萌芽经典 | 落肚踏实


 编者按 
《天水围的日与夜》之所以吸引人,是因为里面的人把朴实的饭吃得很好看,看起来可口而扎实,让人想起小时候的食物。食物总是让人软弱,而生活中的很多期待却难以被说出和实现,唯有饭菜落肚才是最踏实的。

作者 张心怡
曾经有朋友对我说,许鞍华拍的那部《天水围的日与夜》,他看了八遍。每一次都看出新花样吗?我问他。也没有,他说,我只是很喜欢看他们吃饭,让我想起小时候。他又说,连他们家用的那块桌布,图案也和我小时候家里用的一模一样。
听他说完,我也回去把电影重看了一遍。鲍起静在超市里挑鸡蛋,陈丽云演的婆婆,挑得比她更起劲。陈丽云说,你们家每天晚上都吃鸡蛋吗?鲍起静演的张母说,因为鸡蛋好搭配啊,鸡蛋可以炒叉烧,还可以炒虾仁。陈丽云马上说,哎呀你真是能干。是由衷的赞美。
主妇与主妇之间,持家的技艺,单从外部,其实看不到内里的生动。于是另一个朋友会说,许鞍华什么也没有创作嘛,她只不过是把生活照搬了过来。我想,那大概是成长经历与记忆的差异。电影里的人常在超市里逛来逛去,陈丽云说,我们挑这盒大一点的鸡蛋吧。鲍起静说,好啊。她们走了,被挑剩的那一盒鸡蛋没有被合上。我想,这个细节完全合情合理。我从小就耳濡目染要挑大一点的鸡蛋,从来没有被教育过要记得关鸡蛋盒。
可是许鞍华要的不是这个,她要的是体面与尊严。单从食物上来说,母子俩每天晚餐两个菜,一道素,一道有点小荤(常常是各种鸡蛋)。从没见过鲍起静煲汤,唯一一次喝汤,是看不见肉丁的罗宋汤。唯一一次吃肉,是他们从酒店打包回来剩下的乳鸽。鲍起静还满脸陶醉地闻了一下,仿佛那是难得吃到的美味。这些都点明着他们的经济状况,但他们吃饭却吃得很好看。鲍起静烧的菜,隔着屏幕就觉得熟悉亲切。捧着两只陶瓷小碗,闷闷的两个人,里面是和碗边刚好齐平的一碗饭。夹一点菜,用筷子往嘴里拨饭,这个动作简直经典且极富神韵。有一次,他们吃的是蚝油焖冬菇。冬菇,是广东人对香菇的叫法。它吸饱了勾芡的汁水,被用筷子夹到饭上,咬开,像一块失水的海绵。正点,梁进龙饰演的张家安说。这时候,平时直呼其名的母亲会多夹一块冬菇放到他的碗里。看到第三遍的时候,我大概理解了我的第一位朋友对于这部电影独特的喜爱。我和他聊了聊冬菇。他马上说,那个东西,是很下饭的。
当然不是因为下饭,而是因为这么朴素的饭,他们都吃得这么好看。菜都很可口、很下饭,而饭,是很扎实的东西。
小学三年级以前的日记里,我看到这样的句子——我今天读了两篇课文,吃了三碗饭;我今天写了两张汉字,多吃了一碗饭。把这两件事情放在一起,用的是并列关系,写在日记的结尾,分量是很重的。现在看起来实在是有点奇怪。那时候我寄宿在爷爷奶奶家里,母亲改嫁了,她住在城市的另一边,每天下班之后,先过来这一边辅导我写作业。一进门,她就问我,今天吃了几碗饭。这是在客厅里,洪亮地问的。回到卧室里,她会单独问我,今天奶奶给你吃什么菜,有没有好菜。我说,炒猪血!我那时候大概完全没有菜价的概念,所以总是胡乱回答。我不知道母亲会不会在回到另外一个家之后暗自叹息、发愁,觉得她交的伙食费并没有物尽其用。
升上初中之后,我就来到了城市的另一边。第一次见继父,喝的是闽南的大肠灌小肠汤,不知道为什么,我没吃什么菜,用一大碗饭把自己吃撑了。后来想起来,大概有些讨好的意味。大学里有一个男同学,一起吃饭,总喜欢往我碗里突兀地夹菜。大部分时间我都很厌恶他,只有这一刻,我会产生一些短暂的幻觉。如果他边给我夹菜,边问我,从了我好不好。我大概就会说,好。食物总是让人软弱,和成长经历联系在一起的食物,就更使我猝不及防了。其实,我们都明白,这种讨好都是没有用的。有一次,我问母亲,你和继父刚刚开始谈恋爱的时候,他有没有给你夹菜,给你盛汤?母亲说,我们统共就去吃过一次姜母鸭,配饭和青菜,他吃他的,我吃我的。我说,那你为什么要嫁给他。她说,我也不知道啊。
按照母亲的说法,她稀里糊涂地就选择了继父。我们开始一桌子吃饭,刚开始,明明吃饱了,我却还要站起来消化一下,坐下去再吃一点菜。继父笑得很和蔼,他夸我可爱。刚开始的日子,或许真是像回忆里那么美好的。只是当时我年纪确实太小,很多细节,像电影里的特写镜头一样,看到了,却不知道它是什么。后来,房子老了,门也开始坏。所以天水围廉租屋里的细节打动我,张家安要下楼买咸蛋,碰到上门送月饼券的大舅。家里有菲佣的大舅说,你们家的这个门我不会开,你来。于是张家安就上前猛地一使劲拉开,用的其实不是蛮力,而是从日子里摸索出来的默契。房子开始显出老态的那天,门也发了脾气。用力轻了打不开,重了,它就说,我要坏了,有点撒泼耍赖的意思。母亲说,你爸爸他故意不去修,想让我找人来修。母亲又说,我才不修呢,这是他的房子,又不是我的房子。小时候在超市里,母亲说,我们走了,你还在那里干吗?我盯着那盒鸡蛋,那盒被忘记关上的鸡蛋。母亲会说,这无关紧要的,我们并不要买那盒鸡蛋啊,走吧,快走吧。
我们要到哪里去呢?从城市的这一头,到了另外一头。还是要坐下来吃饭。从小在一个气氛怪异的家庭里长大,我吃得再多,也没有人夸奖我。其实他们的关注点不在我,而在饭。其实也不是饭,而是比饭更加具体的东西。高中的时候,中午回家,没有人做饭。母亲无师自通地把高压锅改造成了一个双碗蒸锅,只需要用一个蒸架,两只有盖子的铁碗,一只做汤,一只蒸饭。每天我都要抱怨,太简陋了,没什么好菜吃。那你到底要吃什么好菜?母亲说这句话的时候,语气有些凌厉。也许我戳到了她的痛处,她也戳到了我的。于是精力旺盛的我们常常为了这种事情吵得鸡飞狗跳。继父要站出来调和,他就很偷懒地说,我去打点卤料来吧。南方善用红卤,卤料就是所谓的卤味,有香料做底,最上面是酱汁的焦糖色,晚饭常用来加餐。如果是一个广东版的继父,大概就会挠挠头说,我去打点烧腊来吧。
然而继父一般的装备是,半只卤鸭,一些鸭肠和豆干、鸡爪,都是最为便宜的货色。母亲心情好的时候,就闷着头吃。略微有点想不开的时候,就要跳出来拆穿他,你怎么这么小气啊,都挑最便宜的打,你一个男人这么小气。当然了,这是偏见,这和男人女人又有什么关系?可是他们又开始吵架,重点其实也不是在卤料本身,而是比卤料更为具体的东西。我想到当年他们一起吃姜母鸭的那个场景,我问母亲,是谁掏的钱?母亲说,当然是他。我又问母亲,他是很主动地去掏钱,还是犹豫了一下才去掏的钱?多么可惜,母亲停了一下,然后她说,记不清了。
我记得很清楚的是,在他们吵架的时候,我快速地吃完了那碗饭。我一块卤鸭也没吃,甚至没有伸出筷子去夹豆干、鸭肠、卤笋、鸡爪。然而我还是打了一个响亮的饱嗝。我饱了,我说。然而他们没有人看我,接着吵。最剧烈的时候,继父会掀翻整个饭桌,我没吃的卤料,他们也一口没吃,滚了一地。母亲会把自己锁在房间里,一直到我敲开她的门,一看见我,她就会哭。
不知道为什么,一开口第一句话,我说的是,对不起。
如果能再往前推进一些,如果能有一点商榷的余地。那天在姜母鸭馆子氤氲缭绕的水蒸汽里,如果母亲抬起头望一望天花板,等待着某种真相降临,生活是否会有第二种可能性。父亲去世那年,母亲带我进面包店。我盯着两块钱一个的菠萝包,对母亲说,我们买五毛钱的小沙拉面包就好了。店员大为惊讶,她们围着这个还没有柜台高的小姑娘,纷纷赞叹不已,你好乖啊,妹妹。可是母亲还是给我买了菠萝包,或许,是她看穿了我的矫揉造作;或许,是她像鲍起静一样,会多夹一块冬菇到儿子张家安的碗里,会在中秋节一起吃月饼的时候,把张家安觉得不好吃的那一块月饼,放到自己的盘子里。
鲍起静自己晚上吃鸡蛋当荤菜,却悄悄地给住院的母亲每天送燕窝。看到这里的时候我感觉到一种强烈的不真实感,我想,她真是太完美了吧。也许是我只记住了燕窝,忽略了冬菇和月饼。也忘记了我并不是吃五毛钱的面包长大的,那时候我每天早上吃一个菠萝包,配上一杯新鲜的纯牛奶。许鞍华怕我们看不懂,她给了那个挂在天水围廉租屋墙上的保温桶一个时间漫长的特写。这大概是在这部极度平淡的电影里,所流露出的最难以克制的煽情之一了吧。
后来我想,完蛋了,我大概是爱上我所提到的第一个朋友了。我们一起吃一锅热腾腾的蛋饺粉丝汤,吃到最后一个蛋饺,他会默不作声地留给我。每次吃完饭,他都会问我,你有没有吃饱。
他最打动我的,是他所描述的那些小时候的场景。母亲去上班,用一个电饭煲储存留给孩子们的饭菜。他先给妹妹盛一份,然后给自己盛一份。蒸架上是汤,下面是饭。两个孩子,把一个锅吃得干干净净。这样吃起来很舒服的,他说,吃饭喝汤。
他说,我把《天水围的日与夜》这部电影看了八遍。我想,他大概是喜欢那些美妙的时刻。鲍起静对儿子张家安说,你不要去楼下那家报刊亭买报纸,他们很吝啬的。你要去OK报刊亭买,还多送一包纸巾。于是张家安对自己家里有菲佣的表姐说,你等我一下,我要去OK报刊亭买报纸。
张家安没有说完的话是,其实是因为可以多送一包纸巾。
有什么说不出口的呢。
可是真的临到下定决心要表白的那一天,实际上,我什么也没有说出口。我们一起坐在大饼油条店里吃夜宵。他吃完一份豆浆,一份烧饼,又说想吃叉烧蛋炒饭。他甚至问我,你要不要一起吃,我一个人吃不完。我们面对面坐着,你吃你的,我吃我的。他知道我要说什么,他不必开口,我也知道了他的答案。然而我们心照不宣,最终还是点了一份叉烧蛋炒饭,加一份生菜,一份火腿。端上来的时候,是一大碗,我如释重负地说,果然,一个人是吃不完的。
有一部分生活中的软弱,我想托付给别人的,自己所不想承受的,别人也不想承受。别人只是想跟你一起吃一份炒饭,因为一个人吃不完。
要么就是爱。要么,就是交换。有时候有爱还不够,最终还是要拿东西来交换。但不是爱的问题,生活本身,也从没有出过问题。它牢固地在那里,像一根弹簧,精明的主妇有自己的办法,而愚笨的男人女人,也会度过。过后他们或许会为自己狡辩,当年,是稀里糊涂的。
家里的那扇总是会出点问题的门,不修也可以。或许可以等到拆迁,那时它自然就会是一扇新的门。
母亲第一次带我见完继父的那天,晚上,我们背靠着背睡觉。她忽然对我说,他有一辆很大的摩托车你有没有看到?这些后来都被我想起来了,无关紧要的细节、场景、废话。但是我没有告诉她,从来就没有开口说过。我不知道,她是假装忘记了,还是真的忘记了。
当年,或许我们再坚韧一点,可以再支撑一下。
炒白菜和煎鸡蛋也可以配饭。饭也可以拌猪油、酱油。小时候去打卤料,奶奶从来都是只要最便宜的卤豆干。我不知道每个月妈妈交多少伙食费给她,可是就是这样,我也长大了。继父打来的卤料,如果不去多想一些,如果不去苛求,不去期待,我也可以平心静气地吃完。
有饭就行了。
吃饱最好了。
吃饭才会饱。吃再好的菜,还是要吃饭。
“做人好难啊。
有几多难啊?”
 
本文发表于《萌芽》2019年3月刊。萌芽微信公众号所刊载内容之知识产权为萌芽杂志及相关权利人专属所有或持有,未经许可,禁止进行转载、摘编、复制及建立镜像等任何使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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