萌芽经典 | 初春在鹿野


 编者按 
我的朋友马赫是阿美族的原住民,他邀请我春节去台东鹿野的部落小住。鹿野乡间闲静多雨,食物独特美味,住民淳朴。我忽然想到自己新年过后很快就要离开台湾,来时的路已经不重要,难得的是当下的遇见。

作者 柳雨青
马赫是阿美族的原住民,春节邀我们一群朋友去他家的部落小住,于是前几日便去了一趟台东鹿野。说是部落,其实与普通的村落很像,走在路上,若不是经常有看家狗跑出来对着生人狂吠,会有置身日本乡间的错觉。
台湾花东纵谷一带,地势险峻,交通不易,也绝少污染,火车沿着海岸线行驶,一面是辽远的太平洋,另一面是山峦起伏的中央山脉。不止鹿野,整个台东一带,都是林木葱茏。初春的空气,甜美温润,沿路两旁种着笔筒树和细叶榕,我们走在路上,若是一时兴起岔进某条小路,视野陡然开阔,会看到大片的水稻、茶园或矮矮伏贴在地的凤梨田,视线沿着蜿蜒的小路看过去,再远一点便是重峦叠嶂,云雾缭绕,间或有雁群或白鹭高高低低飞过。
鹿野火车站非常小,月台墙上画着各式各样的梅花鹿,走出车站,抬头会看见四周挂着许多小孩子画的热气球,一排排在风里摇摇晃晃,很可爱,我开玩笑跟朋友说,如果把“车站”二字换成“幼稚园”,也毫无违和感。鹿野三面环山,从海洋与河流而来的热气在此聚集,因此最出名的就是热气球和滑翔伞,但我们来时天气都不好,便都没有去乘。
我们住的地方,是马赫儿时玩伴的家里,因为房子很大,平日年轻人都去城市里头工作,空置了许多地方,便辟了两个房间权当客房与民宿。我们到的那天中午,住地楼下已经聚集了许多族人,原住民其实很好辨认,面容黝黑,轮廓深邃,只是外人看不出族群之间长相的差异,但据说他们自己似乎可以稍微分辨,比如泰雅族在原住民中轮廓最深,而平埔族、阿美族则稍微平一点,更接近汉人长相。
烤肉架上烘着咸猪肉和海鱼,食物的香气混杂着炭火白烟,四溢在空气里。他们拉我们坐下一起喝酒,一些人早已酒酣耳热,“欧嘿哟欧嘿哟”地唱起歌,用的是我听不懂的族语,马赫解释说歌词其实很简单,无非是“故乡”“山”或“祖灵”,唯声线有力而动人。
没过多久,一个老人家靠过来,半醉半醒地跟我们讲他孙子如何二十四岁还没有女朋友,嘱咐我们介绍女生给他认识。马赫偷偷告诉我们说,那是他朋友的阿公。
“二十四岁了还没有一个有头发的人来安慰他,他好可怜哟!”阿公一边用手在头上比画,“你们一定要在朋友挑剩下的里面选一个给他呀。”
我们便忍不住一直笑。
晚上,去马赫姑姑家吃饭,姑姑家盖在一座小山上,入夜后山上没有路灯,寂黑一片,从小屋前的空地望出去,远山淡影,公路上的灯火穿过浓浓的水雾,星星点点。天空微微飘雨,我们坐在棚下喝汤,熬煮过的山猪肉,味道香嫩,肥而不腻,马赫和鲸鲸连声赞叹这食物味道很“硬”。
阿美族平日最喜欢生火,冬天夜晚总要在屋前围着一炉火吃饭聊天,可惜那日下雨,只能在廊前灯下,略尽一点意思。
姑姑养了一只猫一只狗,它们感情极好,天气冷便依偎在纸箱做的小窝里,姑姑说小猫一直把狗当成妈妈。喝完汤,我们跟猫玩了一会,山间云雾厚重,不见星星月亮,天光被浸泡过似的,模糊而沉淀,听说前几日夜里星光很好,心里于是有些遗憾,但这样下着雨,林中有一股清香。
坐车下山时,姑丈告诉我们原住民现在的地域分布,是当年日本人统治时规划的,连街道房屋都还保有日式建筑的风格。又说起日治时期,很多原住民不愿意给日本人统治,尤其是赛德克族和噶玛兰族,性情暴烈,极力抵抗,常和日本人打起来,可是乡野番刀如何对付得了现代枪炮,于是几乎被灭族。他说,后来噶玛兰族有一支混入阿美族里避难,因为阿美族原是母系社会,天性温和,很少参与抗日的活动,所以后来有不少噶玛兰族人都通晓阿美族的语言。
那几日因为下雨,白天闲散无事,便在廊下看雨看书。太冷时,就去炉灶上舀一碗山猪野菜汤来喝,很快手脚就暖了。
因为无处可去,吃便成了头等大事。我最喜欢的是马赫阿嬷亲手做的糯米团,长辈们说,阿美族年节去别人家做客,带糯米团是最体面的礼物,因为早年食材不易取得且制作的工艺十分复杂,因此是珍贵神圣的食物,亦最体现彼此情意深重。
糯米团口感像台湾的麻糬,但里面包着肉馅,外面裹着一种不知名野菜的叶子,吃起来味道便截然不同,有种淡淡的植物香气,我问了半天,也没有弄清楚外头包着的那层到底是什么,后来鲸鲸猜说,那可能是月桃叶,早期台湾南部也有用月桃叶来包肉粽的。
吃饭的时候,有一道菜是腌制的生猪肉,他们管这叫“西酪”,我夹了一小块来尝,非常咸,一小块可以配大半碗白饭,但终究对生食有些害怕,因而没有多吃。马赫的爸爸说,西酪很难做得好,手上不能出汗,盐味也要腌得刚刚好,太咸或是太淡都不好吃。马赫很快吃完了整盘,感慨说,回到台北就算有钱也吃不到这么野的家乡味道。
雨稍稍停下来的时候,我们会在院子里放炮,部落里唯一的一间商店,只有卖冲天炮和水鸳鸯,都很便宜。马赫和鲸鲸各自买了一大袋,他们两人像启动了什么闸门似的,到处找地方做实验,差点炸到别人家的瓦斯炉,又跃跃欲试地要去捉水沟里的癞蛤蟆来炸,被同行的女孩强行阻止。马赫有一次告诉我们说,他小时候太野,阿嬷怕他乱跑生事,就用铁链把他拴在院子里,还给他脖子上挂一个铃铛。
“原住民养小孩和养狗其实没什么两样。”他如是说。
我于是可以理解了。
马赫小学的时候就去了台北,头脑聪明,成绩很好,一路念建中、台大,都是台湾的第一志愿,且上的还是当时最热门的台大企管系,前途不可限量。但他心里或许觉得自己究竟还是喜欢音乐多一点,于是大学毕业去了美国的音乐学院学吉他,回来台湾就自己写歌唱歌,教吉他过生活。前些日子,他和鲸鲸还有几个朋友干劲十足地组了个乐团,取名叫“散人日记”,只是团员大概都太散,因而至今都还没有推出一首真正的歌来。
鲸鲸家在台北靠近郊外的山上有一栋荒废的别墅,并不是那种想象中的华美别墅,而的的确确是荒凉又杂乱,且看得出来这栋房子原本也是以相当粗砺的风格建造起来的。我和马赫没事情的时候,会去山上找鲸鲸,写歌或者纯发呆,后来发展出砍柴的活动,就在他家的那一片荒园里,随便找些被台风刮下来的树干,锯成一段一段的,做成木杯子、木垫子,或是晒干之后拿来烧,那些木材很好用,一小段可以烧一整天,他们把这种聚会称之为“烧山”,只是谁也不知道为何一定要烧。但马赫非常喜欢生火,就像他的阿美族祖先一样,他说火烧成余烬的时候,很好看。
在鹿野的最后一日,我们酣睡到午间才起,天空终于放晴,微微热起来,在家里吃过饭,借了机车,在鹿野乡间四处游晃,穿过寂静的街道,在开阔的地方随意停下,静看远山和原野,粉蝶和蜜蜂在脚边自在来去。
我们在一处无人的山间闲坐,远远听到虫鸣,鲸鲸忽然说:“你今年夏天就要毕业回去了,好快哦。”
我说:“你不是说要写一首歌送我吗?”
他说:“是啊,可是一想到写出来你就要走了,就很难过,怎么都写不出来了。”
“可你不写我也还是要走的呀。”
他便挠头咆哮道:“齁,真的。”
在我看来,马赫、鲸鲸和别人最不同的地方也许是,他们从来不问我为什么会来台湾念书,也不问我最喜欢台湾什么。这两个我在台湾不胜其扰的问题,在他们看来似乎都不值一提。一来马赫本就不是汉人,对于有关台湾的溢美之词并不感兴趣;二来,也或是因为他们各自也都把人生走得很崎岖,因此别人所做任何突如其来的决定,便都可以理解,可以想象,亦毋须追问理由。
那日,我们骑车穿过初春时节漫山遍野的花草,我恍然想到过了这个新年,在台湾起起伏伏的日子也终于要走到尾声了。下一个新年又会在哪里,还不知道。彼时为了来台湾和男友在一起而与家人冷战争执,如今也已成了前任;彼时想象台湾怎样地人情美好,如今也觉得不过如是。几番波折,自己最初为什么来的,好像真的并不那么重要了,也没有什么好后悔的。生活中我们常常一不小心,就把一条路走成了另一条路的样子,等回过神来才发现,像被谁使了个障眼法,开了个玩笑,但谁又能说这两条路不是同一条呢。
半空中有鸟飞过,像鸢的样子。
川端康成在《山音》里有一段写得很动人——信吾在似醒非醒的梦中听到鸢鸣,却不知道老鸢去年已死去,今年是新鸢在啼鸣。“镰仓小山很多,然而这只鸢却偏偏选中信吾家的后山栖息,此事想来也是不可思议的。常言道,‘难遇得以今相遇,难闻得以今相闻’,鸢或许就是这样。”
难遇得以今相遇,难闻得以今相闻。
那样安静的时分,于是想起新年就这样过了。
春天了。
 
本文发表于《萌芽》2016年12月刊。萌芽微信公众号所刊载内容之知识产权为萌芽杂志及相关权利人专属所有或持有,未经许可,禁止进行转载、摘编、复制及建立镜像等任何使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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