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立芝(John CalvinCoolidge,1872.7.4-1933.1.5)为美国的第30任总统,在他从1923-1929年的任期内,美国的经济取得飞速发展,所以有人将这段时期称为“柯立芝繁荣”。
不过在今天,已经并没有多少人会把那场繁荣归功于柯立芝了。越来越多的人相信,柯立芝繁荣只是恰好发生在柯立芝任期内,如果当时年轻的胡佛上台,我们听到的大概就是“胡佛繁荣”了。要明白这一点,不妨把时光倒回一段时间。
1919年一战结束,在欧洲战场上的200万年轻美国人陆续回国。美国本土的生活,终于日渐脱离战争的阴霾,国民经济也从战时状态恢复正常。虽然如此,美国人并没有立即过上幸福快乐的生活。除了报纸上整版的阵亡名单提醒着人们战事尚且过去不远,生产军械物资的工厂陆续停工,在过去的数年时间里,这些工厂曾经为远在欧洲大陆的作战双方提供武器与战争物资,也赚得盆满钵满。随着战争的结束,这些工厂的订单不再,生产开始放缓。与战争时期的各种管制一起消失的,还有相关的工作岗位。从战场上活着回来的美国士兵,并没有都享受到英雄的待遇,相反的,他们的祖国把安置他们视作不小麻烦。家庭主妇们忧心忡忡,跟他们的丈夫抱怨着物价的上涨。
1919年-1922年间,美国经济事实上经历了经济转型,从发战争财的经济模式转为内需拉动的经济模式,并承受了转型的阵痛。从产出上看,产出结构需要进行一些调整,军需品工厂以及它们创造的就业岗位需要转化为更贴近日常消费的生产力,而由于工人技术、管理水平等制约,这并非一蹴而就。从需求上看,在经历了战时相对的物资紧缺后,人们开始试图过上更为轻松愉快的生活,牛奶、新鲜蔬果这些非战争物资的需求被释放,生产却没那么容易跟上。从货币上看,战争让美国发了财,一举从债务国翻身为欧洲各国的债主,工厂主们个个小有积蓄,回国的一战老兵虽然有些没有找到工作,基本上都从政府拿到了一大笔津贴。这些都导致部分商品的价格上涨,生活成本上升。
尽管如此,繁荣到来已经注定。一战时期的1913年,亨利·福特(Henry Ford,1863.7.30—1947.4.8)发明了“流水装配线”,工业从此进入高效率的新时代。在更早一些的1911年,费雷德里克·泰勒(Frederick Winslow Taylor,1856—1915)的管理学已经被提出并传播,其中的著名例子包括,仅仅依靠规范的路线划定与岗位设置,就让搬运工人的效率提高了40%。这些新技术让工业产出的增长显得轻而易举,上至石油、煤炭、钢铁,下至五金件、电灯、日化用品的产量突飞猛进。从战场上回来的老兵提供了充足的劳动力,而一战带来货币的积累,如同大航海时代的美洲黄金白银给英国经济提供的润滑,正给美国经济的飞速前行铺平道路。
随着丑闻总统哈定(Warren Gamaliel Harding,1865.11.2—1923.8.2)的突然死亡,美国人民迎来了共和党人柯立芝。柯立芝的各项能力都属平庸,立场上又属典型的自由保守,决定了其不可能有什么大的政治作为。柯立芝所主张的“小政府、大市场”,是哈定时期“恢复常态”,退出战时经济、政府退出干预主张的延续。当然,在经济高速发展的时期,无论是左派还是右派政府都不太可能过多插手经济事务,既无必要,也无民意基础。只是柯立芝的不作为,把这种政治上的保守发挥到了极致,也让美国经济进入到狂热的状态。
柯立芝繁荣是全方位的。从1923年到1929年,美国每年产出增长率近4%。更大时间跨度上看,国民生产总值从1919年的约742亿美元增长到了1929年的1031亿美元,10年内增长了28.4%。国民总收入由1921年的594亿美元增长到了1929年的872亿美元,8年内增长了31.9%。1929年,美国工业产值占全世界工业总产值的48.5%,超过了当时世界3个主要工业国家英、法、德的总和。
汽车、电机和建筑业是当时美国的产业的支柱。福特T型车成为标志性的汽车。总计有1500万辆T型车被生产出来,而历史上能够有资格挑战这一纪录的车型寥寥无几。在最初问世时,它被标价850美元(与此同时,当时市场的同类型车价格在2000-3000美元),而到了20年代后期,随着生产效率的提高和产能扩大,价格进一步低至300美元。这一价格促使汽车广泛进入了大众家庭。在柯立芝繁荣期,平均每6个美国人就拥有1辆汽车。汽车制造工业的发展还带动了橡胶、石油、制革、玻璃制造等相关产业,形成了景气的上升循环。
电机无疑是新技术的代表。其中,无线电的发展与推广使得收音机成为生活必需品。当时收音机在美国人家庭中的地位相当于90年代彩电在中国人家庭的地位,产业地位或许堪比现在的信息产业互联网技术,既是赚钱的热门行业、又是引领未来新兴科技行业。1929年,收音机产量达到了500万台。若干年后,美国人民正是靠着这些收音机,听着罗斯福的“炉边夜话”,来度过令人窒息与绝望的大萧条。同样是在这一时期,冰箱、洗衣机等电机开始普及。
建筑业的繁荣自然与房地产市场是分不开的。当时最著名的房地产市场无疑是佛罗里达的迈阿密。“去佛罗里达,那里是企业家的金銮。黄昏里坐看棕榈叶婆娑,被太阳吻红的天边留下斑斑点点。”如此文艺腔的句子,不是来自某位女文青,而是一位银行家的手笔,用来作为一篇鼓动大家去佛罗里达投资的文章结尾。1925年的夏天,佛罗里达的迈阿密,2500多个房地产代理机构和数万的投资者,让这个城市更加灼热。人们卷起袖子步履匆匆地往返奔波,看地、买房、签约,投资者们相信美国已经变成了汽车轮子上的国家,而人人都想要到佛罗里达度假,所以到那里投资买房是一桩稳赚不赔的买卖,什么样的房子都能卖出去,只要它在佛罗里达。与此同时,在每一座大城市的周边也是一派繁荣景象,大量的耕地变成了住宅。迈阿密的土地炙手可热。一个经典的故事是,一位佛州的小伙用1万美金买下了迈阿密郊区的一片土地,很快以1.1万美元卖出,不曾想在短短数周后,这片土地就升值到了1.5万美元,小伙非常懊恼,又以1.6万美元把这片土地买来回来。经过数轮如此反复的卖出、买入,最后地还是在小伙手中,只不过此时这片地的价格已经涨到了6万美元。这本质当然就是对倒交易。80年后,一些中国炒房者口耳相传重复着类似的故事,有人在2009年100万买了套房,很快130万卖出,又借钱200万买了套更大的,又以更高价卖出……最后手里总共有了“价值”1000万的房产。
彼时的佛罗里也到处流传着炒房、炒地一夜暴富的神话。直到北大西洋的飓风无情地掀翻了那些粗制滥造而又价格高昂的房子,这股热潮才伴随诸如“珊瑚海”等标杆房地产企业的破产倒闭而渐渐消退。即便如此,这幕插曲似乎并未影响到整体繁荣。
人们的日常生活发生了极大的变化。工人工作条件、待遇改善,可以获得的消费增加。娱乐生活极大丰富,麻将与填字游戏风靡。更令人印象深刻的,应该是大繁荣时期上流社会的奢华,也就是名著《了不起的盖茨比》(the great Gatsby, Francis Scott Key Fitzgerald)所反映的富丽堂皇的别墅、每夜都举行的宴会以及宴会上不尽的来自世界各地的名贵烟酒、女人们的服饰与珠宝。
在小说中,盖茨比的发迹源于债券倒卖,现实中,华尔街是造富的神坛。股市没完没了的上涨,一些投机家在金融大赌场中一夜之间成为暴发户,他们的故事又被夸张千百倍地传播开来,以吸引更多人投入到这场庞氏骗局中。投资股市似乎成为一件只有收益毫无风险的买卖,银行毫不吝啬的借钱给投机商购买股票,他们数百年来秉持同一种思维:既然股票本身的价格上涨都足以覆盖本息,还有什么风险值得担心?股市的上涨产生的财富效应,让大家热衷于消费,从而使得发行这些股票的企业获得了更高的利润,股价上涨的正反馈通道就此形成。
更大的金融创新发生在消费领域。分期付款成为流行的支付方式,人们似乎不费什么力气,就能获得汽车、收音机、吸尘器或者任何新奇而昂贵的玩意。当然,同时也很快积累起债务。分期付款大大降低了人们对货币储蓄的必要性,由此缓和了货币沉积的问题。具体举例来说,如果当时有2000万的美国人想要购买300美元的福特汽车,在没有分期付款时,这些美国人会想要存下共计60亿美元,而当时金汇兑本位下的美元共只有40亿,若没有金融创新,如此庞大规模的存款是不可能实现的。而分期付款的方式及时到来,解决了这一难题。于是,人们轻而易举地背负起债务,这些债务对应的债权,被提供分期的企业记作了利润。与此同时,在暴涨的资产(股票、高息债券、高利贷债权与房产)面前,没有多少人对囤积现金感兴趣,货币不足的问题就这样被轻轻掩盖着。
如同一切经济奇迹一样,柯立芝繁荣并非是什么英明的政治决策的结果,而是技术进步、财富效应与货币因素相互促进、共同造就的经济局面。在柯立芝繁荣的早期,人们的存款上升总量上来源于一战的欧洲,战后的投资建设又促进了货币的分配,使得货币流入到更多人手中,产生出财富效应,人们增加了消费。这些增加的消费又促进产出增长与生产,并以工资的形式回到了消费者手中,形成了景气循环。在繁荣后期,货币的积累相比高昂的资产价格已经微不足道,整个社会的财富效应依靠资产价格上涨托举。资产价格如此之高,奢侈品开始风行。当人们发现自己在北京四环的房子价格已经达到7、800万,并且以每年10%的速度增长时,即使只拿着5000元的工资,也不会介意去吃点人均上千的餐食或购买上万元的奢侈品。由此开启新一轮的、新兴产业的崛起,景气周期轮动前行,看起来好日子永远不会有尽头。
即便如此,柯立芝繁荣时期已经显露出种种危机征兆。经济结构上,虽然工人由于效率提高收入增长较快,农民却陷入到贫困状态,并没有享受到繁荣带来的益处。随着股票、城市房产等资产价格的上升,贫富差距被急剧拉大。而真正享受到繁荣的饕餮盛宴的,是各种投机者。尤其是到了后期,一笔投机生意的成功可能意味着普通人一年乃至一辈子的收入,许多年轻人与佛州小伙一样,闯荡各种投资领域,并受到各种传奇的激励。投机活动带来的严重的道德滑坡,为了将价格持续抬高,欺诈变得随处可见,人们对此却习以为常。中产阶级的财富主要增长方式,由原来的收入积累,转变为资产价格上升,背后是肆无忌惮的挥霍。但是这些问题,如同之后的1001场危机一样,都被无视或者被认为是“小问题”。即使有少数人忧心忡忡,绝大多数的美国人并不愿在狂欢中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