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
在温哥华的日子里,我学着自己做饭,精心烹调的食物往往与人的情感相关,我在厨房里结识天南海北的室友们,也想起和朋友们一起做饭喝酒的台北秋季。那些他乡的时刻,好像才是生活本然的样子,充沛诚恳而不问来路。
作者 柳雨青
1
我的飞机到达温哥华,是八月的一个中午。
坐上出租车,第一次穿过这座阳光笼罩的城市,司机不知道来自哪里,讲话有浓重的口音,他问我从哪里来,听说我是第一次来加拿大,便兴致勃勃地告诉我这座城市眼下正是最美的季节,每个人都在享受着冬天到来前的温暖和阳光。
我们的车穿过一段还算商铺林立的城区,再往前走一段,道路两旁就变成满是葱茏的树木和独栋房屋,行人稀疏,也再看不到商店。车子转进一条更安静的小路,然后停在一座绿木环绕的屋子前。
大概因为周遭太过僻静,司机大叔帮我把行李箱搬下来,又帮我提到门口,陪我一直等到房东太太下来接我,才道别离开。我拿到钥匙,打开空荡荡的新房间,窗户正对着高大安静的松树林,阳光从百叶窗的缝隙中斜斜照进来,在木地板上留下错落的光斑。
放好行李,房东太太便带着我熟悉家里的格局,厨房、客厅、洗衣房、车库,以及简陋的庭院。她说我的室友是三个女孩,也都是学生,她和先生则住在楼上。她拿出纸笔画下我们家的方位,教我如何穿过一个街区找到最近的公车站,那里有两班车,一个方向可以到学校,另一个方向则可以去市区。
我谢过她,回房间铺好带来的床单,没有来得及买被褥和枕头,但还是疲惫地和衣躺下,贴着床单,便闻到家里洗衣精的香味。床就靠在窗户边上,睡着之前,刚好看见灰色的松鼠顺着树干爬下来,一路跑跳穿过门前的草坪。
没有风,松树林非常地安静。有一朵云悬停在天边。
2
离开台北、上海,在加拿大开始新的生活,并没有给我带来剧烈的适应期阵痛,大概是因为阳光很好,或是因为许多老朋友和新朋友的照应,又或者是因为每天上课的路上可以看见海和雪山,使一切都显得温柔和开阔。
其实,在一座座不同城市生活,对我来说也早已不是陌生的经验,少年时曾经把这种漂泊和自我放逐诠释为一种无名的诗意,后来才明白落实到生活里,也无非衣食住行的种种琐碎。所谓的异乡感,就像小时候每年体检抽血时,指尖在医生手里被针轻轻扎了一下,由此产生一种敏锐的感受,并且在日常细节的断裂里,感到一种内在于身体的齿轮的转换。比如初秋的某个清晨,忽然发现街道旁的枫树开始变成一团一团明亮的糖果红色;比如许多起了大雾的日子,走在路上,听到停泊在远处的航船发出空旷又低沉的鸣笛声;又比如在附近没有食堂与便利店的日子,要开始学着挑选蔬菜、肉食和其他食材,自己做饭,然后装进每天带去学校的饭盒里。
起初我也有过一段天天吃泡面的日子,离开上海和台北满街的餐馆,才发现自己确实是那种五谷不分的人类。比如第一次去华人超市,买了米油盐,却因为分不清酱油的区别,把一瓶老抽当成生抽拎了回来。还有一次,结账时,室友小雪指着我拿的一袋青菜说:“哎,你怎么挑了一袋这么不新鲜的菜呀,都开花了。”我说:“我就是看它开花才拿的,因为挺好看的。”
我们的厨房是公用的,因此这里也就成了竞技场一般的存在。比如我来的第一天,房东阿姨在介绍三个室友时,就是以厨艺来作为区分每个人的标志,谁最常煮泡面,谁几乎不用厨房,谁的厨艺精湛。
我的室友里,Joanna来自加拿大东岸,Samantha来自墨西哥,小雪则和我一样来自中国,我们在这个两层楼的小屋子里,各据一间卧室,每到傍晚,便陆续从小卧室里钻出来煮晚餐,因此大部分碰面的场景都发生在厨房里,话题总是关于你煮的食物看起来很好吃或者很奇怪。
Samantha大概是我们当中最少在厨房露面的。Samantha长得很美,有深棕色的皮肤,挺拔清秀的轮廓,身材高挑又修长,平时喜欢穿一身黑衣和一双马丁靴,出门进门总是风尘仆仆。她做菜也清淡又简单,通常就是小黄瓜、甜椒、小马铃薯和莴苣,切好拌在一起,再淋上酱汁。
大概因为建筑系非常忙,她的作息常常晨昏颠倒,我大部分碰到她的时间都是熬夜的晚上。我在厨房煮宵夜,会看到她来冰箱取一些简单食物,两个被课业折磨得愁眉苦脸的研究生,在深夜的厨房里相遇,一起抱怨绵绵无尽的雨季和论文,因此有种惺惺相惜之感。
Joanna读的是森林系。刚来时,我们一起去附近的超市买东西,她告诉我,因为她的课常常要到野外做实地研究,像搭帐篷、生火等等,都是必备的生存技能,所以Joanna的体力好得惊人。比如有一个冬天的晚上,房东阿姨告诉我们房间暖气出了一些问题,下楼来问大家要不要更多的被子,我们一个个裹得厚厚地从房里探出头来,只有Joanna穿一件薄薄的小毛衣,光着脚从房间里走出来说:“我感觉不到有什么区别啊。”
这大概也是为什么Joanna看起来比我们屋子里的每个人都要高大许多,白白圆圆的脸上,始终带着一种非常专注的神情,简单利落地扎着马尾,每到傍晚就塞上耳机,出门去跑步。她喜欢做大锅的咖喱,烤蔬菜,或者马铃薯焖牛肉,并且会在周末煮好一整个礼拜的食物,分装在小盒子里,放进冰箱,省去每天做饭的麻烦。因此,每个周日傍晚的厨房里,常常可以看见她那个比我的电锅还要大两倍的电锅,在某个角落,“咕噜咕噜”冒着泡泡,散发着实实在在的食物香气,每个人走过,都忍不住凑上去看上一眼。
秋天快要结束的时候,小雪买了一只大螃蟹。
这在我们的厨房里算是相当高级的料理了,不过她回来发现,自己的蒸锅太小放不下,于是跑来问我怎么办。无奈我也没有大蒸锅,只好拿出一个大一点的瓷碗,让她把螃蟹放进去,隔水放在铁锅里煮。但我们谁也不能确定这样蒸熟的螃蟹究竟好不好吃。
我们正手忙脚乱着,Joanna也从房间里走了出来,她先是对螃蟹出现在我们厨房非常惊讶,听我们说完,便打开她的柜子看看有什么可以帮得上忙,最后竟然真的摸出一个圆圆扁扁的竹蒸笼来,刚刚好扣下小雪的大螃蟹,架在她的小铁锅上。不久,就有团团的蒸汽冒出来。
我和小雪在旁边笑个不停。
我问Joanna:“你怎么会有一只中国式的竹蒸笼?”
她摸摸下巴:“我有一次逛超市看到的。以前我在中国餐厅吃小笼包,看到过长这样的东西,没想到还可以这样用。”
3
生活在这所房子里,这些微小得仿佛不足以言说的人情世故,时常让我想起坂元裕二电视剧里的气氛,那些故事里常常会有一群微小的、边缘的陌生人,在各自的人生里活得筋疲力尽,却不知什么缘故相遇,坐在同一张桌子上吃饭,于是屏幕上总有厨房和餐厅的场景。
比如《四重奏》里,四个提琴手第一次在郊外的别墅里吃饭,别府司把刚刚做好的炸鸡块端上桌,顺手将柠檬汁挤在上面,真纪突然板起脸,一本正经地说,怎么可以不问一声就把柠檬汁淋上去,可能有人就是不喜欢柠檬汁。那段看起来插科打诨的桥段,后来其实串联起真纪离婚的故事。在丈夫失踪前,她常常做炸鸡块给他,只因为刚结婚时他曾经称赞她做得非常好吃,而直到很偶然的一次,她在餐馆遇见他和同事在一起吃饭,偷听到了他们谈话,她的丈夫一边吃着餐厅里的炸鸡块,一边说,他每天下班都不想回家,怎么说呢,因为他其实非常讨厌柠檬汁淋在炸鸡块上面,但妻子却总是那样做。
那样难以言说的孤独,不能在夫妻之间说明,却莫名地可以自然袒露给素昧平生的陌生人。那些亲密的关系里的陌生,与陌生的关系里的亲密,宛如一种来回流动的节奏,把人的情感中,那些坚硬和柔软的,尖锐和疲乏的部分,编织成针脚细密的日常。
于是我总是有感于故事里那些微小的人们,在饭桌上吃着各种精心烹调的食物,炸鸡块、炒乌冬、火锅、巧克力蛋糕,温暖柔和的灯火照在人们的脸上,于是有那么一个片刻,得以脱离于时间之流。你从来不知道那些美好的食物从哪里来,似乎从天而降,注定要让人羡慕,但又分明透露着那并不是永恒的四季和隐居的田园,而是女孩手里的火柴,在无边无际的寒冷里,擦出明亮的火光,转眼间就要被黑暗吞没。
我总是喜欢和朋友一起吃饭。过去在台北,尚未入冬时,会有一阵子天气清朗无比,有时早上一起上完课,鲸鲸会骑着他的那台老旧的野狼,载我去山上砍柴,煮饭,喝酒,看书,消磨掉一天中剩余的时间。我们沿着新店溪一路向东,再转进一个斜坡一路上山,据说那整一片都是他外公早年闯荡江湖时盘下的山头,如今大部分都卖了出去,只剩下几座房产,包括他常常带我去的山顶上荒废的那一栋。
那座独栋三层的透天厝,灰扑扑的,前面有好大一片空地,杂草丛生,我们并不好意思称之为别墅或山庄,因为实在很不美。和台北许多违章加盖的楼房一样,这座房子也是叠床架屋,各种颜色的铁皮搭盖在上面。据鲸鲸说,他外公先时盖了两层,后来不知哪个亲戚一拍脑袋加了个阁楼,再后来又不知道哪个亲戚盖了几个阳台,东添西补,于是成了今天的怪模样。因为没有人住,他的姑丈还在楼内装了一个喇叭,每天到了傍晚,就会自动放起佛歌,气氛十分诡异。
我们这些闲散又苦闷的研究生,只要没事,就会在山下买好饭菜,到山上去煮。鲸鲸和我负责采购,马赫负责做饭,小毛和老徐则负责整理桌碗。马赫是阿美族原住民,大概是这个缘故,他做的饭菜也总是很香,吃完了,饭碗谁都不想去洗,有人去角落里发呆,有人去院子里砍柴,有人在树下做木雕,有人看小说,看着看着就睡着了。
到了中秋节,大家就会用几块砖头在门口叠出一个炉子,放进炭火,架上铁网,在上面生火烤肉。
经常是这样,大家喝到醉醉的,马赫就会拿起他的吉他弹起来,开始一个劲地弹自己新写的歌,谁讲话都听不见。而小毛喝醉就会开始唱歌,一边唱一边哭,有时哭他的背井离乡的祖先,有时哭家里饿肚子的猫,有时哭哪里买来的难喝的酒,我们常常就在一旁笑他。这些人里面,老徐最有古意,喝到尽兴了,会在地上铺宣纸,然后拿起手边的随便什么,比如牙刷或者茭白笋,蘸上墨水,在宣纸上写《将进酒》。写完,再放到火里烧掉。
但是,鲸鲸的酒量实在深不见底,我们谁都没法把他灌醉。
那些在山上度过的日子,大概就像背景里的那幢破败的老房子,或是那座荒颓的花园,说不上来什么大道理,仿佛是人生的路上突然恍了个神,和一些萍水相逢的人们在一个静止的时空里共度了一场盛宴。但忽而又发现,那又好像才是生活本然的样子,充沛,诚恳,不问来路与去路。
4
虽然常常一起煮饭,但我和我的加拿大室友们其实很少一起吃,平日里,大家煮好后都会各自回到房间里。只有一次,感恩节的时候,Joanna提议大家一起烤火鸡,厨艺低劣的我买了一瓶伏特加回来调配柠檬汁,小雪花了半天时间做了一个草莓蛋糕,Samantha则带回一束鲜花摆在厨房的餐桌上。
那天晚上,我们喝着甜甜的酒,听Joanna说起她的家乡,那座东岸的小城,有着和温哥华截然不同的气候和植被,据说是因为一边是北太平洋暖流、另一边是北极寒流的缘故,她家乡的冬天要比温哥华冷四十多度。
她告诉我们,她家拥有一小片的森林,每年感恩节他们一家人会在山上的小房子度过,年年都要吃烤火鸡,点上温暖的炉火,而第二天一早,会看到冬天的森林里,大片的冷杉和云杉,被茫茫的白雪覆盖。
我说,我的人生里还从来没有度过有那么多雪的冬天,好想去看一看。
她说,那就等她毕业的那年,一起去吧。
感恩节之后,我们又回到各自忙碌的生活里,只有Samantha的那束花一直摆在餐桌上,安安静静地开了好几个礼拜,直到这座城市迎来第一场大雪。那天晚上,仿佛有什么感应似的,鲸鲸忽然打来电话,我在另一座城市的茫茫夜色里,和他聊着各自生活的变化。他说,老徐和女朋友搬去了很远的地方,就很少来了;马赫跟他在房子后面整理了一块地种菜,种了葱、番茄、茄子,还有一棵木瓜树,但马赫好几个月前种下的凤梨,什么都没长出来。我跟他说,我们家后面也有一块荒废的庭院,说不定可以种点什么。
临挂电话时,鲸鲸突然停顿了一下,说:“你知道吗,小毛现在很不好。”
我一愣,问他怎么了。
他说:“其实我刚刚从医院回来,小毛被检查出大肠癌。”
那天夜里,许多过去的日子里,一帧一帧的画面,都在我的梦里翻飞。我梦到在某一个吃过饭的午后,在那片荒草丛中,我跟小毛坐在一起发呆,我跟他说起我最喜欢的《百年孤独》里的段落,那一段讲的是阿尔瓦罗离开马孔多,变卖了一切,包括家中院里吓唬路人的老虎,买下一张永久车票,登上一列永无终点的火车。
“他从路经的车站寄来明信片,兴高采烈地描述车窗外瞬间闪过的世间万象,仿佛将一首飞逝的长诗撕成碎片向着遗忘之乡一路抛撒。路易斯安那棉田里奇怪的黑人,肯塔基蓝色草丛中疾驰的骏马,亚利桑那地狱般暮色里的希腊情侣,密西根湖畔画水彩画的少女——她举起画笔向他致意,不是为了告别而是盼望再见,因为她并不知道眼前的火车没有归路。”
5
温哥华的冬天,大概因为下不停的雨,仿佛永无止尽地漫长。偶尔遇到放晴的日子,我会跟一起上课的同学,走到法学院前的草坪,找一张长椅,晒着太阳,吃自己做的那些不怎么好吃的食物。天气稍微暖和的时候,灰色的松鼠就会从附近的树上爬下来,经过我们身边,探过头来张望。
我常常问身边的人:“你说,春天什么时候才会来?”
“要等樱花开的时候吧,但是,大概快了。”
本文发表于《萌芽》2018年7月刊。萌芽微信公众号所刊载内容之知识产权为萌芽杂志及相关权利人专属所有或持有,未经许可,禁止进行转载、摘编、复制及建立镜像等任何使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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