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31、个体信用、货币的记账与清算作用》以及《46、金融学第0定律》中已经知道,从微观看,货币可以看成一种债权凭证,货币持有者通过向任何承认这一债权凭证的经济个体购买商品来实现债权。
当前世界已经基本没有直接使用金银贵金属或其他实物信用作为货币的经济体。在稳定政权中,货币通过中央银行发行。中央银行依据不同的事物发行货币,例如金汇兑本位依据央行所储备的黄金发行货币。有些央行依据其拥有的其他国家货币,也就是外汇储备发行自己的货币。例如布雷顿森林体系下的美国以外的国家按照自己所拥有的美元发行货币,本质是一种直接美元本位制度、间接金汇兑本位的货币制度。再比如香港依照货币当局的美元储备发行港元,他们称之为货币局制度,其本质是美元本位制。
由于遵循复式记账法,并且央行的资产负债表不设权益项,央行的资产总是等于负债。发行货币时,其负债端的“发行在外的货币”科目增加,并增加相应资产。例如金汇兑本位制下,美国联邦储备系统(The Federal Reserve System)获得100盎司黄金,按1盎司黄金兑换35美元计算,它为此发行了3500美元,并将其支付给黄金的原所有方,于是美联储在收录黄金、发行相应货币后,资产负债表作如下处理:
资产:
负债:
黄金储备
+3500(100盎司)
发行在外的货币
+3500
其他货币本位制度中,央行的处理方式与金汇兑本位币制度相似,例如实施美元本位制的香港,金管局(视为港币的央行)收录100美元货币,并按照1:7.8的汇率支付780港币时,其资产负债表作如下处理:
资产:
负债:
美元储备
+780(100美元)
发行在外的货币
+780
如果脱离本位制、进入信用货币制度的货币体系,其货币创造方式会变得自由许多,货币当局可以通过购买各种资产派生货币。最常见的是购买财政部的发行的国债:
资产:
负债:
国债
+100
发行在外的货币
+100
也可以通过借钱给银行完成货币发行,例如:
资产:
负债:
银行再贴息贷款
+100
发行在外的货币
+100
即使在信用货币制度下,央行总是希望货币发行有一定凭据,被称为央行的“锚”,这些锚可以是贵金属,也可以是如美元、欧元的国际支付凭证。为了稳定汇率,一般中小国家与发展中国家央行更愿意通过增加外汇的方式发行货币,这种货币发行方式又被具体称为“外汇占款”。外汇的来源,可能是由本国居民企业出口业务、提供服务等方式获得,也可能是通过外币借款、外币投资获得,对应于国际金融中的经常账户与资本账户,其过程即前述香港金管局发行港币的过程。
一般来说,央行不太情愿通过直接够买国债或其他本币资产的方式创造货币,通常也不把本币资产视为央行的“锚”,而是把这类操作视为“脱锚操作”。因为货币发行权掌握在央行手中,任何央行总是有无限的能力购买本币资产,只要敞开印钱就行。
遇到异常勤奋的人民,比如说日本、韩国与改革开放后的中国,在经济增长期,人民群众生产100个面包巴不得自己只吃20个,其余80个都用于出口,然后用赚来的外汇向央行换取本币,央行的外汇储备增长就会很快。这时,以“外汇占款”为名的本币供给也会增加很快。但是新增本币供给未必立即导致物价上升,在初期往往体现为人们储蓄的快速增长,财富效应也就由此产生。这是二战后包括“亚洲四小龙”在内的亚洲经济崛起的基本图景。
在当前的货币体系中,绝大多数经济体系既没有实行本位币制度,也没有实行绝对的信用货币制度,而是在本位币制度与信用货币制度中取了折中,采取固定汇率或者相对固定汇率制度。固定汇率制度,本质是一种承诺与约束较弱的本位币制度。在固定汇率制度下,央行一方面承诺本币的持有者可以用某一固定汇率换取外汇,另一方面,货币创造并不拘于外汇资产,时不时视情况“脱锚”超发货币,当超发货币较多时,本币汇率就会存在贬值压力。
历史上固定汇率制度极少能够持久稳定,汇率往往很快支撑不住而贬值,例如亚洲经济危机中,实行固定汇率制的东南亚各国货币纷纷贬值。人们通常以为这是由于央行没有管住货币政策,发行过多没有外汇储备支撑的货币所致。然而,事实并非如此。其实,如果将银行信用视为货币,一切本位币制度都不可持续,一切固定汇率不可维系。
让我们通过具体的模型给出上述结论的论证,这一模型也是亚洲经济危机中,受到重创的亚洲金融体系的根本漏洞。假设美元兑泰株的汇率为1:20,泰国央行极为谨慎,只根据外汇储备发行货币,没有任何脱锚行为,其资产负债表如下:(亿泰株)
资产:
负债:
外汇储备
2000(100亿美元)
发行在外的货币
2000
合计
2000
合计
2000
进一步假设发行在外的货币都是现金,它们分散在各个银行处,将所有银行合并视为一家银行,假设其资产负债表如下(存款准备金率10%):
资产:
负债:
自由现金
1000
存款
10000
存款准备金
1000
贷款
9000
所有者权益:
1000
合计
11000
合计
11000
在这个时候,金融大鳄索罗斯发现了机会,他向泰国各个银行共计贷款4000亿泰株,暂不提现,从而使得银行整体的资产负债表变为:
资产:
负债:
自由现金
600
存款
10000
存款准备金
1400
索罗斯存款
4000
贷款
9000
索罗斯贷款
4000
所有者权益:
1000
合计
15000
合计
15000
等到这些贷款全部被批准下放,索罗斯开始抛售他的4000亿泰株银行存款,他向存款所在的银行要求将这4000亿泰株兑换成美元。
于是,银行向央行申请美元,用于满足索罗斯的兑换要求。如果按照1:20的固定汇率,泰国央行需要支付200亿美元,而事实上泰国央行一共只有100亿美元的外汇储备,储备挤兑就发生了。
这时央行要么选择拒绝兑付外汇,即背弃承诺、信誉扫地,要么只能让泰株贬值。在97年外汇危机实际发生时,泰国央行最终选择了让泰株贬值,泰株一次性贬值至1美元兑换56泰株。索罗斯用换回的美元偿还贬值后的泰株债务,上述4000亿泰株的贷款在泰株贬值后只需偿还71.43亿美元,而当初索罗斯把4000亿泰株兑换为了200亿美元,除了手续费与利息支出还有大量结余,索罗斯以此赚得盆满钵满。
事实上,由于银行体系总是以货币乘数高倍数地产生信用、派生银行存款,而在任何本位币制度下或者固定汇率制度下,外汇储备只能兑付基础货币,而不可能覆盖到银行信用,储备挤兑也就不可避免。在《41、银行的“货币”创造与“货币乘数”》中已经知道,银行挤兑是银行存款不能被视为货币的一个原因,而储备挤兑问题,是银行存款不能被看作货币的又一个原因。
如同任何银行都不可能抵御得住挤兑,一旦银行存款被视同货币,任何经济体系都不可能抵御住对固定汇率制度或本位币制度的攻击。2018年中国有约3万亿美元的外汇储备规模,是拥有外汇储备最多的国家,但人民币的M2规模超过180万亿,如果这些银行存款所有人要求将存款兑换为美元,按照1:7的汇率,需要约23万亿美元,足以掏空央行的外汇储备8次。
在布雷顿森林体系崩溃前,美国一直实施金汇兑本位制,也一直主张金融自由,但长期以来黄金储备的兑付问题却并没有暴露出来。这是由于从美国银行体系提取黄金,要远比从泰国银行体系提取美元复杂得多,一旦有人大规模提取黄金,美国银行就不得不拿现金到美联储体系兑换黄金,随后由于现金大量流失,这家美国银行不得不更大规模的缩减资产负债表。于是在从美联储提走那么多黄金前,银行就已经发生经营危机。储备挤兑危机以个别银行的经营问题呈现,而不会表现为整个本位币制度的危机。黄金兑付的不便利性反而挽救了金汇兑本位制度。
把银行信用视同货币从根本上存在隐患,而这也是亚洲经济危机中,东南亚诸国的金融体系的根本漏洞。进一步的,所谓蒙代尔不可能三角,即资本的自由流动、货币政策完全独立、汇率稳定三项目标不可能同时全部实现这一说法,亦不正确。事实上,即使完全放弃独立货币政策,汇率也不可能稳定,真正需要放弃的是银行体系与央行外汇储备的贯通,需要否认银行存款的货币地位。
在理解了上述理论后,我们很容易就能把东南亚金融体系的漏洞补上。那就是规定,不允许银行直接根据银行存款兑付外汇,银行兑付外汇必须使用其拥有的现金向央行购买外汇后,再对外兑付。银行在兑付外汇后,根据现金减少金额,相应缩减资产负债表规模。由于“货币乘数”的存在,这一规模缩减量是现金减少金额与“货币乘数”的乘积,数倍于该笔外汇兑付量。
即使如此,上述监管措施在实际操作中实在太麻烦,而且由《44、银行危机》知道,银行根本不能轻易缩减规模,一旦进入缩表、清算周期,在本质危机的机理下,坏账就不可避免地冒出。于是,在现代银行体系的作用下,任何本位币制度或者变相本位币制度(如固定汇率制度),都必须实行某种程度的资本管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