。那杨家公子我头一次见,气度倒不错,不似大姑少爷那么不舒展,可怎么就觉得不像良人呢!好像……所有东西都该是他的似的。”
  
  他本来就不是什么良人,我暗暗想着,嘴上却不说什么,“听荷走时还好吧?”
  
  “好什么!她没去找过你,倒是来找我了,哭得跟泪人儿似的,引得我也跟着哭。她怎么就那么命苦。话又说回来了,咱们这些做下人的,哪个不命苦。不过,我好歹逃脱了陪嫁这坎儿。就我这模样脾气,做妾也轮不到我。可真要配了人,我又不甘心。唉,丫鬟啊,命苦,还不抵侍槐他们。对了,姐姐,我瞧刚才少爷挺紧张你,你莫不是已经……”
  
  “引兰!”我轻轻打了她一下,“想什么呢,再乱说,小心我撕烂你的嘴。”
  

  “哎呀姐姐,”引兰拉着我的手,“你怎么就不开窍呢,多好的事!少爷他看不上我,你不知,培菊……”她停住了,看了看我,“我也不瞒你,培菊正打算着呢。府里就这么几个丫鬟,难不成夫人一个都不给?少爷总得要人服侍啊!真让外头的人来,夫人还不放心。”怪不得上次培菊那么防备我,原来担心我和她抢君闻书。我不觉有点儿好笑,什么时候我居然成为人家的情敌了!
  
  引兰的小嘴叽里呱啦的,听得我笑了,“行了,我的好妹妹,姐姐的为人你不是不清楚,真有那想法,也不至于到现在了。培菊要愿意,我立刻让出来都行,只要能放我出府。”
  
  引兰沉默了,“姐姐,听荷说的没错,你和我们不一样,有主见。可是姐姐,这出府哪是那么容易的。咱们当时都是走投无路才进来的,再出去,总得有个能依靠的人,要不怎么办?一个女人不成事。”我也沉默了,我不在乎有没有可依靠的人,自己一样能生活,我现在是想怎么能出府。
  
  正寻思着,就看见了临松轩前的松树。这个鬼地方,每次来都没好事,这次呢?引兰去回了君夫人,便引我进去。
  
  我垂头走进去,“给夫人见礼。”
  
  没有声音,我感到有冰冷的目光盯着我,不由得打了个冷战。今天,又是为什么?
  
  “你们都下去吧。”君夫人冷冷地说。
培菊和引兰答应了,一会儿,就听到关门的声音。我不敢动,只觉得危险又要来了。屋里一片寂静,我感到她在打量我。突然,她冷冷喝道:“还不跪下!”
  
  又怎么了?我不出声,只跪在地上。
  
  “大胆刁奴,敢私逃出府!”
  
  我一哆嗦,她知道了?才知道的?我垂着头,不敢动。屋里又是一片寂静,我只觉得两道寒光逼过来,我不得不说:“请夫人责罚。”
  
  “哼,若不是三儿,我定要按家法将你打死!”
  
  我跪在地上不敢出声,听见她拿了盖碗轻轻地刮着,“知子莫若母,三儿一天天往我这儿跑,每次又神色不定,我便知有事。后来突然又不来了,我暗暗使人探听,却回说不见有异常。我不信,亲自去了,发现你不在。再打发人去,都说没见你。我知道一定是你跑了,他怀疑是我带走了。自我入门,君家的下人还没有一个敢逃的,你胆子不小啊!是不是以为有少爷护着,我不能把你怎么着!”她把茶碗重重地放在桌上。
  
  我连忙说:“奴婢不敢,请夫人责罚。”
  
  “责罚?哼,你还不值得我费神。”君夫人从鼻孔中哼了一声,“就你这性子,我就看不上。上次要打发了你,闻书护着不肯。他自小心重,我也不愿让他再觉得为娘的对他苛刻,便想暂时留着你。可巧你跑了,我也就装糊涂,量你也不敢说自己是君家的逃奴,索性让你跑出去吧。可是,你居然又回来了。说,你存的是什么居心!”
  
我一面暗叹君夫人厉害,一面又不停地叫苦。我也不愿回来,是杨骋风要挟我,我不得不回来。我想了想,听她的意思,也不想我待在府里,这倒与我是一致的。可是,我万万不能得罪她,毕竟我还不想死。
  
  “夫人,”我磕了个头,“奴婢自知有违家规,是死罪。”我停了一下,她问我是什么居心,定是怕我打什么主意,索性我摆出困难,让她知道我不得不回府,“奴婢不敢对夫人撒谎。当日出走,已是一时糊涂,出去后,没有卖身对券,真是寸步难行。没奈何,奴婢便回来了。奴婢万万不敢做他想。”如果让她知道是杨骋风找到了我,我恐怕会死无葬身之地了。
  
  她沉默了,也许在心里盘算我说的话,果然,“你倒还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一个小小的下人,君家若要追你,走到哪里,都能把你捉回来!”
  
  我又磕了个头,“请夫人责罚。”
  
  又是沉默,突然听她轻轻地叹了口气,“儿子都是为娘的心头肉,我不愿太难为闻书。但你若是敢对他动念头……”
  
  啪——一个茶碗扔在我面前,砸得粉碎,吓了我一跳,“这个便是例子!”
我趴在地上,“奴婢万万不敢,奴婢心里知道,主子就是主子,奴婢就是奴婢,奴婢不敢多想。”心下一转,又补了句,“夫人若是不放心,就请将奴婢打发了出去吧。奴婢不敢劳烦府里给配人家,奴婢自己能生活,万万不敢给府里丢人。”
  
  “哼,给你配人家,我还懒得管!”她又冷冷地说,“要我,早打死了你,不打死不足以正家规。”我暗自发冷,听她继续说,“你刚回来,要再打发了你,恐闻书怪我。暂时留得你的命在,他日我必定和你算今天这笔账!”
  
  我的心咚咚跳着,这君夫人怎么如此狠?难道,她不想让我活着出府!
  
  “我今儿就是让你记着,君家的人,没一个是你能欺蒙的,别以为二娘死了,你就猖狂起来。你若是真和少爷怎么了,别说我无情无义!”
  
  二娘死了?!我吃惊地抬起头,“夫人,你可是说,二娘死了?”她皱着眉不说话。“夫人,二娘是怎么死的?”
  
  “你这是问我?一个下人,居然敢问我!”
我不敢说话了,心里却反反复复地想,二娘真死了吗?二娘怎么就死了?
  
  她喝了一口茶,“今日我说的,你都记住了?”
  
  “回夫人,记住了。”我仍沉浸在二娘的死讯中。
  
  “回去之后,不得和少爷提起。”
  
  “是。”她挥了挥手,我磕了个头,便要起身出去,脑子里却突然闪现一个念头,或许,或许可以……
  
  “你还有什么事?”
  
  “夫人,您既是不放心奴婢,就请再派个丫鬟过去。”君夫人似乎有些惊讶,但没有说话,“请夫人三思,奴婢可以教她如何整理书库,您再打发奴婢,少爷也无话可说了。”
  
虽然再拉一个人进来,也许会使我丧失目前的“垄断优势”,而失去君闻书这座屏障,我的处境会更危险,但我还是不愿意君闻书对我有什么想法,能打消还是打消,我不愿拿别人的感情作为我的挡箭牌,我不想利用别人。更何况,我要的是,自己能够堂堂正正地活在这世上,而不是给人做妾,靠别人的庇护才能活。
  
  君夫人不说话了,若有所思地看着我。
  
  “奴婢谨记夫人今天的教导,如无事,奴婢告退。”我磕了个头,出去了。引兰关切地看着我,培菊则只是敷衍地点点头。不是说话的时候,我冲她俩勉强一笑,便往琅声苑跑。
  
  二娘死了?二娘死了!我不敢相信,二娘怎么会死呢?我一口气跑回园子,看榆正在修剪树枝,我一把揪住他,“看榆,你老实告诉我,二娘究竟怎么了?”
  
  看榆的脸色变了,“杏姐姐,你怎么突然问起这个来了?”
  
  “你快说,快说!二娘她,是不是真的……”我说不下去了。
  
  看榆点了点头,我的头嗡的一下,二娘死了!
 “她是怎么没的?”
  
  “少爷让过几天再说的,你怎么就知道了?”看榆往正房看看,怯生生的,“听说是那天老爷要吃河豚,叫厨房的人做,结果胖子刘不在,宋九掌勺,他没做过,二娘试筷,然后……然后就死了。”
  河豚?我想起来了,河豚确实有剧毒,以春天为盛。君家一般在秋冬吃。以前都是由胖子刘做的,也是二娘试筷,可是胖子刘不在还非要吃?二娘的命就这么不是命?
  
  “老爷知道胖子刘不在吗?”
  
  “不知道,这个没听说。”看榆摇了摇头,“知道不知道的,老爷要吃,敢不做吗?反正有人试筷,好不好吃的,他也吃不了几口。”
  
  二娘原来是这样死的!我心里发酸,却并不想哭,就那么站着。二娘死了。我恍惚中想起第一次见她时的样子,她站在门口,她给我银子,她给我擦药……似乎又听到她说“你不像有些丫鬟争尖儿爱俏”。她一边拧着头发上的水,一边说“人的皮肉都是父母给的衣裳件儿”。她说“二娘将来老了,你能看望着点儿,二娘就真的要念阿弥陀佛了”……二娘死了,死了!
  
我呆呆地站着,直到看榆过来拉了一下我的袖子才又往前走。没有河豚吃,老爷会死吗?可是,二娘死了。这府里最疼我的二娘,死了。
  
  我似无知觉地回到了书房,君闻书见我回来,立刻起身,“司杏,你回来了?我娘找你做什么?”
  
  我仍旧呆呆的,“二娘,死了?”他愣住了,脸色突然有些黯淡,低声说:“你知道了?”
  
  我的泪流下来了,二娘真的死了。
  
  “她知道我逃了吗?”我觉得我对不起二娘。
  
  “没有,我和她说你死了,也许……她能猜出来。二娘,是个好人。”是,二娘是个好人。虽然我后悔进君家,但我不后悔认识二娘——一个,命苦却乐观地活着。我愧对你啊,二娘,二娘!
  
“司杏,你别太难过。”君闻书似乎不知道该怎么办,“二娘没受多少苦,从毒发到身亡,没多少时间。”
  我转过身去,一字一句地说:“是,没多少时间。我们这些人的命,原就没有多少时间。”
  
  君闻书的脸色更黯淡了,“司杏,你别这样,我也难过。我不愿他们告诉你,就是怕你瞎想。真的,我也难过。若是我,我宁可不吃那河豚。”
  
  我擦了泪,不理他,兀自去我的工作台前坐下。一只麻雀忽然落在窗棂上,喳喳地叫着。我呆呆地听着,麻雀虽无利爪尖牙,尚有翅膀可以飞,我们这些人呢?难道,我们的命也这般的不值钱?在君府里,主子的命是命,我们的命,就不是命?我不想死,这个地方,我不要呆下去!
  
  第二天,我托侍槐买了些冥纸,乘着晚上,在屋子东面悄悄地烧了。我一边烧冥纸,一边想,二娘一生操劳,早年死了丈夫,又无子嗣,如今竟死了。难道,这便是女人的命运?我没有再落泪,只觉得心很麻木,也许真应了那句话——老去渐见心似石,存亡生死不关情。
  
  火渐渐灭了,风吹起了纸灰,模糊了我的眼睛。我坐在地上,默默地想:我要离开这个君府,我一定要活着离开君府!
  

第三十四章 谁听



  君夫人并没有加派丫鬟来,我不知这是为什么。君闻书也问过我她找我的缘由,我搪塞地说夫人只是教导我让我守本分,好生做事。君闻书明显怀疑我的话,却也没有多问,也许他也知道问不出什么来。
  
  转眼便是上元节,君闻书对我明显比以往好,和颜悦色,经常问我住的地方冷不冷,要不要加东西,偶尔也和我开开玩笑。我心里怀着忐忑,每次都假笑着装出一幅很感激的样子,心里却想:“不要再问了,不用这么关心,我不想和你有什么关系。”但无论如何,琅声苑渐渐有了笑声。
  
  引兰偷偷来看过我一回,还是劝我那些话,我只是淡淡地笑,并不为之所动。她也叹气,自己的命运都难保呢。不过引兰的到来,倒令锄桑很紧张,连话都不会说了。看他那副窘样,我暗自猜想:他是不是喜欢她了?锄桑人不错,真能凑到一块儿,倒是好姻缘了。其实婚姻这东西,多么有钱、多么风光是次要的,重要的是,这个人是不是真的对你好。知冷知热,两人一起奋斗才好。否则,相对几十年,有什么意思?我想着,却没有多说。引兰是个有心的,谁知道她看不看得上锄桑。这一天,林先生来过之后,君闻书让我依着林先生说的找书。我看了看内容,是关于诸子百家的渊源问题。林先生所列之书,我一本都未读过,但看著者,都是些理学派人物,我觉得看或不看,不会增长多少见识。
  
  “少爷,这书库里倒都有,不过,就这些吗?”
  
  “你有何想法?”君闻书语气平稳。
这个问题,吕思勉老先生有谈过。诸子百家,其实本为一家,原无门户之见,只因后世发扬,而各立门户。但具体内容我确实记不清了,于是我笑笑说:“没什么,我只是问问。”
  
  “不对,你一问,我便知道你肯定有所知晓。”君闻书开始较劲儿了。
  
  “没有,我只是觉得这些人见识有限。少爷有没有想过,其实各家也许原本是一家。”
  
  君闻书愣了,“一家?”
  
  “是啊。少爷,百家之中我不记得了,我们只说儒、释、道。这样大的分隔,三者不也是一家吗?释家强调不执著,道家强调无为,儒家则说要爱人。天地之间人为大,三者所说,岂不是一样?只不过角度不同而已。”
  君闻书想了想,点点头,“有些道理。”
  
我来了劲儿,“少爷,理学这东西,好,不过也有点儿钻牛角尖。少爷不要太过执著为好。太执著了,反而不容易旁见——其实这些东西,好比铺子上挂的招牌,有的写的是酱油,有的写的是醋,但无非都是调和而已,真正的,还是得为饭好吃。”
  
  君闻书大笑起来:“你这舌头钝的跟木头一样的人,还好意思说为饭好吃?似你是吃的出来的。”
  
  你怎么知道我的舌头钝的跟木头一样?我心里想着,却跟着笑,“好不好吃的,就这么个理儿。”
  
  君闻书不说话了,忽然笑了,“司杏,你到底是从哪里来的?一个讨饭的丫鬟,怎会知道这么多?”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了,我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来到这个朝代。也许是老天怪我怨天尤人,才故意让我到更苦的环境中好好思考吧。这世间的事,有时竟是解释不了的。于是,我便半真半假地说:“我也不知道,也许,是我前世读的书未曾忘了吧。”
  
君闻书真信了,“我也觉得你有前世,说不定,竟是个男子。要不,哪个丫鬟敢跟老爷讲律法?哪个丫鬟能编书目、造车子?哪个丫鬟能领着小厮们踢马球、击戈儿?还有……”他看了我一眼,笑着说,“哪个丫鬟敢逃出府去?”
  
  我也不好意思了,我只是依性行事,并未想到要取悦谁。如果这就是不平凡,那么我就不平凡吧。
  
  停了停,君闻书又说:“你真是个怪丫头。不过,懂书的怪丫头,便也不怪了。其实,我也常想着……”他顿了顿,“我就想着,读书挺好,我觉得读书有乐趣。尤其……尤其有你给我找书、抄东西,你……你愿意和我读一辈子的书吗?”
  
  我吓了一跳,另一个世界的君闻书,跳出来和我说这些?不,我这丫鬟身份,和少爷差得太远了。
  
  “这个……”我不知怎么回答,索性抹稀泥混过去得了,“少爷言重了,什么一辈子不一辈子,司杏和引兰听荷一样,都是下人,我们在一日,便尽力服侍少爷一日。书嘛,有了新人,自然也会教她,让少爷不致受累。”
  
  君闻书有些黯然。我心里也很不是滋味。男女之间,只要牵涉到感情,便无法再像以前一样了。其实,君闻书也挺可怜,家规严谨,完全不像一个十六岁的青年。
  

  “司杏,你非要离开府里吗?”他低低地问。
  
  我尽量笑得轻松些,“少爷,我是一个下人,终究是要离开的。少爷对下人的情谊,司杏铭记在心了。”
  
  他长叹一声,“其实,我很羡慕你给他写信的那个人。毕竟还有人和他说说话。我呢?生在君家,既姓君,却无他法。我的两个姐姐也是,嫁得风光又怎么样?我们这一家人,又何曾像一家人呢?和下人端着,和两个姐姐……防着,终究主子有这么好做的吗?我们这才真是叫富贵命薄!”
  
  我也不知该说什么,十六岁的年纪,在二十一世纪还是个大男孩,也许有些束缚对他来说确实太重了。心之何如,有如万丈迷津,遥亘千里,其中并无舟子可以渡人,除了自渡,他人爱莫能助。君闻书有他的苦,我有我的难,但除了自己昂首走过,他人又如之奈何?
  
  我想了想,“少爷,人活着,只有一辈子。”虽然我有不得已的两辈子,但我觉得其实还是一辈子,“好或不好,都是一辈子。谁都有自己的苦处,少爷你莫怨。”
  
君闻书忽然说:“司杏,你真要离开君家吗?”
  
  “少爷,我刚才不都说了么?”
  
  “那我要是不许呢?”
  
  我愣住了,没想到君闻书会说出这句话。
  
  “少爷……”
  
  “司杏,我不想你离开,剩我自己了,我……。”君闻书低头弄着他的小乌龟,“司杏,我不想自己在府里,你来了,才有些意思,我不想自己在府里。”
  
  “少爷是少爷,府里是少爷的家,少爷别瞎想。”
  
  “是不是夫人和你说什么了?前两天夫人要把培菊送来,我不要。是不是她和你说什么了?”
  
  “少爷,你莫任性。”
  
  “我不要培菊,培菊是和我姐姐一样的人。我知道她为什么不愿要你,可是,可是……”君闻书看着我,忽然闭嘴不说了。
  
看来君闻书什么都懂,他真的已经不是个小孩子了。他知道君夫人为什么要把培菊送来。我突然有一种当众□的感觉,便也不言语了。
  
  “我不许,谁把你打发出府,我也不许。我要和你读书,换了旁人,我觉得没趣味,她们都太笨。”
  
  我真是搞不懂君闻书到底是成人还是小孩儿了。
  
  “少爷,你莫任性,你是君家的少爷,君家总是要你来继承的,你怎么能……”
  
  “我不想继承君家。”君闻书忽然有些激动,“君家这么大,一时倒不了,有我爹就够了。将来……将来我若生个孩儿,他愿意就去继承吧。”
  
  君闻书这是怎么了?我正在吃惊,侍槐进来说道:“少爷,二姑少爷着人送上元节的礼物给夫人,却有一份是听荷送给司杏的,来人就在外面,你看?”
  
  听荷?我不禁有些疑惑,君闻书也怀疑地看着我,又转过去对侍槐说:“既是杨家送来的,倒也不能怠慢,司杏出去接了吧。”
  
我疑惑地去了,果然看见一小厮恭敬地站在外面,手上捧着一个纸包。
  
  “见过司杏姑娘。”
  
  “有劳小哥,你辛苦了,请厢房坐着喝杯茶。”
  
  “不了,我家少爷等回信,姑娘收好,小的便告辞了。”
  
  “你家少爷?这东西究竟是谁送的?”
  
  “小的不知,上头吩咐下来说是听荷姑娘送你的,并嘱咐早些回去回少爷的信儿,其他的小的不知。”
  
  听荷送的?怕又是杨骋风耍的花招吧。不过,也许是听荷送的。听荷现在已经能派人送东西给我了,那她是不是已经被杨骋风……
  
我谢过了他,提了东西欲往回走,他忽然又叫住了我,“姑娘,小的差点儿忘了,上头还吩咐小的给姑娘带句话。”
  
  我停下脚步,回头看着他,却听他说:“这话是少爷说的。少爷说,姑娘求少爷的事,少爷办了。少爷也请姑娘不要忘了他说的话,少爷终是要来兑现的。”他说完,行了礼便走了。
  
  我求杨骋风的事?我思索着,我只求过杨骋风一件事,就是要他对听荷好点儿。他说他办了,估计就是指这事儿了。怎么办的?他说我不要忘了他说的话,又说他要来兑现,是什么意思?我又仔细想了一遍,只对他说他要赢我有印象,可兑现是怎么回事?我又没输给他。我想不明白。
  
  我拎了纸包回到书房,君闻书正等着,一脸的怀疑。我当着他的面儿打开了纸包,最上一层是木樨糕,再往下都是些玲珑小吃食,以为没有了,最下面居然还有一个磨和乐。我愣了。
  

  磨和乐是宋代的一种玩具,样式多为一个胖童子手持新荷叶,质地为土塑或瓷器,一般仅在七夕时拿出来供奉,象征求子求富之意。眼前这个磨和乐,一看即为官窑所出,质地洁白细腻,小童儿憨态可掬。可现在离七夕还早,听荷送来这么个东西给我做什么?莫非是杨骋风送的?却是为何?这东西究竟是听荷送的,还是杨骋风送的?
  
  君闻书拿着那磨和乐也很不解,忽然又放下了,板着脸问我:“司杏,你老实说,到底在哪里碰到二姑少爷的?”
  
  我早就知道他有所怀疑,说什么杨骋风偶然遇到我,这肯定是瞎扯。于是我说:“我在湖州街上撞见他,便被他寻了回来。”
  
  君闻书明显不相信,“那他为何要说是你问路时撞见的?”
  
  “这个……少爷,奴婢委实不知,也许杨少爷担心我被家法处置吧。”
  
  “他担心你!他为什么要担心你?”君闻书有些质问的口气。
  
  “少爷,这个……你还是去问杨少爷吧,我确实不知。”
  
君闻书突然从头到脚打量了我一番,我第一次感觉到,这是一个男人的目光。他冷峻地说:“他有没有把你……”
  
  “少爷!”我正色道,“真是那样,我敢回来吗?”君闻书的脸色稍微柔和了些,挥了挥手,我便下去了。
  我不得不认真地考虑一下我的处境——君夫人不想我待在君闻书身旁,我也希望能够脱离奴籍,但如何面对君闻书,我却不知道。我从来没想过要和君闻书发生感情,他离我很远,远到我觉得和我永不相干的程度,现在,突然发现君闻书对我的感情,我也有点不知对策。
  
  君闻书十六了,十六岁在宋朝已经成年了,但他的世界,主要是在书里,我总觉得,他对于外面的世界,是逃避,也不想参与,可能他的世界中只出现过我这一个女人,所以对我产生了感情。如果再出现个什么人,也许他就会移情别恋了。我的身份我很清楚——一个奴婢,指望着高攀少爷,别说君夫人不肯,我也是要笑的——给人做妾,岂是我的作派?想都不要想。我这样一个人,会去给人做妾?好比昆仑山上产不了荷花。
  
  君闻书说自己富贵命薄,虽然有些过,却是实情。君家简单几口人,却暗藏着多少玄机。幸福,到底什么才是幸福?每个人对幸福都有自己的定义,杨骋风不理解我,我又何尝理解君闻书?谁也不属于谁,我们都活在自己的世界里,谁也不比谁更好。
  
我想鼓动君闻书出去走走,这么大的人了,不见识一下社会也不行。虽然他说将来不想继承君家,但这不是他说了算的。躲进书房变成书生,我不知道这是君闻书真实的爱好,还是逃避的办法。如果是后者,还是早日戳穿的好,省得到时候现实残酷得令人崩溃。君闻书这棵幼苗儿,还是得经历风雨,才能成人。
  
  我胡乱地想着,又想到了萧靖江。荸荠比君闻书好点儿,倒是个知道稼穑艰辛的。只是,他少了一种男儿应有的气魄。我希望他宽阔点儿,无论对人还是对书。他现在在衙门做事,他的庶母应该对他好些了吧?想来他也不会觉得那么逼仄了。想到初二之约我就心痛,不知道以后还有多少机会能见到他。荸荠……
  
  我提笔给他写信,写一张,撕一张。他那天为什么要那样看着我?是因为我华丽的衣服、华丽的马车,他觉得我骗了他?他那么小心眼儿,也不想想我都跑出来了,若非不得已,我又怎么会回去。再说君家如果追来了,也肯定是抓我回去。算了,不怪他了,换作我也会这样想吧。我突然想到一句话:情人眼里容不得沙子。也许,是情人?我又有点儿甜蜜地笑了。
  
  这个世界上,有多少人愿意娶你。而你愿意嫁的,可能仅仅几个人而已。在这几个人当中,我不会要和我最悬殊的,因为我无法理解他的思想。我也不想要四处飘荡的人,我觉得那是没有保障的爱情。走了两世,累了。有个杠子头给我枕着,就挺好。我要朴实的,能让我安心的。嘿嘿,我的荸荠。
  

  我在纸上点了好多墨点点,还是不知道该写什么,索性就画起荸荠来。荸荠,有点儿像马蹄,有点儿丑——真像荸荠啊,萧靖江就是一个荸荠。他不怎么笑,我便在画的荸荠上添了两只小眼睛,和一张咧开了的嘴。这样就更像了,我自己也笑了。
  
  该解释的还是要解释,沟通第一。不过我委婉了些,没提起杨骋风,只说到卖身对券。说君家既找来了,又许诺不打我,我便回来了,想办法混个正经出身再出府。而且我特地说,当时之所以不和他多说,是觉得我毕竟是逃出来的,和他太亲近了不好。
  
  我提笔写了几页,想了想,又扔了。谁知道我将来能不能出府,这样写或许给了他希望,倒不太好了。他是个心重的,万一真信了,可别耽误他。
  
  我写写画画的,看见侍槐过来对君闻书小声说着什么,他便出去了。什么事?我疑惑地看着他,却不知道,琅声苑要有变化了。

第三十五章 无择



  君闻书走了好半天才回来,脸更阴,侍槐也就小心翼翼的站着。依据我的经验,他十有八九又是去了临松轩。君家一家人,真是奇怪,十分奇怪。儿子不愿去见父母亲,和姐姐间却是防着。难得生在一家人,何苦来?
  
  我便仍低着头,琢磨我的信。一天就这么过去了,谁都看得出来君闻书脸色不好,都不敢说话,饭后,他突然说他要自己坐会儿,打发我们都回去休息。我们互相看看,侍槐对着我们眼色一扫,我们便都走了。
  
  第二天,我正常上班,发现桌上还摆着我的那些信。我吓了一跳,昨晚本来想吃了饭一块儿带回去的,还没等进来,君闻书就把我们都给赶出来了。这个,就撂到桌上,没事吧?
  
  君闻书往书房一坐,我就心虚的赶快跑去收拾他的屋子。待我收拾完回来,君闻书仍然那样坐着。
  
“司杏,你是不是很不愿意呆在书房?”他头都不歪一下,只那么盯着窗子,淡淡的说。
  
  “少爷何出此言?”
  
  他不言语了,我站了一会儿,刚走到书库门那儿,听他在说,“这个世界,真是无奈,为什么总要想干什么的人,干不了什么?”
  
  我收住步,转过身,他仍是寂坐不动,脸就像雕就的一样,没有表情。
  
  “少爷……,莫非有什么事?”
  
好半天,君闻书一声轻轻的叹息,却像是从地底下传来的,“我娘说,要我去收一家布店。”
  
  想了想,我才小心翼翼的说:“少爷,这是好事啊。”
  
  “好事么?所以我说,这个世界不能让想干什么的人去干什么。”
  
  我不知道再该怎么说。也许对君闻书来说,去经营一家布店,确实情非所愿。我想宽慰他:“少爷,你也不必这样,其实,不像你想的那样。布店也很有意思,和你读书不冲突的。”
  
  他把脸转过来,“我不想去收,我不懂,也不……敢。”
  
  “不懂怕什么,少爷,有老爷教你呀。”
  
  他眼上出现一丝讥诮,“他?他教我什么?我用他教?”
  
  我不好再多说什么了。人家的家事,我一个下人,毕竟不是他的朋友,论规矩,不能刨根问底,仍只站着。
  
他又转过去:“我不想收,可是,我是……君家的儿子。”
  
  一家布店,有这么复杂吗?他现在不管,将来也不管么?不是早晚的事么?至于搞的这么复杂吗?我心里疑惑,却不敢多言。
  
  他也不说话了,抽出一支毛笔,在纸上涂了起来,我便也继续回到工作台了。我悄悄的把信掖在桌上的一堆书纸里,顺手翻看昨天书肆送来的新书,准备进行归类。有时,我也便偷偷的瞄瞄他,却见他依旧拿着笔不知在划的什么。这一次,我正瞧着,他突然也转过头来,看个正着,吓的我又赶紧转了过去。
  
  “司杏,你过来。”他平静的说。我放下书,离他有一尺远。
  
  他又不说话了,半晌幽幽的说,“大户人家有大户人家的难处,你的……那位朋友,其实比我有福。”我不敢说话,不知他想说什么。
  
  他停了停,手上的毛笔仍然在划着,似乎来来往往的,总在写一个“水”字。他抬起头,见我在瞧纸,却是一笑,“水是这世上至柔至刚之物,只可惜,”他又黯了下去,“水无法选择流的地势。”
  
  “司杏,”他突然又一振,“你帮帮我吧。”
  
  我吃惊的望着他,他却仍盯着纸,“我是君家的儿子,没有别的选择。我不在乎君家有多兴,但也不能看着君家败。所以,无论我愿不愿意,我都要出来接,而且,一定要接成功。”
  
  这么严重?他爹都不行的话,他出来能接什么?一个书斋里的书生?
  
我觉得我需要表个态,于是我说,“奴婢愚笨,不知少爷需要司杏做什么?尽管吩咐。”
  
  君闻书住了笔,用大拇指抵着笔头,用力拨弄了半日,却轻轻的说:“我们一起去接那布店可好?有你作伴帮我,我心里就安稳些。”
  
  我在心里转了转,参与宋代布店的经营,倒勾起了我的职业好奇心——再怎么说,上一世,我也是职业女性,而且是要强的职业女性,我不怵帮他这档子事,只是,我一个下人,参与这样的事,未免轻狂了些。传出去,别说外头怎么说,就是君府,焉能落个好?君闻书那爹妈,又怎么可能?我本已经属于“罪恶深重”之人,别最后惹火烧身。
  
  主意未定,我便不语。君闻书却望着我,言辞恳切的叫了声:“司杏!”
  
  我笑了,“少爷别急。承少爷看得起,不嫌司杏愚笨。少爷于司杏有恩,司杏不敢不报。只是少爷,司杏不明白,这事,缘何要司杏来掺和?司杏又不懂,老爷、夫人都是少爷至亲,又对店里的生意更熟,少爷想让司杏做什么?”
  
  君闻书一摇头,“我爹我不想指望他,否则也不必来接这店了。我娘呢,却是指望不上,她只是家里行,外头的事,没什么主见。我也无人可依了。你么,虽然现在也不懂,但你若想学,必能想出办法来——这书库便是例子。”
  
“少爷,这东西与书库不同,书库是只要弄清楚就有了条理,其他的便好办了。做生意,里面的道道却是不少。”我插言道。
  
  “现今,也不能管什么同不同了,我也不会,我们便像读书那般慢慢学来。我想,总会有办法的。”
  
  话说到这儿,我也便不能再说什么了。无论我将来能否从君夫人手底下逃出来,君闻书确实于我有恩,帮帮他,也实是应该。而且,君闻书这样一个孩子也怪可怜的,父母姐姐指望不上,只自己一个人,不容易。不过,他为何这么着急接那布店,又为何不指望他爹呢?这个,当然不是我能问的,我能做的,只是行了一礼,“听少爷吩咐。只是,司杏是一个下人,只能做做杂事。”
  
  君闻书看了我一会儿,叹了一口气:“司杏,不要紧,我不会害你的,不教夫人知道。”
  
  毕竟是大户人家的少爷,这利害关系,看的果然透。不过,他说的这么直白,我便也不好意思了,“司杏不敢,听少爷吩咐。”
  
  “那你便说,我们该从何处下手?”
  
我又在心里想,他才十六岁,原来只是读书,生意场上的事懂得确实不多,看他那样子,我也于心不太忍。可是,我到底和他说到什么程度? 人家家里的事,我也不真的十分懂,真要说错了,我这一点安生之地就全没了。我想说不知、听少爷安排之类的话,可看他那诚心的样子,又觉得不太厚道,想了一想,我便说:“司杏浅薄,不过觉得,万事总有一个头儿,譬如看书,总会有入门处,摸到入门处,便是好了。”
  
  他点点头,“你说的倒是极对,可是,哪里是我们的入门处?”
  
  我便又踌躇了一会儿,“这个,司杏确实不敢说,因为司杏对外头的事也隔膜的很。少爷觉得呢?”
  
  “我也不懂,所以,才不知如何下手。”
  
  我是相信君闻书真的不懂了。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少爷,要不,看看账?”
  
  前世当中,我是从最底层做上去的,虽然没到多么高的级别,但我知道,一个公司的账目便是他的全部历史,正如读史可以明鉴,看懂了账,便是看懂了这个公司。一切的利害关系,全在这小小的账本上。
  
  君闻书点点头,“我也想到了,我这便去拿了账看。”他说完起了身,喊上侍槐,便走了,这速度,倒是把我惊了一下。
  
  我们便这样看起账来。我原推脱了一次,一是想偷个懒;主要是这是君家的秘密,我不想掺和太多,省得将来拔不出身来。可君闻书说他一个人看着太枯燥,总得两个人一起看,才有个商量。我捺不住好奇心,反正只是看看账,又不是要我抛头露脸的去经营,我索性只当学习了。
  
前世,我也考过一次CPA,考的是税法和财管,税法勉强可以,财管却只考了四十多分,那个二叉树模型,至今想想都胆寒。对于会计,我可以说是外行,虽然看不出来什么猫腻,但最起码,资产负责表我是看得懂的,总帐看一阵儿,也是能看点道道的。我觉得,我总不比君闻书差,也许,能当他个老师?
  
  可翻开君家布店的账本,我可真呆了。所谓的CPA知识,在这里基本是一点用处都没有。因为,什么资产负债表,什么平衡损益,根本是现代的会计知识,我们的祖先用的是最基本的流水账模式,比如某某进多少、出多少、价多少、折多少,完全没有条理,你既看不出固定成本,又看不出流动成本。看着那一大摞账本,我不禁冷汗涔涔。
  
  “少爷,这是几年的?”我指指地下那一堆。
  
  “三年。”
  
  “三年?这大的流水?”
  
  “唔,柿子树桥头、丁字大街上的这家店是最大的。”
  
  我无语了。人家的事业做的就是这样大,就是这样的兴隆,我应该庆贺才对,可看着那些莫名的这布料那布料的名词儿,我怎么也不知道是什么。
  
  “少爷,这丝那料的,都是什么东西?”
  
  “哦,呶,”他一使嘴,角落里一大包,我过去一看,全是布头,各色的布料、绸缎,上面用粗炭笔写的名称:柿蒂纹绫、透背、缂丝、新翻杰地纱、鹿胎缬、捻金锦……,五光十色,令人眼花缭乱,却逼退我三步。敢情,做一个大户人家的儿子这么不容易?
  
  “这个,少爷,你莫不是都要认全吧?”
  
  “不认全,你怎么明白它?”
  
得,其实我也知道问了白问,哪有老板不熟悉自己产品的?我便又坐了回去。
  
  “累了?”
  
  可是累了,看了三天了,每天还要加班,那么点儿的数码字,我的眼睛都要花了。
  
  “累了休息会儿吧。”他和言悦色的。
  
  我看他挺高兴,便乘机说:“少爷,我给我那朋友写了封信,就是报个平安,你看,什么时候是不是侍槐得空儿,帮我送过去?”
  
  我说得小心翼翼的,唯恐让他联系到我上次逃到湖州的事。
  
  果不其然,君闻书的脸阴了下来,我赶忙补充道:“他不知道我是逃出去的,我也只是和他报个平安。”
  
  君闻书盯着我似有恼意,却又忍了下去,淡淡的问:“就你信上写的那些东西,怕不是报个平安那么简单吧?”
  
他果然看见了。我不敢言语,唯恐惹恼了他。
  
  “你不要想了,你出不去,你扯着他也是白扯。”
  
  “少爷何必难为我?”
  
  他一摇头,“不是我难为你。你也不想想,跟着我的丫头,夫人即便打发你,会让你没有去处的走?——若是引兰他们也就算了。”
  
  “我又不是让你……”我把“收了”两个字硬生生的憋了回去。
  
  “不管怎么说,我娘不会同意的。”
  
  你娘早和我说了,不会同意的,而且可能都活不出去。可我还是要写,哪怕就是明年死,不是还有今年么?再说了,我这一走,谁知荸荠怎么样了?他也许正在担心我。
  
  于是我一笑,“少爷即是知道这样,便也不要计较我写信了吧。我也只是和他报个平安,没别的想头,也没别的想法。”
  
  君闻书盯了我一会儿,叹息了一声,点点头,算是同意了。
  
我欢天喜地的谢了他,跑到工作台,继续那没有写完的信。在信里,我说,我虽被追回来了,没有挨打,君闻书待我不错,我现在在帮君闻书看账。为了怕他担心,我还添油加醋的说了一顿我看账时的笑料,把那些布料名字抄了些给他看。我没有告诉他二娘死了,他只算二娘的远亲,二娘孤零零的死了,就让他觉得二娘是活着的吧。九月又要秋考了,我鼓励了他一通——其实,有时我也做做梦,幻想着他真能高中,然后回来替我赎身。那时,他是状元,君家也不用怕了。唉,也只是想想,这世上的事,哪有那么如意的?我费尽心思,口气不敢太热,唯恐让他对我产生感情,毕竟我的将来也只是未知,我一个人受着就罢了,不愿拖着他;也不愿太冷,他是我的荸荠啊,我的丑荸荠。你好不好啊?你能不能读懂我这封信啊?唉,读得懂怎样?读不懂,又怎么样?荸荠,我什么时候能再见见那外头的天日、和你依在桥头?
  
  信,这次写的不厚,也就六七页罢了。不过,我在信的末尾画了一个荸荠,小小的眼睛,咧开的嘴,自己对着笑了会儿,突然又想起那枝糖荸荠来了,一阵心酸,一切转眼成空,居然,就是那么快。
  
  信当时就寄走了,侍槐走时还颇为古怪的看了我一眼,估计他觉得我本领高强,居然还能再说动君闻书准我寄信。凭心而论,君闻书对我也确算不错了。
  
  晚上,照例挑灯看账。不同的是,君闻书非要我挪到外面书房,和他共用一张桌子,头对头的看。
  
  “少爷,这桌子两人用太窄,还有那么多账本,堆哪儿?”
  
  “不要紧,让锄桑再搬张桌子来,账本放旁边。”
  
  “那又何必?反正两盏灯,两个人,各看各的,我就在里边,也便意。”
  
  “不行,这东西不似书,越看越觉得无趣。两个人看,才有点意思。”
  
  我也没有办法了。人家是主子,人家要怎么样就怎么样。于是,我挪了出来。锄桑领着看榆来布置桌子时,那笑容暧昧的,都能抓下来。
  
南方春来早,渐渐的,又是春天了。日子就在看账中过去,每天,吃完饭就是看账,要不就是研究绸缎布料,我本来打算把账照着现代会计知识系统的理一理,却是不行。至于算账,更是一塌糊涂。我对数字天生不敏感,上一世倒学过珠算,不过从来都是先在心里算好,再用手拨拉上去。君闻书也是个算盘盲,我的讲解通常让我们俩互相大眼瞪小眼。好在有林先生,他来拨弄了两下,君闻书的悟性还真高,几天后便能劈哩叭啦的打的有声有色,不似我,还是得心里算,要不,就是在纸上划,我那个气呀,落后,电子计算器,见过没?
  
  已经快一个月了,萧靖江没有给我来信,我心里开始发沉。他到底怎么了?由于正对着君闻书,小动作是不能再做了,心里烦,看不进去,索性就推说理布料,干点不用费脑子的事。
  
  布头全在包里,要摆开,占地儿太多。我想起前世用的圈夹,便让锄桑找了块竹篾,围成一圈儿,密密地钻了些洞,拧上铁丝钩儿,再把布头一个个按分类挂上去,竹圈中间用铁丝十字叉,系上线,这样便可挂起来,手一拨拉,也能转动。君闻书看了也说好,只可惜,用的时间太短了,我被迫又得坐下来看账。
  
  我实在是看够了,那些数字大同小异。我发现,人的弱点并不会随着再被“出生”一次而弥补,比如说,我上一世便是用计算器也能把数加错的人,这一世,对数字照样犯迷糊。左加右减的,也十分混眼。我的头嗡嗡的,我发誓,无论哪辈子,我都坚决不从事会计相关的工作,折磨死人!
  
  又是一个晚上,敬业的君闻书还在看,只可怜坐在他对面装模作样的我。我觉得他好像渐入佳境,算盘打的恁响,一边算还一边念念有词。我有点后悔,上什么当呀,人家比你强多了,以为念过书就了不起?得,忘了这是没有计算器的年代?忘了这是没有excel表格输入公式自动计算的年代?真是,这叫什么?脱了毛的凤凰不如鸡!好像说君闻书是鸡?其实也不是了,他还是很聪明的,反正算盘打的比我好,还有那些破数字,他就分得清,如果在现代,估计他一定是理科生,也不一定,他语文学的也不错……我胡思乱想着,竟然撑着头睡着了。
  

第三十六章 各有所属



  不知过了多久,只觉得有什么凉东西轻轻滑过眼皮儿,我一震,醒了,却见君闻书手上拎了个毛笔,有点诚惶诚恐的站在我面前。
  
  我一揉眼睛,“呀,少爷,奴婢该死,竟睡着了。”
  
  “嗯,”君闻书又严肃的回去了,不知怎地,我觉得他有点在装?
  
  我又揉了下眼睛,想低下头继续艰苦奋斗,忽然发现食指上好大一片墨迹?用大拇指一捻,还是新鲜的?
  
  我一抬眼,那边君闻书一幅忍笑的样子。刚才那只手……,我揉眼睛了!
  
  我刚要去拿镜子,君闻书便捉了不给。“少爷!”
  
  他促狭的笑了:“没事,挺好看的。”
  
  “你到底干什么了?”我的眼睛有点痒痒,却不敢再揉。
  
  他憋不住了,哈哈大笑,“不行了,不能再看了,不能再看了。”他撇了镜子,自己趴在桌子上笑。
  
我抢过镜子一看,妈妈呀,我的脸!嘴巴旁边每面都被划了三道杠杠,眼睛则被涂了大大的黑眼圈,最惨是我的左眼,让我一揉,花了,眼皮上一团墨水。我活脱脱是一只猫!
  
  “少爷!”
  
  他仍然趴在桌上,笑的透不过气来。我气忿的把镜子一丢,倒了水,揉了胰子,开始狠命的洗。
  
  水墨黑墨黑的,我洗了一遍又一遍,一直到清水了,才过去拿镜子。还没照,他先笑了。“挺好看的,别洗了,反正也没旁人看见。”
  
  我不理他,一看镜子,浮墨没了,那印儿却还清晰可见,脸皮比宣纸更吃墨?我弃了镜子,继续洗,脸皮都要洗破了,印子却一点没消。
  
  “少爷!”
  
  君闻书一脸的笑意,“啊?”
  
  “少爷,捉弄别人是不对的。你这么弄,让我明天如何见人?”
  
  “不就是侍槐几个么?不要紧,你那张脸他们反正也认识。”
  
  “……”我头一次发现君闻书这么会说,油嘴滑舌。
  
  我倒不是什么严肃人,前世给俺家外甥也画过,只是,他是小孩儿,我是大人,顶着这么个脸……,这两天,千万不要来什么人才好。
  
我这张脸果然在第二天引起了轰动性效果。侍槐的眼珠儿先是不动了,就听锄桑发了话:“哟,司杏,长起胡子来了?”然后是看榆说:“不对不对,我看分明是画的。杏姐姐,你画它做甚?”栽桐过来认真的瞅了瞅:“杏姐姐,是不是晚上老鼠拖了笔干的?”那边君闻书听了一咳嗽,我心里乐了,却不敢说就是老鼠干的,只得狠狠的瞪了他们一圈,“姐姐我要唱戏,先练练!”然后就憋着气走了。
  
  君闻书对着我的脸笑了一上午,吃了中饭,才恋恋不舍的又去了店里。我一个人终于被放风了,赶紧又过去坐着写信。
  
  荸荠没给我回信?为什么?我想去看看,却是没办法出府。到底怎么了?病了?病到都不能写信?不会呀,都一个多月了。那是出事了?出什么事?他就在衙门里上班,或者是因为窝藏我被发现了?……难道是杨骋风?……我心里一会儿这样,一会儿那样,又乱又慌又冷,荸荠,你到底怎么了?
  
  我正乱乱的想着,就听前头栽桐在说:“给二姑少爷行礼。”真是想什么来什么,我想问问他是不是他把荸荠怎么样了,却又想起君闻书不在,别惹事,还是他们把他挡出去吧。
  
正想着,就听杨骋风说:“闻书在吗?”
  
  “回二姑少爷,我家少爷不在。”栽桐恭恭敬敬的。
  
  “哦?那我便在书房等等他吧。”我从窗上看着,他已经往这边挪了。我在心里急,栽桐,快拦住他啊,不能让他进来。就听栽桐说:
  
  “二姑少爷,我家少爷不在,我们这些下人都粗笨,怕礼数有失你也闷,要不,二姑少爷先别处转转?”好个栽桐,年纪虽小,伶牙利齿,果然比锄桑强。
  
  却听杨骋风笑了,“好个会说话的童儿,这刚过中午头的,你让我上哪儿去?莫非你这屋里,是我进不去的?”
  
  “小人不敢,只是书房少爷吩咐不让小的们进去,要不,二姑少爷正室坐坐?”
  
  “哦?是么?那可能是不让你们进吧,我和他平时是极好的,难不成,也要限制我不成?”说罢,就往里走。栽桐毕竟是小,也便垂了手,护了杨骋风往里进。
  
  侍槐和锄桑跟着君闻书去了布店,看榆去前院和管家领东西了,就剩我和栽桐,我想了想,还是决定不出去。看栽桐刚才这心性,必也明白我这是不愿出来,他定不会戳穿。于是我又轻声迅速闪进书库,关上门,心想,这次,没有君闻书,看你怎么能把我逼出来。
  
杨骋风已经进门了,就听他那脆溜溜的声音说:“你这屋没人啊。”
  
  沉默了片刻,然后栽桐的声音说:“回二姑少爷,都有事出去了。”
  
  杨骋风空哈哈的一笑,“哦?是么?那你也出去吧,本少爷自己坐会儿,也看看闻书的书。”
  
  听栽桐的声音又说,“小的不敢,必要服侍二姑少爷。”
  
  “嗯,”杨骋风好似坐了君闻书的椅子,糟糕,桌上有账本!
  
我顾不得了,拉开书库的门,把栽桐吓了一跳,杨骋风的脸上却喜孜孜的,看着我的脸,笑容又没了。
  
  “见过二姑少爷。”我生硬的一行礼。
  
  “唔,你呀,”杨骋风又恢复了他的官气,打着哈哈,“你家少爷待你还好?”
  
  “谢二姑少爷挂记,少爷一向待下人仁厚。”
  
  “哦?看样子,你倒很感激他呀。”
  
  我不答话,免得被寻出毛病。
  
  “你们倒是谁给我端个茶呀。”杨骋风翘起了腿,一副大剌剌的样子。
  
  我抬了脚,刚准备出去,却听他又说:“站着的那小子,倒个茶吧。”
  
  栽桐应了声去了,剩下我和他。他突然冷冷的说:“你的脸,他画的吧?”
  
  我不作声,“哼,他还对你干什么了?”我继续不作声。
  
“嗤,人家说是画眉,你们却画猫脸,很有趣么?”我沉默。栽桐回来了,杨骋风看也不看的接了茶,接着吩咐道:“小子,去园门口看着点,有寻我的人,过来通禀一声。”
  
  栽桐担心的看了看我,我一点头,他便走了。
  
  杨骋风微微的抿了口茶,我乘着问,“是不是你对湖州的萧……公子做了手脚?”
  
  “手脚?甚么手脚?”
  
  “别装了,肯定是你。”
  
  “什么手脚?他有何事?”杨骋风倒有点诧异。莫非,真不是他?那还是不要再说了,多说露馅儿。
  
  “说呀,什么手脚?你怎么又知道的?”
  
  “这个,你不用管,你只说,你做没做。”
  
  “哼,你未免太小看我杨某人,我不是什么君子,倒也不至于用那种下三滥的手段。”见我不语,又懒洋洋的说:“他怎么了?你要不要求我帮帮他?”
  
  不是他就好,那肯定是有别的原因了,我轻轻舒了口气,估计不要紧。
  
“喂,你能不能别一见我先问别的男人?好歹你也问问本少爷。”我继续沉默,他也不说话了,我能感到是在端详我,半天,才缓缓道“看样子,你过的还不错。……,你我赌的,你还记得么?”
  
  对于杨骋风,我采用的战术只有一个,沉默。这个人心机太盛,别着了他什么道才好。
  
  他掸了掸袖子,若无其事的说:“看来你还是记得的,到时可别赖帐。对了,上次听荷送你的东西,收到了吧?你也不谢谢我?”
  
  “你把听荷怎么了?”
  
  “听了你求我的,我照顾她,把她收了房,怎么样?谢我吧?”
  
  我心里咯噔一声,果然,听荷果然是被他占了。碍于他的身份,我直视他,冷冷的说:“二姑少爷好脸面,占了小丫环,还要拉上我遮羞。”
  
  “哂,你不愿意?怪了,多少人求着我收呢,你以为,那小丫头就那么漂亮?玩玩还行,真要收进来,麻烦。还不是因你求我?好心当作驴肝肺!”
  
我忍不住了:“杨骋风,你根本就没有礼义廉耻!”
  
  “哼,礼义廉耻?总比道貌岸然强。你瞧瞧你们君家的主子,啧啧,真是姓君的君子,可惜呀——”他突然住了嘴,回望着我:“你知道么?”
  
  什么?我不解的望着他,他的眼珠儿滴溜转了圈,抬了左膝盖抵着桌子,右腿却伸直,身子倚到后面,又恢复那大剌剌的样子:“果然,你不知道,嘿嘿,不要紧,本少爷知道就好了。所以,本少爷说,你要输了。”
  
  杨骋风又卖的什么八卦药?我不敢信,也不敢不信,他是小人,但到目前为止,还没骗我什么。
  
  “你又在玩什么花招?”
  
  “嘻嘻,没有——有也不能和你说,你和他都到能画脸的地步了,万一我说了,岂不是自泄底牌了?那我还赢什么?不过嘛,”他的眼又骨碌碌绕着我转了圈,“我一向不瞒你,我可以向你小小的透露下,我呢,就像原来和你说的,用了君老爷子一点子钱,荫补了个小官。这样,我的身份就有了。不过,我也没让他吃亏,打算和他合着做点稳赚不赔的买卖。怎么样?这次,我没有仗着我爹吧?”
  
我隐隐觉到一种凶险,难不成,君闻书防就是为了防这个?这里面有什么勾扯?听杨骋风那口气,好像胜利在握,他哪来这么大的信心?
  
  我心念未已,杨骋风却信手翻开了账本,“哟,君木头现在开始看账了,倒是个成材的。”我紧步上前合了,往边上一推,用手按住,“二姑少爷,我家少爷不在,书房地仄,请二姑少爷挪至正室说话。”
  
  杨骋风没答话,盯着我,忽然笑了:“司杏,你还真像个小媳妇,只可惜,你这么对你的主子,有好处么?这君闻书即便纳妾,也轮不到你。”
  
  我冷冷的答道:“谢二姑少爷挂记,司杏是一个下人,从来没想过要高攀给人作妾!”
  
  “呵呵,”杨骋风笑了:“我说司杏,你还真是傻呢,你不知这妾的好处。妾的名声虽不好听,但却是实打实想娶的,那正妻,就是个名儿,你这种出身呢,想那么多干什么,有个人疼得了。”
  
  我不理他,他却笑嘻嘻的继续凑了上来,手上拿着亮晶晶的东西在我眼前一晃,“瞧,漂亮么?”
  
  原来是一串珠串,一般儿大小的珠子,发着圆润的光,我虽未说话,但不得不承认,确是漂亮。“嘻嘻,可是不是给你的,”他变戏法似的又揣了回去,“给眠芍的。”
  

  果然,一个不放过,真是个色鬼,眠芍终于如愿了,她争的夫君到手了。
  
  “哟,不高兴了?吃醋了?那送你吧”。珠串在我眼前晃悠悠的。
  
  我只手按了账本,却把头扭向窗外——君闻书怎么还不回来?
  
  “我也知道,你也不喜欢这些东西。这世上呐,有的女人,你给她点东西她便跟你。有的女人,你不用给她东西她也跟你,只有你这个女人真奇怪呢,”他把脸从旁边伸过来又对向我:“你这个女人,怎么就这么奇怪呢?”
  
  我继续不说话,打算要把账本搬了。他又拉了我,我甩了甩,没甩开,正要让他放开,忽地一个极冷的声音响了起来:“放开!”杨骋风和我都吃了一惊,一齐扭向门口:君闻书!
  
  君闻书面色冷峻,盯着我们,走了过来,在离我还有二步的地方站住了。我半低了头,早不回来,晚不回来,怎么就这么巧?倒像是我背着主子勾引姑少爷。
  
  杨骋风却仍然拉着我,若无其事的点点头:“闻书,你回来了,我正和你的丫环说话呢。”我大惊,这杨骋风也忒嚣张了。君闻书的眼中闪过一丝嫌恶,却仍草草叉手行了个礼:“姐夫,刚过来?二姐好么?娘在等你吧,你怎么躲在这里,和,和一个丫环……说话。”
  
  杨骋风嘻嘻一笑,仍然拉着我:“闻书,你这丫环有意思的紧,你平日没发觉么?不对不对,你也发觉了,否则不会给她画猫脸。姐夫我府里好没意思,不如你送给我吧。”
  

  我被嚇了一跳,杨骋风,他想干什么?君闻书的眼里明显闪过几分愠怒,却微微笑道:“姐夫真能开玩笑,谁不知姐夫府里,莺声燕舞、川流不息。似她这等丑丫环,哪值得这样?姐夫是官家子弟,传出去要受人家笑话的。”
  
  “哈哈,”杨骋风仰头大笑了起来,却又收了笑,两眼紧盯着君闻书,目光中充满了挑衅:“闻书想的真周到,连我的名声都想到了,真是好内弟。既然内弟如此厚意,那倒也好,放你这儿,我随时来看看她,只是内弟别嫌烦便好。”说完,居然抬手轻轻划了一下我的脸。我的汗毛顿时立了起来,想要挣脱,他却拽的更紧了。
  
  “你,”君闻书脸色发青,从牙缝中低低的挤出几个字:“不知羞耻。”
  
  “我不知羞耻?内弟,话别说的这么难听,我看上了她,顺道过来瞧瞧,打算着把她收了,又如何?”
  
  这话是越来越不能听下去了,两个男人,当着我的面说这些,实是尴尬。我想挣脱着走出去,杨骋风却死命拉着我,君闻书在,我又不能发火,只好对他怒目相视,他却对我一笑:“别急嘛,你也正好听听,省得我也再说第二遍了。将来过了门,君大公子也算你我的证婚人了。”气得我真想扇他一耳光。
  
“杨骋风,你别妄想了,你想娶她,她可愿嫁你?”君闻书失了礼仪,我还是第一次见。
  
  “说的好,她可愿嫁你。闻书,你我心里都很清楚,她想要嫁的是谁。不是你,也不是我,可是,你愿意让她嫁给那个人么?不愿意,我也不愿意,因此,”他顿了顿,又转向我,“你肯定是要替我看着她,这样说来,无论如何,我都先谢过了。”
  
  “堂堂官家公子,如何敢妄谈嫁娶?”君闻书的话里透着冰冷。
  
  “我当然娶得!我正室已有,娶几个偏房,谁能怪我、谁又能说我什么?她一个丫环,我强娶了便又如何?倒是君大公子,我问你,你能娶她么?”
  
  “你!”
  
  “不用这么看着我,像是要吃了我似的。”杨骋风又嘻嘻一笑,“你娶不了!别说君府家教严,容不得你娶下人。且说你那娘,她能让你娶她么?她这一辈子受的又是什么呢?”
  
  君闻书突然脸色发白。杨骋风吹了口气,说的极其轻松:“君大公子,这人,肯定是我的了,也只是暂放在你这里。当然,你若是现在就想给我,我也笑纳了,刚好去前头和你老娘说说,今天便带走。你也别那样看着我,要不这么着,我们俩呢,一起过去,问问你家两位老主人,是愿意把她给我呢还是愿把她给你?嗯?”
  
  我要昏过去了,杨骋风到底想做什么?屋里的空气似乎凝滞了,君闻书脸色发白,我离他近,听到他急促的呼吸声,半天,他强笑道:“你真要娶,你便娶了就是,何必……这样,倒像是故意来……羞辱谁。”
  
我一惊,这话是君闻书说的?这是君闻书说的?他似乎在怕,怕什么?
  
  “内弟言重了,你是我内弟,她呢,又是我的妙人儿,哪个我都舍不得羞辱。”我都快吐了,杨骋风今天是怎么了?
  
  “人么,当然是我的,早晚我要拿走的,只是,你说的也对,官家子弟,总要有些风范,否则就跟街上那些色急的没区别了。这个嘛,就好比吃东西,明明是个好东西,慢慢吃才有滋味儿,一下子抢过来吞下,便是焚琴煮鹤了。她,已是本少爷的囊中之物,少爷我有这个耐心,”他顿了顿,语气很轻,却极坚定的说:“总有一天,我要让她心甘情愿的嫁给我。”
  
  杨骋风走了,屋里就剩下我和君闻书,我极尴尬的站在那里。今天这事实在是太突然了,我也不知该说什么。偷眼一望,君闻书站在那里,脸色一片阴沉,我几次张了张嘴,又闭上。说什么?说又能说什么?
  
  很久,君闻书仍是站着,我轻轻的叫了声:“少爷,”他抬起头看着我,“少爷,我……。”“你下去吧。”我行了个礼,默默的出去,却听到身后的门“铛”的一声关上了。
  
  我到厢房坐了,回想着杨骋风的话。我不得不承认,他说的确是实情。我是君家的丫环,君闻书是少爷,杨骋风是姑少爷,他们中任何一个人要留我,我都走不脱。但是,无论君府杨府,都是一样的阴森,哪个府我都不愿呆,我一定要走,走,去找我的生活,我的荸荠!
  
第三十七章 或者



  我夜夜对着荸荠给我的东西发呆,他到底怎么了?倒是说一声啊,这么无声无息的。我又写了一封信,这次很短,就是问他到底怎么了。在君闻书复杂的目光中,信,还是被寄走了。
  
  自从上次的书房事件后,我和君闻书之间就一直小心翼翼的,尽量客气,尽量回到我出府前的状态。有时反倒特别不自然。锄桑时常疑惑地看着我,许是侍槐叮嘱过,他竟没问什么。君闻书又和以前一样的沉默,不过我觉得,他比以前更为用功,也更加投入。他的账本看得越来越快,有时只大致一翻,便一副了然于胸的样子。
  
  又一个多月过去了,终于等来了萧靖江的信,薄薄的几页,打开一看,心就凉了,称呼只有两个字——司杏。
  我把信读完。信中的语气很冷淡,只说他还好,让我不用担心。看信上说我在君府很好,还能帮上君闻书,他也觉得肯定会是这样。既然我选择了回君家,就要好好过,好好对待君闻书。信的末尾,他说他是小户人家的儿子,却立志不第不娶,并祝我能在君家早日出头。
  
  我气了,萧靖江,把我想成什么人了!我在想办法往外逃,你却祝我在君家早日出头!你以为我愿意回君家!你以为我愿意和你说我在君家过得多么好!你以为,君家这个隐藏着凶险的鸟笼,我真愿意待着!
  
  我把信又看了一遍,还是那些内容,连一句能推敲出双层意思的话都没有。荸荠,你真如此冷淡!你家门前的初遇,方广寺的陪伴,再见面的那顿晚饭,桥头你我的依偎,你竟没有看清我?你,真觉得做妾是我的好出路?你我墙里与墙外,却让我怎么把心事和你说。你知不知道我有多么难?我要你给我分担了吗,我奢望过吗?我奢望过,我真的奢望过。我奢望你是我的知心人;奢望我挨打时你在我身边;奢望在我不知怎么办时,你能给我出主意;奢望初二那天能给你亲手戴上帽子;甚至奢望过,你会在外面等我出来,我们一起尽情地有说有笑,不避讳旁人。可是,这些奢望我和你说过吗,我又能和你说吗!
  
  我把信揉成一团,抬手要扔,却留下来了。我舍不得。那是荸荠的信,虽然他误解我,那也是荸荠的信,我的丑荸荠的信。我把信摊开,小心地捋平整,又看了一遍,忽然心酸地笑了。
  
这个小心眼儿的荸荠,你这是生气了。虽然你不懂我,但好吧,看在你“吃醋”的分儿上,我原谅你。不过你下次要是再这样,我一定不放过你。
  
  我笑了,眼里却有泪水,转了转,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
  
  我能掌握什么?真有下次,我又能怎样?荸荠,丑荸荠,什么时候我能站在春风里,站在你的面前,和你轻轻地说话,和你开心地笑呢?
  
  我开始斟酌给荸荠的回信。我没有直接提到他信里说的话,也不敢再提看账,就说我在府里的生活,说我和侍槐、锄桑他们的玩闹,说自己如何的笨以至于做错事,说自己吃了什么。末了,我憋了很久,还是问了他,那顶帽子是否合适——我真怕他扔了!
  
  无论萧靖江怎么对我,在心里,我都认为他是我最亲的人。这种亲,可能不是爱人之间的亲,却是一种很安详的亲。许是他见我第一面就是在帮我,许是他不是出身大户人家或官宦人家,许是他也如我一样的不如意。我就是觉得,他和我是一样的人。我从不觉得要提防他,和他在一起,很安定——虽然外面并不安全,虽然他有时很笨。
  
  世上可能有一千种可称之为爱情的感情,也许,我这也算一种?其实,爱情就是你的感觉,无关他人。甚至,无关你“爱”着的那个人。也许,我这也并不是爱情吧。
  
君闻书对布店的账越来越熟悉了,我跟着看看,也开始惊讶他家生意做的大。这只是君家的一家店,可见江南织业大户的名声也并不是虚传的。不过我觉得奇怪,现代公司是有限责任,只在出资范围内负偿债义务。可内部还要建立起名曰“公司治理”、号称三权分立的小缩影的权力架构——即股东会、董事会、监事会鼎足而立,互相牵制。股东会类似于议会,董事会相当于政府,而监事会的权力可比司法机关,相互之间的关系十分复杂,动不动还要搞个股东诉讼诉到法院去。而在宋朝,做生意所背负的都是无限责任,也要委托账房。没听说谁不信任谁要到官府去打官司的,也没听说谁申请破产保护,谁因负不起债而跳楼自杀的。金融业不发达,也不能向银行贷款,可照样经营得挺好。我们下工夫从外国学了管理制度,可有没有反思过,我们老祖先的东西真的不能用吗?
  
  我仔细翻过账本——当然,没告诉君闻书我在找什么——账上只记了店里的流水,并没有关于实收资本的记载。我实在不知道,当年君如海或君如海的祖先,是以多少本钱起家的。我想学习一下,也得不到要领了。
  下了一阵儿海棠花雨,紧接着丁香正旺盛,后院一片馥郁,小蜜蜂天天嗡嗡叫,十分热闹。
  
  春天正是活动的好时节,君闻书经常出去,锄桑几个便拉着我玩马球。有一次让君闻书撞个正着,他倒也没说什么,只让我们别太吵。锄桑冲着我龇牙咧嘴地笑,我却赶紧放下球杆,跟他回书房。不知为什么,我觉得君府的气氛似乎不那么压抑了。为什么?是因为君闻书对我们好了?或许是我敏感,我总觉得,似乎君闻书自己都不那么小心翼翼的了。具体的说不上来,只是一种感觉而已。
  
  日子就这么悠悠地过去了,四月二十二,我忐忑不安地寄走了给萧靖江的信。还是很厚,和以前一样,说些七七八八生活上的事。在信中,我似颇为无意地编了个谎话,说府里打发了一个丫鬟,按年龄,可能过几年我也要被打发了。我又把君夫人对我说的那些话降低了火药味,以玩笑的形式加了进去,希望荸荠看得懂吧。
  
  发生了书房事件,我就更不想掺和君闻书的事,免得将来一旦他俩发生冲突,我说不清楚。有时我在心里琢磨,为什么君闻书突然要接布店?杨骋风明知道君闻弦是庶出的却不闹,看着更像定时炸弹——他哪里是肯吃亏的人!他和君如海合伙做的什么生意?杨骋风说的“姓君的君子做的事”,指的又是什么?他还给眠芍送东西,似乎很在意她呀!
  
  眠芍的脸在我眼前晃了一下——瓜子脸,狭长目,嘴角长着一颗珠痣,倒是蛮好看。只是,怎么那么毒呢!君如海也发昏了,怎么就认不清她!事隔几年,如今想想也不怎么恨她了。顺着又想到了二娘。唉,二娘,不知道你投生到哪里?是不是也如我一样,居然投生到以前的朝代。人与人之间的相识真玄妙,来来往往的灵魂,这世或那世,便认识了。下一世还会再认识吗?我和荸荠呢?我越想越乱,索性收拾好杌子进屋了。
  
十五岁了,又是初夏。芍药艳艳地开着,映着日头的光,似乎头一次觉得琅声苑有了生气。我想去看看引兰,可又不敢,偷偷地问锄桑,他竟脸红了。
  
  “司杏,还是你想想办法……让她来一趟吧。”
  
  “我若有办法还问你!你替我想想,我去看她。”
  
  “要不,我去送信,就说你找她?”
  
  我歪着头,看了看锄桑,暗自笑了,答应了他。果不其然,过些日子,引兰偷偷地来了。
  
  “姐姐,”引兰见面就拉着我,不住地打量,“姐姐出落了好多。”
  
  “小丫头片子,真会说话。”我用指头戳了她一下。
  
  我没敢让引兰待在屋里,和她绕到后院。丁香已经开过,叶子绿满了枝头,背阴处的牡丹正盛,我拉她躲在一丛花木后坐着。
  
  “引兰,你好吗?夫人有没有难为你?”
  
  引兰摇了摇头,“我也十五了,横竖是要被打发出去的人,只要不犯什么错,倒也没什么。姐姐你和……你怎么样?”
  
我也摇摇头,盘算了一下,还是想找个人商量。沉默了一会儿,我问她:“我想出府。”
  
  “怎么了,少爷不留你?我听说夫人要送了培菊过来,少爷不收,可是……因为你吗?”
  
  我笑了笑,君闻书的心事说不准,也许是吧。可是,怎么好和引兰说。于是我避开她这个话题,只说我关心的,“这个不归我们管,少爷有他自己的想法。引兰,你说我怎样才能拿到卖身契出府?”
  
  引兰一脸的惊讶,“姐姐……你……是不是外头有人了?”
我觉得有点儿晕,荸荠?但还是摇头,“其实不是为了他,是为了我自己。”
  
  她抓住我的手,“这么说,你真是外头有人?”
  
  “你别这样。”我不好意思地抓起她的手,有点儿狼狈,“不是什么外头有人,好像……我是偷汉子的。”
  
  引兰哈哈大笑起来,“姐姐,你真是你,怪不得少爷不愿要培菊。是我呀,我也不要。呵呵,你知道吗,培菊可气死了呢,觉得没脸,还偷着和夫人抹眼泪。姐姐,你真舍得少爷?”
  
  我又一摇头,“我们先不管我愿不愿意跟少爷,就是愿意,我一个丫环,最多也就是做偏房,有我说话的份儿?我难道要一辈子低着头、屈着腿做人?更何况,少爷掌了家,这家里的一切,他就说了算了?”
  
  “姐姐这么不愿做偏房?”
  
  “非但不愿做偏房,正房也不愿做。”
  
  引兰张大嘴巴,“姐姐不打算嫁人?”
  
  “不是。我宁可不嫁,也不和别的女人一个官人。”
  
  引兰的嘴巴张的更大了,“姐姐,你真真是和我们不一样呢。按说,我们也不愿意,但也不敢你这么着的想,圣人还得和三宫六院分官家呢,你这心也忒高了。”
  
高么?不高!我捅了她一下,“给人做妾,与人共侍一夫,有啥好的?再说府里这个地方,你看有点活人气吗?在这里住着,你觉得舒心?死气阴阴的,还不把人憋死?来了这几年,你还没住够?”
  
  引兰收住笑,认真地看着我,“姐姐,我总觉得,你不像是我们这里的人。”
  
  我心里一跳,转过头去,“这是为何?”
  
  “姐姐,丫鬟都盼着能给少爷做偏房。做不了偏房只收在身边,也比普通的丫鬟好。你却要想办法离府。”
  
  “那你愿意吗?”
  
  她想了想,“我愿意。不过,其实也是,像咱们这种出身的,真被收了房,也是受正室的气。哪天官人不要我们了,恐怕也是惨。若是有好人家,小家小户的过日子倒也好,好歹混个好出身,省得将来生的孩儿都要受气。”
  
  引兰打算的很长远,我念头一转,想起了锄桑,便搁下自己的心事,套她的话,“你说小家小户的,是什么人?”
  
  “咱能盼什么人,还不是和我一样,不嫌弃我,差不多的就行。”
  
  “小厮你也乐意?”
  
引兰的脸染上了粉色,“姐姐别说得这么煞有介事,好像真的有人似的。”
  
  我瞧着她,心里有底了,又把话引回来,“逗你的,小丫头。”却忽然想起一件事,“引兰,你知道二姑少爷和老爷要合着做买卖吗?”
  
  “二姑少爷,做买卖,哪天的事?”她想了想,忽然说,“哦,怪不得,那天听说二姑少爷送了封信来,老爷看了,却和夫人吵了一架,然后夫人就叫了少爷——你说的,是指这件事?”
  
  我心里又转了转:看来君闻书接布店,可能就是和杨骋风有关了。但到底是为什么?我笑了笑,“谁知道呢,管他呢,那是主子们的事。”我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你说,要是我求了少爷,少爷发话,夫人能把卖身契给我吗?”我想来想去,只有这条路了。
  
  “这个说不上。不过姐姐,你若真是外头有人了,还是求求少爷比较妥当,你毕竟是他的丫头。现在不比以往,夫人对少爷还是挺经心的。”
  
  “现在不比以往?”我疑惑地问。
  
  “是啊!哎呀姐姐,你怎么什么都不知道!府里人都知道,原来夫人对少爷管得紧,是因为二小姐。现在二小姐出去了,少爷当然便好了。早和你说了,你怎么就不懂!少爷自是这家的少主,你说他的话夫人能不听么?恁是你有天大的罪过,少爷替你求情,难不成夫人真的不给做儿子的面子!”
  
  一席话说得我心情亮堂了。想起君夫人和我说的,“为儿的都是娘的心头肉,我不愿太难为闻书”。这样说来,活路还是在君闻书身上。嗯,是,如果君闻书收布店真是为了对付杨骋风,那只要他不同意,便断不会把我送到杨骋风那儿去。哈哈,好,重大利好啊。我终于有活路了!
  
第三十八章 听弦



  下了决心,我便开始行动起来。原来,我尽量不帮君闻书,为了避嫌,也为了防止将来抽不开身。现在,我变的积极了。
  
  我主动的开始翻帐,主动的筛数据——就是在历史数据中,寻找哪些年份、哪些月段的哪种布料销量大,这样可以寻找到销售规律,我也总结了长年和君家在做大笔生意的究竟有哪些。根据二八定律,百分之八十的收益,是由百分之二十的人创造的,这百分之二十的客户属于高端客户,一般消费固定,但也很挑剔,维护好这百分之二十人的客户关系,就决定了这布店的利润走向。
  
  我把这些研究结果都和君闻书说了。当他听到我的二八定律时,呆了一下,然后狐疑的看着我:“这个,你是从哪来听来的?”
  
我转了转眼睛,他是在怀疑我?却浅笑道:“少爷,你忘了,擒贼先擒王,其实差不多。”
  
  君闻书似是不信,又问:“这么勤快,却是为何?”
  
  我没想到他问的这么直接,我感觉,君闻书不信任我。我知道我实说了很傻,但不说,也还是傻,我不想骗人,不想骗别人的感情。耍聪明不如老老实实,于是我毫不犹豫的说:“立功,为了将来少爷能恩准我出府。”
  
  君闻书显然没想到我这个答案,他默默的坐着,“你,是在逼我?”
  
  “司杏不敢。”虽然我也知道,这差不多是一种情感要挟。
  
  “既是不敢,以后不要再提了!”君闻书一脸的恼怒。我默了言。反正我说到了,将来准不准,是你的事。
  
  这一天,我正在院子里捻玫瑰上的蚜虫,锄桑晃了过来,鬼鬼祟祟的:“司杏,我瞧你最近和少爷走的挺近,连玩儿都不和我们玩儿了,莫不是……?”他酸笑了两声。
  
  我放了花枝,“是你个头啊。是不是老大两天不发威,你便觉得少了头脑?”
  
  锄桑赶紧躲开,“嗞,你这女子,凶的跟什么似的。看将来大房不捶你?”
  
  “呸,你才给人做二房。”我从地上捞了个土块丢了过去。
  
  “哼,还嘴硬,都快被少爷收了,还装!”
  
我索性起了身扑过去,“不让你见识见识老大,是不是以为自己便坐交椅了?”
  
  锄桑跑的更远了,站定:“幸好引兰不像你这样,否则……”
  
  “否则什么?”我转了转眼珠儿,“嗬,你小子,打上引兰的主意了?”
  
  锄桑的脸红了,慢腾腾的走过来,有点泄气的说:“我敢打她什么主意啊?自从上次击戈儿伤了她,每次见我,都要数落我一顿。”
  
  我心里乐了一下,锄桑和引兰其实挺合适,锄桑有点憨直,引兰柔中带刚又有主意,他俩在一起,肯定引兰说了算,是好姻缘。听引兰那口气,倒似也未必不行,撮合撮合。
  
  于是我退回去,坐了竹凳,笑孜孜的说:“你要拿出点诚意,否则,人家怎么知道你是什么意思?”
  
  “唉!”,锄桑一点都不掩饰,“我一个穷小厮,又没什么钱,引兰那模样的,能看上我?”
  
我摇摇头,“未必!就比如我,就不爱做那小妾。”
  
  “为什么?”锄桑好奇了。
  
  “不为什么,做妾,有什么好处?像你说的,挨长房的捶?”
  
  锄桑过来蹲在地上,拿了个草棍儿乱画,嘴里嘟囔,“你不愿意,保不准人家就愿意,谁知道呢。”
  
  我抿着嘴笑了笑,这小子,还真上了心。于是我也顺着说:“是啊,不试,谁也不知道。”
  
  锄桑抬头看了我,歪了头,用极尊敬的说:“老大,是不是有辙子可想?”
  
  “切,”我鼻子哼了哼,“这时候认识你家老大了?”
  
  锄桑便开始缠我,我见他是真上心便说:“你总得想个法子去多见见,似这等的,你把琅声苑的地抠个窟窿出来她也不会知道的。”
  
锄桑的头又垂了下去,“怎么去?总得有引子,夫人那边也不是能常去的。”
  
  我又转了转眼,“这么着,你出去买点什么小玩意儿,就说给她陪个礼,把她叫出来,有了第一次,就不怕第二次了。”
  
  锄桑怀疑的看着我,“行吗?”
  
  其实我也没什么招儿。君家这种情况,英雄救美肯定是不可能的,日久生情也是作梦,还是传统式也许有点戏。
  
  “行不行你试试呗,强过你在地上抠窟窿。哎,我可告诉你,你可别一上去就说啥啥啥的,吓着人家。”引兰是个有心的,锄桑送了东西去,她肯定会想。若是一点儿都不愿意,肯定会直接打发出来。这样也好,两面都不伤脸面。
  
  锄桑似疑似信的想了半天,吭哧吭哧的说:“那买什么?”
  
  我白了他一眼,“自己去想,又不是我要去找她。”
  
  锄桑红了脸,又扯了几句淡话,才磨磨蹭蹭的走了。
  
给荸荠的信走了好久,终于见了回信。我晚上回到屋里,又担心又着急的打开信,心里才有点晴意:上面又是密密麻麻的小字,正反面儿。我仔仔细细的读着,荸荠也没再提我在君府出头的话,也和平日一样,说说读书,也说说他的工作。
  
  宋代的冗官之弊空前绝后,一份工作有几个人同时在做。一方面,确实起了牵制的作用,而另一方面,却是人浮于事,空食傣禄。以荸荠所在的湖州州府为例,同是做公文,师爷、幕僚各有一堆,像荸荠这种类似抄写员的,更是不计其数。荸荠是整个公务员序列中最低的一层,承担着最枯燥、最实际的工作。我看出荸荠的不满,大篇幅的在说他的同事,喝酒、赌博、玩妓女、做实事的少,拉关系、溜须逢迎充斥周围,他看不惯。在信里,荸荠说,“咄,此差事烦厌之极,尚不如与豕犬相伴,吾欲弃之而食糠,掩门读书,他日以展鸿图,奈何将近双十,本应供养双亲,更何况与之乞食乎?”。末尾,荸荠又说,他因不与那些人同流而被人讥笑,有人就拿他是乡试第一却州试落第而揶揄他,给他起外号就叫“解元”,他的庶母也天天不阴不阳的说他不知自己几斤几两,“只是想大的”,却不思娶妻,孝敬堂上。一切都让他觉得十分羞恼,他发誓,不第不娶,一定要让那些人闭了嘴,让事实给他们几耳光。
  
  我理解荸荠,那种受人嘲讽的感觉、那种与周围格格不入的感觉,我都太熟悉了。荸荠十九岁,幼时失却母慈,本已敏感,现在这种环境,也确实够他受了。但我不喜欢他这样,人活着,是为了自己活,不是为他人活,何苦拿别人的标准来改变你的生活?谁爱说什么谁说什么,那么,荸荠,你到底真的想去做那官吗?
  
  为官之人,固然可不似杨骋风,也绝不能似荸荠那般。荸荠将自己的解脱之路系之于“读经书、展鸿图”,显然是幼稚了——此处官府他不适应,他处之官府,他又有何作为?我很想劝荸荠不要考了,却又不能,毕竟,在古代,科举为最正途。其他,如君家,再有钱,终究也不是上品。
  
  想着,我便叹了口气。我活了两辈子,才活明白不要为难自己、不要因了别人而为难自己的理儿,荸荠才十九岁,他怎么懂得什么是价值?每个人都有自己选的路,我选的,杨骋风和引兰都不理解。君闻书所想选的,在我看来却不该是他的路。就连荸荠,我认为那是我最亲的人选的,我也觉得不适合他。难道,我们终就没有办法、都无可救药的孤独了吗?荸荠荸荠,与其这样不快乐,别考了,除非你觉得那是你的事业。
  
七夕,君闻书过临松轩吃晚饭。我仍旧和锄桑几个捡梧桐籽玩儿——梧桐籽儿可以作弹弓粒,打的中又不伤人——原来二娘在的时候,曾张罗过七夕,现在二娘没了,我便不弄了,因为,我根本也不会弄什么。
  
  天刚擦了黑,我们正兴高采烈的拿梧桐籽儿射荧火虫,却见园门口灯笼一闪,君闻书回来了!我们赶紧握了弹弓,一个个面色正经的站在院中。经过我们时,侍槐冲着我歪了歪嘴,什么意思?我摇晃了一会儿,又见侍槐一只手反在身后,不断往上抖着手腕,犹豫了一下,我跟了上去。
  
  今天的君闻书一脸的疲惫,躺在榻上。我赶忙端了茶,他睁眼见了我,又闭了眼,音调中毫无感情的说:“侍槐先下去吧。”
  
  我疑惑的望着侍槐,他却指了指君闻书,又冲我一摆手,便出去了。
  
  “今天我娘让我订亲。”冷不防的,君闻书来了这么一句。
  
  “哦。”屋里又是一片沉默。
  
  “你不问问是谁?” 君闻书依旧闭了眼。
  
  “回少爷,这不是下人该问的。”
  
  “我给回了。”我心里暗暗的吃惊,仍旧是“哦。”
  
  “你不问问为何给回了么?”
  
  君闻书怎么了?“少爷自有少爷的想法。”
他睁开眼,面上有一丝苦笑,又闭了眼:“谁都不容易,我也很难。”我又哦了一声。侍槐让我进来,就是听这个的?
  
  很长时间,他再也没说话,睡着了?我轻轻的走出去,拿了个小角被给他盖上,他却又睁开眼,“今儿七夕了。”
  
  “是,少爷。”
  
  他起身,从箱笼里拿了一枝钗递给我,我差点叫了起来:二娘的!银钗,古朴而结实,已经被磨的锃亮。“二娘留给你的。”
  
  我摩挲着那只钗,心里升起一种奇怪的感觉。不知多少年的东西,不知,它的下一个主人是谁。
  
  君闻书并不睁眼,声调也不见什么起伏:“二娘知道你逃出去了,她临死前和我说,你可能是被杨府掳走了。”
  
  什么?我差点叫了起来。
  
  “二娘告诉我,杨……二姑少爷未娶二姐时,曾偷偷入府撞见你,逼你带他到小姐房里,你却安然的跑了回来。二娘说,想必是二姑少爷留了情分,否则,不会放了你。”是的,那年春天,杨骋风来过……我的汗流了下来。
  
  “二娘说,她试探过你,一直却没看出异样。你突然不见了,应该是让杨府弄走了。”
  
  留了情分?二娘,你怀疑我和杨……。我突然觉得我是头号大笨蛋!
  
  “那少爷想必是信了?”如果真是那样,便解释不了了。
  
  “我原来有点拿不准,凭你一人之力从府中逃出去,确实不可思议。尤其,你,”君闻书的声音暗了:“是他,送回来的。”我的汗流的更多了。是了,就那番鬼话,谁听了都不会相信的。狡猾如杨骋风,他当时就想到了吗?
  
  “我确实疑心过你,只是,我疑心不起来……”君闻书的声音更暗了。“我觉得,你不会骗我。”
  
……
  
  “而且,我看你还是和湖州通信,我便知道,你至少没有,完全倒向他。”
  
  “少爷!”
  
  他继续说,“二姑少爷虽是府里的姻亲,可也可能……不是姻亲。那天他说的话,你也听到了。我现在就想当着二娘的钗问问你,你到底想在哪边?”
  
  我有点糊涂。是姻亲,不是姻亲?在哪边?怎么个意思?
  
  “这个,少爷,司杏不甚明白,请少爷指点。”
  
  君闻书悠悠的睁开眼,盯了我一会儿,慢慢的说:“没事,只要你不愿意,我不会把你送过去的。”
  
  送过去?送上杨府?我犹豫了一下,还是问了,“少爷,您能不能和我说说,到底怎么了?”
  
  君闻书又阖上了眼,“不该你知道的,不要知道。知道了,也没什么好处。二娘也幸是死了,否则,怕也过不好。” 隔了隔,他又说:“你若是想在君家,便收了二娘这支钗。若是……,你便去吧,明天,我打发人送了你去。”
  
  什么呀?“少爷不信我?”
  
他不说话了,我要开口,他却像料到我会说什么,“你别想着湖州了,不行。”
  
  “为何不行?”
  
  “我不允。我只问你,君家和杨家,你选哪一个?”
  
  “我都不选。我只要……”
  
  “不行!”
  
  “为什么?”
  
  “你离了君家,只能到杨家,不可能有第三种道路,你,明白吗?”
  
  “不明白。我只想要自己的生活。”
  
  “不能了,你已经进来了。不能了。”
  
  “少爷,到底怎么了?”
 “司杏,人都不是为自己而活,总要牺牲点什么。”
  
  “是要牺牲,可这算什么牺牲?我只是想要我的生活。我不知道,为什么我,好像只有我,不是在君家,就是在杨家,为什么?侍槐呢?锄桑呢?培菊引兰呢?都是吗?”
  
  “只有你。”君闻书越来越疲惫,“这君府之中,只有你是我的丫鬟,二姑少爷上次的话你也听见了。你自己想,你可能有别的去处吗?”
  
  “只要少爷让我出了府,二姑少爷,我自己去……应对。”我想说对付。
  
  “现在,除非你去杨家,否则,我不能让你出府,因为——”他闭着眼,却感觉他很不平静,“我也需要你。”
  
  我皱了眉,越听越复杂。他都让我看了帐,却又说不相信我,怎么回事?我知道我是问不出来的,于是迅速理了理头绪,试探着问:“少爷说需要我,那我便留下。只是,”我顿了顿,反正只是试探,错了也没什么,“过了这个时日,我是否就可以出府了?”
  
  君闻书倏的睁开眼,目光中透着寒意:“你知道什么?”
  
我一哆嗦,连忙说,“我不知道什么。我只听少爷您说,‘现在,除非去杨家’,这不是现在么?不是还有以后么?”
  
  君闻书似是要把我看透,尔后又闭了眼,缓缓的说:“司杏,你真是既聪明又傻。好吧,真到了那一天,就再说吧。”
  
  我糊里糊涂的,拿了二娘的钗,回房了。

第三十九章 思量



  就这样,我莫名其妙的成了君闻书的心腹。当然,此种心腹,仅限于生意上的,其他方面,他对我还是缄口不言。
  
  我把所有的事情串在一起,隐约觉得,现在君家面临着一种危机。这种危机,好像是来自于杨骋风,但我却不知,为什么要来自于杨骋风,以及,到底是什么。再一想,也不大可能,他们俩家是姻亲,会有什么矛盾?也许只是一时的不快?无论怎么样,无论君家或杨家,我都不选,我只想选择我的路。君杨二家即便有什么矛盾,我也只出出不伤天理、没有针对性的建议。我的目的只有一个:还我自由身!
  
  现在,我经常跟着君闻书去布店,不过,我是小厮打扮,名也换成耕竹,而且只听不说话。我不想太招摇,弄的人尽皆知,我要给自己留后路,因为,我是打算离开君家的。
  
  我原以为君家的布店到了岌岌可危的地步,真正介入,才发现,一切井然有序。布店的账房姓王,君闻书称他为王叔。淡淡的八字眉,眼皮儿松驰,耷拉下来掩了眼睛的光芒,一脸的和气。他对君闻书明显客气,但我也敏感的感到一种不屑——君闻书毕竟还小,又没有老爷子撑场面,不亮几下,根本镇不住。
  
  于是,我回去研究了一下,便让君闻书从说帐开始。任何一个公司、一个店都不敢说自己的帐目完全没有问题,君如海每年肯定要查,查的结果,君闻书不去问,我也不得而知。我特地挑了去年春节出的一批缂丝,这批丝很奇怪,出了之后又转了回来,我对布不懂,但以我前世的经验来看,这种情况可能是蹿货蹿回来的。我领教过君闻书盘查人的本领以及他那淡淡的却足以让人觉得压抑的威严。果然,君闻书似淡不咸的一问,这王叔的脸略略有些变了颜色,“少爷,那批丝原来是订给前条街的盐商孙员外家,后来,他家又说不要了,给退回来了。”
  
君闻书扭头看了看我,我不作声,装作不懂的盯着地面,却乘账房王不注意,在君闻书的背上悄悄的划了个叉——查!
  
  君闻书故作沉吟,然后似无意的说:“这么大一批丝,还在么?在的话看两眼,我看看孙员外家要的是什么货色的丝,以后,心里也好有底。
  ”
  真是看不出来,夫子君闻书,倒也能把谎话说的天衣无缝,绝对不亚于杨骋风。真是狡免三窟,人人活着都不易。
  
  帐户王的脸更加不自然,他想了想才慢慢的说,“少爷要看,原是应当,只是库房积尘或多,恐污了少爷的衣服。”
  
  “哦?库房有积尘?我原以为放布的地方,应该好些呢。”君闻书这弦外之音弹的真够绝的,我在心里都佩服。
  
  账房王不得已的笑了笑,唤了伙计,开了库房。
  
  库房里并没有灰,君闻书的脸色也毫无变化——真是沉得住气,是我,我早要挤兑他几句——他信手翻着,摸到一堆丝前,却住住了。“这个便是么?”
  
  “回少爷,这个便是。”
  
  “发黄?却是,受潮了?”上等的丝发了黄,基本是要报废了。
  
  “是受潮了。”账房王的脸色有点松。
  
我也以为要放账房一马了,没想到他缓一步却又跟一步:“哦?这样的库房,既不漏,地也结实,却要受潮?是谁管的?”
  
  账房王的脸色又不自然了。“这个——”
  
  “其他还有受潮的么?”
  
  “这个——。”
  
  我悄悄的出去了,主子查问下人,更何况还是举足轻重的账房王,我不在眼前的好,省得弄的他没脸,毕竟,这布店一时换不了人。想来君闻书也懂这个理儿,否则,刚才也不必缓一步将责任绕到管库上了。
  
  外头丽日当空,蝉鸣的真盛,我找了块荫凉处蹲了下来。要过八月十五了,不知荸荠怎么样了?上次在我信里让他凡事想开些,不要太难为自己,他听进去没有?功名功名,有什么好?真做了那宋朝佬儿的官,不也得亡国么?别说这小小的南宋,恁是北宋,也逃不过历史的车轮。什么能光耀古今?书、科研成果、你真正的业绩。做那些官,有什么用?真要出名,著书、做实事——我知道,这些“光辉”中没有荸荠,也没有我身边的任何一个人,他们都不是历史人物。他们也是要死的,平凡的死去,他们,我们,都只是这历史中的一粒小小的、可以忽略不计的沙子。既然是沙子,为何不按照自己的心意生活,却非要却为难自己、以别人的好恶为标准去规划自己的人生呢?我真希望荸荠能懂得,不过,我也知道,这不大可能。因为,对于未知的未来,我们永远都野心勃勃,不断的设想、不断的开拓。就像前世的我自己,不也是考这考那、学这学那的吗?其实,我又何尝不知道,我自己,也不可能成为光辉千古的历史人物呢?人呐,真是可笑,有时,竟是自己不断的为难自己,自己在给自己作扣!
  
  君闻书出来了,我立马站起来,偷眼一瞧,后面跟着诚惶诚恐的账房,一见便知君闻书得了胜,我也垂下了头。
  
  上了车,君闻书便松了一口气:“累!”
  
  我笑了,“看少爷举止言谈,不像累的。”
  
  “去和人扮戏演,你不累?扮个小厮装哑巴,还是个眼观六路的哑巴,你不累?”君闻书把这一耙打了过来。
  
  “没我什么事儿,还是少爷戏多,少爷这盘查人的本领,司杏也算是见识了。”
  

  君闻书只是笑,过了会儿才说,“看来也没有多难,就是累”。
  
  “少年得有自信,我相信,这事儿少爷应付的了。”
  
  “真的?”
  
  “真的。”
  
  君闻书开心的笑了,“我也觉得还好,有你在,两个人总比一个人强。”
  
  我讪笑两声没说话,我不想知道太多事,只想给君闻书出出不是很大的主意,而并不想成为他绝然的心腹,更不想像主人似的说三道四,这不是我份内的。我的心真的不在君府了,早走了。外头的阳光外头的风加上外头的荸荠,哪个都在吸引着我,我也十五了,出去,天地大好,不必像当初那么依赖给人做丫环才能活,帮君闻书过了这关,就真该是走的时候了。
  
  过了八月十五,又是一秋。要九月了,荸荠给我回了信,我喜滋滋的拆了信,却惊的站了起来。荸荠的胳膊断了!我仔细的看着,原来是州府衙门的马惊了,他躲避不及,慌忙中掉到沟里,左胳膊被压在下面,折了,十分疼。最要命的是九月二十乡试,这疼,却是难忍,他心绪沉沉,说这次是没希望了。
  
  真是突来的天灾。我想去看看他,再三思量,还是不去了。出府一次不容易,我要把我所有的努力用在最后的彻底出府上,现在能少耗一分就少耗一分。况且我去也帮不了什么,反倒扰乱他的心绪。就这么着吧,胳膊断了,人没事,大不了左胳膊残了,我也不嫌弃他——我反正也不在乎他能不能考上。真考不上,等我出去了,我和他一起干点什么不行?即便是吃糠咽菜,我乐意!
  
  风花雪月是爱情,相濡以沫也是爱情。卿卿我我是爱情,这种,遥遥相挂,也是爱情。荸荠,你坚持住,我不能去看你,可是,我挂记着你。你要相信,总有一天,我一定能从这门里出去,带着我的自由身。
  
  我算了算时间,再写一封信,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在考前寄到了,我就写一封考后寄到的吧,我想让他轻松点。我自己并不看重这考试,但对于他,还是要宽慰下的,因为他是重视的。
  
  我日复一日的生活着,君闻书也从原来的帐海中解放出来,除了去店里,便仍在家读书。林先生依旧是每隔十天来府里一次,谈话内容却有了改变,我知道,他也是君闻书的智囊之一。每次林先生来,我便自动躲出去。秘密知道的越多,死的便越快,我不想被圈在君府,所以,尽量少听、少说、少惹事。
  
这天,送走了林先生,君闻书唤我拿几卷《王摩诘文集》来读。王摩诘就是王维,王维的身世令人叹,但他的诗我也喜欢。今天,君闻书反反复复吟的却是一首思乡诗:“君自故乡来,应知故乡事。来日倚窗前,寒梅著花未”。反复吟诗,必有所托。而他的家就在此地,那他,又有何所托呢?君自故乡来,应知故乡事。来日倚窗前,寒梅著花未。唉,这诗,该是我吟的吧?不知荸荠怎么样了……
  
  我正想着,那边吟的声音住了下来,淡淡的男声说:“司杏,你在想什么?”我回过神来,“没,回少爷,我没想什么。”
  
  一小会儿的沉默,淡淡的男声又问:“你,看得起摩诘么?”
  
  我一愣,思索了一下才问道:“少爷说的,可是王右丞的出仕?”
  
  君闻书不置可否,我也不知该怎么回答。王维的诗和王维的人反差很大,他因诗中所常体现的意境而被称为诗佛,为人为事却颇令后人非议。就中国人一直提倡的气节来看,王维确乎不是一个君子。儒家所提倡的君子,应该是“学而优则仕”、“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从一而终,不仕伪朝”。王维先是为了官位,不坚持事理而曲折逢迎,安史之乱后,王维被俘,继而投降做了伪官,这个,确实有点不可原谅。
  
  我想一想便说:“摩诘先生若先未侍李唐而直接出仕安禄山尚有托辞,毕竟选择仕或不仕、以及仕谁亦是士子们的见解。然侍李唐皇帝在先,仕安禄山在后,倒确实失之投降失节了。”
  
  君闻书摸挲着他的小乌龟,低着头,并不看我,“也许,他有什么苦衷?”
  
  我摇一摇头,“有些苦衷要得,有些苦衷,再苦,也是要不得的。一要,便是千古骂名。”
  
  “那,李陵呢?”
  
  君闻书和我谈起史来了?李陵,又是一个历史上的悲剧人物,名将李广之孙,却受人挤兑,以致于被迫投向匈奴落得背叛母田、满门抄斩的叛将下场。君闻书提起他,我也语噎了。慢慢的,我说,“我敬佩他。”
  
  无论怎么说,李陵都是一个悲情的英雄,降过一次,不得已,因为李陵也是人,也有人的真实的情感的弱点。但既已经降了,就绝对不能再降第二次,哪怕再有理由、甚至,哪怕能为自己博来名声——这是李陵对自己的尊重。我理解他,谁恨自己都不如自己恨自己厉害,人生天地间,遇事可能要低头,但绝对不能侮辱自己。
  我心里也悲哀起来,什么样的命运是我们能选择的?我们的命运,有时,竟是别人选择和掌握的。
  
君闻书又叹了一声,却没有再说话。两个人,隔着门,各自望着窗外,发起呆来。
  
  虽入了秋,外面的树叶儿仍是浓绿,细雨落下来,树枝在雨丝中颤,偶尔,有黄叶子飘飘忽忽的随着风荡下来,倒显得十分的静。我正瞧着,却听君闻书低低的说:“你看,那片叶子落了。梧桐叶落而天下知秋,一切,便要开始了吧”。
  
  君闻书似有心事,我侧了头看着他,他却依然凝视着窗外:“若有一日,你觉得我不是人,也希望,你能像今日这般,说我。”
  
  青色的身影、不动的面庞,风从窗口进来,悄悄的乱了他几丝头发,君闻书身上有一种不可抑制的孤独正散发开来。他有心事!
  
  “少爷?”
  
  “人是不可选择的,如真能选择,我还是宁愿只读读书。”君闻书只手放在桌上,指上夹着笔,“你聪明,有些事,终究有一日,你会知道的。那便再说吧。”
  
  “少爷怎么说起这些来了?接布店不是很上手吗?还说这些?”
  
  君闻书抬头笑笑,并没有说话。书房里,一片寂静,他和我。外面,细雨裹了风,树枝在轻轻的摇。静,连结成一片。
  
  “少爷,”侍槐突然湿漉漉的从外面进来,“杨府来人说,听荷怕是……不行了,想让司杏过去说说话。”
  
  我惊了起来,听荷不行了?怎么可能?君闻书坐着不动,面上却变了颜色,一脸的狐疑。
  
  我心里也在转,是不是杨骋风的花招?听荷一向没听说有什么病,怎么不行了?
  
  君闻书头歪向我,我便说:“侍槐,这事,到底是真是假?”
  
  侍槐摇摇头,“我也不知,来人就在外面,少爷,要不,唤进来问问?”
  
  君闻书瞧了我一眼,点了点头。侍槐出去,不大会儿,便领了个人进来。
  
  “见过君少爷!”来人行了个跪礼,我一瞧,还是上次那小厮。
  
  “起来吧。你说听荷要……怎么了?”
  
  “回君少爷,上头的说,听荷姑娘产后身子不好,怕是保不住了,想见见司杏姑娘。上头还说,如果司杏姑娘还有情分,就过去看一下。”
  
  我的头嗡了一下,产后身子不好?那个磨和乐,原来是听荷说,她有孕了?她才多大?听荷、引兰和我其实都是同年,生日有大小,我是春天生的,引兰是秋天生的,听荷是冬月生的,十五岁的听荷,当妈妈了?身子不好,要保不住了?
  
  我晃了两下,二娘终究没死在我眼前,现在,要死在我眼前的,是听荷。
  
君闻书看着我,并不言语,只对来的小厮说,“有劳你,烦你跟了侍槐去厢房候着,去或不去,一会儿给你信儿。”
  
  “少爷?”
  
  “你想去?”
  
  “少爷,那是听荷,是咱府里出去的听荷。”
  
  “会是真的么?”
  
  我也怀疑,杨骋风的诡计多,也许竟是假的?不过,他这么做,理由是什么?我再一想,“少爷,不会,别说我就是一个丫环,没什么可值得留的。即便真是留,我也不留。”君闻书在担心我?还是在担心他上次说的非君家即杨家的东西?杨骋风真的是在耍花招吗?那上次为什么要送我回来?直接掳走不更便当?——再说,我从来不觉得我有什么好,值得杨骋风费这多神。
  
  好半天,君闻书说,“听荷当时也算陷了你,你却不恨她?”
  
  原来他都知道!我一摇头,“少爷,府里的事,我们就不必说了。听荷有听荷的难处,不要太苛求她。她也是个可怜人,真要死了……”我有点哽咽。
  
  “那便去吧。”
  
  我冒了雨钻了出去,只收拾了一两件衣服,便又钻了回来,君闻书还是那样坐着,没有变过姿势。
  
  “少爷,我要走了。”我顿了顿,“不过,少爷,我能去得了,我便能回得来。”我豁出去了,杨家不抵君家,绝对呆不了。听荷这一面,我一定要见。
  
  “你带个人。”他想了一下,“栽桐好么?”
  
  栽桐虽小,却很机灵。小,有时反倒能麻痹人,我也愿带他。君闻书唤进了栽桐,嘱咐了几句,秋天泠泠的细雨中,我和栽桐,登上了车。
  
到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