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育 | 和儿子关于死亡的对话



在我们意识到以前,我们的孩子就已经开始接触死亡:死去的小鸟小虫,看的电视听的故事,我们的日常对话中,死亡作为生命的基本方面,我们每个人都必须要面对,不管是生在什么年代哪个国家。现代研究者甚至总结出了时刻表,不同年龄段的儿童通常对死有什么认识怎样的困惑。然而在我们小的时候,这个问题整个是被家长们忽略的。算一下,我们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出生的这一批人,应该是中国自女娲娘娘以来,第一代有意识注重孩子心理健康的父母。要让孩子过得比我们更好,要允许和孩子有关于死亡的对话。面对死亡的困惑,对话也许是你能给孩子理解生命提供的唯一帮助。

张一得(笔名),两个孩子的爸,现居美国。
“哎爸爸,死是什么?”
儿子这么问的时候我们爷俩正忙的不可开交,我忙着一手拿花洒一手逮住他上搓下洗,他忙着见缝插针往浴室墙上沾水贴小玩具。
“死啊,人老了就会死喽!”
孩子一天天长大,有些问题早晚会被问到,作为他爹我一直有这个觉悟,但真被问到了,还是一愣。第一反应就是先糊弄过去。

要怎样跟一个五岁的小屁孩解释什么叫死?
这之前我们从来没在他面前主动提到过死,但想一想,“死”其实是日常生活的基本话题:“那个什么事故,死了多少多少人”、“听说没有,那个谁死了”、“这次流行病死亡率很高”、“我快要饿死了”……不需要特别提他已经听在耳朵里,到时候就问出来了,让大人不知所措。
我们这代人的父母就没这个烦恼。想象我五岁的时候问爸妈死是什么,最可能得到的回答是:“死一边去!”。不碍吃喝,和学习无关的问题,那都不叫问题。何况这么“作”的问题,我们小的时候根本问不出口。所以死的阴影当真降临时,我们小孩只有独自承受。大概是上三年级的时候,我有阵子突然意识到自己有一天会死,然后什么都没有了,而这个结局是必然的!那个恐惧与绝望在心底噬咬的滋味,到现在快奔四了还记得。那段时间每天还是吃饭睡觉上学放学,但满脑子都是这个事。谁也没有跟说,常常自己一身冷汗。“什么都没有了”,这个唯物主义论断深藏在红旗下的蛋里面。
“那是不是死了就要埋起来了,埋在土里?”
“是这样子的。”
“哦”
儿子澡洗完,这个关于死的对话暂时结束了。过不几天他跑去问爷爷,“爷爷你什么时候死?”爷爷说,额,应该还要一些年吧。“爷爷等你死了我会挖个坑把你埋起来!”爷爷哈哈大笑,“还是我孙子想的周到!”

快要到五岁的时候,儿子突然开始对死着迷。“那他死了没有?”别管跟他提谁,这都是必问的问题。这个谁可能是某历史人物,我们生活中的某个人,或者他正在看的节目的演员正在听的歌的演唱者。儿子逮到一个问一个,连不到两岁的妹妹都学会了,“他喜了没有?”
有一次他当着客人的面问人家家某人“死了没有”,我们教他不可以这样问。
“为什么?”
“因为别人不喜欢听。”
“为什么不喜欢听?”
“大家都害怕死,所以就不愿意听到。不可以这样直接问,这叫禁忌。”
“哦”儿子似懂非懂。
一开始的时候儿子相信每个人都会活到一百岁。他幼儿园小朋友家的狗死了,回到家当大事件告诉我们,某某的狗死了,十二岁!我说哦十二岁也差不多要死了。儿子听了大吃一惊,“十二岁就要死了?!”跟他解释不同的物种寿命不一样,对狗狗来说,十二岁就相当于我们的老爷爷老奶奶了。“那我们人呢?多少岁?是一百岁吗?”望着他的小脸,我点点头,“对,是一百岁。”
死亡的知识积累,我们人会活到一百岁。
之后有一天,在接他放学回家的路上,收音机里听到Amy Winehouse的歌,儿子例行调查:“她死了没有?”我说死了。这次儿子多问了一句,“几岁死的?”我说二十七岁。“啊?怎么不是一百岁?!”我说她生病了,没治好。“那她死在医院的吗?”我说对。其实Amy一个人死在卧室里,十二个小时后才被发现,死前一边酗酒一边看她自己的演出视频。
“为什么死在医院里,她不想回家了吗?”
“因为生病了嘛,其实我们大部分人都死在医院里?”
“为什么?”
“因为生病了嘛。”
人会活一百岁,有的人生病了治不好,活不到一百岁,死在医院里。
再后面的一天,也是接他回家,平常走的一个路口被封起来了,车祸现场。我们远远绕过去,回到家才知道是一位三十二岁的摩托警被车撞死。大家谈论这个事,儿子在一旁听着,大声跟着问:“他怎么死的?他怎么死的?”这之后的几天他反复问这个事。
人会老死,会病死,还会遭遇事故横死。

我小时候对死比儿子熟悉。八十年代初没有手撕鬼子抗战神剧,但是也没有别的剧,看来看去就是那几部革命老电影。里边的小鬼子伪军一片一片的死,地主恶霸猥猥琐琐的死,八路军战士昂首挺胸的死。小男孩们挥舞着纸叠的或木头刻的王八盒子扮八路军日本鬼子互相打死。我看过的第一部不是人打死人的节目,是日本动画片《骑鹅旅行记》。具体内容已经差不多忘干净了,但那种奇异的轻松愉悦,至今还记得。
和现在的孩子不同,我们那时候几乎都是放养的。上学放学自己走,课余时间小孩伙着自己玩,没有家长在旁边。世界向我们敞开,没有人操心小孩什么该看什么不该看,所以我们一一都看在眼里。解放大卡车上五花大绑的人,背后插块木牌,打着红叉,有的面无表情有的哆嗦成一团。我们挤在人堆里昂着头,大喇叭里响亮的人声从天而降。这些人马上就要被枪毙啦,我们小孩都知道。跪在地上,脑后一颗子弹打进来,身子往前一扑摔倒。“吃花生米”,我们小孩都知道。记忆里另一个画面是泥地上粉笔画的两个圈,一个圈里是暗淡的红,几乎跟土一个颜色,另一个里面有一些灰白的点。圈画在铁轨的旁边,红的是血灰白的点是脑浆,大孩子带着我们来看火车撞死人。那段铁轨我们时常在上面玩,那之后也还是在上玩。粉笔画的圈连同里面的暗红灰白很快就消失在泥土里,记忆却在心里生了根。
这些经历儿子都不会有,我们小心的隔绝这个小孩和死亡的景象。而关于死亡的对话还在继续。
“爸爸,我们人为什么要死?”
“人老了自然就死喽,就跟东西用久了会坏一样的嘛。”他的玩具坏过,家里的东西也坏过。
“为什么?”
“所有的东西都会坏,所有的人、小动物、植物都会死,这就是自然规律。”
“什么是自然规律?”
“就是本来就这样子的,我们人生下来,然后就会死,本来就这样的。所以人才要有小孩,这样大人死了还有小孩长大成大人,一代一代人。”
“什么是一代一代人?”
关于死亡的对话陆陆续续一直继续,终于有一天,他问我:“爸爸,死是什么样子的?”
死是什么样子的?
我十一岁的夏天,舅舅的儿子我的表弟,因病夭折了。我跟表弟很亲,那是个又聪明又懂事的孩子,我们所有的人都爱他。他病了两三年,被舅舅、舅妈带着到不同的城市住院。我知道死讯的那天他们刚从外地医院回到老家,带着表弟的骨灰盒,第二天就要下葬。那天白天家里很多人,到晚上人都散了。幼儿夭折不会安排灵堂守夜。我走进堂屋,屋里很黑只有外面的灯光照进来,然后就一下看清了那个骨灰盒,摆在桌子中央,浑身的汗毛全树起来!那不是我的表弟,绝对不是!
在那之前我对棺材并不陌生,农村家里有老人的都会早早把棺材打好,就摆在屋里。盛死尸的器具,我们方言里却把它叫“活”。活不会闲放着占地方,一般都用来装粮食。听起来很可怖,但其实是农村生活的日常景象,我们小孩见熟了都不怕。而那天晚上那个四方方的小盒子,却向我展现了死亡的恐怖面目。

死是什么样子的?死是异于我们已知的一切,是阳光明媚的反面也是阴雨雾霭的反面,是暗黑混沌和消解。
我转身逃出去。舅妈和家里的几个女人正在院子里说话,没人看到我惊吓的样子。她们正在说村里的一个神婆,舅妈转述神婆的话,“她看见了,就站在观音菩萨跟前,另一边是小龙女。”表弟是观音菩萨跟前的童子,前世有宿缘托生到舅舅家报恩,现在恩报完了又回到观音菩萨身边,这是神婆告诉舅妈的。儿子的骨灰摆在身后的黑暗里,第二天要埋进土里,舅妈的声音却安详又从容,脸上甚至带着微笑。我那个时候是“好学生”,对这种封建迷信向来嗤之以鼻,但那一刻对那个没见过的神婆,以及舅妈脸上温暖的笑意,充满了敬意和感激。后来舅妈又养育了两个儿子,现在正在带儿子的儿子,她的孙。
“爸爸,死是什么样子的?”
跟儿子关于死亡的对话,其实我一直都不知道到底该说什么。只有这一次,我看着他的眼睛,告诉他:
“有的人认为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看不见听不到什么都不知道了。还有的人认为人死了之后就到了另外一个地方,在那个地方继续生活。到底怎么样的,没有人知道。”
儿子问:“为什么没有人知道?”
“因为死掉的人都没有回来告诉我们,死是什么样的。”
这段话我希望儿子能记住。死亡的秘密就像颗洋葱,一层层剥到最后,还是辛辣。对死的探索,注定是儿子一个人的孤独旅程。六岁的时候我看着奶奶下葬,过几年是爷爷,之后是表弟。十七岁探望弥留之际的同龄好友,二十五岁和兄弟一起守候他父亲咽下最后一口气,二十八岁时在美国从噩梦里惊醒,然后接到外公逝世的消息,我没能见他老人家最后一面。死亡的伤痛一次又一次,这就是我们每个人必须走过的旅程。直到现在,儿子关于死亡的经验还只是跟大人清汤寡水的对话,对此我充满感激!以后的日子,不知道儿子什么时候什么地点会见证到谁的死亡,不知道他会怎样的伤心哭泣。他也会明白死亡不仅是自然的进程,有时候还是贫穷、战争和罪恶。希望他能记住曾经跟爸爸关于死亡的对话,也许能帮到他一点点。死亡或许是最后温暖的家,谁知道呢?
“爸爸,小孩是不会死的吧?”
“对!小孩不会死!”
“为什么?”
“因为小孩生命力旺盛嘛,小孩是最厉害的,小孩都不会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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