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巫传2》,一个古老灵魂的自述,如果你相信,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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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十九章 叔㛗

  我从未做过父母,但我骨子里是个受伦理束缚严重的人。我爱对方,才爱对方的孩子,如果不爱,即使是亲骨肉也没多少情分。可是林满不同,他曾和我开门见山地说起叔㛗,“我是她的敌人,但她永远不是我的敌人。”
  他爱他的孩子,与上一代的恩怨无关,而我亦赞赏这份风度。认识他这么久,我深知他在要这个女儿的时候,就负起了全部父亲的责任。
  天界,紫微宫北极天。我跟在林满身后,目送他身着金色法铠,走过重重云梯,在群官簇丛环卫之下,由11520时雍旋绕,彰显紫宸倚空,金墉巀嶪,万民归心。在浩浩荡荡的神族中,有陪他打下三界之战的北冥司徒、祝融士师、大鸿鬼臾,有隐学书院的十二长老、十三学院的五位庄严、填周三公九卿群臣氏族,晃朗相宣,林林总总,景星耀辉。
  纷行之中,我尤其殊异,我是隐学书院的第十三长老、十三学院的第六庄严,但均不为外界所知,我的身份只是北辰天穆林满的妻室,虽是正妃,但并未立后。我常常和林满说起,我不希望在神族中再走一遍明晃晃的册立程序,反正广而告之的也都是平民,道蛇只他而已。
  虽然头衔没那么响,但因我前不久才攻下天庭,此后又从未出席过任何法典礼仪,故此次露面,各方远近相视,内外争睹,倒也错落陫侧,恭演小心。特别是新任天帝贰律,极尽经邦之美,亲自率舞于灵囿,明五角金星之祥,以示太白晱晱,深表对我的咸顺之心。
  贰律有张俊美且鲜明的东方面容,带有贰氏独特的内敛美,不足璀璨,但周正清新。对于一个只有三百多岁的神族来说,他的江山地位命由天降,不费吹灰之力。而俊秀的容貌和清纯的男子之气,又使其蒙上了一层春和草木的神钦。
  紫微庭前,贰律裸胸披发,擎雷火于掌间,步列星之文履,一曲太阳神东君舞神采启征。他有意混进了几个希腊式的舞蹈动作,眉眼瑞光,形象交著,竟有些许酒神之姿。与东土的抵相似,在西方诸神中,酒神迪奥拥有男性神袛的绝对美貌,且同样多情奔放。石匠工会延续了千年的巴库斯祭祀,就来自于对酒神的献祭狂欢,其中不乏食生肉、滥饮、纵欲等对肉体感官刺激极大的仪式,以此获得一些迪奥的神性。
  这份“惊喜”看似做足了功课,却令我在面纱之下颇为尴尬,我能看出来,林满自然也能看出来,他对奎宿的了解一点不比我少。一曲舞闭,五角金星闪耀上空,在贰律热烈动情的眼眸里弥肜,守誓般攸致。
  “他怎么不用你的吉祥轮六芒星?”我蹙着眉向林满低语,不禁暗叹连锡安的祝圣都以大卫星(荧惑六角星)为标志,东土天界在大庭广众下用五角金星,对我之恭维太过刻意。
  “眇年幼以绻结,款情困之衷肠。”林满面色无波。可他这话说得直接,教我有口难言。
  献舞的“不讲政治”并未令这离经叛道的贰律结束大胆行径,在复杂繁琐的登基仪式时,他理应接过天穆太尊林满手中的道君玉印和度命箓文,但他却擅自改成了九色莲花座和万真环,这令天庭和道门不免难堪。
  先是献媚于我,后又暗示玉皇之权在佛门之下,这一番托境为喻的表现功妙心机,昭示其并非一般纨绔子弟的城府。林满对此无视无睹,应化色身紫金瑞相,与其共执环契,告曰,“此圣在天,呼为福渊帝君。子是吾之炁,吾是子之根,子得一,万事毕。”言罢抚贰律至九色莲花座,继曰,“苟子欲悟不二之理,当守不二之天,悉聚种种非空非色,如恒河沙物,物随声而应其间。”
  只见在九色莲花座的莲蓬中,霎时绵绵密密地涌出无数蜂咒子,这些蜂咒子随心变现,随想而现鬼神,存想微差之间便会坠入咒中。贰律自幼养尊处优,谈何能过得去此等试炼,只渐渐沉于冥滞,额间涔汗,瞠目而强持静坐。
  我与林满交汇对视,暗忖这贰律弄巧成拙,九色莲花并非金龙椅,想坐便坐。当初在天理配合林满修行时,我须得外备饭与水,内严设相,潜心于深静之天,如蛇入蛰,如龟藏息,在意念中一心不动,百脉归源。莫说是小小蜂咒,便是履锋践刃,也得心念澄静,内外合翕。
  见贰律明显不支,林满便适时收了手,莲花上现出“翊圣已过,玉皇将至”八字,算是糊弄过了这一关。
  彼时礼成之际,众仙中走出一红衣女子,她的礼服奢华厚重,不同于东土的广袖流仙裙,而是大婆罗门的裹裙和搭帕,其上绣着颜色浓郁的艳丽花卉。她的到来令在场的所有先生侧目凝视,连我都不由叹息,那是一张霞方绝域的容颜。
  冰霜纷糅的蓝眸,火伞熻㸌的妆容,焕若珠缀的红唇,姚姒膏露的肌肤,完美地结合了大婆罗门的阔瞳巨目与东土昆仑的钟秀曼倩,特别是她色若森藻的长发,厚重如雾霭云卿。在这张艳冠资质的脸上,我见到了与林满的相似,以及对我的凌厉敌视。
  坦白说,我没想到叔㛗如此貌美,也未料到她的长相更偏向婆罗门而非东土。她有着同她父亲般厚重的头发和扬挺身姿,有着比她父亲更加晶莹剔透的肤色,这样的一个女儿,任谁也会宠渥优待,瞻望体贴。
  “父亲。”叔㛗恭敬地奉拜林满,彬彬有礼,央央睇往。
  林满躬身抬手,满目温柔,“回来了?”
  叔㛗点点头,嘴角浅笑,目光增郁茕茕地望着他,但对一旁的我视若无睹。庭中目光纷纷向我投来,似乎在看我该怎么“演”,演贤惠慈母,还是恶毒继母。
  “天使。”凝滞的空气中响起沙哑的稚气之音,贰律蓦地开口,打断了这场存心的好戏,“你的星光,如似霓爚。”
  恭维不谢,我倒是感激他巧妙地化解了尴尬,点头示意,聊表笑纳。
  在此后的飨宴中,叔㛗有意无意地爽朗言笑,区别于在座群臣的老派作风,她多次打断新任天帝的修辞,刻意将话题引导了东西方文明史上,甚至说起石匠工会的见闻。
  “父亲,你的新妇可是西迈的女儿?”叔㛗言问。
  林满不置可否。的确,我这一世的生父是迈,但在锡安,说过这话的已经全死了。
  “我儿时还见过西迈,那时只听说他有一对双胞胎儿女,竟不知还有她。”叔㛗转向我,“但石匠工会的人说,你是最后的天使,那你的弟弟妹妹不是么?”
  对这种明刀暗箭的不当言论,我其实并未生气。倒是身旁的胡剡笑出了声,抿了口酒,“你这话就像在问赵政,他的弟弟们是不是大秦的血脉。”
  偌大的明堂霎时凝滞,龙族纷纷怒向叔㛗,谁都知道黑龙最忌讳的就是弑亲,这小姑娘口出狂言,已经踩了他们的红线。
  “我听石匠工会的长老说,你有可能是诸神中的维纳斯。”叔㛗仿若未闻,继向我问,“但维纳斯有个众所周知的情夫,马尔斯,他是谁呢?”
  “你爸。”坐在不远处的玃语气诙谐道,“马尔斯,Mars,不就是火星荧惑么?”
  庭众刹时恍然,附和堆笑,“真是因缘注定。”
  我垂目无言,心中难免苦涩。多年来我洁身自好,连神话故事都编不出别的男人,如今竟让他的女儿当面指摘。
  “听闻你曾独闯新都女娲宫,每过一道门便被废一件法宝,到最后什么也不剩。”叔㛗言道,“我以你的事迹创作了八重纱舞,以表现你的炽美坚定和宗教密意,想看么?”
  “好啊,乐意之至。”司徒一反常态地率先开口。在三界之战里,北冥成功独立,如今出现在天庭,已不尊贰氏为天帝,仅为友邦。而北冥说话的分量,甚至比天庭神族还重。
  不知是否故意,叔㛗所有对我说的话皆被外界截了去。我只字未吐,林满片言不发。
  只见叔㛗起身前往明堂正中,立于毯上,流波眇绵,遐音入耳,而后旋转如风,回雪飘飖着蓬裙。弦鼓一声时,她双袖举起,脱下一层薄纱。弦鼓二声时,她缓旋风迟,错璇玑之扣,解下围裙。弦鼓三声时,她翘首舒颈,赓歌于喜,褪下素裳。弦鼓四声时,她足下星罗临御,踏下翠羽。弦鼓五声时,她顺风膝行,双腿如月色晶冰。弦鼓六声时,她寥迥胡旋,散落闺衣。弦鼓七声时,她在广庭圜转,除了内饰,身无寸缕。
  “停下。”正当庭众举目游移,欲望其胴体时,天帝贰律令止音乐,面目阴沉。
  我侧首望了望林满,我一直在等他制止,毕竟叔㛗的裸舞虽然轻贱的是她,但跳的是我。可自始至终林满没说过半个字。
  “你叫我停下我就停下?”叔㛗笑了笑,毫无惭色。
  “你一直在挑衅,但没发现对方只字不答?”贰律起身将披风撘在叔㛗肩上,遮蔽肌肤。
  “我如果不停呢?”她失望地看了看林满,又饱含恨意地望着我。
  贰律恼怒道,“你要怎样才能不闹了?”
  “你要么宣布娶我,要么就将生命图谱交给我。”叔㛗目中含泪,绝望地轴身面向贰律。她的美貌如此凄怆,心却如红色祭祀,追求着强烈而非理性的表现。
  “天帝不可能娶你。”一位白须老者箭步上前,他雪发红颜,青衣绨襦,执玉奉贽,“天帝姓贰,你是叔字辈,无血缘之实,却是名义上的近亲。姬姓历来娶姜氏,贰姓向来配恒姬,你于礼法不合。”
  “吴心。”叔㛗道出老者名字。
  “林太尊出生时,我就在跟前为白娘娘接生。我看太尊不愿说你,我就多说两句。”吴心双目煜煜,仪态卓然,“没规矩要看场合,没教养要分地方。”
  “尊圣说得对,恐怕我的要求过分了。”叔㛗淡然道。
  “你知错就好。”
  “我不该要什么生命图谱,我该要你的头颅。”言罢,叔㛗向贰律妩媚而笑,谈指间,数十位内侍禀命上前,挥剑枭首,斩吴心于剑下。
  第七十章 天陨

  电光火石之间,吴心身首异处,死在了紫微宫庭堂上。
  贰律遑遽,众目睽睽,佛、神、龙、道四方遂不及防,一场政变危机骤然弥漫。
  林满的女儿杀了道门的散仙遗老,且公然在新任天帝面前奇袭,这无异于将昆仑与天庭本就脆弱的关系引入颠覆。局势的不利显而易见,天庭没有昆仑驻军,且大部分填周军政要员都在这瓮堂里,叔㛗的残暴给了天庭伸张正义的“机会”,而我更是被眈视的目标。
  每分每秒,林满都可能成为被刺杀的“凯撒”。庭堂外埋伏的内侍层层围堵,手剑欲击,而在场的每方势力都在权衡,权衡该如何选择。佛门周知,林满已不是卫,而是道蛇,即使没有他也会有新的“弥勒”。龙族本就忌惮他,如果铲除,黑龙必定大喜。道门自不必说,原始太上二清未除,余毒甚广。至于贰律,这场戏早已谋划多时。
  抬首望去,贰律正诡异地看着我,充满屈奇、渴望的心迹,眼底尽显决胜时刻的兴奋。的确,他舅舅毕生无法做到的事,他在登基当日便已斐然功成。可讽刺的是,如果没有林满的阻拦,我本该依青咸之言除去贰负,阉其姓氏,灭其满门,然后找个听话的傀儡执掌天庭。
  以叔㛗引出林满和我,用登基大典松懈防备,凭一场血案师出有名,我们都认为新任天帝将隐忍地做好他的二世,但他却从未想过以臣服换取和平,如此的心计与胆识,比他舅舅有过之而不及。
  填周众臣鸦雀无声,龙族隔岸观火,通天门徒寡不敌众,贰律将此看在眼里,目露笑意,他向叔㛗道,“娶你我做不到,生命图谱可以给你。”继向林满恭敬行礼,“请穆尊过目。”
  言罢,他将牵绊了东西方两万多年的生命图谱自玉匣中取出,躬身屈膝,献上卷轴。
  林满神色洞浮,梵形空寂,他移目将卷轴展开,宏富典丽,延展于穹顶。而图谱的正中,赫然所见一把匕首,陨铁打造,锋芒毕露。
  “穷图匕现!”胡剡骤然斥责,“贰律,你这是要学荆轲?”
  填周众臣哗然,风潮突起。此时天庭的埋伏左右近之,勠力合围,已不再加以遮掩。
  匕首铿然落地,置于林满跟前,那月之陨铁独有的单晶白色,明晃晃地昭示着欲杀道蛇而取丹。如未猜错,当初贰负王屋杀彭抵乃至大巫所有的匕首,与这把是同种材质。
  林满如形摄上玄的沙陀,法揽菩昙,蓦然开口,“若我自杀,能放过我女儿么?”
  “我一向很有信用。”贰律腼腆得意地笑笑,“您女儿要我的图谱,我给了。如果太尊愿意收下这柄匕首,叔㛗可以带着图平安离开。”
  “你要杀了我父亲?”叔㛗惊恐惶言,因表情扭曲而容颜欠奉,如同空囊。
  “你不是一直恨他么?”贰律神情淡漠,双目澄静,“如你所愿。”
  “可你之前不是这么说的。应该杀的是伊南,不是我父亲。”叔㛗急不择言。
  “我改变主意了。”贰律讪笑一声,就像看个幼稚小儿般,毫不掩饰对她的欺骗。
  这荒诞无序的一幕尽可目赌,庭众包括我在内,已经看清楚这长刺杀,叔㛗乃是同谋。林满只是沉静地望着她,就如空今照古的深潭,藐然问道,“你怎么想?”
  要生命图谱还是要父亲,叔㛗那张艳冠资质的脸上逐渐从陷入两难,转向划清界限。我看出了她心底的邪恶,我拉住了林满的手,不愿他再强求答案。叔㛗野心从政,这点无论在石匠工会还是天庭,众所周知。没有林满,她什么也不是,但也正是因为林满,她永远不可能走上东土女帝之位。
  “为了大家,你应该承认你败了。而我和贰律,会纠正你在三界犯下的错误。”叔㛗的倒戈震惊众臣,她就像个肉食者一样谋算着国家,妄想着天下,而众生在她眼里,皆是匹夫。
  我握紧林满的手,我清楚如此惊悸事变会伤他多深。在过去的所有时间里,无论他是卫是人,都从未有过孩子。有时候我甚至嫉妒,嫉妒他在说起女儿时难掩的骄傲,嫉妒他第一次为父的激动欣喜,却不是跟我在一起。
  林满拧眉闭目,良久的目眩令他现出形表,冷坐出禅。我从未见他如此情形,在叔㛗公然反叛后,他的梵志竟有动摇。填周众臣见状不明,群然的恐慌与不信任织成了变数的网,将此刻推向未知。
  “伊南,我十分仰望并尊重你,更无意伤害你。”贰律再次言劝,“你应该离开他。”
  他的话如击剥阴阳的雷炁,在喧躁的紫微宫中,以盲教盲,以诳教狂。
  “你要是没说这句话,我倒是可以成全你和叔㛗。”林满俯就睁目,如玉池水满,定睛分明,“伊南也是你叫的?”他目若流金地向我柔声道,“我最大的心愿就是死在你怀里,今天是个机会,但我不想把你留在这。”言罢,他捂住了我的眼睛,在一声烜赫如日的光芒中,风火拂面。
  我再次睁目时,林满依旧在我边上,只是紫微宫已荡然无存。整座幽仞山虽天穹还在,却颠倒杂乱,流淌着滚滚浓烟。密密麻麻的死尸遍布焦土,大量身着玄服肩负钩锁的天庭内侍口衔焚丹阳符,还未行动便成了焦尸。只有方才庭堂上的一众与会者,安然无恙,毫发无损。
  “天塌了。”疝喘的高喊接连传来,我举目上空,百余枚的小星流陨坠幽仞山,星昼如雨,光耀横天,而漫山遍野的金铁岩浆说显示出汗漫的陨石雨落之前,有一颗列宿大小的行星穿凿了天界,擦毁了地球胞体固若金汤的穹顶乾篱。白气曲环的裂口赫然可见,声震而隆,黄雾斐生,五星之散精纷落,坠如火冲。
  “这是怎么回事?”我急问。
  “五残填星精变。”林满平心静气道,“刚才只是擦过,若直撞上来,我们俱已不在。”
  “就在刚刚?”我不禁呢喃,“是你护住了紫微宫中之众?”
  我的低声言语并未挡住周围的侧耳倾听,在宇宙宏大的星体精变下,这颗小小蓝色星球上的鸣虫们,是如此脆弱不堪。无论神、龙、佛、道,他们伏地跪拜,良久痛哭,感激林满在天界被撞破的那一刻,以道力护住了左右,而天庭多数的生灵顷刻覆灭,丧死或伤。
  贰律麻木寂默地坐在地上,叔㛗始终望着天空,一动不动。我没看见刚才发生什么,但他们看见了,那重击灵魂的吞噬,比之任何一种恐惧都更残忍地斩裂精神。星体,宇宙中的无尽载物主,鬼神仰视的无常与恒常。仅仅一颗行星的精变之怒便足以让地球八个胞体的生物一同煨尽、荡然无存,而这次仅仅是擦肩而过。
  方才还在争权夺位、尔虞我诈的乱臣叛子与国相残贼,此刻再无声音,他们像原始蒙昧的造物,用跪拜与磕头表达对“天”的敬畏,我环顾所见的,皆是匍匐。
  “你伤到没有?”我轻声问着林满,查看他是否有异,如此巨大的星坠,即使挡住光动亦绝非易事。
  他没有回答,只是将我抱紧怀中,在我耳边略显疲惫地说,“你怎么不拜我?”
  我抚过他的脊背,放下了悬置不安的心,“我不拜偶像。”
  劫后余生,我们还是用舒适的关怀化解担忧,沐浴彼此。爱,无需刻意。
  回到填周后,我正襟危坐地问林满,既然可以预见未来,有为何偏要在那一天去参加天帝继位大典。他十分真诚地重复了遍以前的话,“除了你,我没看过别的未来。”
  “你不知道会有星变?”我疑问。
  “我在授权仪式时听见了宇宙的噪音,猜测可能遭逢星变。”他淡然道。
  “也就是说,你虽猜到星变,却什么也没改,是命运令天界凿破,终止了贰律夺主?”
  “是。”
  “如此巧合。”我不禁心有余悸,俯伏望天,“到底是因你陷入危机才有的星变,还是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
  林满笑笑,默而不答。
  我在冥思许久后终于得出答案,这个世界的天选,即使想死也死不了。
  叔㛗重伤心胆,失昏乱智,而如她这般逆气在心,渐至痴呆的神族诸仙颇为普遍。其症皆是在此次星坠精变中目睹天灾所得,然而奇怪的是,个别神族竟获开窍般顿时醒悟。星体的精变可以最大限度地革变灵魂,特别是在智慧层面,或闭或开,但绝大多数邪阻心窍,益少损多。
  叔㛗成了过街老鼠,从天庭到新都再到填周,没有一方愿意关押她。不知从何时起,三界广为流传着谶言:黄彗坠之,女乱者矣。而叔㛗便被当成了不详之物,加之她在紫微宫对林满的反叛,更令填周厌恶至极,视为败类。
  贰律的日子更不好过,据说在林满离开天庭后,他便遭到了至少四十次刺杀,而林满并未罢黜他的天帝之位,每一天,这位野心勃勃的少年都如坐针毡,夜不能寐。家国天下,他每逢神族便说自己并非出于私欲刺杀林满,他亦有“天下”受益的理想,但这狡辩十足可笑,他没资格说“天下”二字,天太高了,他够不到。
  我敦促填周的医官常去为叔㛗诊治,但他们每次都只说叔㛗的病千奇万怪,无所不至,脉或弦或数,或大或小,变易不常。我听出他们的推诿无心,叔㛗的暴行得罪了东土几乎所有的神袛,没有医者愿意救她,而被她伤害至深的父亲,是唯一真心记挂她的。
  我主动向林满提起,让我将叔㛗带往锡安救治,她的病如果只是偶伤心胆、丧失心智,有可愈者有不可愈者,待时而复,不可耽误。林满欣然同意,他继而含糊试探地问我,如果有机会,是否可以认下这个“晚辈”。
  我笑向他道,“到了我这灵魂的年纪,不可能不喜欢孩子,是你的,就更喜欢。”
  第七十一章 掠劫

  我将叔㛗安排在锡安的蓝洞医院,那里以前就接收过神族,区别在于曾经的人首蛇身被视为异端,而现在消除了部分误解。
  我花了很多时间向锡安的长老们解释神族的起源、道蛇与平民的区别,东土三界的统治世袭关系,他们在了解庞大的历史背景后,还是习惯以西方的家族思维整理关系。故在锡安,神族平民被称为:姬,因自黄帝开始,姬姓便始终把持东土的政权领导地位,除了周公、毛颖等,严格来说如果林满还叫姬满,至今姬姓的世袭也并未绝断。在锡安,道蛇从撒旦这种仇视的称谓,变为了温和许多的名字,比如大巫称为:巴力,其余道蛇称为:辛(sin)。我无法革除两万多年锡安对蛇的误解,这已是他们能做的最大妥协。
  鸠在锡安深受爱戴,不仅因为长着一张标准美男子的相貌,其在宗教事务里灵性密微,善作善成,远近闻名。甚至有传言称,罗马都十分看好他,盛赞其若愿入新教,可作若望的传位者。鸠自幼在我宫中长大,是我一手提拔的祭司,在错综复杂的锡安政教中,我将其视为心腹,多有依赖。而他亦不辱使命,在依格那重归主教之位后,以优秀的手腕和个人魅力游走在我们之间,极大地弥合了我与神职的关系,既没让依格那越权报复我,亦未凭着我的抬举展露野心,反而令罗马和锡安皆盛赞不绝。
  鸠曾经和我谈起,他不认为世界必须走向审判,或者说,以毁灭为代价的审判。在他看来,新教、回教、锡安、石匠、东土,缺少的是相互信任与了解,而非你死我亡、不可调和的矛盾,应该在共存中求同。
  我不否定他的观点,甚至从神的角度看世界,一些针锋相对确实没有必要。但我告诉他,赞成和平主义理想的,到头来必然赞成彻底征服世界,人类不可能共商出世界和平,因和平本就与人性相违,大同之路,不破不立。
  在破局上,我与林满的思想一致。我们皆认为,没有一场战争值得美化歌颂,也没有任何神可以替无辜的百姓原谅战争。我们不自以为是,但我们有权做出神的抉择。
  “叔㛗在锡安的治疗有了进展,她最近的一次噩梦是一周前,醒来后她描述又一次看到那个男人,男人的眼睛瞎了,要将她拖入黑夜。”我在洗漱间清洗双手,向隔壁的林满说道。
  他随口应声,声音低不可闻。我擦干手涂抹昆仑绢蝶的鳞粉,走进书房,拿出锡安发来的诊断图。在翻阅特殊的文件时,粘上鳞粉是为防止窃取泄密,经过他手。
  “我看了叔㛗的脑反射报告,我让治疗师在她的门口放一碗水,在床下放一块锌板,发现她的自卫反射频降低了很多。”我的指尖划过诊断图,“你看,她的大脑8区多情上升,4区生殖下降,3区一致性不变,6区好战性下降,9区伪装上升,10-14区希望、幻想、理想、形象都有所下降。”
  “判断出什么?”林满幽然开口。
  我指向叔㛗的正面颅骨眉心,“她的事实性记忆有所恢复,也就是说,她确实见到了一个瞎子男人。”
  “恩。”
  “活在幻想中,还是噩梦里...”我犹豫不决道,“我一直以来的治疗方案都是与她共同反抗梦中的魔,恢复她的事实性记忆,直到慢慢清醒过来。但我也会疑虑,是否有些残忍?”
  “你认为她活在幻想中就不痛苦了么?”
  我沉默须臾,摇首道,“还是坚持醒过来吧。”
  我提起笔,向鸠手书并转锡安蓝洞医院,要求加宽叔㛗的床,提高生活环境的“舒适性”,再提供一间画室和黑色颜料,继续诱导她画出梦中那个男人,加深事实性记忆。
  我突然觉得自己就像设下陷阱的猎人,一步步地让叔㛗直面梦魇,直到完全战胜心魔。但我其实不值得信任,我罔顾她的意愿,只为了治好她,面对现实。

  “你最近常与那个年轻人联系。”林满望着我的手书,语带深意。
  “怎么,怕我看上别人。”我不禁莞尔。
  “那倒不会,反正到最后,你还是会与他反目。”
  “为什么?”
  “你如果当初选择了他,我就不留在这了。”林满挑了挑眉。
  我听得莫名其妙,思考良久,疑惑地问,“你是说鸠是夷羿的转世轮回?”
  他仰头垂目地看着我,“他跟你纠缠的时间也不短了,该断就断吧。”
  “你别说,亚当的灵魂还真是牢记着心债。”我蹙眉思索,摇首叹息,“他最早跟我就是姐弟,不敢背叛上帝们跟我一起出伊甸,之后他成了人子,被大多数的经典讹传为第一个人。这么多年,我身边总是有他的影子,或爱或恨,都是一个结局。”
  “你错了,他没有灵魂,没有转世。”林满目中闪过一丝冰冷,绝然道,“当初在荧惑,就是否来此建立佛门的辩论中,我坚定执见,人类的第一个男子没有灵魂。”
  “为何?”
  “你和他的确都吃了生命果,但你被青咸祝由了灵魂,而他没有。青咸的毒液仅够祝由一个灵魂的重量,所以亚当的灵魂,根本无从谈起。”
  我冥思颔首,示意有理。
  “你在有孕之后才有的灵魂,故你的女儿于出生时有灵,你女儿的后代子孙才逐渐繁衍出了世界上有灵的人。”林满继言,“而亚当在逃回伊甸后与诸多女性生子,那些并没有灵。”
  “亚当没有灵魂,没有转世...”我呢喃道,“那夷羿也不是他?”
  “你希望是他?”林满问道。
  “我哪敢希望。”我听得出他话里有话,赶紧转了话锋,“我从不惹火上身。这么多年,我最怕粘上就甩不掉,这种风花雪月,我一律不碰。”
  林满牵起异样的神色,眯着眼睛不置一言。
  “我没说你。”我补了一句,同样语带深意,“我也没你桃花多。”
  林无奈作叹,“我明知道贰律在继位典礼上会有动作,我照样去了,就是为了把我女儿要回来。现在叔㛗回来了,我再没什么顾忌,你放手去对付石匠工会,更加不用忌讳盛氏。”
  “是么?”
  “少跟我耍小聪明。”林满略带嗔斥,“说你的事又扯到我,我在娑婆界告诉过你,夷羿一家跟你有杀劫,在灾杀天杀之后的亥卯未申。但只要你不开口、不须说,便可掠过此劫。 ”
  “亥卯未申,记住了。”我抬手抱住他,嬉笑着感激道,“阿门。”
  劫生劫灭,缘起缘空。造一段缘难,解一段缘更难,但只要在某一节点刻意改变,这段周而复始的关系,便会尘归尘土归土。有时候情就等于占有,占有对方的生命线,占有一段刻骨铭心的记忆,即使那记忆并不美好,充满执念和遗憾,但就是有一方不愿放手。夷羿、鸠,甚至更早的亚当、两千年前的先知,他们便是如此。
  我和这些男人的关系,始终难以美化成爱情,因为从最初便只是利用。我利用亚当吃下生命果,利用先知实现一神教在西方的统一,利用夷羿带我去幽州找觉姆,利用鸠作我在锡安的眼睛。客观上讲,我不够厚道,主观上,我承认他们非常耀眼,但我不能接受这是爱。
  林满说亚当没有灵魂,我赞成这点,但我更愿相信,亚当在某种程度上已经具备智慧。他很喜欢和我在一起,一切示爱都真乎其真,但我在他的眼睛里,看到的是对灵魂的模仿,即使他对我多么好,都像是一种学习,对爱的学习。
  灵魂与爱无从证明,智慧体即使做到如何相似,亦绝非与灵魂等同,这便是人类至今也无法创造物种的原因。
  天界被星变穿凿出了裂缝,自然生态遭到了极大破坏,三界中向来最为怡然优美的天庭,如今成了神族诸仙的针毡座,赤气北入,黑云似星,生草枯蓬,炙烤如燔,再无往日之瑞相天辉。幽仞山时常爆发四极强震,火烟连天,屋舍塌垣,气色囚废枯散,植被日渐稀疏。填周的官员说,现在的天界萧索轮囷,昼雾夜明,云如乱穰,神族到填周的避难归顺之心与日俱增,但林满始终没有点头。
  我想起他为我讲那十个童女灯油的故事,把关上门,不闻不问,他的主张在我的意料之中。天界的裂缝不止是单个胞体的问题,地球所有胞体都会在超球体的运动中失去平衡,陆续出现极端气候,正如林满所言,灾杀与天杀。而最早受到天界影响的便是人间,大风黄雾,火旱为殃,白日沉沉,火山炎炎。
  瘟疫、战争、饥荒、死亡,人间的灾难与乱象并没有阻止石匠工会与昆仑的不共戴天,反而矛盾日益深化,尖锐对立。在经过五残填星精变这般的天启后,东土三界乃至西方各界,多少都猜出了林满弥赛亚的身份,料定他便是天父的儿子。而如此压倒性的等级差距,令各方势力不得不作出选择,正与邪,二元对立。比如新教,他们崇拜的先知一直被宣传成圣子,而今真正的圣子现世,动摇了新教安身立命的根基。比如石匠,因盛姬与主权问题得罪了我,再无回头的机会。罗刹在东西方间左右摇摆,不再受到林满的信任。
  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这些心怀异数的功利者,不由自主地结成了同盟。在他们看来,审判就同于毁灭,大同等于侵略,不战没有出路,殊死一战,也许还有概率上的希望。故在明知林满就是弥赛亚后,依然不惜利用无知的人民和愚昧大众,发动一场全面战争。
  他们不遗余力地让自己看起来是大多数,把邪恶诡辩成正义,将错的狡辩成对的,颠倒黑白,令全世界人觉得若不和他们意见一致,便是异类而遭到排挤。其用心之险恶,早已将道德与神学抛诸脑后,大有“神若不由我,还何需要神”之论调。
  世界就是这般讽刺,人类的救世主弥赛亚,被大部分国家的当权者痛恨着,如果搞一场投票,我想林满的票数一定少得可怜。
  我没他大度,他可以做到完全漠不关心政治局势,而我,则在熟悉的金融银行领域率先打响了经济战。这场没有硝烟的战役主场就在石匠,由锡安子民或锡安间接控制的金融资本占石匠内部的50%以上,我们的离开或仅是暂停,对于他们来说都是不可承受的。
  在持续不断的金融震荡中,利未吃了大亏,血淋淋的教训下,他需要争取新一轮博弈。在利未向我第无数次提出谈判请求后,我表明一切谈判的基础在于盛姬,石匠一天不交出她,我一天都不会停止掏空大家的腰包,而只要他们哪怕敢跟我开一枪,林满都会出手。
  权衡利弊后,利未同意交出盛姬,但作为交换,他将没收在米国的东土子民财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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