萌芽经典 | 小嘲鸟(上)






EDITOR'S 
NOTE
小卢开车一百七十公里来到这里,载着陈雨彤在她爸妈家间奔波。陈雨彤在和爸爸短暂的尴尬相处之后很快离开了,坐在车上,她想起和父母相处时自己所生出的尖刺,又想起和小卢分手的打算……
陈雨彤趁爸爸去客厅添茶的时候瞧了一眼周围。她坐在一张小梳妆台前面,左手边是一米五宽的单人床,没有被子被单,垫着一层裸露的棉絮,软塌塌的,表面有一块不大的茶黄色污渍。她又转头看向梳妆台,半米宽,高度齐她的腰,脆薄的几块杉木板刷了白漆,半身镜只能照到一半脑袋,如同把她放置在一个画框里。陈雨彤重复着弯腰挺腰的动作,脸就一会儿被框进去,一会儿被移出来。她被这个小游戏逗乐了,嘴角不自觉往上撇,爸爸进到房里来,她控制不住地耳朵发红,笑容迅疾地收住了。一来一回,动作太过生硬,像一部电影被人为截掉几帧,小空间里的父女俩都感觉到些许尴尬。
空了几秒钟,爸爸先开口,他问陈雨彤:“多久过来的,准备什么时候回去?”
陈雨彤照着回答:“早上出发,待会儿看过了妈妈就回去。”
爸爸做出喝茶的动作,但大概水太烫,他压根没喝到,杯口在嘴边耽搁了一会儿,又被稳稳地握到胸前。然后是短暂的沉默,他在想话题。陈雨彤看穿了,心里松快了一些,紧张不自在的不止她一个。
“车票买了吗?”爸爸终于找到能往下接的问话。
“小卢开车送我过来的。”陈雨彤轻巧地回应,她手里绞着一张糖纸,刚进门时,客厅茶几上摆了一篮子巧克力,她随手拿了一颗,都忘了是什么时候吃掉的,只剩手上弱不禁风的包装纸。那纸被她拉扯揉搓得皱巴巴的,陈雨彤还舍不得放过它,好像一松手,身体就没了凭借,很快要轻飘飘坠下去。
“小卢来了啊。”爸爸没再重复喝茶的动作,他也倚仗着那只没有花纹的白色陶瓷杯,两个人隔着一个身位的距离,手里却都像握着有力的武器。
陈雨彤正要反驳说在短信上说过了,突然想起来好像只告诉了妈妈,只得不占理地回答:“我忘说了。”
她等着爸爸提出要见小卢,其实很不愿意他提这个。高考那年她的分数超前一年的一本线二十分,给爸爸打电话的时候他挺高兴,结果当年的一本线往上提了不少,陈雨彤刚刚踩线,暑假爸爸没打电话来,陈雨彤也就没联系他。这种相处模式后来成了常态,陈雨彤开始把爸爸当成爱赌气的小孩,没有百分百把握的事一律不做,小卢算不上她的百分百。
爸爸倒什么也没有提,陈雨彤感觉胸口气闷,不知道在烦恼什么。借着头脑混沌的当口,她飞快起身,把手里的糖纸扔进了梳妆台旁边的垃圾桶,生怕错过了这股劲,就没力气站起来了。
“那要不我先走了吧,小卢还在楼下等着。”说完她又后悔了,这下爸爸更有理由跟小卢见面了。
但爸爸还是什么都没说,他把茶杯放下,等了一会儿才说:“也好。”好像怕说得太快会显得厌烦。这点小伎俩把陈雨彤弄得想笑,但还是憋住了。
爸爸跟在陈雨彤身后,走出她过去生活的小房间,陈雨彤拿出大人的口气,说:“别送了吧。”爸爸点点头,两个人始终没对上过眼神,爸爸还站立在那儿,僵硬地举着杯子,不偏不倚正到胸口位置。陈雨彤不动声色叹了口气,转身要走。爸爸奔到茶几边上,抓了两大把巧克力,分别塞在陈雨彤大衣的两边口袋里。
“看你喜欢吃。”
陈雨彤噤声。一声“谢谢”卡在齿缝里,怎么也钻不出来。过了好半晌才说出句:“走了啊。”似乎能代替“谢谢”。
门“砰”的一声在身后关上。陈雨彤这才觉得鼻腔里黏结的一股气顺了过来,楼道里有一股生石灰的涩味,此刻闻起来也很清新,她深深吸了一大口。陈雨彤把两手插在口袋里,在巧克力间搅动着手指,无端联想起游乐园里软乎乎的海绵球池。
老小区没有停车位,两排居民楼之间狭窄的过道早被住户的车占满,横七竖八,有的直接冲到了花坛上。小卢把车停在小区旁的学校里,陈雨彤走得很快,线帽快压在睫毛上,走下楼的时候,想到要从小区一直走到隔壁学校,全是碰见熟人的机会。类似电视上的闯关游戏,要拿铁环穿过带电的曲线,一路战战兢兢地避开电线,令参与者和观众都觉察到沉重,即使顺利地通过,也没有胜利的快感。陈雨彤讨厌的是其间沉重的感觉。
刚走出楼道口,就看到一大一小两个身影走过来,大人穿了一身红色的亮面棉袄,一圈一圈鼓起来,像套了很多轮胎。小小的孩子戴一顶圆锥形的毛线帽,也是一圈一圈的颜色,沙堡一样摞上去,尖端有一颗粗毛线球,皱巴巴地萎缩在一块儿,是反复浆洗过的印记。
陈雨彤眉头皱在一起,双腿下意识地在迈。远远地看过去,描摹两个模糊的身形,她还是认得出来是住在隔壁栋的朱阿姨,小的是她的外孙,以前也见过的。
过去有几次,陈雨彤来找爸爸,也碰巧遇到过邻居,但那几次双方的位置没有这么逼仄,有一次是几个阿姨坐在花坛边的矮凳上聊天,还有一次是几个爷爷奶奶卖力地踩着公共健身器材,各有各的忙,距离也远,陈雨彤只当别人没有认出自己,紧张又自责地快步走开。
眼看离那两个身影越来越近,陈雨彤突然洞悉了这件事里最让她困扰的症结:如果她能隔着这么远就认出许久不见的朱阿姨,那么无论她长高多少,外套换了多少件,那些童年的邻居一定也能凭着一个轮廓认出她。
好像藤蔓,攀缘附生,缠着她的四肢躯干,自遥远的从前就伴随着她,永永远远也不可能消失的藤蔓。眼看她视而不见越走越远,像一只脱笼的鸟,像刚得到自由的鹰,把没给过她哺育的老窝远远抛在后面,狡猾又绝情。
朱阿姨一直低着头和外孙说话,陈雨彤知道她也在等着交错的那几秒钟,两个人就要面对面的时候,朱阿姨露出了陈雨彤猜想到的意外表情。她猛地抬头,像刚从外孙那里回过神来,夸张地瞪大双眼,声线也提高,生出一种谁看了都心存疑窦的喜悦。
“啊呀,彤彤,什么时候回来的啊?”
“朱阿姨好,今天回来的。”
陈雨彤没提她爸,为的是免掉一点话题,朱阿姨也心照不宣地没提。她上下打量一下陈雨彤,说了句:“长高了,也变漂亮了,要是街上见到肯定认不出来。”陈雨彤回说:“没有。”
朱阿姨又叫外孙喊阿姨,外孙也程式般地别扭着不喊,揪着外婆的裤子躲到了身后。
陈雨彤说:“没关系。”
话题终了,朱阿姨说:“那你路上小心啊。”
这环节就算结束了。
陈雨彤走在灰色水泥地上,想着刚刚发生的一幕,好像突然变成了很久以前发生的事,可能很久以前的确发生过。她的情绪都因为过程的简单变得不值一提,户外的凉意劈头袭来,像从一场延续到黄昏的午睡中醒来,院子里的一切都好安静,有零星小鸟在树丛间鸣叫,微风打着光秃秃的枝干,还有点绿意的叶子飘落下来,落在坑洼的水泥地面上。
她把手揣在口袋里,又摸到那两把巧克力。塞巧克力这一幕也没意思,但毕竟好过楼道口的打招呼。都没意思,但爸爸终归是爸爸。是比别人要亲近的爸爸。
送陈雨彤来的车是小卢去年生日收到的。九月十四号,正赶上学校开学,事情多又杂,市里搞教案评比,陈雨彤整个暑假都在备课和做PPT,那天晚自习之后还开了个会,从教务处走出来的时候已将近晚上十一点。陈雨彤赶到餐厅把早就买好的领带递给小卢,小卢没为她的迟到生气,两个人吃完饭,小卢带她去隔壁超市的车库,就看到那辆车,崭新的黑色轿车,像覆着一层钢琴烤漆,是让人心存疑惑的完美。陈雨彤虽然不懂车,也认得那个标。
“你买的啊。”陈雨彤没注意到自己说话的时候像吞了一口凉气进去,字和字之间不黏着,她没什么真实感,又觉得刚才那顿饭飘飘然的,不像发生在她和小卢之间。小卢抿嘴笑了笑:“家里送的生日礼物。”
车库有一种潮湿沼泽的味道,地面也像时刻渗着冷气,陈雨彤和小卢很少聊彼此家里的事,不聊好像就能不存在。小卢也是照常和她念一样的学校,拿加上公积金接近一万的工资,买鞋子要在两双里挑更喜欢的,这些无差别的时刻让陈雨彤模糊不清,然后突然面前掉下来一辆车,陈雨彤才咀嚼出大概的结论,她和小卢是有差距的,她担保小卢也知道。
这半年来两个人照常生活,陈雨彤却总觉得哪里有变化,小卢的行动和过去并无二致,只有这辆车像一个搞不清状况的天外来物。他们俩租的那个小区没有停车位,小卢总是把它停在小区外的街道上,有时候出门买东西,看到那辆车,陈雨彤还是觉得新鲜,不像是自己每天下班要坐的那辆,它静静地等在那里,它属于小卢,小卢那个挂着家门钥匙和一只乔巴玩偶的钥匙扣上还有启动这辆车的钥匙,这让陈雨彤感到不可思议。
可能从那时候起,陈雨彤就有了分手的打算,但究竟找不到一个合适的理由,陈雨彤不清楚小卢家里的情况,但他整张脸就是城市的中产地图,善良市侩,带点不伤害人的小聪明。陈雨彤心理比小卢成熟,但和小卢在一块儿后,她才觉得自己真正长大了。挑挑拣拣,下一个也未见得比小卢好,两块拼图要有棱角才凑得到一块,陈雨彤知道自己那块是条直边,小卢的也是,两条直边拼在一起,严丝合缝,也没什么新意。
为什么和小卢分手,该怎么和小卢分手。有时候在餐馆吃饭,小卢就坐在对面刷短视频,陈雨彤心里老想着这些负面的事,抬头看到小卢把手机递过来,一边笑得眉眼挤在一起,一边推推手机叫她快看。陈雨彤笑不出来,觉得对面的小卢像一个拼命赶流行的中年人,喜欢说网络上烂掉了的段子,明明不喜欢音乐但只听外文歌。这些构不成和小卢分手的理由,陈雨彤心里明白,她把手机推回去,用女朋友才有的语气嗔了一句“无聊”。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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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文发表于《萌芽》2021年7月刊。萌芽微信公众号所刊载内容之知识产权为萌芽杂志及相关权利人专属所有或持有,未经许可,禁止进行转载、摘编、复制及建立镜像等任何使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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