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巫传2》,一个古老灵魂的自述,如果你相信,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

  序:
  如果没有你,此刻,我不会在这巨大的光束中极速旋转。
  如果没有爱,300年,我不会在你死后枉顾所有、倾尽一切。
  如果没有相遇,如果没有追随,如果你不是天神,而我亦非人类......
  我要去你在的地方,去找你,是我唯一存在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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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各位读者、朋友:

  非常感谢这两年对于《大巫传》的关注和支持,从今日起,我将开更《大巫传2》,每周更新2次,每次1章,敬请期待!

  此消彼长奈何
  第一章 元起

  从儿时起,我便听一些所谓的哲人奉劝世人因果之理,因是能生,果是所生,有因必有果,有果必有因。而我却时常迷惘,我出生的果又是谁的因?如果是父母的因,可我却无父无母,又或者说,我从未见过他们。
  幽州长大,孤儿,女。一句话便可将我概括,如果还有什么值得一说,则是我与喇嘛宫里的一位觉姆缘分颇深。据说最初,我是被这位觉姆拾到的,出家人带着婴儿诸多不便,觉姆便将我托付给了一户人家。这家人只有两位老人,起初并无意收养,是觉姆用她出家前的资产支付了一笔抚养费,我才有了后面的“爷爷”“奶奶”,有了“家”。
  关于觉姆,我与她见面不多,对她的事也了解甚少,只知她来自藏区,信仰密宗,名唤宁胡桑伽。幼年时,我常去喇嘛宫里寻她,十有九次她都在外布施或是煨桑祈祷,幸而碰到时,她总会满面笑容的关心我的衣食住行,用她不太流利的普通话讲些俗世道理。
  在我心里,觉姆便是母亲,我拥有她的姓氏,取名宁南,可我却从未叫她一声“妈妈”。我始终对觉姆保持极高的敬重,却从不敢以女儿自居。我告诫自己,对于过分宝贵的东西,宁愿得不到,也不能失去。
  胆怯或清醒,自卑或敏锐,就如我对周围人的情感,就像我对这座城市的感情。
  帝都,幽州市,川流不息的人形形色色,我淹没在市井烟火中,像一只孤独的芦苇,摇曳成长。如千万少女般平凡,又向来独来独往,从来没有人告诉我有什么与众不同,但时间还是把我推给了命运......

  癸巳年盛夏,连着三个月的酷暑让我日夜黏在湿透的T恤里,躺在蒸炉一般热的床上,听着爷爷奶奶一轮轮的拌嘴,我头脑发聩,思绪颠簸。所有人都在议论着天气的异常,此前的春季则是持续不断的狂风和沙尘,气象局总在预警,却谁也解释不出原因。
  赤日炎炎,家中的喧哗更像在火上添油,我起身走出屋外,阳光灼痛皮肤,却好在还了丝安静。我戴着墨镜打着伞,决定第N次去喇嘛宫里消暑。
  走入巍峨的宫门牌楼,焚香裹挟着热浪袭来,震耳的鼓乐声铿锵奏起。日光殿前的祭台上红布覆地,六个头戴骷髅面具的舞者,身着白色短衣缎裤招展身资,奋力狂舞着金刚驱魔神舞。台前一名身着白缎紧身袄、红肚兜、绣花红裙的黑帽人,帽沿宽大遮光,面容清秀。他双手被缚,面前摆放铜碗和鲜花,目光无神,周身显得软弱无力。
  彼时,舞乐声毕,嘈杂的嚣音瞬间戛然,舞者如抽离般静止。一带牛首面具的高大身形阔步上台,身着蓝、黄二色绣花缎袍,勇猛精进,气势尽显。他径直走向那清秀之人,似血脉沸腾,又举止尊严地取下那人黑帽,投入炉鼎的熊熊烈火。飘逸的黑发垂肩洒落,盛烈的阳光暴晒着那人白皙的皮肤,他瞬时扭曲挣扎,面目狰狞,眼中布满恐怖。台下众喇嘛遂高声诵经,口速极快,吽念梵呪声共振胸喉。那柔弱之人翻滚倒地,仿若承受着难捱剧痛,生不如死。可他越痛苦,台上台下的诸位却显得越满意,肌肉皆放松,骨骼现安乐。
  我远远望着,不由眉头一紧。这是喇嘛宫的“送祟”仪式,我推测那黑帽人扮演着“邪恶魔障”,那牛面人定是惩恶扬善的“降阎魔尊”,而所谓“邪恶魔障”大约便是近期异常高温的“凶手”。不知为何,我心生一丝不悦,难以明状。
  快步通过祭台,我直奔后殿走去,那里是我与觉姆常常见面的地方,也是酷暑以来我最常“躲藏”的地方。后殿供奉着二十一度母菩萨,殿内即使白日正午亦漆黑如夜,常年谢绝游客,仅燃一只油蜡,温凉异气。殿外是近五十度的高温,而推开殿门便是十几度的“冰室”,我大步跨入,享受着温度骤降的舒适,闭着双眼放任视觉暗适。
  “你来了?”一束慈蔼柔软的声音穿透殿内。
  “觉姆?”我左右寻找,却因眼睛还未适应黑暗而茫然无措,“是您吗?”
  “是我,来,坐。”一只油润的手轻拉过我,顺势引我落座拜壂。
  模糊中,我辨认着觉姆的方位,可许是刚刚外面的阳光太过刺眼,我缓了许久眼前亦是一片“花花绿绿”。
  “南南。”觉姆慈爱的唤着我,“我这次回来,是特意来找你。”
  “找我?”我握住觉姆的手。
  “过段时间,会有个名叫吉苏德朗的川藏僧人找你,你要听他的话,离开这。”觉姆语气平淡,但言语正式,不容置疑。
  “离开?去哪?”对于觉姆所言,我深感诧异唐突。
  “去安全的地方。”觉姆轻轻揉了揉我的手,安抚道,“不必紧张担心,回去后也不要和别人说这件事,记住了吗?”
  我一时难以消化这骤变,遂感不安,“怎么突然要我走?安全又是什么意思?”
  觉姆停顿半晌,轻叹道,“孩子,你是无辜的。”
  那只温软的手缓缓抽离,四周复而寂静。待我的双眼终于适应这殿内的黑暗,环顾身旁,却已没了觉姆的身影。
  言犹在耳,恍若梦境又格外深刻。我呆坐在拜壂上,理不清该如何是好。我确信觉姆就在此处,可和她却仿佛隔了层矮墙,触手难及。
  此后三个月,我待在家中,遵从觉姆的指令,闭口不谈喇嘛宫里那番玄之又玄的“诡异”嘱托。炙热难耐的气温持续焦灼着地面,亦沸腾着人心。家中电力不足、空调报废,河湖干枯,草木衰亡,人们摒弃了电视、电脑等一切可能发热的电器,用制冷制风的“土法”降温,然而在政府数次的人工降雨失败之后,在自来水管里的水流一天比一天细小之后,帝都终于出现了“逃离热”。
  白日,街巷空无一人,而到了晚上,大批汽车涌上高速,拥堵在出京的8个路口。
  北上,似乎成了时下唯一抵御高温的出路。曾经经济人口萧条的东北,瞬时房价与物价齐飞,成了富人争抢、民众挤破头的地方。能在此时租住一套东北地区的房子或酒店,取决于是否拥有足够多的现金、足够广的人脉和最关键的“出关指标”。恐慌就像传染病一样蔓延在帝都市民之间,特别是在政府又出台了“离京政策”后,大众的“自保”情绪达到顶峰,我家自然亦不例外。
  爷爷奶奶年事已高,又无儿无女,虽很是想走,却显然有心无力。二老动用了一切能力,问过所有的远亲近邻,得到的回复皆是无奈。我望着他们疲惫又愤慨的模样,脸上那种对于生的迫切期盼和对离开的向往,未经多想地做了一个决定。
  我记得那是农历八月十五,中秋节。我们三人坐在院子里的石凳上,利用房屋间的“风口”降温。那夜,漫天红云遮蔽了繁星,预示着来日又将是酷日暴晒的一天。
  我主动摇着蒲扇,思索片刻,开口道,“爷爷奶奶,有件事我想告诉你们。”我将觉姆在喇嘛宫对我说的话,一字不落地复述着。我看见二老的眼中从绝望无措到逐渐欣喜,最后像是燃起了光,那种绝处逢生的安全感扑面而来,一扫连日的阴郁苦闷。
  “好,好,能走了,能走了。”爷爷拍了拍大腿,喜形于色,“现在能走实在太不容易,他们是喇嘛,估计国家有专门的通道给他们走,肯定能带上我们。”
  “恩。”我点了点头,“不知道觉姆是不是跟我们一起。”
  “你真是咸吃萝卜淡操心。”爷爷拧着眉训斥道,“人家没准早走了,顾你自己吧。你也是,怎么不早告诉我们?”
  “就是,我得赶紧收拾一下。”奶奶连忙岔开了话题,催促道,“能带的都带上,没准这两天就来接咱们了。”说罢,便推着爷爷离开。
  我摇了摇头,几番想争辩几句,终是懒得再起口舌。
  房内,他们早已在翻箱倒柜的收拾行李。我犹豫片刻,走近二老,“关于觉姆带我们走的事,你们千万不要和外人提起。”
  爷爷忙中抬头,瞪了我一眼,眼中闪过一丝异样,“你这孩子,说的什么话?”
  “千万别说。”我皱了皱眉,严肃道。
  “这不是你该跟我说的话。”爷爷脸上现出忿愠,高声呵斥。
  “行了行了。”奶奶连忙上前,推了推我,偷偷递着眼色,“你去给菩萨烧柱香去,快去。”
  我无奈只得离开。走进隔壁的佛堂,抚平心绪,燃一炷香供于菩萨像前。静立室内,滚滚热浪似乎并不存在,周身享受着自然的清凉,口鼻间焚香四溢。此刻的我,何其幸运,人人都在削尖脑袋也挣不到的机会,我却像做了弊一样轻易拥有。我甚至觉得自己是伟大的,保护老弱,反哺报恩,给了“家人”安全和出路。
  可我却未曾想,做“英雄”,是要付出代价的。
  第二部依然是“我”的回忆,太多的“灵感”交织,是巧合也是必然。
  万幸总能遇见,归来仍是初心,愿所有的爱都不被辜负。
  第二章 英雄

  自小,我便有着不同一般女孩子的“英雄梦”,我专注阅读的书籍,多是关于帝王、开国和战争,我总是由衷慨叹着帝国政权建立时的群雄逐鹿,想象着那时的日月之行、星汉灿烂。究其原因,许是因为我夹缝中求生存的童年正应了那句“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若圣人诚不欺我,必是“天将降大任于本人也”。于是,我自我感觉良好,在此非常时期,毫不犹豫地主动扛起了“定风波”的担子。
  收拾必要物资、采购野外生活用品、藏好带不走的贵重家电,趁着夜深人静封闭门窗......连续的高强度体力劳动令本就瘦弱的我愈发不适,渐渐不支。但想到这里毕竟是我生活了18年的家,我又是此时此地唯一有能力做这些事的人,只得咬紧牙关硬挺着。
  然而,第七日,我发烧了。可是,第七日,吉苏德朗来了。
  我一直记得那一天的“英雄梦”碎,也经常在此后的梦中重复着那一天的梦魇......
  秋阳暴晒灼目,烧起炎炎尘土。身披绿色麻衣的高大中年男人缓缓走来。他有着典型的川藏高原样貌,却肤色白皙,颜若童稚,双瞳凝碧,一身的恬淡气却包含着令人尊敬的威仪。望见他的那一刻,我便确定了他就是吉苏德朗。
  我正要上前,却被爷爷一把推开,健步如飞地踱至吉苏德朗跟前。
  “可算来了。”爷爷双目炯炯,佯装熟识,“高僧啊,是来接我们的吧?出家人就是讲信用,说话算数,咱们...咱们怎么走?”
  吉苏德朗显然一愣,望了望我,但很快掩饰了面上的尴尬,“觉姆托我来带走宁南,已料到二老会一起,车快到了。”
  “好好,太好了。”爷爷连连点头道谢,却在眼神扫过我时有些闪躲,“觉姆跟我们家那是最深的交情,我们一家都信佛...”。
  “快去拿行李吧。”奶奶上前拽了拽爷爷,示意他住口,旋即对吉苏德朗道“大师不好意思啊,现在都忙着逃难,家里乱七八糟的也没地方呆...你看...”
  吉苏德朗摆了摆手,“不必客气,赶路要紧。”说罢看向爷爷,“行李也不要带了,我们只有三个人的位置,实在没有地方放...”
  “什么?”未等吉苏德朗说完,已经半步跨进院子的爷爷立马调头回来,“怎么只有三个位置?”
  说话间,一辆绿色的军用卡车快速驶进,在本就晒得干裂起皮的路面上掀起滚滚黑烟。浓郁刺鼻的汽油味弥漫空气,轰鸣刺耳的引擎声鼓震周遭,我心肺难捱,头痛欲裂,烈日已经快把我烤透了,而我就像是在吸热似的发烧。
  眩晕、眼震、耳鸣...视线突然发白,一点点地曝光,一点点地失去颜色。我开始左右倾倒,身体不支,阵阵天旋地转,我本能地意识到如果不想被烤熟,就必须要赶在晕倒前上那辆车。
  晃晃悠悠地踉跄至车前,我抬头望去,车厢内挤满了身着紫红僧裙的喇嘛。彼时,一双黝黑皮肤的手正欲拉我上去,我却在登车的瞬间,被一股猛烈的后力扯了下来。
  我摔倒在地,身下像是熔岩一般炙烤,绿衣的高大身影疾步上前,快速将我扶起。我倚着吉苏德朗,恍惚地转身望向拽我的人。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他与她们,脸色煞白的中年男人和一大一小两个女人。男人佝背伛腰,目光寒浊,从未谋面却眉眼间透着几分熟悉。我怔怔地望着他,不明就以。
  “大师,大师...”爷爷尖着嗓子喊道,“怎么就三个位置,我们这有六个人呀!”
  吉苏德朗显然难以置信,语带怒意,“老人家,喇嘛宫的车队是政府特批返回藏区的,人数严格控制,一路没有补给。除了扎巴觉姆,车里不许带俗家人。宁胡桑伽尊者与宁南有情义,把自己与弟子的位置让给你们,是念在三宝慈悲,助各位逃过劫难。三个位置已是极限,怎么又多出了这三人?”
  “他们...他们...哎呀...”爷爷气急,奶奶在一边欲言又止,脸色难看至极。
  “我是他们儿子!”男人看二老磕磕巴巴,索性高声言道,“这节骨眼还有什么可遮遮掩掩的,一句话,我,昭一民,这是我老婆跟女儿。”说罢,轻轻搂过身后的小女孩。
  那一刻女孩看我的眼神,一种充满了鄙夷、不屑与蔑视的高傲姿态,“爸爸,热死了,我们还不能走吗?”
  “马上,马上。”男人细声轻哄,转头面向我时脸色复杂阴讳。
  我彻底懵了,彷徨地望着眼前这平地里冒出的一家三口。哪来的儿子?为什么爷爷奶奶会有儿子?
  “是不是只有三个位置啊?”一个尖细的嗓音响起,一直在旁气定神闲的女人走近吉苏德朗,她脸上戴着硕大的墨镜,艳红的唇色,精致的妆容,仿佛此刻不是去逃难而是去度假。女人皮笑肉不笑道,“你看看,他们这是享受特权,一车都是喇嘛,凭什么就带他们三个老百姓?你们普度众生还要挑挑拣拣呀?这要是让这周围人知道了...你们都走不了。”
  吉苏德朗面色难看,他拧着眉头想要应辩,却也不知如何开口,女人这番滚刀肉式的说辞竟让这位高僧犯了难。而爷爷此时也没了往日处处摆着的长辈威严,默不作声。
  “这样吧,用不着争了,一民、依依和我先走。”女人推了推墨镜,看向爷爷奶奶,“这几天政府就要大规模的迁移受灾人口了,听说已经在州外建立了方舱安置点,你们就跟着大部队走,出不了事,等我们到了藏区安排好了,再找人来接你们。”
  说罢,女人转身拽着男人和孩子上了车。
  “你们...你们等等。”奶奶扑到车前,高喊道,“你们好歹下来一个,带南南走,这是她觉姆给她的,她现在还发着烧。”
  “妈,你让我们谁下来啊?”昭一民瞥了瞥我,声色狂躁。
  女人倒是不徐不疾,“妈,怎么昭南是你孙女,昭依就不是你孙女了?昭南比昭依大了十岁,不应该让着妹妹吗?依依从小娇生惯养,您也舍得她去住方舱?你老糊涂了也得拎拎清,不知道谁轻谁重吗?”
  “你们...你们还是不是人?你们的良心让狗吃了?”奶奶气得连声啜泣。
  “行了,别喊了,让他们走吧。”爷爷厉声道。
  “我就说不告诉他们,你偏要告诉他们,我就知道他们会害了咱们,你偏不听。”
  啪的一声,响亮的耳光抽在奶奶脸上,爷爷的暴力让哭喊声戛然而止,“他是我亲儿子,我难道不告诉他自己走?我哪知道就三个位置!”
  ......
  强烈的耳鸣轰炸着我的大脑,一场逃难,一场众叛。不知从何而来的儿子坑了老子,从小一起生活的爷爷坑了“孙女”,是的,还有我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蠢货坑了觉姆。我抬头看向吉苏德朗,摇了摇头,我应该为我的愚蠢买单,生死由天。
  我深深地向吉苏德朗鞠了一躬,轻言一声谢谢,转身走向院里。
  “爸爸,她是谁呀?”
  稚嫩的奶音穿过我的耳膜,也穿透了燥热嘈杂的周围,那一刻,倏地静谧。
  我缓缓转头,看向那如诺亚方舟般的车厢,阴影处,一双小手指着我。这个叫昭依的女孩儿正搂着她爸爸的脖子直直地盯着我。
  很熟悉,又很陌生。熟悉的是,她似乎在问一个她早就知道答案的问题,语气戏谑十足。陌生的是,我真的不认识她。
  如果单纯从相貌上说,她称得上漂亮,十三四岁的年纪,柳眼舒展,眉似花须,桃腮粉颊,确是个花样少女。但从这短短十几分钟的谋面表现上看,她已经把睥睨、厌烦、鄙视、嫌弃等尖酸刻薄之态演绎得淋漓尽致。这股惺惺作态,我毕生也是头一次见。
  “她是你姐姐。”女人掸了掸裙子,语气平静,“是你爸和前妻生的女儿。”
  “啊?姐姐?我...怎么从来不知道!?”
  “因为一直没承认过罢了!”
  终于,这对母女用相似度极高、穿透力极强的一问一答把气氛推向了冰点。烈日当头,我周身的寒意却像凝固了般,让我挪不开半分。面对爷爷奶奶的无言沉默,面对车厢里那三个面目狰狞的陌生人,我竟毫无招架之力。
  一个从来没见过的所谓父亲带着他的妻女抢了我本该有的一走了之,我已经听不见那对母女还说了什么,也已经忘了该用哪种歇斯底里来对抗羞辱,我只想躲,觉得太冷太累。
  摊坐在佛堂的地板上,听着那辆满载我英雄梦的卡走渐渐远去,我如同折坠云端般恻怛痛疾,意不欲生。没有什么比否认出生更能伤害一个人的心,用血缘折磨精神,以生死拷问灵魂,让对比成为利刃。原情定过,这得是多大的恨,让他们不止诛人,还要万箭攒心。
  泪眼中,菩萨朦胧而剔透,美得动魄,只是无情。
  第三章 出走

  从那天之后,我便养成了习惯,不再问为什么。
  英雄?显然,我既没有当英雄的天赋,也没有当英雄的资本,遂也灭了当英雄的意愿。我把自己关在佛堂三天,终是做了个决定:离开。
  梦醒了,该认清现实的薄凉。身世、出生、亲人...这些亦真亦假的故事才是人间疾苦,搞得清楚真相,也搞不干净狗血。而我,已经在谎言与虚假、现实与幻想、本我与执我之间徘徊了太久。
  二十二年,我被蒙蔽在一个世俗与舆论编织的巨大网里。我以为正道即是慈悲,以为用无限感恩的心走一条上进之路,就是对施恩之人最大的回报。然而我错了,我永远都不是这个“家”的寄托之人,我把施舍当成了仁慈。
  已是深夜,我轻轻推开佛堂的大门,跨过奶奶放在门口的一箱泡面,解开院门上的三四道锁,扬长而去。
  身无长物,之前准备的物资,我全数留给了爷爷奶奶,只将觉姆当年寄养我时放在我身上的白玉带走。没有道别,没有追问,甚至没有我设想的阻拦。就这样,在他们的睡梦中,我离开了生活了二十二年的“家”。
  夜深人静,我行至喇嘛宫前,这是我唯一可去的地方。正、后、侧门均紧毕,四下漆黑,宫墙高不可攀。我在东南角的侧门前透着门缝向里望去,宫内无半分光亮,寂静冷清。我沮丧地倚着门口的龙爪槐,任凭时间流淌,心绪烦乱。
  大约过了30分钟,我正泛着困意,却蓦地闻见一阵梵香,遁寻香气,是从喇嘛宫内飘出。我心头一震,于是抬手轻扣门环。青铜声声,不一时,果然等来了脚步声。
  “谁?”一个浑厚男声响起。
  我心中大喜,这声音我识得,是图门波日勒,喇嘛宫中一位十分善待我的蒙古族铁棒喇嘛。凡我们见面,他必定将佛前的贡品茶果塞给我,还要叮嘱我是他持过咒的务必吃完。
  “我,宁南。”我急忙道。
  门内之人快速解开门栓,开门相见,高大魁梧的身形迎面而立,“宁南?”
  我一时语塞,喉咙发紧,泣不成声,“我...无处可去了,觉姆呢?”
  图门见我此状讶异万分,忙拉我进院,“怎么回事?你不是走了吗?”
  我哭着断断续续地将三天前的遭遇一一告知,图门听罢已是怒气满面,“尊者临走前唯一嘱托的事,竟让这些贪昧之人占去。”
  我低着头,不住悔恨当时未听觉姆的告诫,没有守住秘密,愧对她的信任和情义。
  “宁南,尊者已经走了,她没有言明去哪,我也不知她所在。”图门无奈叹息,“我今日也要起身去辽西,宫内所剩喇嘛均要跟我一起,可你...”
  图门眉头紧皱,手臂的肌肉在月光下紧绷不放,“之前没有报过你的名字,出关安检怕是过不去。”
  “图门师傅。”我连忙摇首,“千万不必这样,您是喇嘛宫的纠察僧官,是铁棒喇嘛,不能犯戒欺诓,更不能在公安和所有喇嘛面前徇私,这是大忌。”
  “可你...”
  “我没事,我绝不会再让您因为我陷入两难,已经很对不起觉姆和吉苏德朗了。”我深吸口气,平静道,“刚刚闻到焚香,像是天赐的缘分,能与您相见已经万幸。”
  “哎。”图门锁眉不展,依然顾虑重重,思之即言,“如此说来...确实也是巧合,今日的头香比往常早了两个小时,我也是闻到了香气才出来,见胡剡在殿前燃了很多香,又忽闻敲门声,这才找到了你。”
  “胡剡?”我不曾听过这个名字。
  “是拉哇,汉族人。”图门解释道,“这几个月,宫内一直在做焚旱犼的祭祀,仪式中扮演旱魃的巫师名叫胡剡,是专门从秦西找来的神人。”
  我回想起三个月前最后见到觉姆的那天,喇嘛宫祭坛上那个黑发披散,黑帽遮面,一身巫风的男人。
  “你今后怎么办?”图门看着我,目中满是担心。
  “我...”我踌躇片刻,轻声开口,“我能不能留在喇嘛宫?”
  “你要留在这?一个人?”
  “我想,外面大概认为你们全走了,不会留意到我还在这。”我忐忑道,“后殿整日不见阳光,里面要凉快许多,而且这么多贡品,我也够吃。”
  “太危险。”图门脱口道,“一个女孩子,我们走后,难保这里不会进来外人。以后的天气越来越热,后殿你也待不了。”
  我心中承认图门所言,表面却强作坚定,“图门师傅,我没问题,您就让我先待在这。如果政府要撤离,我也会跟着去撤离点,但我真的不能回‘家’。”
  图门仍要阻劝,身后一名年轻喇嘛疾步前来。“掌堂师。”小喇嘛面露焦急,匆匆对图门行礼,望了望我,便用藏语和图门交谈。
  谈罢,图门对我道,“宁南,刚接到通知,我们清晨便要出发,宫内还有很多事我要处理。你先去尊者的禅房等我。”图门说罢,便大步向宗师殿去。
  我擦干眼泪,屏息呼气,心绪稍微平复,去往后院禅房。一路间碰到了许多喇嘛匆匆忙忙赶往宗师殿,他们边走边束衣整冠,像是接到急令。喇嘛们见了我也只是面露疑惑,却无人上前盘问,似乎前方之事要远比我一个女子深夜现身重要得多。
  凌晨四点,后院门户半开,悄静无声。我跨进院中左右而视,却倏地月光隐落,漆黑一片。我知晓院中共两排禅房,相对坐落,觉姆的房间在右手边,便摸索着墙壁一间间寻找。探了三四间,房内均没有人,应是居住的喇嘛们都走了。
  抬头望天,仿佛轻云蔽月,华盖笼星,透不出一丝光亮。我正无奈这如盲人摸象般的跌撞之举,却蓦地觉到一阵清风,这风并非从我面前拂过,而是如同流动般在我身旁游过,夹杂了丝旋雪的气息。
  如今天气灼若蒸笼,日间想呼吸口常温的空气都是奢侈,怎地此时竟有风中回雪之气?我心中大异,便循着这气息向前探寻,手掌抚摸着石墙,我步步踟蹰生怕遇到磕绊,然而指间所触却越发冰凉,与刚才的墙壁温度截然不同。我犹豫止步,心中恐惧徒生,赶忙收手,却在临了的一刻摸到了一个柔软的物体,质地纤细,绵绵眷眷,像是毛发,但又极猗靡。
  我吓得轻喊一声,瞬时头皮发麻,正欲拔腿而跑,却被牵住了手臂一把拽住,脚下踩空绊得门槛跪倒在地。我骤然心跳加速,心中祷念这下完了,我一定是碰见了女鬼!刚才还摸到了她的头发!她怎么能在喇嘛宫里?难道藏传佛教不管妖魔鬼怪吗?
  正冷汗直流,四肢僵木,欲哭无泪之际,忽地眼前一亮,一小束烛光点燃。我借着微弱的薄光望去,一人正伫立在我面前,黑袍坠地,齐肃哀正,活像个黑无常!可这人面容却与衣着成鲜明对比,白皙瑰姿,清秀俊逸,骨相削成,气质薄蘅而飘飖。
  “你这是一幅什么样子?见鬼了吗?”那人开口道,声音郎朗,却满是调侃戏谑。
  我愣得做不出反应,盯着他看了半天,方才缓过神,“胡...胡...胡巫师?”
  “你知道我?”胡剡嘴角轻笑,眉眼间透着非一般的光润之气,“眼力不错。”
  明眸艳逸,修眉柔情......我连忙收回目光,心中不由赞叹他的容颜和如凌波般的飘逸气质。我忙从地上起身,拍了拍腿,这才发觉这房内远比外边凉爽,犹如清风旋雪,正是方才那股气息。一时间,我竟分不出这感受是被他吓得还是这里本就清凉,低着头磕磕巴巴道,“这...这是您的禅房?”
  “我不住这。”胡剡顿了顿,“可惜还没待够,今天就要走了。”
  “您...也去辽西?”我思起图门的话,搭问一句。
  “秦西。”胡剡将点燃的蜡烛举到书架上,背对着我,像是在找什么书籍。他长发散落垂肩,铅华如雾,再加上身形纤细又一身黑服,样子活像京戏里的妖媚鬼魂。
  一时屋内无言,我心中畏惧又辗转袭来,瞥了眼大门,尴尬开口,“那个...图门师傅让我去宁胡桑伽觉姆的禅房等他,我先...”
  “这就是。”
  我正欲拔腿出门,被他一句话怼得没了出路,忙迂讷地收回步子。转身借着烛光分辨室内,喇嘛宫的禅房形制相似,家居摆设也基本统一,大同小异。我每次来找觉姆,均要数到第五间才能找到,方才外面漆黑又恐怖,我也未能数对,但现在仔细看来,这间的摆设大气翕辟,确是觉姆的禅房,可房内的清凉之气却是往日没有。
  我不禁扶额,正责备自己粗枝大叶,胡剡却悠然开口,“你无须等了。”
  “什么?”我讶然。
  “图门波日勒带不走你。”胡剡转身望向我,从容殊丽,流眄体闲,“他现正在宗喀巴的大殿里装运密室中的宝贝,众喇嘛要在他身前护法,你来时没见他们都去了吗?”
  我一时怔住,不知其意。
  “坛城、紫金轮、摩尼宝珠、六牙象、罗乞什密、人皮唐卡...”胡剡笑笑,“每一件都是足以撼动藏密根基的法宝,图门要如供奉藏王般护送这些法宝去辽西的那木斯莱,随行的喇嘛队伍又岂容你一个外道女子?按藏密的规矩,你连靠近都要被行诛法堕金刚地狱。”
  “这...”我心中大惊,半晌方才理清头绪,原来图门比觉姆他们晚走,是要负责运走喇嘛宫的密宗法器。“我...我不跟图门他们走。”我忙解释,“我即便不知道这件‘机密...重大之事’,也没想过再趁机蒙混。”
  “那你来这干什么?”
  “我无处可去,想要...想要留在这。”我照实说道。
  “呦,那你是不想活了。”胡剡轻笑,丹唇外朗,媚于语言,“他们一走,那些江湖各路牛鬼蛇神还不都汇集在这,虽说大件的法宝都被运走了,但还是留下了大量的佛像古董、法器相印,你是打算在这被当成羊宰了吗?”
  我哑口无言,顿时觉得耳朵都绯红了,一是他说的一语中的、一针见血,二是苦恼自己最后尺椽片瓦的庇依都无存了,片刻间深深的无力感涌上心尖,茫然无望。
  “罢了。”胡剡轻叹口气,垂手交附身后,“看你可怜,跟我走吧。”
  我震惊惶恐,犹豫而狐疑,当真分不出这是出于人情还是别的什么殊遇,只得傻乎乎地呆望着胡剡那和颜静志的玉颜。
  “去秦川。”
  第四章 神癨

  所谓含辞轻吐,郁烈而弥长,大约指的就是胡剡。我不得不佩服他的语言艺术,温文软语,平上去入,却清浊对立、尖团分化。初听之时不免被他的儒雅婉转之词娱情悦心,但这时就已经着了道、上了头、入了心,接着便不会再管他说什么,只心神震荡地对他言听计从、坚信不疑。
  正如此刻的我,正如此刻的图门。我们清醒地知道与胡剡才刚刚认识,对他的行事作风一无所知,甚至能明显的觉出他身上“不似常人”的巫气。但我们的判断,却是全都听信照办,几乎没有回旋。我不知这是否也是巫术的一种,是否就是常说的摄人心魄、蛊惑人心,反正我不这么认为,我觉得这是醒言、是道义。
  没什么周折颠倒,也没什么随波扬言,在胡剡对图门表态定质之后,我便随他出了喇嘛宫,登上了一辆大巴车。也不知胡剡是如何从中斡旋补缀出了我的名额,但就现下这堪比登天的难度和千金不换的行情,想必他也是费钜万计,动用了不少“能量”。
  临行之前,图门疾步赶至车外。他面露惭色,目中具是担心,往日里铁面无私的执事喇嘛,此刻却格外优柔郁结。
  “宁南,此去一别...”图门眼中泛着光,有些欲语还休,又有些心煎。
  “图门师傅,请您放心。”我赶忙接了话,不忍在此刻听到怅然诀别,“我一定能照顾好自己,等过了这关,我还回来找您和觉姆,无论如何,我都会再回来的!”
  图门有些吃惊,神色缓和,愁容渐化。“好!”他应了声,随即摘下左手的佛珠,示意我收下,“这串佛珠随了我多年,执法仪、出号令,颇有威势,你带着傍身,可以消灾减祸,邪魔稍退。”
  我望着这串晶莹剔透的佛珠,精致又慑明,不禁安心踏实不少。深鞠一躬道谢,便在司机的催促下上了车。
  成性存存,道义之门。巍峨博带的喇嘛宫随着大巴车的驶离渐渐消失身后,这座给了我无数生机与意志的地方,在我先天不公的荒诞世界中的灵魂栖所,就这么倾侧在了滚滚热浪之中。我终是忍不住胸中苦涩,泪流不止,却紧咬牙关,让所有心伤藏疾于内。
  我侧首抵着车窗,望着一路呼闪而过的街道与人群,和早已人去楼空的水泥大厦。我忽然想通了那些总被学者们考不出的文明消失之谜,为什么一切安在而人却没了?
  人有着自然属性,当自然骤变而不容人存之时,人的选择当然是逃离,且那时,便没什么是不能放弃、不能背叛的。比如,我们这辆大巴在过关卡时,便看到了许许多多蹲在路边的“绝望”之人往路中间扔石头撒钉子,见到了举着牌子求搭车的孕妇跪在地上却无人过问,见到了所谓恩爱了几十年的夫妻为抢一个座位大打出手,也见到了前一秒磕头求搭车后一秒便推人下车的恶徒。
  我坐在车里,就像是看一场人性的死斗坑,我不明白为什么他们不信任政府,不能在家里等着官方指挥撤离,也不明白为何喜欢在还没到生死关头的时候就排除他人、有你没我。可笑的是,我就是这么被昭一民(我所谓的爸)拉下车的,可我现在还是不明白。
  我开始头脑发沉,意识涣散。睡了又醒,醒了又睡,后来便不知是醒着还是睡着。昏昏寐寐之间无数人物想法、光影气雾缠裹着我,就像过坐山车般忽东忽西、飞天遁地、仰冲俯翔。直到一双手在我眼前晃动,冰冷的手背贴在我的额前,我蓦地惊醒,大口喘气,方才从那魔障梦魇中回了魂。
  “你发烧了?”胡剡的脸逐渐从模糊变得清晰,近距离看,他的瞳孔是金褐色的,如同琉璃。
  我盯着他的瞳孔看得失神,像在什么地方见过,却回忆不起来。发觉自己不太礼貌,我忙打个激伶,“我...有吗?”我摸着额头,全是凉汗,后背也已湿透,但好像没有体寒、头晕的症状。
  “不知道。”胡剡悻然,正身靠座,“我体温低,摸谁都像发烧。”
  “谢谢,我应该没发烧,只是做噩梦了。”我深吸口气,理了理浸湿的领口,拍打前额清明神志。
  “图门供了几十年的璎珞都压不住你身上的重囚,小姑娘,你到底是惹了谁呀?”
  “啊?”我不明其意,难道他是说我得罪了谁,而刚才是被什么东西“压”了?
  胡剡嗤哼一声,摇了摇头,言语微嬉却透着慎肃,“能在我身边还被魇住,你也是个人才。”
  我哑口无言,虽说是调侃,但像胡剡这样的巫师又岂会不施魇镇之术,何况我还带着图门的佛珠,看来连日的疲惫伤心已把我内耗得虚脱了。
  “把这个吃了。”胡剡忽道,不知从何处拿出了一枚圆珠,半黑半白,亮锃锃的,有手心大小,上面还粘了些宝蓝宝绿色的纤丝。
  “这是什么?”我迟疑道,这东西看着并非水果点心之类的可食之物。
  “吃吃看。”胡剡目中闪着微光,不容拒绝。
  我看他神态诚素,想之也不会害我,便试着将这珠子咬了一口,霎时如迅电般轰击了我的味蕾,苦气浸袭全口,甚至弥漫至了胃。珠内不似表面坚硬,软软糯糯,黏黏糊糊,颜色也不再是黑白,而是猩红色,剩下的半个散发出大股酸臭。
  我强忍恶心憋着嘴,单手捂鼻,实在难以下咽。正欲吐了,却被胡剡喝止。“别浪费。”
  我侧首看着胡剡,在他毫不通融的注视和状貌威严的表情下,挣扎着咬牙吞了下去,并以疾雷之速拿起身旁的水壶一饮而尽。
  “你当下周身芤大无力,心音低钝,又浊阴弥漫肌肤,是得了亡阴亡阳的危急症候。”胡剡满意地转过身,语气平淡,“要是不治,你怕是出不了幽州就命绝了。”
  什么?我听得大惊,怎地被他一说我这是快死了?我吓得向后仰身,促在狭小的座位上胆战心悸,怯声求道,“...别吓我,还能救吗?”
  “吃了这个,没准有效。”胡剡看向我手中的珠子,示意我继续吃完。
  “我实在...”我颤声道,“太臭太苦了!”
  此时,邻座在前后的几个人也纷纷起身看向我们,指着我手中的“臭源”高喊道,“这是什么东西?怎么这么臭?”“车里这么热,车窗都封死了,你们是想熏死我们吗?”“太臭了,把他们赶下车!”“对!你们下去!”
  一时间,讨伐与咒骂声不绝于耳,我赶忙拿出身上的方巾将珠子包好,起身鞠躬,“对不起、对不起,我...我刚才中暑了,这是药。”我双手合十,恭敬地向众人道歉,“实在抱歉,我马上收好!”
  “那也不行,你已经把我们的车污染了,就得滚...”一个戴眼镜的中年妇人带头大声叫嚷,正怒目圆瞪、横眉戟指时,却突然像是噎住了般张着大嘴发不出声。周围人先是好奇上前,但看她脸色越来越紫,双目充血,耳朵里也流出了褐色的液体,便各个惊慌失措地四散逃离,无人再敢靠近。
  我也着实吓得不轻,攥着那颗珠子不知如何是好,只得焦急地转向胡剡,“她...她怎么回事?怎么会这样?”
  胡剡垂着眼帘,手中握着一本像是古籍的书看得专注,仿佛周遭什么事都没有发生,安静得甚至连头发丝都没动一下。
  “哐”的一声,妇人直直倒在胡剡右手边的过道,满面黑紫,眼球突出,双手十指像树杈般伸张僵直,只几秒钟的功夫,便两眼散瞳,没了生气。
  我呆愣当场,看得恐惧万分,几分钟前还活生生的人眼下便已成了具尸体。车内其余人也都鸦雀无声,隐噤俱寂,只留大巴车的引擎声驰骋轰鸣。
  大约半刻,一男子方才上前查验,应是妇人的丈夫。他颤抖着试了妇人的鼻息,确定是真死了,本欲发作,却在环顾四周时瞥见了我。他赶忙躲避目光,低头看着妇人的脸静哀,但好像也没有哭出来,过了会儿便用双臂勾住妇人腋下,将尸体拖至了后面。
  他这举动显然又惹恼了后面的乘客,毕竟谁也不愿意挨着死尸坐着,何况死相还如此狰狞。故而,便又起了一轮新的争执,最终还是让众人将妇人的尸体扔下了车。
  我呆坐失神,还是难以置信这场诡异的骤变。
  “好点了吗?”胡剡开口问,语气平定。
  我拽回思绪,缓缓心神,这才发觉方才“一惊一乍”之后,我的身体倒是莫名轻快不少,后背的汗都落了,头脑四肢、五脏六腑的不适也转为轻微。
  我深吸口气,低声道,“好多了。”
  “呵,果然有效。”胡剡瞥了眼我手中的珠子,“留着吧,没准烤熟了会好吃一些。”
  “烤熟?”我觉出有异,愕然道,“这到底是什么东西?”
  “呃...”胡剡凝眸思索,“一只...孔雀的眼珠子。”说完,满眼的诡黠笑意。
  孔雀?眼球?我刚刚舒缓的脏腑又激起了恶心,想来此刻定是脸都绿了。
  “你这什么表情?”胡剡摇了摇头,语带讪笑又寓意犹长,“你要是见了这只孔雀,没准会把她另一只眼球也生吃了。”
  我听得糊里糊涂,对胡剡所言的孔雀一头雾水,但无奈既已吃了、恶心劲儿也过了,只得将这剩下的半颗眼珠包好收于兜内。
  我心中发怵,心道这胡巫师果不是一般人,竟有孔雀的眼珠子,身上指不定还带着什么诡戾之物。而且自我上车便觉得奇怪,为防暴徒,车窗已全部封死,车内温度如烤箱一般,全车人皆满身大汗,不停用手扇风擦汗。而我们这里却异常清凉,仿佛与外界隔离了般,胡剡仪静体闲地翻看古籍,不时闭目休憩,徜徉悠哉,哪有半分酷热难耐之意。而我也跟着蹭了“空调”,幸免于鏖战炎暑,分了杯清风之羹。
  我越想越不对劲,便侧目望向胡剡,定睛看了看他手中的古籍,个个如“鬼画符”般的谶纬神学,有图有字,但左右是看不明白。“这是什么书?”我怯声问。
  “宁玛的。”胡剡答完,见我没有反应,方才醒悟,“你觉姆的。”
  我想起胡剡昨晚确在觉姆房内书架找着什么,却不知他竟从喇嘛宫带了出来。与他这几番交谈,他应是与觉姆熟识,“宁玛...是觉姆另外的名字?”
  “嗯。”胡剡应了声。
  我见他此刻心情不错,神色悠邈,便鼓起勇气凑近小声问,“胡巫师,您是高人,刚刚那个女的,怎么突然就死了?”
  “哦。”胡剡抬了抬手上的书,毫不在意道,“我刚好看到这页。”
  窊隆铿响,我脑中石破天惊,整个人冰封呆坐,直吓得默默转头,再不敢多言。
  窗外,幽州界碑已过,我终是逃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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