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袤的土地上,还有那么多乡音我们没有听过,那么多眼神我们没有触碰过,那么多植物的清香我们没有闻过,那么多淳朴的幸福和低沉的痛苦,我们没有体会过。带着孩子“乡村游”,建立与泥土、农人的沟通和共情能力,尝试在探索一个陌生世界时建立自己的观察坐标。这样的“乡村游”,同样开阔眼界,对城市人的焦虑也是一种温暖治愈。
初冬的地扪村仍是绿意浓重
午后,有些猝不及防地,久违的阳光照进山坳里的村庄,仿佛有只大手瞬间拧开了天空中的照明灯。原本被阴雨和寒冷缠绕着的村庄黑白山水画,立刻感染上黄色的温暖色调。我想出村,可一时找不到刚好要出发的车。村支书手提一只买来的鸡,指着一旁正在卖鸡和鸭的车,让我搭个顺风车。
于是刚刚过去的这个周六,我怀抱着手提箱,挤进了前边有两排座位的小皮卡车。这是另外一个镇子上的一家四口人,年轻的儿子开车,老爸和老妈带着两岁的小孙女,陪他走街串巷卖鸡鸭。这原本有些艰苦的条件,因为一家老少的存在,反而充满了一种家庭闲游般的踏实感。小皮卡车在山路上兜转,树木散发着淡淡的清香。随着车子不断绕着弯儿爬山,山脚下的村庄在视线里渐远,炊烟、梯田、木屋、小水流、鼓楼花桥,一点点缩小着尺寸。小车如果配上一段印巴风味的音乐,这趟穿越山林的旅程,一定颇有喜感。
河道上的风雨桥,是古老的侗族特色建筑
即使在交通极为便利的今天,我从北京到达贵州黎平县茅贡乡这个叫地扪的村子,仿佛乘了一个时光穿梭机。地理位置上的两千多公里,在时光上却似乎隔了二三十年。到达地扪侗寨,需要从北京飞到长沙或贵阳转机,再坐高铁或大巴,在黎平长途汽车站坐车到达茅贡乡,然后搭乘顺风车进出村庄。
想着这次出差之前,5岁的女儿抱着我的腿,说要一起“旅行”。她把所有出门都当作旅行,只要能去外边看不同的世界,她总是充满期待。孩子的眼里有一种天然的平等精神,我觉得她们自带人类学家视角:未知的世界总是新奇的、值得探索的,并没有多少世俗世界里的贫富之分。后出现的文化不一定更先进,经济上的不发达并不意味着全面落后。孩子头脑里的既定概念少,或许使得她们对陌生世界有着比成人更丰富的感受力。
我知道没法带她,下乡采访对我来说,往往是一个曲折未知的、体力脑力并用的事儿。但是随着孩子长大,我越来越把每次下乡当作一次私家游的提前考察,琢磨着什么时候带孩子专门再来一趟。
地扪生态博物馆,这里成为古老村庄的一个对外连接平台
这两年我所看到的农村,不尽是大众话语里“空心村”“留守儿童”的代名词。中国华北平原的农村、东南沿海地区的农村、江汉平原的农村、西南地区的农村,有着太多的差别。有的农村靠矿产资源迅速致富又瞬间衰败,有的因为地理位置而被纳入城市,有的随着某项加工产业而吸引家乡人回流。而另外一些没有工业优势的村庄,曾在前二三十年的发展中被排除在外。但当今天城市人开始寻求干净的空气、原生态的自然环境、古旧的人心时,这些几乎没有工业沾染的村子,正开始重新焕发光彩。
我这次所探访的贵州地扪侗寨,就是这样一个没有发展过工业的村庄。地理位置的偏僻在今天看来反而成了一种庇护,当地的木结构房屋、空地里架起来储存粮食的禾仓、河道上漂亮的风雨桥、作为公共空间的鼓楼和戏台,大多数保存完好。十来年前,一个香港咨询机构与当地政府一起,在地扪建立了生态博物馆,来研究和记录这里的变化。美国国家地理杂志的记者几年前拜访过地扪,用大量篇幅来描写和拍摄这个“时光边缘的村落”。
地扪所在的茅贡乡,将废弃的国营粮仓,改造为粮仓艺术中心
而对我这样一个探访者来说,面对一个我并不熟悉的村庄,如何了解它、谈论它、讲述它,永远都是一个挑战。这种未知犹如研究一个课题,面对一个具体而微的村庄小社会,如何让人们乐于与我交谈?与哪些人聊天会有收获?我怎样从他们的处境和情感出发,来理解即将到来的变化?这些我们从未谋面的农人,他们与我们的生活有着怎样的牵连?我们通过对于对方的了解,将怎样更好地认知自我?
对村庄进行探索,实际上是对一个人能力的综合考察和磨练。这种锻炼,一点儿不比让孩子钻研某个具体的学科简单。我们去探索一种未知,需要建立与陌生人沟通的能力,需要感知他人处境的理解力,需要在广泛搜寻资料之后,自己在头脑里建立坐标和纬度,从而尽可能接近真实地获取结论。
每当我听到“世界公民”这样宏大的词汇,总是忍不住想,一个世界公民可不只是操着流利的美语去谈论社会中标准化的议题,一个世界公民应该不管被撒进怎样的土壤里,他都可以尽力汲取到养分,先试图融入周围的环境,再慢慢显示出自我的独特。而探索村庄,是对这种能力很好的练习。
地扪侗寨保留了很多公共空间,天一冷,老人们就在这里围坐烤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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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练习能让你和孩子学习到:
1
怎样与人说话。
我们不是碰到每个人都有话说,当你试图了解一个人而不知道怎样打开对方时,可以从对方熟悉的生活中去寻找话题。而对于刚开始接触的人,最好从很小的话题聊起,找寻“小切口”入手。
比如,看到村子里正在加工几根大木头的人,我可能会问,“您这是给自己家建房子啊?”谈话自然而然开始,我因此而了解到,这样的传统村落,政府对于农民建新房是有要求的,第二层的水泥房外观上必须包上木头,第三层房子必须是全木结构,从而尽力保持古村落外观上的一致性。
看到稻田里正在劳作的人,我可能会问,“现在秋收早就结束了,您这是忙什么呢?”这样的谈话,会让我了解到,当地农民在稻田里如何养鱼,怎样调整稻田种植和养鱼的关系,秋天收完的鱼如何做成腌鱼,这可是当地一道名菜。
随着谈话渐丰,我遇到下一个当地人的话题就更加丰富。这些原本我们认为寡言内向的人,一旦深入到他们熟悉的领域,我们时常会惊诧于他们世界里的丰盛。他们通过鸟啼花开、植物盛衰而谨守阴阳、顺应四时,我们对他们的敬重每多一分,自己内心的不安或焦虑就退却一分。能挖掘到每一个陌生人头脑里的宝藏,此功力可是终生受用。
寨子里五百多户人家基本都是亲戚朋友,一旦遇到婚丧嫁娶,就开设流水席
2
怎样从聊天里挖掘更深的话题,从而意识到这些谈话的意义。
当我们突然进入一个陌生的地方,旅行也好,我这样有着工作性质的采访也罢,真要为了解这个地方建立方法论时,往往会陷入迷茫。前面那些看似随意的聊天,怎样找到它们所指向的价值,也是对人的考验。
我前面提到与加工木头人的谈话,指向了对古村落外观的保护问题。如果要把这个话题深入,还可以继续顺着这个线索来寻找其他人交谈:村委会的干部、村里做古建的人、那些因为想建整栋水泥房而失败的人等等。
我与稻田劳作的人交谈,获得的信息也有指向。这里每年只种一季水稻,贵州山多平地少,因此每家农田少,有些人家要走五六公里山路,才能到达自家的梯田。为什么大家不种植一些经济作物来提高收入呢?山上全是杉树,有人试过种植果树吗?他们为了改善自己的经济条件,做过哪些努力,又得到什么样的结果?他们想脱贫,接下来还可能做什么尝试呢?他们只能依靠土地来解决贫穷问题吗?
当有了与当地人广泛的聊天基础,我们再提出的问题,就有了具体的指向。这每一个指向,都会把我们推向一个更深的层面去探索。
在粮仓艺术中心里,村民们看到自己日常劳作、祭祀的场景被展览,常常觉得惊喜
3
寻找村庄里的关键人物。
了解关键人物,永远是理解一个地方的重要方法。对于村庄来说,关键人物有不同层面。
比如行政层面,可以找村支书、村长、治保主任、村会计聊聊。这些不同的分工,刚好代表了我们了解一个社会综合体的几个方面。除了找现任村干部,问问村里还有哪些资格很老的前干部,他们能向外人提供更为丰富的村庄知识与观察视角。
在乡俗层面,村庄里德高望重的人、挑战过权威的人都能帮你理解,这里主流的价值观是什么,边缘的价值观是什么,它们分别由怎样的人群(年龄上、经济收入上、个人经历上)来把持。这次我到地扪侗寨,发现这里还保留着传统的“寨老”角色,他们在维护乡俗民约、村庄信仰方面发挥着明显作用。我们还可以通过进一步的探索,来了解寨老的角色变化,他们在现代化进入后的今天,作用有没有不断在削弱,具体是怎样发生的?
与我同行的摄影记者张雷,也有着多年行走乡村的经验。他搜资料了解到,地扪的村民有时候还会做一些法事,于是我们一起找到村里80岁的老法师,从他的视角来了解乡村信仰的故事。
张雷还在村里处处可见的储藏粮食的禾仓下面,发现了不少棺材。我们再一打听,原来这里的人有着“30为木,60为棺”的传统。人到了30岁,去自家山林里选一颗树木,待到60岁时,树木长得足够粗了,砍下来做成棺材。棺材在吉日里做成,棺材的主人要请亲友来吃饭,庆祝他死后的房子做好了。村里人与死亡如此亲近,让人既惊诧又感慨。禾仓与棺材在一起的景象,颇有寓意,上面是生之所依,下面是死之所归。
乡村里的关键人物也包括致富能人。这些先富裕起来的人,往往有着不同于普通乡民的见识,但同时又与当地有着血脉里的紧密联系。他们是村里人与外人互相观望、理解的一座桥梁。
每个周六早上,地扪的孩子们到博物馆学唱侗歌
4
打开自己的感官系统,充分感受一个地方的自然环境与风土人情。在感受中小心翼翼保护自己的好奇心,这些好奇和疑问可能最终也找不到答案,但它是使我们始终保持热忱的秘诀所在。
下乡时,走在田间地头,或是漫步于山野树林,是一次次看似沉默的自然对谈。有些地方我们会失望于土地的贫瘠、环境的荒芜;有些村落我们沉浸于绿色袭人、自然磅礴;有时候我们惊叹于人的渺小,有时候我们感慨于我们这个族类改造自然的伟大。带着这样的感受,再来理解生存在这里的人们,又给了我们多一重的探索纬度。
5
不挑剔生活条件。
现代人的生活条件越来越舒适,但有时候这种对于舒适的过分依赖,又变成了束缚我们的硬壳。我们孩子这一代,从出生之始,就把舒适视为当然,这是我们前面好多代人不曾有过的体验。我们被各种人造物品包围,但是不要被它们所限定,从而失去了探索的渴望。
对于泥土与农人的亲近,会带着我们慢慢感受自然与人的互动。农民按照四季更替调整自己的作息,越是古老偏僻的地方,越能感受到自然世界的威力。这种敬畏心,对于一个人保持内心的谦卑,我认为十分重要。
* * *
我上面提到的这几点,是“入门级”调查的一点基本技艺。真正了解乡村,单纯的技艺远远不够。在方法背后,它更依赖于我们尊重乡村、尊重泥土、尊重农人的真诚情感。
对于孩子来说,如果在成长的岁月里能够常去农村走走看看,知晓我们吃到的粮食从何而来,我们做家具的木头多少年才能长成,我们身边建筑工地的农民工有着怎样的家乡,我们家庭里的农村保姆在家怎样当妈妈,或许是一种比书本更加宝贵的生活体验。我们越是懂得尊重每一种差别,就越能体察每一份不易,内心向上充盈生长,情感向下寻找依傍。
带着孩子多来几趟乡村游吧,泥土与农人将教会我们的,超过你的想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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