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秦川
怎么也想象不出,胡剡竟戾气如此之重。他毫不掩饰杀了那妇人,不痛不痒得就像死去的不是个人而是一只蚂蚁。我猜测,他定是连那妇人的样子都没看一眼,只是因为“吵”到了他,或是想试下古籍中的法术,便随手作法将其杀了。一时之不快,竟要以一命相抵,他这张玉面华容之下,不知还藏着多少隐秘和残忍。
许是和我一样感受到了疫疠之气,车内的杂言杂语消失无踪,再无人敢大声说话,亦再无人敢向我们投来目光与张望,只余鼎沸的热浪与诡秘涌流车厢。
我自然想知道胡剡与觉姆的关系,为何他会出现在觉姆的禅房,为何会找到一本能杀人的邪道古书,为何知道觉姆的另一个名字。而此刻,我断是不敢仓猝发问,比之好奇,眼下要紧的还是生存。
我们日夜兼程,一路高速驶向秦西,路途遥远,但因清凉恒在,便少了大半的辛苦。途中我三缄其口,噤声守己,倒是胡剡时不时地看我两眼,偶尔问上一句。
第二日清晨,约莫出了晋南将至豫西时,胡剡忽道,“我有点事要去趟商邑,你在秦西的雍都等我。”
“啊?”我正倚着靠背发呆,闻言一振,“你要走?”
胡剡合上古籍,正色道,“听好,你不必随这车人去雍都,到了郿县便下车去太白,上山后找一位林校定,求他收留你。”
“林...校定?”
“林满。”胡剡嘴角染了丝不自然的笑意,“但你不可直呼他的名字,要尊称他林校定。”
“我...我...”我支吾踟蹰,听得心里发慌。进秦川,且不说我从未去过亦毫无准备,单就秦川的赫赫险名便叫我畏难,何况只一个人。
“怎么?身体不行?”胡剡侧眼打量我。
“身体倒是好多了。”我坦白道,“但我一个人进秦川,会不会有危险?”
胡剡嗤之一笑,像是久坐倦了,引颈舒肩,沉默片刻开口道,“把你包内的玉圭拿出来。”
我听得一愣,登时哑口语塞,默道称奇。白玉玉圭,这件我离家时唯一所带之物,一直被我小心放于包内,从未取出过,为何胡剡会知道?
我心中诧异,又深感这玉圭万不能有闪失,于是佯装糊涂,“什么?哪有什么玉?”
胡剡轻笑,目光扫过,就像我怀中紧搂的包是透明的一般。他见我面露紧张,便语带嘲弄道,“怕什么?我又不要。”
“小姑娘,你当我是菩萨心肠,大半夜的起来烧香引图门给你开门?”胡剡摇了摇头,随性明说,“若不是你身上带着这件朝聘,我自是不会多管闲事。”
“这...”我登时明了其中原委,既惊又叹,忙点头感拜。“谢谢您!我...”
“你该谢给了你这玉圭的人。”胡剡敛了目光,正色道。
“这是觉姆给我的,刚出生便带在身边。”我小声解释,从包中拿出灰丝绸帕裹着的玉圭,拨开四角,示于胡剡。
胡剡接过,手掌轻触玉圭上的纹理,蓦地勾出一抹笑容。“这么多年了,真是不舍当年,一往而深。”他语气含蓄深长,将玉圭交还给我,示意收好。
“这么多年?”我听得云里雾里,自遇见他,便一直是明惑俱载、似是而非。
“从周朝至今,你说多少年?”胡剡摇了摇头,“你全忘了。”
望着我匪夷所思又茫然惊愕的表情,胡剡叹了口气,竟露出了丝同情,旋即相告,“你进了秦川,万一遇见什么危险灾祸,又或是迷路封踪,便找一隐蔽平坦处将这玉圭和稷米埋在土里。然后再用白色的茅草编一块席子铺在上面,跪拜叩首。”说时,胡剡将一把金黄色的糜子倒入我的衣兜。
我听得仔细,虽不明就里,但逐字铭记,连连颔首感谢指点。
“记住,不到万不得已便不用。”胡剡叮嘱道,“但若起了厄风,速用。”
“厄风?”
“你看地上草木树叶,若是原地打转,且是逆转,便是。”
我正要再问这法术细节以及林校定所在位置,胡剡便已起身上前与司机交谈。不多时,大巴车停靠高速路一处出口,胡剡匆匆下了车。临走前,只教我莫要声张,便再没说什么。
接下来这一路向,我皆是紧绷神经,小心周围。毕竟眼下我落了单,车内人形形色色,善恶难辨,若真有人起了歹念,我是无半分还击之力。
驶过秦界,不知为何气温倏地降了下来,烈阳被厚云包裹,车内热浪一扫无余,久违的地气裹挟着清爽扑进周身,终于释然了滚烫的重负。我这才醒悟,这场热灾在西部,其实并没受多少影响。此前政府没有告知大众,只说全国乃至全球皆是高温,而今看来,是为了延缓大规模激进地撤离幽州。
为什么会聚焦幽、冀、晋这些地方?那些没有出来的人会怎样?现如今早已没了可靠的消息渠道和准确来源。而这车逃出来的人,自入了秦境便关了收音机,各个面露欣喜,庆幸逃出生天,真应了那句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行至周至,我悄悄收拾行李,将胡剡留给我的水、食物、以及半颗孔雀眼珠子装入包内。这番动作已经极轻,但却总觉得有双目光时不时投来,我察觉有异,决定尽快下车,免得生出事端。
刚驶入郿县,我便上前让司机停车,司机应是与胡剡有过商定,告知我快至太白时便将我放下,我有些心焦,但无奈不好催促,只得又回了座位。然而这一去一回,便是犯了大错,我眼见车后方那个死去妇人的丈夫始终盯着我,目光凶狠,神色异常乖戾。我心道惨了,这杀妻之仇怕是要算在我头上,眼下秦川还没进,就得先过他这关。
我坐定座位,心中盘算一番,料定男人不会在车上动手,但绝不能让他跟着我下车,于是生出一计,先下手为强。
我抬手伸了懒腰,佯装是坐得累了,起身走动。磨蹭至那男人附近,他果然也已收拾好行囊,正恶狠狠地盯着我,面露冷笑。
我装作满不在意,报之以讽刺眼神,用小动作向他示以挑衅。
男人见我这副肆意模样果然怒气冲天,腾地起身向我袭来,还未碰到我,我便扑通一声摔倒在他身前,高声喊道,“你老婆害人反害己,你现在竟想要报仇!冤有头债有主,我又没杀你老婆!也不是我把你老婆扔下车的!”
“我老婆是怎么死的?就是你拿那颗臭蛋害死的。”男人歇斯底里地叫嚷,“她被扔在路边没人埋!我要让你...”
“你要让我们都死吗?”我忙抢话道。
“你去死...”男人听出我的嫁祸之意,暴怒得双手掐住我的脖子,满是血丝的眼睛如同恶鬼。
我心道若是胡剡此刻还在,你定是如兔子般乖乖坐着,现在这般猖狂绝望,不知是报的哪门子仇。我皱着眉头,亦不挣脱反抗,就赌他掐不死我,赌周围的“池鱼”怕殃及自身。
果然,一大波“正义之士”上前把男人从我身上拉开,各个同仇敌忾地指责他的行径,毕竟扔那女人尸体下车的人,绝不希望这男人还想着报仇。
“你不会放过我们,是吗?”我啜泣着可怜巴巴地向男人发问。
男人闻言果然张牙舞爪地要与我不共戴天,他这激动举止适时地“提醒”了全车人,他要报仇,且要以血还血,以牙还牙。
许是在气温适宜生存的时候,人类的文明程度就会提高。又或者当少数人威胁到了多数人的利益和底线时,就会被群体自动排斥。总之,为首的几个壮年声称绝不允许狂暴恶徒欺负弱小,遂团结一致、正义感爆棚地将这男人赶下了车,丢在了高速路上。
而我,理所当然地被当成了怜悯同情的对象,成了一块掩盖众人昧心的遮羞布。他们扔了具尸体,却救了一个女孩,任谁都会做出如此“对”的决定。
午后,我顺利在郿县太白下了车,总算摆脱了追凶,安心上山。若说狡猾蜕变,现在的我确实要比从前诡诈刁钻得多,虽然我并不喜欢这样。
脚踏实地,空气薄凉,四周山崖层峦叠翠,葱郁峻绝,漫布如茵的绿草散溢着清香。抬头望去,就连天空都像水镜一般透着琼光。对于在炙热高温里苟延残喘了大半年的我,此时此刻的秦川,就如同天堂。我近乎贪婪地呼吸着山间芬烈的花香,脚踏着温软的草泽土地,从未想过秦川竟是这般清秀悠缓。
分割南北,贯乎神明,通至起源,凌驾于群山之首。印象里的秦川该是将军百战死、文人尽折腰、王侯穷究其奥的宏伟山系,而太白作为秦川的主峰,又古有悖物山之名,想必当更为凌厉磅礴。可我置身其中,却是分外清爽宜人,时值凉秋十月,瑞虹照见,万物生滋。我不禁慨叹,所谓伟大,不一定非要气象超寻、端造卓越、强干于外,而是应如太白山般慎凡几微、心於宏大、有广德的气量。
我心中豁然开朗,步履轻盈,健步如飞,一路上山虽未碰到人,但山间正气浩然,也不觉得害怕发怵。约莫爬至半山腰,远见前方有两山夹峙,中有石城,南北设门,许是一处要塞村落,我心中大喜,忙加快步伐,直奔其中。
这石城城墙盘盘,苔莓封厚,外围沿溪绕曲,有大片的芦苇生长。毛茸稠密的芦苇纤穗回浪彼伏,丝丝飞舞,如同液化的白沙流淌石涧。
我忽地想起胡剡的话,白色的芦苇,不正好可以编一块白草席。我直叹幸运,这一路也未见白色的草木,刚好此处就有这么一大片,于是赶忙扑下身去摘捡芦苇穗。这一头扎进去,我也就顾不上胡剡所说的是白茅草,而非白芦苇,反正茅草和芦苇对我来说,也分不清楚。
我将芦苇穗摘捻成股,再像编麻花辫似的纵横相交,虽辫得不成规矩,但凑合着也能看出个模样。我心中欣喜,于是深入芦苇丛采摘更多白穗子以充实席毡。
此时,忽听前方有排箫声,音色古朴自然,清脆亢丽,宛若风斩竹管,摇曳回荡。我不由一怔,忙转身后撤,踱出芦苇丛。那吹排箫之人许是也发现了我,声音戛然而止,淙淙拨动芦苇,紧随我后现了身。
第六章 迷宫
僕一照面,我忙点头致意,“您...您好。”我有些不知所措,毕竟这一路也没半个人影。而眼前之人面色黝黑,身形健壮,穿着毛蓝布衣,打扮十分随意简朴,应是住在山上的村民。
那人双眼直勾勾地看着我,过了半晌才应了声,“你是哪的?”
“我是来找人的。”我忙答道,“请问您是不是住在这山上?”
“找谁?”
“我找林校定。”我言辞诚恳,亦不拐弯抹角,“我是幽州人,到这是受人指点来投奔林校定,您认识他吗?”
那人又是盯着我看了半天,脸上没有丝毫喜怒表情,不知是在揣度我的话亦或有什么疑问。
正当我被看得发毛欲告辞之时,那人却蓦地开口,“跟我走吧。”随即将他那手掌宽的排箫别进腰里,大步在前开了道。
我有点发懵,听这话里的意思是要给我带路,但怎么感觉有些含糊。
“您...认识他吧?”我将一大捆白芦苇和草席抱在怀里,快步跟上,再次确认,“咱们这是去找他吗?”
“嗯。”那人头也不回,大步流星地向着石城里走去。我跟在其后,几乎需要小跑,但得知他认识林校定,心里便踏实多了。我望着他的背影,头发花白,手背皱纹深多,约莫有五十岁上下年纪,虽有着山村原生的粗野雄浑,却能吹一手好排箫,不禁感叹他这外形相貌与音乐才能真是反差甚大。
踏入石城,门洞正前方有一块突出的椭圆形石壁,但因长年风化,其上文字已模糊不清。城墙砾石剥落,可见其内杂有紫黑相间的岩块,路面斑驳,坑坑洼洼,多处石基破损,看上去建造年份颇为古老。
“大爷。”我快步上前招呼一声,“您贵姓呀?”这是幽州人特有的寒暄方式,以他的年纪,叫声大爷应是没错的。
那人听得一愣,面露不悦,答道,“潘。”
“潘...先生。”我本意还想喊大爷,但许是幽州方言他听不习惯,只得改了称呼。“这是什么地方?”我环顾四周而问。
“以前叫滕龙卫。”潘用浓郁的秦腔讲道,“明朝时候建的,后来日本人打仗给毁了。”
“难怪都是些断垣残壁。”我望着已经残缺不全的阁楼屋舍,虽历经战火岁月,城墉已经破败蚕食,但依稀可见当年开山而筑的坚美顽固和逶迤雄峙。左右视之,石崖耸立,隐约可辨四面连雉,城形方整,守门甃以砾石,城内屋舍错落分布,门扇均包厚铁。此外,坊间还设有多个库仓、角楼、望楼、烽火台,可见这里曾是一处抵御外敌的军事要冲。
“刚刚我们进来的是北门吗?”我回首望了望,石城内道路复杂,有的是因年久失修破败了,有的则是被怪石嶙峋所阻挡,总之七拐八绕,我已辨不清方向,仅还能大致望见来时的城门。
“那是青石门。”潘抬手向四周指了指,“原来滕龙卫有四个门,都是用石条筑成,后来全颓塌了,北面的青石门是为了搞旅游重新修的。”
“难怪。”我点头示意,“这处古迹保存得还算完整,开发旅游应该很有前景。”
“现在停工了,外面闹旱灾。”潘接了话,“原来城里还有几户人家,开发商规划成旅游景点以后就都搬走了。”
“那...您现在还住这吗?”我不禁疑问。
“我是管委会的,留守在这。”潘说时瞥了眼我,目中放着光,“都走了,总得留个人。”
“那林校定呢?”我忙追问。
“在前面。”潘快速回答。
我跟着潘在蜿蜒曲折的小道上左拐右绕,一会上台阶,一会下台阶。越往深处走,越多星罗棋布的古老民居交错纵横,瓦砾房檐破旧凋敝,石墙内长满杂草篙枝,过道两边还堆着大量的工程垃圾。奇怪的是我们走的路时而较为笔直,时而渐趋曲折,似通非通,似有似无,犹如迷宫一般。而越往里走,四周更是安静异常,连虫鸣鸟叫声都听不到了,俨然就是座荒芜寂寞的“空城”。
我心里有些发怵,开口问道,“这里面好深啊,咱们走了不短了,还要多久?”
潘听罢笑笑,较之刚才神色轻松惬意很多,紧接着凑近挨着我道,“这里面的路和房子是按八阵图建的,半边是直路,半边是弯路,中间低,四周高,像一口大锅,外人进来就很难出去,根本找不到方向。”
我赶忙撤向一边,震惊他为何突然靠我那么近。心中不满,但眼下也不好发作,只得讪笑一声搪塞,“是...是吗?”
“别害怕,这不是有我带着你嘛。”突然,他伸手搭上我的肩膀,一只粗糙的大手竟然趁机揉了下我的脖子。
我应激反应一把将他推开,心中更是慌乱不安,难以置信眼前的朴素村民竟是个流氓,大声喊道,“你干什么?!”
“激动什么?”潘一脸不自在,随即换上一副嬉皮笑脸,“我看你走的累了,按摩按摩。”
“我警告你别再碰我!”我义正言辞,凶狠道,“林校定到底在哪儿?”
“哪儿有什么林校定?”潘摇摇头,看我的眼神又多了层色欲,“我在这土生土长,从来就没听说过有姓林的。还校定?啥是校定?你咋不找县长?”
“你说什么?”我怒道,“你竟然骗我?”
“你不是从幽州逃难过来的吗?”潘扣了扣牙,随口吐出污渍,“你投奔谁不是投奔,干脆就投奔我呗。”
“你...”我气急败坏,瞬间头脑嗡嗡作响。
“整座太白山,除了我之外就没有别人,眼看太阳下山,这里面野猪豺狼多得是。”潘玩味地看着我,那打量的目光如公羊般邪恶淫秽,“跟着我,有吃有喝有床睡,你的长相我也喜欢...”
“住口。”我愤然拒绝,强忍着破口大骂,咬牙道,“我宁愿死在山上,你也休想得逞。开始听你吹排箫,以为你会音乐起码是个好人,没想到是个垃圾骗子。”我狠狠瞪着潘那张老脸,不由得一阵恶心反胃,转身便拔腿飞奔,也顾不得手中的芦苇草席,直接扔了。
我足足跑了几百米,心中恐惧不堪,双手双脚都吓得麻木,像是逃离恶魔般卯足全力,可身体却不听使唤,衰弱不支。我躲在一处墙垣后回头张望,潘竟没有跟来,然而悬着的心却更加慌乱,没准他会像鬼魅般从哪个石头后面钻出来,思及此,便愈发头晕脑胀,天旋地转。
若说危机时刻,此刻便是重大危机,若说万不得已,此时更是命悬一线。在我心里,若是让这老流氓占去了清白,还不如当场将我碎尸万段。我瞬间思起胡剡的话,当即便拿出玉圭、稷米,也顾不得金贵,用玉圭在地上刨了个小坑,将其与稷米一同放进去埋好,接着连连叩首。 然而过了很久,久到我已然等待不住的时候,却什么也没有发生。四周依然如死寂一般沉静,我抬头环顾,毫无变化。恰在此时,太阳隐落山后,凉意渐起,光线趋暗。
无比沮丧,精神散离,我瘫坐在地上,不住回忆胡剡的话,这套仪式唯一差的,便是白茅草席,而我竟还虚妄地以为白茅草、白芦苇反正都“差不多”,有和没有都“无所谓”。所以,人不能自以为是。
我当然也怀疑胡剡是否骗了我,是否根本没有林校定这个人,但很快便打消了杂念,胡剡没必要多此一举。
我重新挖出玉圭稷米,收于包内。如今之计,只有凭天由命,如果能顺利走出这座石城迷宫,下山平安渡过一夜,就还能从长计议。我起身拍打尘土,给自己鼓劲定心,振作情绪,沿着曲径小道寻找出路。
如果潘说的是真的,石城是以八阵图所建,像口大锅,那么所有通路应该是放射状的。我仔细辨认周围,若我现在所处八阵图的内卦,那在这一圈会有八条小巷向八方延伸。这里的小巷不似幽州的胡同笔杆条直,而是依山而建的民居间的羊肠巷道,而这些巷道又派生出许许多多横向环连的窄院落。即使在石城完好的时候,想找一条生门出路都很难,何况是如今的遗迹废墟。
我不懂八卦阵法,也只能懵着走碰机会,于是向着太阳落山的方向,进了一条离我最近的巷道。路两旁的古建筑鳞次栉比,错落有致,比之外面的低矮民房要高出许多,依然可见当年的恢弘布局。
我一直顺延前行,地形跌宕起伏,景观变化多端,时现水塘小溪,时现柏木松竹,我牢记每个街景,确认没走回头路。每逢有上披或是阶梯,我便选择向上走,以期望顺着“锅边”爬出去。凡有直路便不走弯路,以节省体力。
可就像一只蚂蚁行走在莫比乌斯环,我走了几个小时,已经走到入夜,抬头对照两侧群山,依然没有向上移动的迹象。
明月当空,已是漫天星辰,幸而云层没有遮挡光线,银光洒落,尚可辨认道路。我并非一根筋的人,却也始终也不信真有什么鬼打墙,无论这石城是阵是卦,也总有生、惊、休、死四门。我这一路,莫说野猪豺狼,连只犬鸟都没碰到,更没见蛇虫之类的毒物。这在大山里可谓“太平”得出奇,故我坚定认为,我还是在走一条生门,非惊、非休、非死。
我拖着已经酸疼发抖的双腿蹒跚前行,依然按我之前的方法,只是四周漆黑再望不见山高。约莫又走了个把小时,我远远看见前方有处光亮,非常刺眼,此时空气里也泛着湿润凉爽,隐约听得潺潺霏霏的水声。我左右环视,前方及两侧已经没有了路。面前平坦开阔,山风空相拂过,只是与平日里的风口钝硬不同,这里的风是吊转般溜旋环绕。
我心中忐忑,觉出其中诡异,眼下暗夜漆黑,不知这风是否就是胡剡所说的厄风。但无奈此刻已无退路,只得壮着胆子向有光的地方走去。
沿途间,我大致辨出此处是一片阔域广场,中间经过一处胡泊,水声便源自于此。沿湖绕行,不多时便到了光亮所在,是一扇装有射灯的铁门,看型制,是现代建造的宅院。
“回来了?”低沉阴暗的男声在我身后响起,我瞬时头皮发麻,从头顶凉至脚底,心中一片死灰。
“我一直等着你呢。”
第七章 蛇恩
厌恶、惊慌、绝望、昏沉...所有的感知都被恐惧取代,巨大而翡哀的恐惧。
我痛苦地转身,面向蹲在阴影里的潘,随着最后一丝希望破灭,绝念的心魔刹那吞噬了我逃生的意志。
“你走不出去的,早晚都要到‘锅底’来。”潘露出一口参差不齐的黄牙冲我狞笑,厚重的眼袋几乎遮住了眼睑,“孙猴子逃不出五指山,你跑,跑多少遍都还会回到八卦八阵的圆心,这叫八方汇聚。看见我后面的中池了吗?你就跟这山里的水一样,流不出去,转多少圈都要沉入中池......”
我望着潘那张粗鄙丑陋的脸,他口中不停絮絮叨叨地重复着我无路可走的话,手上用小刀削着竹子,零碎的竹叶枝干散落一地,旁边还摆着编了一半的新排箫。我突然觉得很讽刺,音乐本应是文明高雅的艺术,可在他身上我只看到了人性的哀乐。
我打断他没完没了的说辞和精神折磨,冰冷问道,“你不打算放过我了是吗?”
“对。”潘抬了抬眼皮,“你这傻子,现在是逃难,我供你吃喝住,你划得来。”
“恐怕是你划不来。”我深吸口气,严正说道,“很快就有人来跟我汇合,他是巫师,杀人不眨眼,你如果想暴死,就动我一下试试...”
“行啊。”潘未将我的话听完,如同在与一只雏鸟对峙般轻视不耐,“你让他来杀我吧。”
说罢,便起身掸了掸泥泞尘土,拎着手中明晃晃的刀子向我走来,“今晚就新婚。”
我步步后退,潘大步上前,如果让他抓进铁门,我将面临无耻的淫欲和生不如死的幽囚。我已退无可退,再无半分可容我思近及远的间余,于是愤然奔驰,向着湖岸跑去。
死或生之间,我终究选择了决然赴死。呼啸的风旋在我耳边回转,终于藏不住诡吊阴翳,原来所谓厄风,听起来竟是积满怨气的戏弄。我突然想起了昭依,那个将我赶下了车还要残杀剐刻的“妹妹”。若她此刻目睹,该是同这厄风一样,笑得恣睢。
猖狂之笑,穷途之哭,这一幕的妄行,便是我跃入中池的一刻。
浮游,不知所求。猖狂,不知所往。
目视茫茫,池水冰冷,我仿佛仍能听见身后穷追的脚步声,如同四蹄欲断的公羊踏撞着池畔。倏地安心,中池水就像琉璃般清净无染,隔绝了外界一切垢秽。我静静仰面转身,睁开双目,放任口鼻气息,迎接死亡。
池面反射的波光,星粼霓晃,随着我的快速下沉而逐渐空灭。我开始呛水咳气,胸腔抽搐,鼓阖的耳压让我落入了绝对沉寂。玉圭顺着水流横贯出来,我挣扎着措手将之捞起,终归不愿离身。然而此刻,我望见水域上隅赫然现出一巨大黑影,在点点光亮中盘绕悬浮,闪耀着萃银的鳞甲,缓缓围动。
那是一条大蛇,巨大的蛇,横卧曲盘池中,如同网张于虚空,摄人心魄。
我再捱不住濒死的噬痛,合上双眼,再无知觉。
漆黑、无明、昏眊、无声......没有任何光亮和馀音。我应该是死了,可我却清醒着。
许久,心跳渐起,头岑腹块传来阵痛,我抬起湿漉漉的手触摸自己的脸庞,竟然仍有感知。一点点挪动双腿,查检周身,似乎该有的都还有,只是像注了水般沉重无力。
我强撑着双臂奋力直起半身,尝试张口发出声音,嗓间火辣的疼痛却瞬时令我颤栗,剧烈的声带撕裂一下子疼进了骨子里,我强忍着喘息伸长脖子,不敢动弹。
忽的,头顶一束光亮直照下来,晃得我一阵眩晕。抬手遮挡光线,我眯着眼睛看向光源,却当场吓得倒吸凉气,筋骨绵软。
楼宇一般高的巨蛇委卧当前,全身雪白,银熠生辉,如沙雪般皎洁而泛起氤氲,伟岸壁立的蛇身上流动着昙昙灼光。两束冷白的须光在我身上飘忽游离,我勉力向上望去,竟是巨蛇的眇眇双目,照放出星辰般的晕轮,亮若韶宇,独视怀霜。
我被震慑得全身发抖,巨大的压迫感令我心懔神滞,只呆愣得延首远望,仰止天神。不知何故,与巨蛇对视的一刻,我便如蜉蝣苍蚁终视寰宇般洗澈了神智,终于知晓了何谓神明,何谓伟大,何谓敬畏。我笃视着巨蛇,他的蛇身并非蛇类鳞片,而是像葳蕤的白羽临刻在白壁之上,羽盖垂缪,飘颻叠递,似瑞风环佩吹拂,却犹静非动,体态仙绮,威仪绝冠。
如同被錾刻了烙印,我心生殊胜赞叹,原来天神,便是这样。
倏地暗淡,巨蛇的目光收敛,四周复又漆黑。我如同被放开了扼喉,大口粗喘,面颊滚烫,心跳得几乎是在迸溅。依然是剧烈的疼痛,我单手按压胸腔,强咽下口中的血腥,几乎疼得昏厥。
抵着上身缓了许久,直到我终于能够呼吸,用脑中仅存的理智回顾方才、判断当下。凭着巨蛇的目光凛视,此处赫然是一宏大高耸的洞穴,穹顶环壁皆由横竖交错的巨石垒落而成,绝非自然所能形成,而巨石之重大,环砌之高度,更非人力能够建造。显然,这不是人类该涉及的地方,我猜,这是白羽巨蛇的居所。
刹时,我忆起临死前的一幕,中池中巨大的蛇影,如此重合亦又如此巧合,想必与白羽巨蛇是同一位。只是我也难以理清,我现在是活着还是死了,若是死了,怎会还有呼吸;若是没死,我又怎么到了这里。
可惜现实的痛楚令我的思绪再无进展,我像一直爬虫一样匍匐着身躯,冰冷的衣衫贴在身上,每分每秒都在争夺着仅存的余温。喉间的剧痛,僵直的脊背,眩晕的头颅,让我刻骨铭心了自杀的后果。哪怕只是极小幅度的动作,都让那些浸溺在我耳鼻喉胃里的水“翻江倒海”,一次次冲击着已经豁裂的咽喉。
吐了不知多少次,每一次都痛彻心扉,血腥浓得让我觉得吐出了内脏。我渐渐手脚麻木,三叉神经不住抽搐,直至蔓延,从耳后开始引发了全身免疫系统的炎性反应。
脏腑器官攀扯着痉挛,我越来越冷,越发衰弱,躺在坚硬如铁的地面上不停颤抖。我睁大双眼索寻着生的希望,却满目漆黑,唯有凄暗。渐渐地,时间仿佛已离我而去,我开始思想聚合,从未这般清醒而秩序。
我解开了冻透在身上的湿衣,我痛恨它们哪怕在弥留之际仍不肯放过我的体温,奋力脱下,丢至一旁。我知道,这已是我生命中最后的体力,而这力量,是回光返照。
没有死过的人,永远不知道死亡的慈悲,在生命即将终止的一刻,时间和天地给予了最大限度的宽容。它令死变得不那么可怕,甚至是件体面的事,就像是去赴一个约。
我并没有照例回顾我的一生,人生于我,除了苟活也没什么可纪念的事。我心中所盼,至死仍旧希冀的,竟是再次目睹巨蛇的神迹。
以腹贴地,手足匍匐,我爬行着向前,庆幸弥留之迹这副羸弱身躯还能助我往矣,感恩死神还未吹断这口气。不久,手臂触到一处台阶,我攀爬向上,赤裸着在刚矍的阶梯上刲磨,就像剥皮一般剐下残蜕。胸腹、四肢、脖颈,手足,我每向上一节,皮肤就剥蜕一层,却滴血不流,只余皮蜕。
直到我爬到第十八层台阶,直到我再触不到肌肤的纹理,直到旧皮已全然焕新,我拗着身躯挺上了一处平面,抬臂摸索,前方已无阶梯。地面如水晶般光滑,我仰面平躺,望着无垠的黑暗,心跳趋于停止。
死亡就像瞬间的失重,骤然降临,我极其害怕,奋力挣扎着逃脱,却半分动弹不得。就在我以为灵魂已经震离肉体的一刻,右手下意识地向外夠去,如同所有死人都想再抓住亲人的手,我却抓到了一片似竹笋纹又极温润之物。
刹那间,正上方明媚乍现,烁彤色的辉光照耀着我的身躯,巨蛇的双目如雕霞般璀璨,丝软得像蕴含着灵泉。此刻的我,正卧蜷于他的身下,右手触抚着他蛇身上的一片鳞。温暖的气流霍若春风,从指尖弥漫全身乃至头发,畅茂着生的气息,源源不绝地注入我的身体。
我像初生的婴儿般吸吮着这份维命的营养,心悦诚服,不由自主地侧身环抱着巨蛇的身躯。柔润而光滑,像古玉一般温暖皓洁,泛着荧琲。我抚摸着蛇纹,镌刻着卷曲的鳞节,细白似葱枝,藻丽无暇。
难以言喻从死亡的极寒中升入暖室是何感受,也许这就是世人向往的升天与极乐。
我忘却了生死,摒弃了杂念,极大的快感和舒适让我的身体、灵魂极度满足。我只想这样躺着,哪怕是千年万年。
我收紧手臂,紧紧贴合着蛇身,在鳞光映照雪白的光彩中,昏然睡去。
第八章 习惯
儒、释、道、诸神信仰、拜火、密特拉、亚伯拉罕诸教......从古至今,从东方到西方,全世界的宗教修行均以极富感染力的溢美之词描绘着天堂、极乐、飞升、涅槃,召唤教徒用生命参悟真理法则,严格秉持戒律,世代奉行神谕,衍生出了无数仪轨、门派、典籍、律法、符号,拥有各式各样名字的恶魔、神明。这之间,在人类一心“升天”的漫长岁月里,伴随着无止境的杀戮、审判、压迫、污蔑.......当然,也苞生出了文明和道德。
而所谓极乐的秘密,却没有一个宗教愿意言明。修行、诵持、冥想、入定、祈祷、苦行、修仙,甚至崇拜邪魔、锻造邪术......信徒提炼精神、虔诚信仰、灭欲超脱,无外乎以此来感知世间最极致的快乐。
可是极乐,其实,就是复活。
曾经,有位犹太宗教领袖在经历了百般酷刑,全身鞭挞至血肉模糊后被钉上了十字架,他死后复活,成为了神的儿子,受到全世界三分之二的人崇拜。而我,毫不讳言地讲,也经历了如他一样的神迹,只是我的死不是为了世人赎罪,而是自杀。
所以,世界的法则并不唯一。到过极乐之境的,有光照人间的救世主,也有黑洞里的绝命女,有白就有黑。
这些天,我一直在思考,发散式的思维,如古老崇拜中的真理真言真谛,如神话典籍里的情爱恩仇隐喻,如世界宗教里的符号象征启示,想一个问题,回答一个问题,周而复始。
洞里没有日月,我不知道一天是多久,便按照巨蛇睁开双目的次数计算天数。他睁开眼,洞里亮如白昼,便是白天;他闭上眼,洞里复而漆黑,便是夜晚。白天,我习惯趴在他的身上思考,晚上,我钻进他盘曲缠绕的缝隙里,听着他起伏的心跳进入梦乡。
他定是知道我的存在,却全然无视了我的肆无忌惮。毕竟,在天神的怀里“取暖”,显然是造逆妄行,亵渎不敬。我当然心怀无限感恩,他令我起死回生,还宽容我的不规不矩,只是我面对横绝寰宇的白羽巨蛇,实在不知该如何抒发谢意。
静时养心,坐时守心,就这么平平常常的,渡过了六个昼夜。
然而第七天,我悲哀地发现,我饿了。我轻笑着仰面叹息,耶稣复活七日,第一面便去见抹大拉的玛利亚。而我复活七日,最想见的竟然是米饭。
终究,仍是一介凡人。
白光腾上,洞宇赫然,我起身走下巨蛇的身躯,此前的伤病已然痊愈,肢体强健,精神饱满。周身的肌肤因蜕皮而莹莹剔透,异常细腻白皙,长发倾泻,靥面垂腰,铅华延颈,飞翳着幽幽神采。
我站在照如水镜的黝黑高台上,瞭望整个洞穴的形制。西北处有汪池水,形似葫芦,辽员甚广,池水湛蓝清冽,沉静得毫无波澜。舍南正中,婆娑的岩壁上凭现一拱门,面阔高大,切孔极为工整,左右掖门,左扇半开,不知通往何处。余下四方地,尽皆空旷,再无其他。
我抬脚碰了碰似墨玉般光洁莹泽的台阶,流泳通辉,柔祇圆灵,宽广无际的阶面上竟无半分瑕疵,亦无一丝尘染,反倒是我的脚有些玷污了这般琼壁。
我挥步向下,途经攀援时留下的皮蜕,将之叠敛收起,方才发现每层玉阶的磨角皆为度寸的水刃,雪亮而圆丸,其剥下我的十八层皮蜕,件件完整无损,只有一处极小的切口,堪称绝妙。
踏至地面,灰褐色的砂岩无尽止地延展至整个洞屿,无光、无尘、无音,脚下的触感就像皮肤的一部分,完美地贴合体温。平整壮观,素雅协调,以最简单的形式呈现出最为极致的建造工艺,至矣,尽矣。
我的旧衣衫突兀地堆放在地上,已扭曲僵硬,杂糅成一团,在这天人之至、万代不刊的雄瞻幽境里,显得甚为污鄙。我走了很远,将杂物放至角落,继而沿着岩壁遍寻。
洞内除了极尽自然之浩瀚、工艺之精粹,建造之奥旨,没有任何可供人类食用的东西。即使是葫芦池内,其水澄潭到底,莫说是蕴含生物,连丝灰尘都不容得。
这洞内竟是连土都没得吃,我心中不免沮丧,腹中越发空虚。一介肉体凡胎,若是不吃不喝,怕是过不了几日便真要“羽化登仙”。
我望了望半掩的石拱门,缝隙外漆黑如染。回首看向白羽巨蛇,他依然一动不动,盘卧在墨玉石台上。我思忖片刻,心中定下,便恭步行至玉阶,合膝而跪
身无蔽缕,通体赤裸,我作为女子自然羞赧尴尬,但其面是白羽巨蛇,便也辄弃了许多负担。我忐忑少顷,低着头轻声说道,“天神在上,余下幽州宁...昭南,踏错中池,滞留洞府,天神圣恩救我,感激不尽,万谢难表。”
我说罢倾听许久,俱寂无声。抬头窥探上方,白羽巨蛇依旧静若安澜,纹丝不动。我有些无措,不知是我的语言巨蛇听不懂,亦或他无心理我。
沉了口气,我提高音量,诚敬说道,“为痊愈身伤,常有叨扰,天神无量,未责我亵渎无规之举,盖无上之洪恩,余累世无以报答。但...”我清了清嗓子,偷望了巨蛇一眼,“但人何微小,三餐度日,方能成活。现下我腹中空虚,无以为继,见面南门启无二,欲出洞取食谋生。”
依旧无声无息,我跪拜在地,不知该进该退。等了多时,无奈作罢,便悄然起身往拱门走去。
忽而强光乍现,闪烁向我袭来,敏锐犀利,动若木发。我连忙回身叩首,心中发颤,不知是触动了巨蛇何处不悦,吓得直冒冷汗。怯怯多时,许是我的虔敬诚恳起了作用,头上刺烈的强光渐渐消退,复又如常。
我长舒口气,窥视巨蛇,余愠悄悄,容色倒也不至发怒。我心中合计,他既救了我,便不会轻易伤我,何况我之渺小又何须劳其大驾动罚。故方才动愠,恐是因门外去处。
“余出洞,行百步即归,若安然无恙,则次日复多行百步,直至觅得食物。”我顿了顿,“若...若觅不得,则葬骨于洞外,免污秽于天神洞府。”
我仿照斋醮道场,以朝神之礼,双臂伏地,左手按下右手手心,俯伏叩首于手背,行满三礼三叩,叩齿鸣法。此间科仪,巨蛇并未异动,照静平常。
我缓缓起身,躬身颔首,作揖而退。步虚倒行十八步,上方照耀续明、启白上映,方知一番禀告上表,白羽巨蛇当是受愿达信。
圆满退堂,我长舒口气,免免放下周身紧绷。
与神沟通,有一套极其繁琐而严谨的仪式,每个科仪中又有许多斋醮细节。有幸,我因多年流连于喇嘛宫,瞻仰过许多密宗道场,也习得了一些祭祷的仪轨,其中,最为得法的便是“侍灯”。
儿时,觉姆曾令我在一些小道场中礼灯仪,灯仪中的火种是从正午阳光取得火源,然后点燃坛场各灯。我所做的,便是在执事入坛、皈命、赞颂、回向等科仪中目不转睛地观察灯火,比如九幽灯、北斗灯、血湖灯。灯火在灯仪中的明暗起伏变化,便揭示了神明是否同意进表、炼度、消罪,甚至降临。
我辨察巨蛇的目光,与侍灯之法无异,其间晦芒破暗,法象交泰,便是应允了我的所求。
心中坦然无虑,我行至拱门,侧身通过,向外走去。
方一出门,我便脚下一滑,即刻重摔在地。两膝剧痛,满眼漆黑,我捂着伤处,幸而未有流血,抬手触摸地面,竟如冻雨洒在了冰上般锥心寒冷,滑不可陟。
门内煦照如仙境,门外寒冷如冰窟,这般阴阳交争,果然是人不得时,利运不通。我回头望了望石门,就如分隔诸天与九幽的界碑,横阻当途,幕隔天地。
眼下业已出来,既向巨蛇发了愿,便不可退却。我环抱双臂保暖,浑身哆嗦颤栗,小心翼翼,左右滑着步子,战战巍巍地缓慢前行。
心中算着步数,百步无非百米,竟让我每走一米都如横渡冰洋,实预艰难。
行至五十九步,左脚骤然踏空,身体直直倒地,这一步便像是摔下了凌空的滑梯,飞也似地滑了下去。我高速俯冲,天旋地转,激流跌宕,没有任何能支撑抓握的着力点,如丢进了深井的石子,横斜迸溅着在冰面和岩壁间摔打。电光火石之间,却也不知滑了多远,直至重重掉落在一处平面上,我被磕得头晕眼花,后背、脖颈、脚面的骨头都似裂开了般,方才停了下来。
许久,我一动不动,想象中我应是连头骨都摔碎了,却没有等来该有的血流如注、碎肉滂沛。我挣扎着挪了挪四肢,的确疼得咬牙切齿,却似乎伤的都是软组织,并未摔断骨头。
正当此时,一阵暗香袭来,爽籁泠然,似秋风紧挂的金桂,留连醉人。我使足全身力气,转动脱臼的脖子,顺着那缕清雅和缓的香气,寻找来源。
抬首望去,前方莎阶切切,云雾喷晕,台阶之上是一处雾腾腾石室,五脊顶,灰白墙,形制很像汉代的阙楼,凹曲屋面,古朴天然。两扇石门紧闭,透着朦胧熹微,石门之上悬一横匾,篆书“白雪遗音”。
我眯着眼睛仔细辨认,竟当真是这四字,只是书法着实普通,笔力亦是不精。
我勉强起身,幸而仍可站立,移步莎阶,却越发觉出异样。这间石室像是凭空悬挂在虚空一般,虽有光影色彩,却收拢其内,无法发之其外。即我望得见这石室,可石室的光却照不见我。
伸出双手,只见十道黑影,不见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