萌芽经典 | 北方南方


 编者按 
我的童年在广州度过,后来在各地兜转漂泊。父母每年春节带我北上与湖南的亲友团聚,然而我却觉得北方南方都不是我的故乡。我犹记得儿时木棉花熬汤的滋味,于我而言,乡情的暧昧与无所安顿,遂成为一种朦胧的味觉。

作者 柳雨青
1
从学校正门出来左转,走去捷运站的路上,会经过一排木棉,抵达台湾的那天,我拖着行李箱,站在树下,仰头与它对望,层层叠叠的枝叶在风里舒展开来,像水波翻动,又像薄云,栖息在道路另一侧斜照过来的光和影里。树下的人于是忽然惊觉,有多久没见过木棉了呢?
高中之前,我还在广州,每日步行上学都要经过一条长巷,也是那样好几株的木棉连成一排,交错着自家院落伸出墙头的夹竹桃和鸡蛋花。而木棉大约是我最早能够辨认出来的植物,比凤凰木都还要更早一些,毕竟在这座濡湿的南方城市里,会在冬天花叶落尽的树木极为罕见。二三月间,兀自空疏的枝头还没长出叶子,先结出饱满鲜艳的蕾苞,等到开花时,花瓣大红色,茎叶分明,有种说不出来的气势,连最后落在地上也是清脆响亮毫不含糊,不像梅或桃,斜风细雨欲迎还拒。
印象中,春天开学恰好赶上落花的时节,若是好几个孩童在一起,看到落下的木棉花,是会抢的。战利品放入“饭兜”,再带回家给阿公阿婆晾晒煲汤。将木棉花作为食材,大约是岭南人演绎出来的独门食谱,广府四季温热潮湿,春季又更甚,中医拿木棉花入药,清凉祛湿,寻常人家的饮食日常里,将其与猪骨、薏仁一起熬煮成汤,热热喝下去,木棉花的香气化在汤里,倒是清淡鲜甜的一味,若是晒得久了,会隐隐透出一丝苦。因而每年三月间,广州城家家户户的阳台上都能看见成串的木棉,倒挂在树阴交错的暗影里,风吹日晒成暗郁的红褐色。
奶奶来到广州之后,在公园或菜场结识了许多广东婆婆,也同她们学会了煲汤。广州人实在太喜爱细煲慢炖,我每日傍晚回家,在那条被黄昏日光拉得安静又漫长的路上,可以听见四处靠窗灶台上汽锅”呼呼”喷气的闷响,汤汁“咕噜咕噜”在潮湿的空气中沸腾起来,隐然便有木棉熬煮之后的新鲜香气,走瓦越墙而来。
后来,我先去了上海念书,在西藏待了一段时日后,又来到台北。重新回到亚热带季风区之前,漂流各地的起居生活里,我再没见过木棉花开落的景象,称不上过分怀念或伤悲,因为我与广州,既不需担负“思乡”的沉重和煽情,便也少了一点缅怀的正当与适切。
我的父亲与母亲,在那个南方经济起飞的年代,辗转从湖南与湖北来到广州生活打拼,在此相遇,结婚,然后生下我,往后只在每年春节带我北上,与父亲湖南的亲戚故旧团聚。于童年和少年的我而言,那些返乡的行程,因为种种陌生与不适,而充满了迷幻之感。
那时候还没有高铁,父亲母亲常常带着我坐夜里九十点钟的火车,在车上睡一夜,第二天才到。那些夜晚,我躺在狭窄的卧铺床上睡不着,听着火车“哐当哐当”在茫茫夜幕中摇晃行进。韶关是火车中途停靠的大站,列车经过那时通常已是半夜,站台上的光投进来,还有摊贩推车叫卖,总有人在此上车,从车厢中间匆匆走过,也总有人在黑暗中喃喃自语:“过韶关了,过韶关了。”仿佛在安慰着黑暗中尚未入眠的人。因为过了韶关,便要离开广东,进入湖南了。
等第二天天亮,我睁开眼可看到窗外一片皑皑白雪覆盖着的房屋、山峦与田野,寒气从车窗外透进来。下车前母亲为我换上棉裤毛衣,围巾厚厚裹着,走出车厢,冰冷包围上来,呼吸之间,空中立时氤氲出一股温热蒸汽。
家乡亲人众多,远近的姐妹姑嫂不得不在与我交谈时切换语言,谨慎地为我准备少辣的食物,他们不时语带抱歉地问我能不能听懂,合不合口味。我点头强调自己可以,却也在种种祈使与疑问中感到,自己所习得的言语、个性、饮食乃至体征,都与这片湖湘之地缺乏足够的关联。
也许离家之人,才能深切感到乡情的意义,于安顿、于倾吐、于回归、于远行。第一年从上海回家,我问父亲,倘若别人问我来自哪里,究竟应该怎样回答。父亲说,当然是湖南。
然而我既没有使用方言的能力,不食辣,亦没有辨认地貌方位的本领,似乎太容易被看穿内在的牵强附会。至于广州,仿佛又因为血缘的一层疏远,而使一切与故乡有关的联想,变得大胆和冒昧,甚至于具有某种背叛的意味。
在那些行旅的途中,乡情的暧昧与无所安顿,遂成为一种朦胧的味觉,一种符号,一种寄托抒情的可能。
2
我住在新店溪旁边。
父亲爱听的苏芮的歌,小时候我也跟着听,有一首这样唱:“一样的月光,一样地照着新店溪;一样的冬天,一样地下着冰冷的雨。”我原以为那是一条山上的幽静溪流,未曾想到真正的新店溪竟有小河般的气势。
太阳下山前的傍晚,常常是河岸最热闹的时刻,有几次,我试着沿溪旁的步道骑脚踏车,到处是慢跑的人,骑车的人,遛狗和遛小孩的人,草地上野狗酣睡,一群少年玩飞盘或打棒球,一时间步道上还会塞车。只是,一旦入夜,人群恍若在一瞬间忽然散去,之后便是一片暗寂。有时我骑到差不多万华的位置,再掉头回来,天已经黑了,一路上人影疏离,只剩下夜灯和流水。
这倒与广州十分不同,珠江两岸的人们总是在晚饭后才阖家出动,精明的生意人在河边桥下架设起简陋的卡拉OK,一首歌几块钱,也有人唱有人旁观,空地处常有一群中年妇人聚在一起跳舞做操,间或还会遇到善心人买了一箱鱼虾在江边放生,被一群好奇的孩童团团围住,那喧哗的光影,总要到夜很深时,才渐次淡去。
至于长沙,我也还能回想被湘江分隔成的河东与河西,旧时江边还没筑起绿道公园,两岸是简陋的石砌堤防,小时候河水还很清,父亲和大伯有时会带我去橘子洲头游泳,那时我七八岁的年纪,江水极深,我便只能抱着泳圈泅在水里,久了,会有小鱼围上来轻轻啄我的手脚。
而被水与山层层包围的台北城,没有一条穿城的河,却被更富饶的水域环绕,于是河东河西、城南城北,被置换成台北与新北的环形格局,宛如一座岛中之岛。仿佛也因为如此,围绕在城市边缘的河流从来不是主角,没有繁喧的布景,没有辉煌的灯火,没有游船带来的歌舞升平,它们也都像我窗外的新店溪,安静,空旷,属于歌声,属于月色。
有了男友之后,周末有时和他一起回家吃饭,他家住在新庄,从学校骑机车去要经过淡水河。淡水河比新店溪更宽阔,也更有名一点,让人想起鱼丸汤,想起情人桥,想起周杰伦电影里青涩的少男少女。
从台大到新庄的路程,因为被河流阻绝,不能走直线,必须绕道北边过桥,想来真是漫长。来来回回这么多次,我从不认路,只知道要上下两次忠孝桥,一次到三重,再一次才到新庄。每次走在桥上,我都不免要感叹自己多喜欢淡水河的夜景。后来,我把它写进一篇小说里,故事中女孩刚刚流产了她的孩子,在回程的路上,看见远处灯火照在淡水河上,一圈一圈紫红色的波纹浮在水面,灯火星星点点,像一座安静辉煌的星空,再过去是没有尽头的暗夜,幽暗苍茫,河水便仿佛要流到天上去。
那一段,我非常喜欢,只是故事终究没有写完,就像我的许多未完成的小说,因为没有想好如何安顿那些人物的命运,便让它们继续保留着空白,等待完成的因缘。
我有时候会想,河流是否也承继着一座城市的性格,又或是影响着一座城市的性格,谁决定谁,或许很难分得清楚。这些河水历经千转百回,最终都要汇入同一片海洋,却不知道它们在回旋的洋流中相遇时,是不是也会自报名号,宣称来自哪条水域,像人与人,城市与城市,国家与国家,族群与族群,彼此界限分明,严阵以待。
3
在台北,我时常依凭植物辨认时序,像与一个朋友会面,借此便可以于他乡水土中,得到护佑。
梅花,大约有香自苦寒来的寓意,然而腊梅,于台湾而言,是外来的植物,与本土的梅其实不是同一个物种,陶弘景记载腊梅原植于汉中山谷,后来逐渐蔓延至襄汉川蜀,江湖淮岭。腊梅喜寒,热带岛屿难以种植,只分布在台湾的高山,城市里倒是极少见的。然而既生了根,便也那般自然地在山岭原野代代繁衍下去。
有一次,男友说起他的祖父,是来台的老兵,祖籍湖北,在原乡有过妻儿,数十年音讯隔绝,一直到上世纪90年代两岸重新开放,才又重新联络上,彼时祖父已在台湾有了另一个家庭,终于在去世前的最后几年,让两家人得以往还相见。
相隔那样漫长的时空,于后来人回首,又像是十分轻易似的。
我好奇问他,那样的两家相见究竟是怎样一种心情。他摇头说,那时候还太小,也听不懂祖父的一口湖北方言,等他长大,祖父已经离世,当年有过何种心绪,也再难以索解。我揣想或是像《暗恋》里面江滨柳含情脉脉说:“你送的围巾,天凉了我就会披在身上。”又觉得不会是那样的煽情,而只是云之凡轻轻淡淡的一句:“你的身体,还好吧?”然而台湾似乎有太多这样的故事,听得现代人都疲乏了。唯有歌谣里还留着那样的词句:“梦中大雪,白了一座山,醒来枕畔雨潺潺。”
男友继承了祖父的湖北籍贯,但那片荆楚之地对他来说,已然是身份证上一个可以最轻易忽略的栏位,因为过于遥远,而失去了意义。他出生在台北,小时候住在彰化,爷爷奶奶生活在高雄,籍贯则是湖北,不会讲台语,讲国语又被以为是马来西亚口音。他说不清楚自己是哪里人,便只取自己最喜欢的城市,因而可以随时更改,仿佛哪里都是故乡,又仿佛哪里都是局外。
一代人的战争、离乱与迁徙,在另一代人身上化作一种无乡之愁,既没有悲情之姿,也没有沉重的启示,像岩井俊二电影里那些飞翔的少年,无所挂碍,无所留恋,不知道忧愁从哪里来,又要在何处安顿。
4
台湾与广州气候相似,然而因为时地的不同,在看待植物时便也有了不同的轻重,分列罗斯福路两侧的木棉,远没有台大校园里的杜鹃与流苏声名显赫,春天来到校园里赏花的游人汹涌,为着避走人潮,我经常走到温州街,巷弄里的山樱和鱼木,是广州所少见的植株,它们相隔一个街口,在暮春四月开花,绯红与金黄的花朵长满枝头时,便成为一种安稳妥帖的街景,仿佛丝毫不在意来往行人如何低头走过,又如何惯于忘却。
返回宿舍的途中,我总还是要经过那一排木棉,春天碗大的花朵落在地上无人捡,初夏时节也没有崩裂而出的棉絮,漫天飞舞供孩童追逐。但每天我走过它们,仿佛还能闻到灶台锅碗里的木棉香气,越过山水万重,扑面而来。
本文发表于《萌芽》2017年2月刊。萌芽微信公众号所刊载内容之知识产权为萌芽杂志及相关权利人专属所有或持有,未经许可,禁止进行转载、摘编、复制及建立镜像等任何使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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