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老人一起养育孩子,也许在慢慢磨合中,也能找到相处之道。老人能在“孝敬”之外,接受儿女的“界限”和“原则”,很难能可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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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今年6岁
还在妈妈肚子里的时候,她经常揣着我去买菜,有时徒步爬上17层楼。每天几乎固定时间,爸爸的脚步声像闹钟一样固定响起。然后是敲门声,妈妈开门,他们俩开始一起做饭。他们是我最初认识的人,后来我知道这叫“家庭”。
初到这个世界里来的头几天,我见到了之前从未谋面的奶奶。妈妈躺在床上,奶奶不分昼夜地护理我,我只要一哭,她就把我抱起来哄我,给我喂水。我想喝奶,但在妈妈那里使劲吮吸也喝不饱。我性子很急,时常哇哇大哭。奶奶就会立即呼唤我的名字,给我喂牛奶,妈妈就在一边擦眼泪。有一次,她们为此争吵得很厉害。两岁多前的事不太记得清楚,但我对爸爸妈妈和爷爷奶奶之间的关系,还是有模糊的记忆。大概我8个月时,爸爸妈妈决定让我独自睡小床。我不情愿,哭得昏天黑地,爷爷在卧室外使劲儿敲门,厉声批评爸爸妈妈让我哭得太久太凶。我胜利了,暂时睡回大床。后来他们四个大人商量的结果,是把我的小床放在两个卧室中间的过道上,这样也方便奶奶晚上起来照顾,虽然妈妈很不喜欢这个安排。
哭是小朋友的武器,更是有爷爷奶奶的小朋友的武器。我哭得久,爷爷奶奶就会站在妈妈的房门口。妈妈会有点不适,所以她尽量不希望我哭。我开始渐渐明白,爷爷奶奶是爸爸妈妈的“长辈”。渐渐地,妈妈不再买菜,也不再和爸爸一起做饭。奶奶是我们家的厨师,她一坐到桌子上,就会说:“这个是小宝爱吃的”,然后给我夹菜。我感受得到奶奶对我的爱,我去找她时,她总是特别开心。有一次,妈妈带我出门几天,回来时我有些流鼻涕。奶奶万分焦急,妈妈觉得不必大惊小怪,后来她们因为吃药的事争吵得很厉害。我不愿意看她们吵架,也不想表明立场。直觉告诉我,奶奶对我的爱是温柔和无微不至的,虽然妈妈有时会说,她才是“陪伴我一直到成年的人”。
我快两岁的时候,爷爷奶奶回老家了。我想,可能因为妈妈很希望他们离开。家里来了一位阿姨,又换了好几位阿姨,然后外公外婆来了一段时间。在我上幼儿园的时候,爷爷奶奶又回来了。我有了小伙伴和老师,对世界充满好奇。我喜欢爸爸妈妈陪我玩,听他们给我讲故事,教我折纸搭积木画画,带我四处游历。爸爸妈妈出差的时候,我会觉得我的生活中缺失了什么,会很想念他们。我开始知道,他们是我生活中最重要的人。爷爷奶奶仍然对我的饮食起居无微不至,但我的世界变大了。
不过,随着我长大,妈妈渐渐不再像我小时候那样,总是抱着我,陪我玩耍,逗我开心,和我一起开怀大笑了。她过去从未真正生过我气,就算批评我,也很快就笑了起来。但我越长大,她就越来越严肃,比如每晚定时要我练琴。她对我的规范越来越多,她最近时常念叨“行为的界限”这种说教乏味的词,也异常严厉地批评我翻进别人家花园或向别人扔石头的行为。我希望像小时候那样在她的脸上找到一点笑意,却丝毫没有。爸爸妈妈下班回来得晚的时候,常是爷爷接我下校车;妈妈工作到很晚,有时早晨是奶奶送我上校车。爷爷奶奶对我,总是有用不完的耐心。无论我怎么多话,多么好动,如何爱玩,他们总是慈爱地陪我。晚饭后,妈妈爸爸有时还会工作一阵子,就是爷爷陪我打球、下棋、折纸,他还亲手给我做了一把木手枪,给我买奥特曼的贴画。用妈妈的话说,奶奶爷爷还是过于“纠缠”于细节:每天按天气变化给我穿脱好几次背心,周末要端好几次切好的水果到我面前,每天要反反复复叮嘱我很多次喝水……不过,妈妈出差回来,还是会给爷爷奶奶带些礼物,他们的争执越来越少。
有一次,我听妈妈跟爸爸回忆起她的外公。她说:“那个时候,外公做饭,我就在灶台边守着。他就切一片煮好的白肉给我,好香啊。后来爸妈有了自己的房子,我们一家三口搬出去住。每次去看外公,他都说我瘦,虽然我在不断长胖。上高中的时候,他摔了一跤。再去看他时,他总是握着我的手说,‘有空多回来看看吧。我对自己剩下的日子清楚得很’。外公去世后,我经常还会在梦里梦见他,站在灶台边,像有话对我说”。妈妈说着就会掉眼泪,每次她都这样。我放下手里的乐高积木,侧起耳朵听她讲。也许等我长大了,也会这样回忆爷爷奶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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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妈的陈述
早晨7点,闹钟准时叫醒。爱人把儿子在睡梦中装好衣服抱到客厅,厨房的奶奶已凑到面前问,“晚上睡着怎样”,“踢被子没有”,“我好像半夜听到他咳嗽的声音了”,还有天气如何、应该怎么穿等等。老人的关心伴随着一天的开始就源源不断。听到楼下的喊“校车来了”,爱人抱着孩子下楼,下到大堂还不能出门;校车先要接小区的其他几个小朋友,必须要等爷爷第二次喊“校车到门口楼了”,他才能抱孩子出门上校车。如果提前出来,他的父亲就会抱怨让小孩在外久了,容易感冒。这其实已是经过近6年的磨合,加上这两年老人们少操心很多、注意力逐渐从养育孩子转移出来的状态了。
就在昨天晚上,我临时决定下楼去看孩子如何洗漱。最近工作比较忙,我陪他拉完琴,就由他爸爸负责洗漱。走到洗手间外,刚好看到奶奶从洗脚盆边站起身走出来,拧好的洗脸手帕刚放回盆里,水面还漾着些小气泡。我明白,奶奶大概听到了我的脚步声。“让他自己来洗吧,已经快六岁了”,我说。然后我指挥儿子用帕子擦完脚,拧洗脸帕,擦脸,清洗,倒水。奶奶也接受了这个结果,在外面对孙子说:“以后要自己洗哦!”
刚有孩子的头两年,家庭生活很迷惘,全是紧张感。没有孩子以前,公公婆婆有时来北京长住,彼此没说过一句红脸话。自孩子诞生的那一天,这种关系突然发生了剧变,令我措手不及。两位老人带着高度的责任感和热情投入到他们退休后最重要的“事业”中来。对一个新生儿来讲,他最初的需求其实很基本。两位老人和还没有什么带孩子经验的我,将所有注意力都投注在小婴儿的吃喝拉撒衣行睡上,过去并行不悖的空间,突然在很琐碎的极小空间里高度相交和重合,摩擦不断。公公婆婆作为长辈,希望我遵从他们的育儿经验,但我和很多现代女性一样,自我和独立意识比较强。犹记第一次矛盾爆发,是因我奶水不足。婆婆每天炖两三大锅汤——鸡汤、猪蹄汤、鱼汤,希望我多吃多喝。我实在吃不了那么多,给孩子喂奶时他又总哭,婆婆忍不住着急发火。而我第一次感到,自己身体的“主权”受到了“干涉”。有一次深夜醒来,听婆婆在梦中还在模模糊糊地说,“多的话,给我孙子喝几口吧!”我理解老人的爱心,但爱的僭越有时也会令人不是滋味。
矛盾接踵而至,在生活细节的各个小缝隙里爆发,我从没感到自己的生活这么糟糕过。“孝道”的文化伦理,让我们很少有和老人“订约”的勇气,最初还是愿意尊重他们、哄着他们,直到这种感性的关系再也维系不下去——孩子诞生那一刻,我们开始转换角色,担负起子女成长的责任,无论是成长和独立的渴望,还是对自己家庭的意识,都变得更为强烈;这种渴望,却和公公婆婆作为“长辈”对生活的介入,在一个极有限的空间里无时无刻地发生碰撞。公公婆婆认为,我们不仅缺乏经验,而且要专注于工作,在孩子的生活料理上,无论如何也不会有他们做得那么尽善尽美,而我宁愿不完美,也不愿意放弃以母亲为主导陪伴孩子一起成长的过程。在最沮丧的那段时间里,我决定请保姆。公公很生气,觉得这是对孩子不负责任的解决办法,是我自我中心的体现。好在爱人支持我的决定,虽然他很为难,也并不情愿。那是我最困难的一个决定。
请阿姨其实并不容易。一方面,孩子的安全问题总是一种隐忧,另一方面,北京的家政市场很繁荣,阿姨总是看到不断升值的可能性,流动性也就很大。那段时间我很累,承担起很多家务,但我觉得这不是坏事,爱人也分担起很多照顾孩子的角色。等孩子快上幼儿园时,因为我们换房子,公公婆婆又再回来帮忙。因为孩子的世界变大,在家时间变少,自理能力增强,教育问题也提上了日程,我们的关系渐渐变轻松了。可能因为我的某种坚持,也因为爱人的支持,我们和老人之间有了比较明确的分工,他们更多负责孩子的后勤工作,而教育问题全部交由父母。公公婆婆虽然也很固执,但在这点上也慢慢变得开明,明白自己教育理念的局限性,从不插手孩子的教育,也不再总把我们当孩子对待。他们仍然有充裕的时间和精力在孩子的生活细节上精益求精,但操心主要是吃饱穿暖和起居规律,范围有限。我对他们很感激,尤其是工作忙起来的时候,更能明显感受到他们的支持。我们可能也慢慢在磨合中,找到了相处之道,他们能在“孝敬”之外,接受儿女的“界限”和“原则”,也是难能可贵。
一项在全国范围内调查“隔代教育”的结果显示,中国近一半孩子是跟着爷爷奶奶、外公外婆长大的。在上海、广州、北京这样的大都会,0~6岁的孩子中有50至70%属于隔代教育,而且孩子的年龄越小,与祖父母生活在一起的比例越高。对我们很多人来说,与孩子的祖父母同在一个屋檐下生活,大概都是不可避免的选择。心情最低落的那段时间,一位也人到中年的好朋友告诉我,他小时候很多最快乐的时光都是和爷爷奶奶在一起度过的。他回忆:“我妈妈和我爷爷的关系一直都很紧张,但我的童年还是很快乐的,兜里有掏不完的好吃的”。想起自己的童年,又何尝不是呢?外公外婆也曾为我和母亲激烈地争执,但外公外婆对我是那么慈爱,和他们在一起的记忆全都是温暖的爱意。
在孩子出生的头两年里,两位老人几乎放弃了自己所有的兴趣爱好,埋首孩子的抚育。我曾很希望,公公能继续每天打乒乓球,婆婆能保持每天去遛弯、和邻居聊天和跳广场舞的生活习惯。但我们可能都因“人生中的第一次”而过度紧张。现在放松下来,他们不仅恢复了生活的兴趣爱好,还经常刷微信获取信息、学习教育理念和与外界沟通。作为儿女,还是很感谢科技所改变的生活。
(图片来自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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