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7 香港
1987年1月26日,香港警方接到一起报案,居住在尖沙咀诺士佛台乐福大厦的市民称隔壁单位传出恶臭。警察赶到现场,进门循着臭味的源头在卧室大床的床垫下找到一具女性尸体。法医检测该女子属被人勒毙,死亡时间至少是在三周之前。
女子的身份被证实为34岁的韩国人金玉芬,生前与韩国籍丈夫尹泰植一起居住在案发单位。出入境记录显示尹泰植在法医推测的金玉芬遇害时间前后的1月4日已购买单程机票飞往新加坡。
金玉芬的尸体头上被套了枕头套,脖颈处有一根皮带勒住。由于现场没有外力强迫进入的痕迹,室内除金玉芬和一名男性(应为丈夫尹泰植)的DNA外,没有第三者的足迹,指纹,毛发等任何痕迹,警方推测作案的是金玉芬的熟人。金玉芬的朋友向警方提供线索,她最后出现的几天前还和丈夫尹泰植为开录像带公司的事情吵了一架,尹泰植动了手,金玉芬脸上被揍得青一块紫一块。为金玉芬和尹泰植工作的女佣在1月3日见过尹泰植,对方向她要回了家里的备用钥匙,并通知她不再需要她的服务了。
警方的首要怀疑对象就是金玉芬的丈夫尹泰植,在种种渠道都无法联络上他的情况下,香港警方向韩国警方寻求协助。韩国警方拒绝配合,此时已经回到韩国的尹泰植在媒体上掀起了一轮又一轮的风暴,他口中的金玉芬是一名间谍。
1987 韩国
1987年的韩国,正是风云变幻,充满不安的时期,一切得从八年前说起。1979年10月26日韩国总统朴正熙遇刺身亡,总理崔圭夏继任总统。12月12日国民保安司令全斗焕少将发动政变,取得韩国军政大权,崔圭夏被迫下台,全斗焕成为新任总统,开展了近八年的独裁统治,韩国进入“第五共和国”时期。(自首任总统李承晚的第一任共和国政府始,在三十二年里,韩国历经四位总统及四届共和国,直至全斗焕上台。)
总统任
共和国
总统
任期
下野缘由及后续
第一至四任
第一共和国
李承晚
1948-1960
在三次被指严重舞弊的情况下,三次连任总统。1960年因学运被迫辞职并流亡美国。1965年于檀香山病逝。
第五任
第二共和国
尹潽善
1960-1962
因军官朴正熙发动5.16政变被夺取政权。卸任后曾两度挑战朴正熙总统地位。
第六至九任
第三共和国
第四共和国
朴正熙
1963-1979
韩国宪政史上执政时间最长的国家元首,第18届总统朴槿惠之父。
1979年10月26日在工作晚餐上遭中央情报部长官金载圭枪杀。
第十任
第四共和国
崔圭夏
1979-1980
朴正熙被杀后,以总统身份代理总统权限,后正式接任总统一职。因全斗焕政变下台,一直被监视。
第十一至十二任
第五共和国
全斗焕
1980-1988
通过军事政变夺权成为总统。1987年因六月民主运动,被迫接受卢泰愚的总统直选提案。下野六年后因镇压民主运动及贪污罪被处死刑并罚款2205亿韩元,后被改判无期徒刑,1997年获赦免。
全斗焕总统在任的第七年,愈演愈烈的反全斗焕反独裁的学生运动渐渐失控,内阁急需其他事件转移大众注意力,模糊矛盾焦点。1月5日韩国驻新加坡大使馆传来的密电让时任中央情报部(后更名国家安全企划部,1998年再次更名为国家情报院)部长的张世东兴奋不已。张世东是全斗焕最忠诚的将领,也是第五共和国核心成员,所有人都认为他就是全斗焕的下一任。张世东的态度代表的就是政府的态度,更是全斗焕的态度。
这封密电讲述的是尹泰植和金玉芬的事儿。1月5日尹泰植来到韩国驻新加坡大使馆,声称妻子金玉芬是朝鲜间谍,伙同其他间谍把他骗到新加坡朝鲜使馆,想逼迫他向朝鲜寻求政治庇护,改投朝鲜。
使馆对尹泰植的说法将信将疑,将此事汇报中央情报部待上级决定处置办法。
1月7日中央情报部派遣专员赴新加坡深入调查尹泰植,并带来指示举行新闻发布会,由尹泰植向媒体披露他的故事。同日使馆向中央情报部发电,称最好暂停原计划在新加坡举行的新闻发布会,使馆经过对尹泰植的反复问话认为他的故事是编造的。韩国政府当时批准了这一请求。然而在1月8日凌晨0:50,中央情报部紧急向使馆发电,要求使馆继续按原计划举行尹泰植发布会。电文中称,这是总统的指示以及根据国家政策做出的判断。大使试图说服中央情报部不要在仍对尹泰植的供述充满疑虑时就贸然将消息透露出去,以避免将来的尴尬局面。得知消息的新加坡政府也表示不同意在新加坡召开会影响韩朝关系的发布会。
在中央情报部和张世东的强硬态度之下,大使陪同尹泰植转道泰国,在那里举行了新闻发布会。1月9日尹泰植回到韩国,在金浦机场举行了第二次发布会。以下是尹泰植对事件的描述。
1987年1月2日晚,两个陌生男人到了我和金玉芬家找金玉芬。他们说着日语,感觉像是支持朝鲜政权的旅日韩国人组织的成员。他们刚进门,金玉芬就打发我去买烟。虽然不太对劲,我还是按照吩咐去外面买烟,回家时,那两个陌生人和妻子都不见了。
第二天一早,前晚的两个陌生人中的一个又来了,声称金玉芬欠了他很多钱,让我交钱赎人。他还说金玉芬已经被他们带去新加坡,如果我不付钱的话,他们要把她卖到妓院。她是我的妻子啊,我怎么可能见死不救。于是1月4日我就乘飞机去新加坡找金玉芬。
陌生人在机场接上我,让我在香格里拉酒店住下。1月5日,金玉芬的一个女性朋友来酒店,递给我一张写着地址的纸条。我按照那个地址找了过去,发现那是朝鲜驻新加坡大使馆的所在地。大使馆的工作人员强迫我向他们寻求政治庇护,并告知了金玉芬的真实身份。我假意与他们周旋,趁他们不防备之时赶紧逃了出来,搭计程车直接到韩国大使馆求助。
我现在才反应过来,金玉芬一定是已经叛国了,还和其他间谍合伙设计想要把我骗去朝鲜。
金玉芬曾多次到日本,估计就是在日本时被支持朝鲜政权的旅日韩国人组织说服参与绑架我的阴谋。我和金玉芬结婚才三个月的时间里,她给了我五百万日元支持我开录像带公司。现在想来,这笔钱也应该是组织给她的活动经费吧。
我都要吓死了,根本都不敢谈这些事情。谢天谢地我总算逃了出来,我们国家一定要更有力地对抗朝鲜共产党啊,这样国民才能不被朝鲜迫害。
仍处在冷战时代的韩国与朝鲜的关系在缓和和紧张间不断切换。尹泰植的故事满足了韩国国民对两国关系的某些设定,激起反抗朝鲜和共产主义的怒火,也正好缓解了学生运动给全斗焕政府带来的压力。
1月14日又发生了一起即将改变韩国历史的事件。汉城大学语言学系学生会会长朴钟哲于一次活动集会中遭到警察逮捕拘禁及严刑拷打,要求他供出同伙下落。朴钟哲于1月14日在遭遇水刑逼供时窒息身亡,年仅22岁。警方在随后的记者会上告知媒体:“只是拍了一下桌子,啊,那孩子就死了。”记者对轻描淡写想要掩盖朴钟哲死亡真相的警方和政府相当不满,极力寻求真相。与此同时,朴钟哲的死引起学生乃至普通民众的愤慨,除汉城(现首尔)外,各地的大学生和民众纷纷走上街头游行示威,反对全斗焕政府的独裁统治,要求改革。
尹泰植的新闻显得愈加重要,张世东命令官员继续加大对朝鲜间谍的报道力度,意图盖过朴钟哲死亡的影响。
世界
香港媒体报道了警方调查的结果,驳斥韩国传出的金玉芬是间谍的消息。香港警方同样召开了新闻发布会,他们称尹泰植的间谍论完全是一派胡言。“尹泰植是首要嫌疑人,第三者杀害金玉芬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朝鲜政府再三否认金玉芬是他们的间谍,也否认曾计划绑架韩国公民尹泰植。
当年互联网并不普及,国与国间的交流有限,再加上张世东和中央情报部的干预,香港和朝鲜的声音没有传入韩国境内。韩国民众被政府铺天盖地的宣传洗脑,都认为金玉芬是朝鲜间谍,而尹泰植是勇敢逃脱朝鲜魔掌的英雄。甚至连流行的电视剧南十字星中都特意增加了名叫苏西金(金玉芬在香港使用的英文名)的女间谍的角色。
金玉芬的家人由于她被认定是间谍在之后遭受了难以言说的苦难,所有家人都被抓捕,严刑拷打,要求交待他们了解的金玉芬的间谍身份及参与的相关活动。金玉芬的母亲被释放回家后郁郁而终,姐姐因通朝鲜间谍嫌疑被单位辞退,突发精神病,同年中风去世,弟弟失去了卡车司机的工作,酗酒成瘾,被车撞死。金玉芬的四个姐妹中有三个被丈夫要求离婚。金家兄弟姐妹的孩子难以忍受同学的嘲笑和欺凌而纷纷辍学。金家不得已把长期留在韩国的金玉芬的女儿送回香港,由其生父抚养。
尹泰植继续从事贩卖电影录像带版权的业务。由于伪造了公司的员工记录以及超过20人的身份证实施信用卡诈骗,他于1994年被判入狱2年6个月。尹泰植出狱后于1998年创建名为Pass 21的指纹识别公司,顺风顺水,成为知名的风投家,与政府官员来往密切。第十五届韩国总统金大中曾造访尹泰植的公司,了解他的技术。
被消声者的呐喊
十三年过去了,总统全斗焕在金玉芬死去一年后还是被迫下了台,尹泰植和朝鲜女间谍的惊悚故事终究没能拯救他的政治生涯,韩国又历经卢泰愚,金泳三及金大中三位总统。女间谍苏西金的奇闻早就被世人忘却,有一个人却没有一天停止过为她喊冤,他是苏西金/金玉芬的哥哥金文植。2000年2月,记者把这桩陈年旧事再次报道出来,金文植向法院以杀害金玉芬的指控起诉尹泰植。
金玉芬
金玉芬1952年出生在位于首尔东南约70英里的忠州市。金家有七个孩子,金玉芬排行老三。金玉芬十来岁的时候父亲去世,本就不富裕的家庭更是雪上加霜。为了帮补家用,她中学还没毕业就辍学去工厂打工。做体力活的钱太少了,金玉芬改去驻韩美军常去的酒吧陪酒,也因此遇到了一名香港男子,与该男结婚并移居香港。为丈夫诞下一名女儿的金玉芬发现丈夫在香港早有妻室,自己一直被欺骗,便与丈夫离了婚。她起初打算在香港开韩国餐馆,可惜没能成事,不得已她只好去酒吧当女招待。
与另一名香港男子短暂交往又分手之后,金玉芬与同是韩国人的尹泰植认识了。那是1986年9月。尹泰植比她小六岁,打算开一间录像带公司。金玉芬见到尹泰植的那天,他才刚到香港,满大街乱走想找一个住处。经过中间人的介绍,打算在去日本旅行期间把房子转租的金玉芬与尹泰植联系,短短一个月后,金玉芬带尹泰植回到韩国见她的家人,办理了结婚手续。多年后姐妹回忆起金玉芬,忘不了那时她眼里的幸福和希望,她说有了充满干劲的尹泰植,日子一定会越来越好的。
过了不久金玉芬又回了韩国,向家里借了折合4,000美金的韩元用来投资丈夫尹泰植的录像带店。金玉芬有点犹疑,悄悄告诉姐妹曾接到尹泰植前女友的电话,前女友说尹泰植会家暴。家人都很担心,金玉芬变了,偶尔会不确定地问姐妹是不是该和尹泰植分手。兄弟姐妹们帮着凑够了钱,宽慰金玉芬说,只要录像带生意做起来,经济情况变好,一切都会走上正轨的。
家人们不知道,那是他们最后一次见到金玉芬。
尹泰植
尹泰植1958年出生,家境贫穷,初一辍学自行谋生,十七八岁时通过考试进入专科学校培训两年,进入现代集团的国防企业参与制造坦克等重工业设备。因为在同事家看了由录像带播放的日本武士电影,尹泰植想到录像带可能会在海外流行起来,就联系了正走红的香港武侠电影公司,以极低价格购买了数百部电影的录像带版权,转手高价卖给其他公司进行录像带制作。短短时间里,尹泰植就积累了相当的财富。钱来得快,花得也快,尹泰植把大部分钱都花在了酒吧里。
香港电影公司意识到录像带版权的大额利润,向尹泰植提高了价格。尹泰植为了方便沟通,继续通过转卖武侠电影录像带版权去韩国,就在1986年到香港,立志学习粤语,扎根下来。起初尹泰植与金玉芬说好,在金玉芬去日本期间向她暂租公寓,可是金玉芬的日本之行临时取消,尹泰植又来不及另找别的住处,不得已,两人只好挤在同一屋檐下。也许是长夜漫漫,酒后吐露真情,尹泰植和金玉芬相恋,一个月就决定了结婚。
1987年1月初金玉芬被杀时,她和尹泰植刚刚结婚三个月。
十三年后接到金玉芬哥哥诉状的韩国法院决定重启金玉芬案。在香港的韩国外交官员把自己在当地了解到的案件情况汇报给韩国警方,报告中提到香港警方认为尹泰植是杀害金玉芬的主要及唯一嫌犯,如果韩国重新展开调查,香港方面同意根据司法互助条约提供他们关于此案的所有证据。
查证真相的过程中,检方又发现了尹泰植贿赂记者替Pass21做虚假宣传和以提供股票收买政府官员为自己牟利的事实,涉案金额高达150万美金。香港警方提交的所有材料被仔细检阅,韩国警检做出了尹泰植杀害金玉芬的结论。
2001年11月13日,韩国检方在距离诉讼时效仅剩51天时以谋杀罪名起诉尹泰植。
尹泰植以为金玉芬在香港多年,一定能为自己做录像带生意帮上忙。金玉芬不过是一个在酒吧陪酒的女子,为了支持丈夫,只能向同样困难的家人借钱。尹泰植时常为了钱与金玉芬发生争执。1987年1月3日他越了界,勒死了新婚妻子。
尹泰植杀妻后把尸体藏入床垫之下,逃到新加坡,为了避免被香港或韩国警方抓捕判刑,先去投靠朝鲜大使馆,希望能够以韩国人的身份入境朝鲜。朝鲜方面认为尹泰植没有任何利用价值,拒绝了他的请求。尹泰植不得已又去寻求美国使馆的帮助,美使馆工作人员直接把他送到韩国使馆。在路上,尹泰植灵机一动,想出了金蝉脱壳全身而退的好办法——把被自己杀害的妻子伪装成间谍,利用朝鲜和韩国的政治纷争为自己谋利。即使日后金玉芬的尸体被发现,尹泰植也可以借口自己是在性命攸关的情况下杀死间谍妻子。
事实上,除了最早怀疑尹泰植的驻新加坡大使外,中央情报部也在尹泰植被带回韩国后对他进行了四个月的调查,并得到了尹泰植杀妻的口供。尹泰植供认自己是坐在金玉芬身上,用双手掐住她的脖颈至其死亡。时任部长张世东后来承认:“我不记得准确时间,但是负责调查尹泰植的官员向我解释了他们的结论。我记得我当时很尴尬,甚至很恼火。在那个敏感时期,我必须妥善处理涉及韩国和朝鲜关系的事件,不得不掩藏真相。”尹泰植的口供就这样被藏了十多年。
迟来的道歉
1987年3月10日香港警方将金玉芬下葬。六年后出于不明原因有人将她的遗骸掘出,火化,将骨灰撒在公墓的空地上。2002年10月,得以“伸张正义”的金玉芬的妹妹踏上了香港的土地,她去撒着姐姐骨灰的公墓取了一抔土带回家,带姐姐回家。最大的遗憾是她们的母亲已不在世,不能亲耳听到金玉芬并不是间谍,不能见到这个似乎已经是新的世界了。
2003年5月,尹泰植因谋杀,贿赂和欺诈罪被判处15年6个月有期徒刑(谋杀获刑12年)。2017年5月尹泰植获释,出狱的他又成立了新公司YoonM。在幕后操纵间谍阴谋的国家情报部官员,包括时任部长张世东均因超出了妨害司法公正的三年诉讼时效未被起诉。
2003年8月21日,国家情报院向金玉芬家人公开道歉。8月24日法院判韩国国家政府向金玉芬家人赔偿45.7亿韩元。此前法院曾下令由尹泰植和张世东分别向金玉芬家属赔偿4亿及9亿韩元,然而尹泰植早已将财产挥霍一空,张世东事先得知消息,悄悄变卖了价值8亿韩元的别墅。
这本是一起事实清楚并无蹊跷的案子,却成了一个国家的笑话。更是金玉芬一家人深切的悲剧。国家机器根据当政者的需要视普通人的生命和尊严如草芥如蝼蚁,侮辱损害践踏遗忘。时代的洪流冲刷一切,幸而留下了这最微小的真相。
金玉芬不是间谍。金玉芬是受害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