盼望着,盼望着,新年快到了,北风老师就要来了。
北风老师是宁波人,在日本的一所大学里教语言。我盼着和北风老师的见面,因为我要带上行歌和她一起喝下午茶。
和北风老师其实老早就在网上认识了,但还从来没见过面。如果不是那天机缘巧合,大家恰好聊到身高,我也不会知道,原来北风老师长得一点也不高。啊,不是不高,是非常娇小,一米四十几的个头,在江南地区也算“小女人”了。不高也不大的北风老师很能干,她专门研究各地方言,有学问得很。但即便如此,还不足以让我非常非常想见她。我之所以那么盼望见到她,因为她一点也不在意自己的小,她烫头发穿高跟鞋穿裙子,带着她五岁的儿子,在东京的街头嘀咯嘀咯地走着路,非常自信,非常快乐。
我迫不及待要把这么快乐的北风老师介绍给行歌认识。
刚见到行歌的时候,她安静地坐在三年级的教室里。班级里有成绩好得让我吃惊的学霸,也有老是赖作业的捣蛋鬼,行歌不是学霸,也不是捣蛋鬼,她老老实实,朴朴素素,也默默无闻。每个班级里都有这样的孩子,他们才是沉默的大多数,教书这些年,我已经习惯了他们的存在,也习惯了他们的仿佛不存在,直到那天,我去行歌家家访。
其实那天的家访也就是个常规工作,我本想和她的妈妈谈谈她最近的学习,谁知道谈着谈着,她妈妈的眼圈红了:“王老师,我一直没告诉您,行歌这个孩子很特别,我从她两岁开始就带她到处看病。”
我这才知道,行歌很小的时候就被检查出生长异常,她的骨龄闭合早,医生说,她目前的身高就是她成年后的高度,不会再长了。
“不仅是长不高,手指也比别人短,还会经常觉得骨头痛。”妈妈流着泪对我说。
行歌在自己的房间里,没出来。
她听到她妈妈在哭吗?
家访结束的时候,妈妈喊她出来送我。她低着头,默默地跟在我后面。说再见的时候,我拍了拍她的肩膀,想说点什么,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厄运没有降临在自己身上,说安慰更像是一种怜悯,小孩不会喜欢我这样的怜悯。于是,我就对她说:“行歌,明天再见哦。”
她点点头,头发在风中有些凌乱。
我悄悄联系了北京的朋友,委托他们去找京城里最好的儿科发育大夫,帮我问问行歌的病该怎么办。问了一圈下来,都说没办法。
我十分想为行歌做点什么,让她能开心一些,可是我平时太疏忽她了,总以为她乖巧懂事不用我操心,跟她单独沟通的时间很少,当我想走近她的时候,我才发现,其实我和她还没有建立起足够让她信任我的亲密关系。
“行歌,来做语文课代表怎么样?我很需要你的帮助。”我热情地对她说。小孩子喜欢帮老师做事,会让他们觉得非常光荣。
但行歌看了看我,摇摇头。她什么也没说,就像一只小小的蜗牛,缩在自己的壳里,不想被我碰到。
我叹了口气,没办法,谁让我还没和她成为好朋友呢。我希望我的这次热情邀请没有让她感受到被施舍的屈辱,我是真的想让她开心一点。
从此,行歌在我眼中就仿佛变了一个人,我怀揣着她的小秘密,对她有了更多的打量。她的字很有特点,转折的地方都是圆圆的;她喜欢古风,在周记里写到过;她做阅读题还挺拿手的,很有主见,表达能力也不错,就是上课不爱举手,大概是不够自信吧。
如果一个人总是默默地坐在自己的角落里,他怎么会习惯被人关注呢?那会让他惊慌失措的。
于是,我就打定主意,我偷偷地关注她,不动声色地鼓励她,不让她知道。
她上课偶尔会举手,我就请她回答。她回答得好,我就尽情地夸赞她真棒。她坐下的时候,脸上带着笑意,小姑娘很开心啊;
她交上来的周记,我会看得格外认真,然后多给她写几句回复;
做操的时候,我经常去她身边转悠,帮她理理头发,整整衣服。她很喜欢我跟她的这些小动作。
期末考试特别难,可是行歌考得很不错,还评上了三好学生——真是不可思议!小学里的第一次!
她这回会跟我说心里话了吧?我这样想着。
做操的时候,我轻声问她:“最近身体怎么样?还好吗?”
她惊慌地看着我,眼睛里涌上了泪水。她低下了头,沉默地摇摇头,没对我说一句话。
唉,是我唐突了。哪壶不开提哪壶,我不该说让她不开心的话。
但难道永远回避这个问题吗?好像也不对。
我正在犯愁的时候,正好北风老师上线了。我把这个女孩的故事告诉她,她哈哈大笑:“这有什么关系,我从小就是个矮个儿女孩啊。”
“你说的矮,是多矮?不到一米六的那种不算啊。”
“一米四出头,你说矮不矮?在老家的时候,七大姑八大姨最爱担心我将来找不到男朋友了。其实我从小不缺男孩子追啊,哈哈哈。现在到了日本,更没人关心我到底矮不矮了。嗨,有什么关系呢?小女人也可以活得美美的啊!”
我心里一动:“太好了,你回宁波的时候,一定要来见行歌哦。我要让行歌见一下美美的你,我还要告诉行歌,未来的你,也可以像北风老师那么美,那么精彩!”
我们就这样约好了,当北风吹起的时候,北风老师就真的会从日本来,我们要一起去喝下午茶。
我们约定的时候,还是春天,离新年还有整整大半年呢。时间可真长啊,一直在等。但在这半年里,发生了好多事情。首先,我和行歌的关系更加好了,她和说我的话比过去都多,她写的作文也比以前更好了。上课的时候,她总是认真地看着我,听我说,还会微微点头,目光很笃定,很镇静,也很自信。每次和她的目光对接,她总是会微微地点一点头,表示对我说的话很认可。那种无声的默契,让我很喜欢。
这半年里,还发生了一件让我很受触动的事。行歌周末去郊区看芦花,回来写了一篇作文,叫《芦花飘》,文章里有这么一段,让我又喜又痛:“我看着芦花静静地飘,竟也跟着摇晃起来。可终究手痒,在一朵芦花上摘了几根。摘完后,我向它道了个歉,并鞠了三鞠躬,说了声再见,就走了。世界上不知有几个像芦花一样的女孩子,年轻美丽的时候没有一个真心喜欢自己的人,老了也只能孤身一人,我不禁想到。”
多么敏锐而纤细的文思啊,她是在感怀自己吗?
我喜欢她的文笔,又由衷地希望她别那么悲观。我更加急切地想见到北风老师,想让行歌看看,小个子女孩也会有人爱,并且会有很多很多的爱,很多很多的幸福。
《奇迹男孩》剧照
新年终于到了。和北风老师见面的日子可是大日子,我们约在了江边的咖啡馆见面。
节日的江边真美啊,矗立着一棵高大的圣诞树,上面挂满了五颜六色的小灯泡,夜幕降临的时候,它们就闪闪烁烁的,好像星星飞到了江边。
行歌拘谨地跟着我走在江边。约定的时间还没到,我和她随意地聊着天。
“行歌,你将来想去做什么呢?”我问她。我猜她会说,想做个作家。因为她很会写文章嘛。
她微微地笑了,坦率地跟我说:“老师,我想去做个考古学家。”
哇,我还真没想到,她的理想会这么独特。
“那你一定要去卢浮宫看看。”我想起最近刚学完的课文《蒙娜丽莎之约》,我刚给孩子们介绍过卢浮宫。
“你想想看,你穿着高跟鞋,嘀咯嘀咯地走在法国巴黎最大的博物馆里,看着全世界各地的文物,多酷!”我兴致勃勃地说。
她也笑了:“那确实挺酷的,我也希望有这么一天。”
我们走到咖啡馆,看到了北风老师。她和我想象的一样,烫着卷发,穿着高跟鞋,一身素雅好看的裙装打扮,旁边依偎着她五岁的儿子小树。
我们的见面也和想象的一样,毫无拘谨,随意自然,仿佛已经认识了很久很久。
我们热情地抱了抱,北风老师送给行歌一件从日本带来的礼物——一个粉红色的笔袋。
其实这个礼物我之前已经见过了,到底是选粉红色好,还是大红色好,北风老师提前发图片给我参考。我说,还是粉红色吧,女孩子的心底里都有一个粉红色的公主梦。
小树带了拍立得,他热情地给我们拍照片。但是每张合影里,行歌都没有在笑,很严肃。
“干嘛不笑?你笑起来很可爱的。”我说。
她不好意思地说:“不,老师,我笑起来显得脸大。”
拍了照片,我们又聊天。
“你问问北风老师,她是不是从小就有男孩子喜欢她?”我笑着说。
行歌害羞地笑笑,不好意思问。
北风老师笑着说:“当然喽,从小学就有啊,还有好几个呢。当然,统统被我拒绝了,哈哈哈。”
“说真的,”北风老师又说,“这个世界上有各种各样的人,每个人的人生都是独一无二的。长得不太高,这件事情确实不算好事,但是这就是我们人生的一部分啊,你怨恨、不甘,都无法改变这件事,不如坦然点,接受这个现实吧。你要学会接受现实,和自己妥协,然后活出自己的精彩。”
十三岁的行歌,能听得懂这番话吗?我不知道。她只是安静地听着,若有所思,但没说什么。
临走的时候,北风老师把行歌拉到自己身边:“瞧,我都快四十了,和你站在一起,也没比你高多少啊。这真的没什么,别太在意。行歌,你一定会过得很幸福的,一定会像我一样幸福,我对此十分肯定。只要你自己想拥有幸福,就没人能夺走你的幸福。”
那天见面后,行歌又写了一篇文章给我。她在文章里写道:“她(北风老师)看起来像是很幸福呢。她的背后像是长出了一对翅膀,那是幸福的人才能长出来呢。她的眼里,能容得下全世界。我想,我可不可以也跟她一样,和相爱的人在一起,过着充满爱的生活。我是不是也能长出那对幸福的翅膀呢?”
行歌的文章
我在评语里对行歌说:“一定会的,我对此十分坚定。”
行歌,你的未来一定会拥有这样一对幸福的翅膀。而能成为你的老师,也是我莫大的荣幸。
(作者王悦微,小学教师,“我们1班王悦微”微博博主,著有《我们的天真填满整个宇宙》,图片来自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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