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济动力学86:土地财政与账面效应


改革开放以后,中国在土地制度上借鉴了英国殖民下的香港,土地所有权属于政府,其他部门通过土地出让向政府购买土地的使用权。土地出让金是地方政府重要的收入来源,土地在地方政府举债融资方面也扮演了重要角色,这些由土地带给地方政府的资金都称为土地财政。
财税、举债、土地出让,构成了地方政府的主要资金来源,地方政府在支出这些资金时,都可以起到《85、地方债务与地方繁荣》中政府利用举债资金拉动经济的效果。显然,土地的价格越高,地方政府获得的土地出让金越高,其资金调配使用的余地也就越大。现实中,中国的地方政府也确实把土地当成一门生意,总是想方设法做高土地价格。
由于政府总是赤字运行,地方政府获得的出地出让金总会通过种种路径流入其他部门,高价土地策略在表面上看对经济体系无害,甚至似乎是有益的,我们通过一个具体模型来考察土地财政对经济体系的表面影响。
首先政府向房地产部门出让土地,房地产部门很快利用土地抵押获得银行贷款,并且利用做高土地出让合同价格、再以财政补贴的名义返还等方式,房地产部门可以在没有任何自有资金的情况下完全利用银行贷款取得土地。政府部门取得土地出让金后,在公务员系统、基础建设等方面加大投入,其他如餐饮部门也直接或间接受益,这些部门用上述赚到的钱加上部分银行贷款,以按揭方式购买了房产,完成资金的一次循环。
具体的过程表如下:
地方政府
公务员系统
基建部门
其他经济部门
房地产部门
期初银行存款
0
0
0
0
0
房地产部门贷款
0
0
0
0
+110
土地出让
+100
0
0
0
-100
政府支出
-100
+50
+50
0
0
各部门消费支出
0
-30
-30
+70
-10
各部门贷款
0
+20
+20
+40
0
各部门购买房产
0
-40
-40
-110
+190
房地产部门偿还贷款
0
0
0
0
-120
期末银行存款
0
0
0
0
70
上述过程表中,房地产部门先从银行贷款110用于开展房地产业务和支出,房产出售后共得售房款190,偿还银行120本金与利息后,盈余70。公务员系统、基建部门和其他经济部门都购买了房产,并分别背负了20、20、40的按揭贷款。这一过程中,房地产部门贡献了190的GDP。
如果土地和房产价格上涨,那么政府将获得更高的土地出让金,并有机会通过土地取得更多借款,公务员系统、基建部门和其他经济部门刚买的房子将出现“升值”,他们会觉得自己更为富裕、储蓄更为充足,房地产部门将有机会获得更高盈利、更容易从银行取得贷款,而银行则因为抵押房产的“升值”,其贷款的抵押显得更为充足、经营显得更为稳健。还有比这更美好的事情吗?政府、公务员系统、基建部门、其他经济部门、房地产部门、银行,所有人都因为土地与房产价格上涨而获益。
整个经济体系的幸福感,实质来源于账面效应,人们没有把花在土地与房产上的钱视为支出,而是把土地与房产视为储蓄的一部分,并且把资产价格的升高视为盈利。唯一会在这一过程中稍感不愉快的,是那些没有及早买房的人,而土地财政所带来的经济繁荣让经济体系看起来有很多赚钱的机会,尚没有买房的人群大多也信心满满,这几乎是一个理想经济体系。进一步的,随着房地产建设的进行,房产越来越多、拥有房产的人群也越来越多,房产价格上涨带来的账面效应也越来越多,自认为从房地产价格上涨中获益的人群也越来越多,形成了整个经济体系盼涨的合力。这类土地和房地产价格上涨,并不一定来源于增量土地与增量房产的价格上涨,存量土地与房产也能通过对倒交易带来巨大账面效应。
这个过程的唯一制约,是银行信用的派生速度,只要银行以足够快的速度创造贷款与存款,账面效应带来的幸福感与经济繁荣就很容易延续下去。在泛政府信用的格局下,银行信用创造并不会遇到太大阻力,每当银行扩张能力不足时,在央行银行信用贯通的情况下,央行或为了促进经济体系增长、或因为受到金融体系动荡胁迫,总是会用降低存款准备金、发行货币等各种手段帮助银行继续扩张。
房产价格上涨有助于推动土地价格上涨,反之,土地价格上涨也有助于推动房产价格上涨,它们构成了相互促进的螺旋。另一方面,存量土地房产的价格上涨有助于推动增量土地房产的价格上涨,反之,增量土地房产的价格上涨又有助于推动存量土地房产的价格上涨,这构成又一个相互促进的螺旋,形成一系列连锁正反馈机制。
上述正反馈机制中,把所有“上涨”替换为“下跌”也是同样成立的。但是上涨是大家都愿意看到的过程,下跌则是大家都不希望发生的事。地方政府与整个经济体系一起,总是有意无意地引导土地房产价格向上运行,或者让人们以为价格正向上运行。例如,中国房地产市场采取预售制度,人们在支付房款到实际入住之间相隔1-2年时间,因而实际上的购房成本包含了这1-2年的利息。当房产交付使用,在二手房市场交易时,如果其交易价格相对开盘价格的涨幅低于期间利率,则实际房价是下跌的。但在房地产宣传中,这点始终被回避,人们只去比较开盘价格与现价,制造上涨错觉。又例如,中国各地房地产市场有很多保障房、经济适用房等各类房产,其价格相对同一地区的普通商品房要便宜许多,而人们评估区域房地产价格时,往往以价格最高的普通商品房为准绳,认为其他种类房产的价格是一种优惠,从而高估区域房产的实际价格水平。
土地、房产价格的过快上涨,会导致房产持有的集中度上升,这会让很多人买不到房,引起房产热销的景象。具体举例来说,假设有某县有100居民和1个官员,官员把100人的土地给拆迁了,分给100位居民每人10万元的拆迁补偿金,共支出补偿金1000万元,政府将土地以2000万元的价格出让给了房地产部门。房地产规划了100套房子,每套售价100万元,销售给居民。与此同时,房地产部门支付居民工资让他们来建设房产,期间总共支付给居民7000万元的建设工程款。由此政府官员由于土地交易净赚1000万元,可以购买10套房产,开发商付出2000万元的土地款与7000万的建设费,能够赚取1000万元。由此,在100套的新建房产中,官员可以占据10套、开发商可以占据10套,100位居民可以占据80套。用过程表来表示如下:
土地房产涨价前
官员
居民
房地产部门
期初货币
0
0
0
补偿金支出
-1000
+1000
0
土地出让
+2000
0
-2000
房产建设支出
0
+7000
-7000
各部门购买房产
-1000
-8000
+9000
期末货币
0
0
0
房产分配情况是,官员10套,房地产部门10套,居民80套。
而如果土地的价格由2000万元上涨到6000万元,拆迁补偿金由10万元/人上涨到20万元/人,房产的价格由每套100万元上涨到200万元,而建设工程款涨幅较小,只由7000万元上涨到1亿元,那么房产分配情况会向官员与房地产部门倾斜,其过程表如下:
土地房产涨价后
官员
居民
房地产部门
期初货币
0
0
0
补偿金支出
-2000
+2000
0
土地出让
+6000
0
-6000
房产建设支出
0
+10000
-10000
各部门购买房产
-4000
-12000
+16000
期末货币
0
0
0
100套房产产出,官员将占据20套,开发商将占据20套,100位居民仅仅能够得到60套房产。土地与房产价格更高的涨幅导致了房地产更高的集中度。这实际上是《3、价格体系与分配》中阐述的价格体系与分配的关系的推论,即土地与房地产相对价格越高,政府部门与房地产商在分配中取得的份额也越大。进一步的,更高的集中度又造成了市场上房产供给不足、热销的景象,反过来推高土地与房产价格。
土地财政在地方经济起到重要作用,房地产的账面效应又是人们幸福的重要源泉,也是金融信心来源,地方政府把工作重心放在房地产上也就不足为奇。结合《84、投资拉动经济》与《85、地方债务与地方繁荣》,我们可以得到一个典型的中国式能吏形象:他非常热衷营销、宣传与包装,重视招商引资,致力于把手中握有的土地卖个好价钱,或者至少有办法装作卖了个好价钱;他重视与金融机构、企业家、房地产商的关系,善于利用政府资源融资,也善于在金融机构、企业家与房地产商之间牵线搭桥,帮助企业家与房地产商从金融机构获得融资;他敢借钱也敢花钱,善于大拆大建、大兴土木,有时也善于大手笔改善部分地方公务员体系的待遇赢得人心;他喜欢规划新城,描绘未来,鼓吹房价;由于经手资金巨大,相关项目涉及利益巨大,他往往有经济问题;在他的任期内,地方经济似乎发展很快,城市面貌变化大,但地方债务发展更快,同时经济结构向政府支出相关行业、服务业倾斜,社会道德水平下降。
直观上,政府抬高地价会使得土地购买方付出更高的代价,推高经济体系用地成本,事实也确实如此,但在账面效用的作用下,很少有人会觉得成本变高了,反而觉得自己更为富有了。如果经济体系整体能一直生活在账面效应带来的幸福错觉中,倒也不失为一种美事。然而遗憾的是,这一模式面临许多挑战。
首先是房地产价格的扭曲导致经济的结构性失衡。高位的房地产价格导致人们争相进入政府、房地产、金融等能够直接受惠于高房价的部门,高素质劳动力被集中于这些缺乏创新创造活力的部门,而其他经济部门则人才匮乏。由于资产价格上涨过快,人们的工资收入相形见绌,社会分配情况畸形,贫富差距拉大社会阶层板结,投机与钻营活动盛行。关于这个社会问题的一个笑话是:“恭喜高考的考生们终于考完了,考上一本的要经常联系二本的,未来家乡的领导就是他们;二本的要跟大专的搞好关系,他们将是你们孩子的老师;所有考上大学的同学注意要记得和没考上或弃考的同学搞好关系,等大学毕业了好去他们的公司去打工。四年后你们会明白,你们今天的努力基本是没有什么用的,改变你们命运的不是知识文化,主要是爹妈、长相,还有你们村是不是要拆迁了。”这则笑话反映了经济结构问题造成的犬儒与反智主义。
其次,由《51、账面效应与流动性危机》可知,账面效应的积累会造成流动性危机。在房价长期上升过程中,人们对房价形成长期上涨预期,惜售房产,整个房产市场给人以房产稀缺的感觉。而一旦房价上涨停滞,房价预期逆转,则大量抛盘出现,短期流动性危机会让房产市场突然出现滞销,引发较大跌幅,而一旦房价下跌,则会通过账面效应对整个经济体系造成负面影响。房产集中度过高的情况下,会在房价上涨时加重房产稀缺,同时也会在房价下跌时加重房产滞销,加剧房价动荡。
为防止流动性危机出现拖累经济,整个金融体系不得不持续扩张,体现为金融体系被房地产绑架。
土地财政以及对账面效应的依赖,导致经济体系对房地产、金融业倾斜,促使中国建造了更多房产,大部分人也将房产作为最重要的储蓄,这正是《64、日本90年代经济衰退》中日本大讨论中所试图避免的情况。进一步的,如同《5、整体风险与无效储蓄》所述,从社会整体层面看,储蓄房产无法用以平抑未来其他方面产出的波动,也无法用以换取劳动力,中国正面对非常严峻的老龄化考验。由此,土地财政领导的以环境资源、经济结构为代价积累房地产财富的中国经济,前景存在着相当隐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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