萌芽经典 | 虚构


 编者按 
我曾经试着以现实作为小说素材,在虚构世界里,对现实的人事重新表达感情,然而我却从未考虑过虚构侵入现实的后果。或许人物原型并不会介意被写入小说中,毕竟写作只是虚构的,一切都是作者给自己加戏罢了。

作者 张心怡
我必须很羞愧地承认,十年前我就在写小说了。我的第一篇小说,写的是高一班上排演过的一个舞台剧。我把我的朋友(导演),写成了一个末路英雄;把另一个朋友,塑造成了不近人情的学霸,会在剧组困顿无援的时候问我们,你们月考打算考多少分?
这些无关紧要的事情,如果我不说,大概会像这些仿佛从未存在过的文字一样,从这个世界上消失。我仔细地回忆,也无法想起写作最初的快感,是否来自于这样的机会,在虚构世界里,对现实的人事重新表达自己的感情。上了大学,我把依次暗恋过的几个学长,作为男主人公写进了小说里。我甚至把其中一篇的主人公换了个姓氏,发给当事人看,然后问他,嗯,你觉得怎么样呢?
嗯。
我享受这种片刻的尴尬,这里面,如果仔细回忆,可能含有许多恶毒的成分。无论这个虚构的动机和意义如何被辩解,事实上,人物已经在那里了。往往,我会让对方承担一些极其诡异的部分——背叛、欺骗,渣男、懦夫,或者负心的人,我是故意的吗?
然而,这是虚构啊。
我从未仔细考虑过,当虚构侵入生活,会造成多么难以挽回的后果。直到有一次,我写的一首情诗在班上被读出来。读它的人,就是我暗恋的男孩子。那是一次匿名诗歌会,最后这首诗挤进了前三,大概能拿个最佳人气奖之类,不是因为它写得好,而是因为它的感情太真实了。尽管对于男主人公的身份,大家都不明就里。而他本人,为了演绎好这首诗,特意在朗读时用了夸张的语调。这个场景荒诞得类似于一个小说的开场,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但有什么东西已经开始了。我仰起头望着那个教室的天花板,没有戏剧性的泪珠滚落的情节,然而我还是感觉到了一种强烈的耻辱感,令人浑身发抖,让我那一整个晚上的笑容都变得可疑。
后来,这个男同学成为了我一位重要的朋友。暗恋结束了,他说,我们做好朋友吧。友谊地久天长。我和他,连同另外的一男一女,四个人,在第二年一起完成了一场跨越整个夏天的旅行。从上海开始一路往南,分别途经对方的故乡。同住同吃,深入彼此的城市与家庭中。那个时候,我随身带了一本诗集,最终,这本书在几个旅行箱里分别睡过之后,封皮被磨得破破烂烂的,《在词语中间》。有一天晚上,我们在福建霞浦的一个渔村里吃鱼丸肉燕,打着手电筒轮流读诗。累了就一起睡在帐篷里,不分彼此,不分男女。回来之后,我们又一起读了《九个人》,里面提到了萧珊与穆旦的友谊。萧珊去世后,穆旦给杨苡的信中这样说:“究竟每个人的终生好友是不多的,死一个,便少一个,终于使自己变成一个谜,没有人能了解你……”
有一次出海,我们也即兴编了一首打油诗,“海风吹吹,晒得黑黑,虾米肥肥,船女儿美美”。海风,黑黑,虾米和美美。“究竟每个人的终生好友是不多的……”我想,这段友谊,和我之前的所有友谊都不一样。我们进行了很多深入的交流,做了很多浪漫的事情。如果一定要说出什么有点逻辑的理由,大概是,我们都是文学青年吧。整个旅行过程,我都身处于一种巨大的感动与强烈光芒中。现在想起来,像一个恍惚的、漫长的午觉。我似乎忘了自己曾经的刻薄,忘记了我会冷眼旁观,拿着放大镜,看到身边人的缺点,就迫不及待地记录下来,拿到小说之中放大。我始终没有写出多好的小说,但我的坦诚与自我暴露的程度,总是让人吃惊。我是故意的吗?
可是,这是虚构啊。
在旅行开始之前,六月份,我在日记里悲伤地写下:“大概到最后,所有我身边的人都会离开我。”那时候我刚跟海风告白失败,而又不愿意放弃这段关系。于是,我把海风写进了新的小说里,投给了一个熟悉的编辑,就收拾收拾行李出门了。
旅行结束后,九月份,虾米对我说,你能从之前的状态里走出来,有一个重新的开始,我好为你高兴。我说,你们都知道些什么吗?她说,其实我和黑黑都知道,我们都不是感觉迟钝的人啊。
有一次,我问他们,你们会介意……我把你们作为原型,写进小说里吗?
这是一种全新的表达方式,看到虚构朝着现实,伸出了一只和解的手,平等的手。
不会的。写完之后,给我们看一下就好了。
十月份,海风过生日,我送了他一本书,扉页写了一段话,大致意思是,友谊长长短短,但总也割不断。十一月份,我过生日,他也回送了一本,上面的赠语是奥登的诗,“不能计算时间,年月都无效。就是十年有时也等于虚无”。
“您问起她安葬的地方”,萧珊死后,穆旦写信给巴金,问起萧珊被安葬的地方,这被作为《九个人》里某章的小标题。我非常喜欢这句话,和友谊有关,和时间有关,反反复复地看。像某个岁月节点抛出的邀请,带有总括性的,再回首也是沧桑。友谊地久天长。
我以为阅读与生命进程,是能够交相呼应的。我以为,经过一个漫长的、恍惚的夏天,我们已经走到了那里——宽恕、谅解与永恒。虾米说,真的,我真为你高兴。我以为,我曾经不抱希望的那种和解,是可以达成的。我们四个人,在缔结一种不同寻常的关系——想要跨越、抵抗、创造一些什么东西。
“海风吹吹,晒得黑黑,虾米肥肥,船女儿美美”。
友谊地久天长。
直到十二月份,有一次吃完饭,黑黑有事先走了,我们三个人一起散步回来。走到半途中,虾米忽然说,如果我跟你们说,我和黑黑在一起了,你们会不会很惊讶。
我马上说,不会啊。几乎是在抢答。后来我想,我的反应似乎有点太快了。海风则从容得多了,但紧跟其后,他也马上说,不会不会。像是要澄清什么事情。
不会的。
那些场景的细节,如果放到一部小说里,人性都是经不起推敲的。
但我明白,起码,我们都是真心的。
只是有什么东西永远地被改变了。尽管,在那个时候,一切还只是一种模糊的预感。友谊里的某种平衡被打破了。那一整年,我都在练习写短篇小说的技巧。技巧,如果我们这么命名“它”的话,通常是,铺垫完了,就要引入一个改变性的力量,外力或者内力,但实际上,外力也来自于内部。人性的细节,都是经不起推敲的。
我们都不要高估它,好吗?
那种感动在慢慢退却,像夏天逝去之后一路下降的气温。等我们意识到的时候,上海一年一度的寒潮已经来了。或者,我们早就意识到了,所以我们都感冒了。好些了吗?照顾好自己啊。微信群里的聊天只剩下了这些内容。恋爱关系中的黑黑和虾米,变得前所未有地忙碌。“年月都无效”,我和海风之间,曾经有过的友情也变得虚无。黑黑和虾米都投入了找工作的大潮之中,黑黑的疑问是,一个钢铁直男,要如何迅速加入一群女OL的谈话而不失尴尬呢。他只会象征性地问一问我,真正想深聊的对象,还是虾米。
有一次,我打电话给黑黑,他没有接,也没有再打回来。正好这时候,虾米来找我,我看到她的手机屏幕上,跳出她和黑黑的实时聊天框。通常都是这样,她要一边和我聊天,一边和手机那头的黑黑聊天,我习惯了。可是那天不一样,那天不行的。我无意中提了一句,大概像是一种嘟囔似的抱怨。但虾米做了一件会让我永远记得的事情,像在成为我重要的朋友之前,海风用夸张的口吻,朗读了那首诗一样。虾米立马拨了一个电话给黑黑,她说,美美刚才给你打电话你没看到吗?你干吗不接美美的电话?我很可疑地笑起来,觉得尴尬的时候,我通常都是这样的。
那篇旅行之前完成的小说过审了。编辑说,情节有些是要改的,但感情很真实啊。我说,怎么改呢?其实我是在自言自语。
那年冬天最冷的时候,黑黑和虾米搬出去一起住了。他邀请我们去他们家里一起做饭吃。海风刚好有事情,所以,去的人只有我一个。黑黑那天实习加班,我和虾米在厨房里做饭。他回来的时候,我刚好在炒四季豆。他一进门就说,好香啊。我说,这个豆子熟了吗?他说,看起来差不多了。我说,你帮我尝一下吧。然后我用筷子夹了豆子,送到了他的嘴边。那个时候,抽油烟机出了故障,整个厨房里乌烟瘴气的,实际上,我并没有想得太多。他却说,我自己来吧,说了两遍。他说,还没熟。烟雾横在我们之间,我们都感觉到了一点什么。然后我说,这样啊,那我再炒一炒,早知道就先焯一遍水再炒了。逻辑清晰的,井井有条的。在现实生活中,这些无关紧要的细节,都要绕过去的,都不应该,让它在脑海里待得太久的。
稍微仔细想一想,都会尴尬的。可是,在虚构的世界里,这些都是绕不过去的。编辑给我的小说修改意见是,情感很真实,要是一些具体的细节,也能够更真实一些就好了。
那一年夏天,我喝过的冷饮,不换吸管,可以直接伸到黑黑的嘴里。我们四个人,同吃同睡,不分男女,不分彼此。到了最南边的广州,买蛋挞的时候,黑黑说,我不爱吃蛋挞,但我想要咬一口,嘿!你们谁给我咬一口。他抢了我的蛋挞,咬了很大的一口,很大很大。这个事情,我也是不会忘掉的。曾经不是这样的,我对自己说。我眼看着他们给我一个纸杯子,然后两个人共用一个陶瓷杯子,一个人喝完之后,再伸到另一个人的嘴边。很显然,我是客人。我眼看着一共四个菜,虾米就是不吃我炒的那两盘。我想起就在前一天,我和另外一个朋友说,明天我要去我两个朋友租的房子里做饭吃。他说,哦?情侣吗?我说,是啊。他说,你去当电灯泡,你还给人家做饭,好诡异啊。
是很刻薄的话了。但是,真的好诡异啊。
不过,不是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吗?
可是有什么东西,已经被改变了。我们都知道的。
我之前想好的话,像背熟了的台词一样,奇怪,忽然之间,现在都说不出口了。我本来想说,我写了一个小说,用了海风做原型人物,我想给你们看看,如果你们觉得可以,我也会发给当事人海风看看的。可是我说的却是,四季豆要是焯一焯水就好了。我在说什么呢。
写作本身,就是为了抵达某种真实。它是虚构的,我们却要求它真实。这似是一个,我们必须永远坚定选择与忍受的两难问题。那天晚上,就在吃饭的时候,我意识到我可以回去改一改那篇小说。我意识到了几个关键点,几个惟妙惟肖的细节,它们是真的,它们,就发生在当下。一整个晚上,露出可疑微笑的我,像口袋里揣着一根火柴。它随时都会燃起来。是一场大火?即使眼下还只是微弱的火苗,但,很快它就将被看到。
我多想说,这会是我近期以来,写得最好的一篇小说。最接近我心目中的真实,因为它真的存在过。曾经的那个夏天,那些温情脉脉的时刻,在我选取细节的过程中,都被解构掉了。友谊地久天长,像是一首老歌的旋律,突兀地想起来,你却记不得它具体唱了什么。有一点点遗憾,但还是要记得先把四季豆焯一遍水后,再下锅炒。井井有条的,逻辑清晰的,很务实很生活化的。
夏天过去了,冬天还是要来的。
照顾好自己啊,不要感冒了。
我问他们,你们会介意……我把你们作为原型,写进小说里吗?
不会的。他们很真诚地告诉我,写完之后,给我们看一下就好了。
最终,我还是没有给他们看,小说很快就发表了。
但后来,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读的人其实不太关心的,一切只是作者给自己加戏罢了。
毕竟,这些都只是虚构啊。
本文发表于《萌芽》2019年10月刊。萌芽微信公众号所刊载内容之知识产权为萌芽杂志及相关权利人专属所有或持有,未经许可,禁止进行转载、摘编、复制及建立镜像等任何使用。
 

《萌芽》2020年10月刊
点击购买⬆️

《萌芽》2020年11月刊
点击购买⬆️

《萌芽》2020年8月刊
点击购买⬆️

《萌芽》2020年全年刊物
点击购买⬆️

到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