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育 | “窗边小豆豆”们的成人版:夏山学校毕业生



最自由的学校
如果你的孩子进入了一所从不要求学生读书、孩子们可以漫山遍野乱跑、满口脏话也没人制止的学校,你会变成一个更为焦虑的父母吗?这样的学校不仅真的存在,而且存在了快100年。到了今天,虽然当初创办人提倡的尊重孩子的很多理念在欧美学校已经实施,但是十七八岁少年可以大字不识而毕业的夏山学校,在今天仍然是一所另类学校。

A.S.尼尔在1921年创办夏山学校时,这位有着不愉快童年、成年后又在传统学校当了多年老师的英国男人,希望给予孩子们真正的自由。他希望建立一所乐园般的学校,“因为我情愿看到学校教出个快乐的清洁工,也不愿看到它培养出一个神经不正常的学者”。在夏山学校,学生们全凭自愿而上课,如果一个孩子不愿意识字,哪怕他呆了十来年而不上一次课,也不会有任何老师给他一丁点儿压力。孩子们不上课时,这所郊野里的寄宿学校可以玩的项目很多,爬树、挖土、骑车、乱疯乱跑、自己动手做玩具枪“打打杀杀”……
尼尔发现,孩子们不愿意上课的持续时间,与他们对以前学校的反感程度成正比。在他创办夏山学校40多年后总结道:从纪录上来看,一个从教会学校出来的女孩游荡了三年之久。一般来说,孩子从怕上课到愿意上课平均需要三个月的时间。愿意上课的孩子可以只选择自己喜欢的科目,剩下来的大部分时间可以花在其他兴趣上——木工、铁工、画图、看小说、演戏、做白日梦、听爵士乐等。
早期夏山学校的上课场景
夏山不要求学生们读书,是因为尼尔相信,孩子们需要自由发展。夏山在校学生们从5岁到17、18岁不等,而多数孩子会在14岁左右开始用功读书,经过3年学习后参加全国统一的考试。“我们的学生在夏山已经过够了以自我为中心的那一段梦幻时期,当他们成为青年时,便能面对现实的生活,而不再向往儿童时期的游戏”。
B.尼尔认为老师和家长们应该“静等花开”,孩子愿意玩就让他们玩个够,愿意谈论大小便或性就谈论个够,如果厌烦学习就给机会他们彻底厌烦,因为一旦孩子习惯了没人管制,这些自由的孩子们不再在乎别人的看法,不用说谎,不会试图模仿权威,也没有侵略性。他们无所畏惧,不因为其他人的要求而做事情,所以等到他们愿意学习或做事情的时候,这种发自内心的动力很少枯竭。“我学会了如何等待和观察一个没有进步,或是进步很小的小孩,我从不怀疑,如果不被摧残或伤害的话,他终有成功的一天。”而他也发现,“那些自由发展和玩够了的孩子,好像不大会变成热心群众的一分子。”在尼尔看来,这种表面的放纵之下,实际上是认同和自由在治疗一切。夏山特别强调把人和事分开,即使孩子做错了事情,也要让他感觉到,大家是爱他的,永远站在他那边。

当参观者来到学校时,他们有时不知道谁是教师、谁是学生。教师不享有权威,学生们从不用顾忌或讨好谁,“如果一个小孩可以自由做自己爱做的事,他通常不会有怨气,不会故意惹大人生气来取乐”。而教师和学生们体现自己权力的最好方式,便是夏山学校特有的学校大会。学校大会每周一次,用来讨论学校里的各项规则,对人或事不满的学生也可以提出投诉,大家投票来表决。学校大会由学生们选出的人当主席,所有人都拥有相等的投票权,即使是尼尔,也只拥有自己的一票。所以当尼尔有一次提出“禁止14岁以下的孩子抽烟”而被否决时,他一点也不诧异。大家否决了他的提议,不过很快通过了“禁止12岁以下的孩子抽烟”的决议。学校大会也会审判一些“案子”,比如学生偷窃或是打架,“在夏山,没有任何犯错的孩子对集体的判决有反抗或怨恨,我常对被罚者那种顺从的态度感到吃惊”。而有着审判权的孩子们也从来没做过很严厉的判决,几乎每次判决都和过错相符。
要说夏山是所自由学校,恐怕没有人会有疑议。但是如果浏览一下夏山的各种校规,人们往往又会让人对其规章之详细感到吃惊。尼尔的主张是,自由不等于放纵,而评判准则是——一个人的自由是否妨碍了他人。不上课不妨碍他人,因而是学生的自由;但是拔掉园子里的菜苗妨碍了其他人,因此受到约束。学校会把毒药锁在实验室的柜子里,禁止在消防梯上游戏,会因学生打破玻璃而要求他们用零花钱来赔偿等等。

尼尔的夏山学校虽然因独树一帜的教育理念受到关注,但是夏山几乎总是面临着经济上的困难,因为“只有极少数父母会有耐心和信心,把他们的小孩送到一个以游戏代替书本的学校”。有一些家长对夏山表现出兴趣,但是尼尔发现他们完全无法理解给予孩子自由的含义,他会拒收这样的学生。尼尔不想花半辈子给家长解释自由是什么而家长却不会相信,这种结果对孩子是毁灭性的,“因为学生将面对一个可怕的疑虑,谁是对的,家长还是学校?”尼尔在寻找真正相信儿童自由的人作为夏山的家长。
毕业生们的记忆
尼尔的思想在上世纪二十年代显得很另类,即使是提倡人性的欧美教育,家长和教师仍然是那时孩子们必须面对的绝对权威。1973年尼尔去世后,先是由他的遗孀管理学校,他的女儿左伊则至今是夏山的管理者。英国政府和社会对夏山的态度褒贬兼有,政府会派督学每五年出具一份报告,这些报告有时候对夏山予以肯定,有时候又和媒体一起掀起对夏山强烈的质疑。
在将近100年的学校历史中,夏山的学生群体也有着和时代相呼应的变化。早期的学生们不少被传统学校定义为“问题儿童”,家长们走投无路将孩子送进夏山。随着尼尔的影响力扩大,一部分学生来自自由主义或是左翼家庭。“二战”期间,学校多了不少来自欧洲其他国家的避难家庭。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夏山出现了近三分之一的日韩学生,富裕后的日本韩国社会中,开始有了一批尼尔思想的追随者。到了2011年,中国大陆开始有家庭将孩子送到夏山。

夏山的毕业生们为讲述这所学校提供了另一个宝贵的视角。一位叫侯赛因.卢卡斯的作者采访了15位夏山的毕业生,他们的在校时间从1921年到1995年不等,跨度相当大。从这些毕业生的回忆来看,尼尔的教育理念在夏山一以贯之,即使是在他逝世之后,夏山的宗旨也没有发生变化。倒是这些年夏山外部的社会氛围发生了更大的变化,一般学校不再体罚学生,儿童权利意识增强,儿童心理更受关注。
在学生们看来,尼尔在学校非常低调,他总是在孩子们身边,但是从不发号施令,也不会特别亲近某些学生。当参观者提到“校长”这个词时,孩子们往往要愣上一会,“原来说的是尼尔呀”。尼尔比较特别的方式是会跟一些学生进行个别谈话,他在平时不动声色地观察学生之后,会找那些需要心理治疗的孩子们单独谈话,如果学生主动要求单独谈话,他也会回应。正是这些谈话,治愈了不少孩子隐秘的心结。很多孩子在来到夏山之前,有着不愉快的学校或家庭经历,但是尼尔从来不向其他人提及孩子的过去,在夏山,每个人都平等地开始新生活。

夏山特别强调学生的动手能力,从日常家具、玩具、机械工具到缝纫,孩子们基本是自己动手做。每周看一次电影、有一场戏剧表演,这些都与学校大会一样,给学生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很多人回忆起在学校时参与的戏剧演出和即兴表演,觉得激发了自己对艺术的强烈兴趣。刚刚离开夏山的青年,往往会觉得社会上的同龄人幼稚,那些从中学教育中解禁的年轻人还在乐于偷偷谈论性事,而夏山的孩子们觉得自己早已过了这样偷偷摸摸的阶段,他们更了解自我,更敢于面对自我。夏山的毕业生们从事艺术创作的人比例较高,也有人成为学者、工程师、教育者,或者一辈子换了好几个行当。虽然尼尔是抱着宁愿培养快乐的清洁工的目标出发的,家长中也有人给夏山“付学费的目的是为了让孩子免受教育”,但是夏山独立的学生个体早已学会了思考人生的意义,体会到了爱与情感的重要性,而不是只被填满知识的竞争机器。
毕业生们在采访时都提到了学校大会,他们认为夏山的民主精神影响了自己一辈子的行事方式。即使在离开学校后,每个人的人生各有起伏,接受采访的毕业生们说,他们这一辈子从来没有害怕过权威,从来不认为应该有权威,也不会试图把自己树立为孩子的权威。

夏山的教育并非完美,这种宽松的教育方式并非适合所有人。有的毕业生觉得如果老师能够给学生一些压力,她自己就会更早投入学习。当她终于对学习感兴趣了,却发现夏山的课程不够系统化,因为老师们薪水很低,所以有时候流动性较大,有些课程较随意。1921年-1923年就读于夏山的伊丽莎白.帕斯卡尔认为,“对于类似的学校,最有可能出问题的是学校的教职员。很多人都有自己的问题需要解决。要记住的是,自由学校的教师并不自由。相反,他们应该比一般的教师更自律”。也有毕业生认为,夏山首先是一个治疗性社区,而不是一所学校,这主要是应对不良的家庭教育的结果。走向社会之后,在某些方面,夏山人非常成熟,但是另外一些方面,夏山人天真得难以置信。“似乎无论哪一代的夏山人,都容易觉得自己卓尔不群,却不能真正理解与他们不同的人”。一位夏山毕业生说,“有时,社会需要非常强硬的人,而这正是夏山缺乏的部分”。
不过当这些成年人回忆起童年和青年时期在夏山无拘无束的时光时,他们饱含情感。夏山给了他们爱的能力、终生发自内心的自信、以及时时能体会到的人生幸福感。或许这也正是教育最本质的含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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