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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没有驾照,又不擅长骑自行车,于是常常依靠双腿出行。其实我一直很爱走路,从小学开始我就一个人放学走回家,在身体的辛苦中感到思维的活跃和心灵的平和,还因此培养出耐心与克服寂寞的能力。这也让我的旅行变成了换一个地点的徒步活动,我在许多时间与空间走过,这个习惯将会伴随我终生,它不需要深刻的意义,只是一种无需休止的静谧时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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萌芽经典 | 我的徒步与跋涉(上)
去年冬天某天接近午夜十二点的时候,我还走在空旷的大街上,经过一条小路的分岔口,一个拖着巨大布口袋的阿姨叫住我,问我某条路是不是从这个巷子拐进去,我起初告诉她道路的名字,看见路牌之后应该怎么拐,她又告诉我她不识字,于是我告诉她从巷子直走,大约走两公里,走到左边可以拐弯的时候拐进去就到了,我再三叮嘱路上会遇到一个三岔路,是向右拐的,直接走过去,等到可以左拐的时候再拐。
阿姨问路时的怯懦和接受帮助后的再三道谢,带着一种再熟悉不过的羞赧,那种很多人都有过的不知为何事的自惭。阿姨最后请求我帮她把布口袋抬到肩膀上,我只是搭了一把手,其实还是阿姨在使力,那只口袋在她上几乎要把她完全吞没,遮盖住了她蜷曲的脊骨和瘦小的双肩。我不知道能为她做些什么,又知道这和那熟悉的羞赧如出一辙,阿姨从她的生活里走过来,与我的短暂相遇根本不会存入她的记忆,我知道人本身都有自己的活法,很多事情再怎样也无济于事,不同于问路时的嗫嚅,阿姨走得非常利落,好像那布包如此契合地长在她的背上。
那天走在路上,我只是想了一会儿,悲伤之处大概在于她出现得猝不及防。这样的深夜里,怎样的情况需要一个连字也不识的中年女人拖着巨大口袋走在路上?那个需要行走几公里才能到达的地方又是哪里?这样的全然不知似乎是一场声势浩大的隐瞒,给我自我原谅的勇气,忘记每个人行走意义的差别。我不计前路的逡巡,我在某次写作后解救疲软心灵的散心,这样自我救赎的路程和那样的负重前行相比又怎么算得上苦旅呢?
这是我将散步这一习惯视为“恶习”的一个具体证据,但比较可惜的是,我的爱好太少了,连我自己都暂时不忍心将之剥夺,只好先静观其变,看我以后能不能改掉。除了在生活所在地不断走路,我依赖的这种交通方式也促成了我的旅行习惯。我是一个最浪费旅费的人,因为我不管去哪里旅行,都只是换一个地方走路,而且我不会跑到知名景点走路,我徒步的地方还是一条一条笔直的街道。因为对路况不了解,我的徒步路线一般就是绕着酒店附近的街道,住上两三天,我就能自由穿行在周边半径三公里的街道中。很久以后回想某次旅行,印象最深的总是走路时的天气。
2017年5月我住在首尔上水洞,我运用了我徒步生涯里的另一个重要方法——设立其实毫无关联的小目标,比如那次我以买一个转换插头为名,决定去往几公里外的龙山电子街,因为多年的走路经历告诉我,毫无目的的转圈会让自己身心俱疲,但一旦设立了目标,走路时就会变得轻快。
5月底的首尔已经酷热无比,韩国城市坡道极多,植被覆盖率又低,我几乎是毫无遮蔽地走在太阳底下,还没走多久,防晒服连同贴身的 T恤一起黏在后背上,如果在我的徒步经历里有称得上辛苦的,这绝对算得上一次。首尔的热来得铺天盖地,让人无所遁形,加上周边商铺几乎了无人气,大家都为了避热躲在柜台里面。紧闭的商户外拉着和中国相同的卷闸门,一律是沉默的灰色,让当时的我感到强烈的拒绝意味。
我几乎是用脚拖着身体走完最后一个上坡,我还记得那个上坡是一个宽阔的三角形,一角隐没在建筑的荫翳里,其余全浸染着蜜色的艳阳。走过那段金灿灿的路程,就看到耸立的大楼,因为是旧式的商场,稍显残破,巨大的红色招牌褪成一片难堪的玫色,大楼下有错落的临街门面,从门口向外延伸出并排的展示架,占据着人行道,远远看去是最工业感的白色,不同于奶白和灰白,那是各类小电器构架出的白色沙堆。在那一片晃着光的白色里,缠着不知来路的红绿编织线,绑住接线板缠绕的电线,或只是无厘头地缠在各色展示架上。这就是我的目的地了,那时我又忘却来时的痛苦,好像为了完成一趟修行,买下一个小小的毫无特色的转换插头。我换了另一条路线往回走。
回去的路阴凉许多,或许都是小巷子的缘故,路上我还随意找了一家炸酱面馆,我对吃的也不上心,填饱肚子就可以,现在要我评价那碗炸酱面的味道,我也只能说出“就是大家平时吃的那种炸酱面”这样的话来。但我记得冰凉的不锈钢钵和不锈钢筷,满桌小碟的各色泡菜,摇头的风扇和电视机里没有中文字幕的韩剧。我对那段艰难的海外徒步的记忆就定格在这里了。
尽管徒步可以轻巧地给自己设立目的地,但我确实有几次未曾预料到的走路经历。以我大学有一次考日语为例,其实我学得并不好,但报名费已经交掉。我对这次考试的不上心还体现在我拖到很晚才报名,能选择的最近的考点也只有位于自贸区的上海海事大学了。我经历了人生中最长的一次地铁旅程,还坐上了从未坐过的地铁 16号线。海事大学很美,但我到达的时候考试已经开始半小时了。人一般在大事上都能镇定自如,反而在一些小事上容易崩溃。
我的前半段大学生活本来就不太愉快,这次缺考,与其说是意外,不如说是我浑噩度日的佐证之一,是我学车经历的一次重演。对于失败,我已经没有什么不能接受的了,而且觉得就应该是失败的,如果有什么反转反而要充满焦虑。
事情是这样发生的,一个对大学课业毫无兴趣的年轻人,为了克服虚无与不安交杂的可怕情感,心血来潮决定学日语,虽然也毫不懈怠地每天在文科图书室学习两个钟头,但从不复习,只是把时间度过去而已,然后在剩下的时间里没有负担地开始读外国小说。为了给这段学习时间一个交代,赶上末班车报名了考试,鬼使神差地换乘错一班地铁,错误地预估 16号线的缓慢程度,最终没有赶上考试。回溯这段经历,一切有迹可循,简直像是必须要错过考试才可以,也好像必须在错过之后冷眼告诫自己你有什么资格伤心。
迟到的我开始逛海事大学校区,在一条冰冷如防空洞的走廊两侧陈列着几间教室,我躲进其中一间阶梯教室里,坐在最后排,前面都是自习的大学学生,我坐在同样冰冷的硬板椅子上忧郁了一会儿,就原谅了自己。我绕过了海事大学如茵的翠绿草坪,还有单元楼一样的学生宿舍,宿舍楼下有人在搬大桶的矿泉水,我盯着他搬了一会儿,又开始继续走,等我在学校里走得差不多了,我开始在大学周边走,只敢走直线以及简单地转弯,以防自己走不回来,我几乎走完了考试的时间,才觉得是时候回去了。
我本来是不喝加糖饮料的,但是像买纪念品一样,买了一杯海事大学门口的饮料,那杯饮料是把一个巨大的橙子整个儿塞进塑料杯里,但喝起来仍旧是糖精加水的惨烈味道,我把它握在手里,扔也不是,喝也不是,坐上去地铁站的公车,又同样地转了几趟地铁,疲倦不堪地回到自己学校,整整两小时,我都把这杯滑稽的饮料握在手里,最后扔进了学校垃圾桶。这对于它来说,应当也是一次莫名其妙的跋涉。
我到现在都不知道走路的习惯和我小学的经历有没有关系,因为我是不太承认童年对人的影响的。为了让我的心态平稳,我一直把走路当作我暂时的习惯,一种还没有遇到有益事情之前的过渡,总有一天我会摆脱它的,摆脱快步走时脑中乱麻一样的思考,它们毫无意义,摆脱因为时间难以打发而采取的这一逃避手段。这不是唯一一件我希望自己做到但没做到的事情,比如我还希望自己可以早睡早起,但是我一年里凌晨五点之前睡觉的次数不到一半。做不到的原因我也很清楚,因为我觉得走路和熬夜都没有真的让我感到羞耻,无论谁问我的作息,我总是说十一点睡七点起,这也没错,因为这是我的理想作息时间,我想了就算它发生了。
我都知道的,走路的习惯会伴随我终生,这是一种无需休止的静谧时刻,走路的时间也仅凭自己拿捏,最重要是大部分时间可以不用顾及周围,径自往前走,唯一需要注意的就是灯停、绿灯行。走路还有一个好处当然是随时可以走,也不需要一个深刻的意义,哪怕为了一个到处都能买到的转换插头,也能自在地走上一阵。如果说在多年的走路之旅中,我总结出了什么可以分享的经验的话,大概只需注意两点:一是需要一个幽幽暗暗的目的,甚至无需亮过休息室的昏黄灯光;还有就是时刻谨记毫不犹豫地折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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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文发表于《萌芽》2020年8月刊。萌芽微信公众号所刊载内容之知识产权为萌芽杂志及相关权利人专属所有或者持有,未经许可,禁止进行转载、摘编、复制及建立镜像等任何使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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