萌芽经典 | 食冰记事


 编者按 
记忆中的夏日风情,是离不开吃冰的。大抵是因为总有吃不完的冰,那些夏天真是无所烦愁。现在回想,是过往的思绪早已在平凡的日常里成为某种柔软的心绪,被温柔地环绕与接纳。

作者 柳雨青
饮食之事不可马虎,大概是我在台南体会到的一种生活的真理。
食物关涉着身体、日常与记忆,也建立着行旅之人对于一地的信任与亲切,让人因此能够在味觉的记忆中绘出世界纵横交错的系谱。
岛屿四面环海,夏季闷热又漫长,常常让人失去胃口,晒人的日头下走一段路,侧身躲入骑楼的荫庇当中,在冰果店坐下点一碗挫冰,让老板添入一勺芋圆、一勺红豆,一勺仙草或爱玉,头顶风扇呼呼吹着,我记忆中南台湾的夏日风情,大抵如是。
观察台湾食家在“冰”上所发挥的创意之淋漓尽致,其趣味其实并不逊色于感受因为草场牧区的不同而导致酸奶口感的差异,有时候才隔一座县城,或是过一条河、一座山,甚至一段街区,便会出现另一种的冰品,作为名产,给游客排队期待的理由。
第一次去往台湾的飞机上,读朋友送我的一本舒国治的小书,那时因为要去成功大学交换,对有关台南的一切格外留心起来。就像许多次的旅行前,即便就要亲自与这座城市见面,忍不住还是急切地要在心里给它建起一种想象,给自己一种妥帖的、似乎可以拿捏的距离感与分寸感。
舒国治的书里写到孔庙对面的“莉莉水果冰”,据说已有六十多年的历史,出现在无数名家笔端,照片看上去很有古朴和在地的味道,实际到了那里,也没有差异。那么多年,老板没有改换招牌的字体颜色,连店面也没有扩建装修,唯独墙壁上挂满了各种名人的留影和媒体报道,但看上去似乎也好多年无人理会了,相片早已泛黄,报纸也被虫蛀过。
我后来才知道,这就是无数台南的老店作风,在某些事情上很随便,无所谓装潢与服务,也无所谓人多人少,但有些事情上又十分固执,比如食材、做法以及做生意的心情。实在有很多店家,卖完今天的分量就结束营业,哪怕早上八点就卖完了,也一定会拉下闸门,明日请早,从不补货加量。让长年晚睡晚起的人怀疑这些店是不是从来不曾开过门。
台南的夏日漫长,我每次去孔庙或是台湾文学馆,都要在“莉莉”点一碗水果冰来消暑。草莓冰加了炼乳太甜,芒果或者红豆比较恰到好处,是我最爱点的。要我说,“莉莉”的冰品其实也讲不出特别好吃的地方,而如今又成为了不少游客的朝圣地,价格在台南偏贵。只不过,平日里还是古早冰店的模样,顾客里混杂着游客和穿着蓝白拖、皮肤黝黑、说一口闽南语的台南当地人,连老板的热情与不耐,都还保留着老照片上的余味。
坐在那样市井嘈杂的人来人往中,自己的心里也会莫名其妙地跟着热闹和欢喜起来,别样安宁。
不过“莉莉水果冰”毕竟离学校远,我在台南最常去的,其实是东安路上一间不怎么出名的雪花冰店,经营才不过两三年,在台南,算是非常年轻的冰店,不像府城随处可见的那些身负绝技、有着数十上百年历史的祖传店家,只因为离我的住所不远,价格、份量和甜度都亲近学生,因此颇得我们的青睐。
我的学伴是此店的常客,他第一次带我来过之后,每次我想找他聊天,就打电话给他,说:“今天好热啊,我们去吃冰嘛。”
“那十分钟后楼下见咯。”
因为是半自助的,我们把小盘子盛上满满的芋头、粉圆、红豆、凤梨,递给老板,然后站在一旁,看他从冰柜搬出大块的冰砖,放在机器上,按下开关,“嗡嗡嗡”一阵响声后,盘子上就多了纹路好看的雪花冰。
老板是个身材瘦削的阿伯,很喜欢和我们聊天、开玩笑,又十分懂得在隐私之间保持距离。他认得我们是常客,每次都让我们多盛一些料、少算一点钱。有时跟我们胡乱聊天一阵,然后又回到收银台后的小小荧幕前,继续看已经演了数不清几百集的台湾乡土剧。
我和我的学伴,于是有无数日子,就着潮湿的夜色与甜腻腻的滋味,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各种历史传闻与坊间八卦,谁和谁的新欢和旧爱,谁分了手,谁开始了一场暧昧。但更多的时候,聊的是我们各自小小生活中,那些不堪一击的确幸和烦恼、犹豫和挫折,现在却都记不起来了。
大碗雪花冰在热气尚未消散的夏夜中,慢慢融化。吃完,有些意犹未尽,便相互怂恿着又去盛了一盘。
有时是午后,有时是傍晚,有时成了深夜的最后一组客人。如今,我还是常常会想起,府城的夜色,究竟是如何从爬上骑楼,穿过那一排安静爬生的盆栽植物,侵入店内。老板面前的小荧幕传来我听不懂的闽南语,而随后忽然发现街道上机车的轰鸣不知何时变得稀落,空气也仿佛因为城市种种音声光阴的淡去而轻盈起来。
记忆中,还有一间卖杏仁豆腐冰的小店,在台南大学后面的清幽深巷里,隔一条小路,便是“五妃庙”。朋友知我爱吃冰,有一次下课便骑车带我去,如今我已不太记得那家店的味道,似乎不太甜,唯独记得机车转入蜿蜒的巷弄里,仿佛闯入一座古城中央的秘密森林。
店内没有什么客人,或是因为是上班日的午后而有些冷清,老板便坐在门口抽烟。桌椅装饰全是色泽柔软的木头,小小的电灯挂在我们头顶,在墙上切出一道模糊的斜角。风吹来时,门上挂的日本样式的风铃,会叮叮响一阵,也显得很静。
我们吃完,便走进对面无人的五妃庙散步,那座园子很小,一庙一祠一碑以及一座荒凉的斜坡,地上的草已经长得很高,或是常年无人修建的缘故,但也很自然,并不令人意外。那座碑上写的大意是,彼时施琅征台,郑军失利投降,宁靖王决心殉死,随侍的五位妃子也随丈夫自杀。五妃庙便是这五位妃子被埋葬的地方,以纪念她们的忠贞节烈。
我很喜欢那座园子,有时遇到想不开的事情,就要去那里走一走。倒不是这段历史有多感动我,而是确实在那里,令我感到一种空旷和安静。那像是一座城市的隐秘心事,被层层叠叠的古木包裹守护,但又十分坦然的样子,像看尽繁华世事的长者,对过往的苦难与功勋,不惊不喜,在心里早已经放下。所以,不会刻意提醒人去记得什么,把历史看得崇高或沉重,义愤填膺或歌功颂德;而是,成为某种柔软的心绪,成为平凡人的日常,哪怕只是因为寻常食物的牵引而来,也温柔地环绕接纳。
我想世上的古城,大抵都会让人有这种戏剧感,历史多少慷慨悲壮,多少执念与坚持,残忍与意志,无一不会被漫长恒定的日升月落抚平带走。想来多少有些虚无和荒诞,好比旧爱的誓言。
因此,走在那座园子里,常感到一种难言的宁静。我们站在树荫底下,持续不断的蝉声起伏,恍然有种今昔之感,漫长的时间把多少从容贞烈磨去棱角,又把多少苍凉的心绪化成了温柔。
现在想来,因为总有吃不完的冰,大概除了怕长胖以外,台南的夏天真是无所烦愁。至于后来我为何又来台湾念书,多少有可能是因为对于那段日子的迷恋,自己也难以说得十分清楚。
后来念书的学校在台北,校门口对面确也有一间十分出名的牛奶冰店,周末常看到许多人在门口排队,台南的朋友来找我玩,知道我爱吃冰,便会开玩笑说那家店根本是为我而开吧。
我也去那里吃过几次,但终于无法俘获我,或许是因为口感滋味不同,或许是因为真正的留学生活有太多难以招架的麻烦和忙碌,又或许是因为时地与人心的变迁,谁又知道呢。
本文发表于《萌芽》2017年7月刊。萌芽微信公众号所刊载内容之知识产权为萌芽杂志及相关权利人专属所有或持有,未经许可,禁止进行转载、摘编、复制及建立镜像等任何使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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