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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卢开车一百七十公里来到这里,载着陈雨彤在她爸妈家间奔波。陈雨彤在和爸爸短暂的尴尬相处之后很快离开了,坐在车上,她想起和父母相处时自己所生出的尖刺,又想起和小卢分手的打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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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是这样的,爸爸过得怎么样,妈妈过得怎么样,都在陈雨彤的嘴里。她模仿着大人的语言把讯息传达给他们,还有小梅,还有小梅的妈妈,一言一行都被陈雨彤记录下来,妈妈甚至都没见过她们俩,但是她不曾缺席她们的生活。之所以知道小梅咋咋呼呼,是因为陈雨彤和小梅去过一次植物园,小梅全程都很兴奋,她对植物没有兴趣,两个人像在逛游乐园,但那天陈雨彤很开心,看到用一圈木栅栏围住的低矮花圃,里面种着三种颜色的郁金香,背后一片纤细的文竹丛,缠着紫藤花的竹篱,一条长长的游廊,栏杆外有漂着稀疏荷叶梗的池塘。小梅在栏杆外挂上植物园售卖的许愿木牌,陈雨彤没有挂,但看着小梅许愿她也觉得开心。她回来把这些经历告诉妈妈,却成了小梅读不好书的证据,陈雨彤不明白是哪一部分的表达出了问题。当然青少年时期的困扰现在已经不复存在,她再也不怀疑自己的表达,也逐渐习惯了妈妈的自说自话,像做阅读理解一样奔向一个共同的目的。
陈雨彤用整个青春期习得的对话方式,不知道小卢可以理解几分。他们聊小卢的学校,小卢的工作,谈到陈雨彤都不曾了解过的小卢的家庭。陈雨彤很想躲起来不听,但这间房子太小,客厅更小,她没有地方可以躲。她从厨房出来以后就没有坐下来的打算,俯视着小卢如同小学生般规规矩矩地回答妈妈的问题,陈雨彤有点心疼。那片刚刚笼罩着妈妈的阳光转移了一点角度,分了一部分给小卢,陈雨彤也意外得知小卢有一个妹妹,在老家有几套房子,还有一个临街的门面,这些信息还没被安排进陈雨彤的生活里,她大概率不会和小卢结婚,这感觉很强烈,和某些人觉得一定会和对方结婚的感觉一样强烈。
小卢浑然不知陈雨彤的感受,他几乎被拖拽着进入妈妈的对话里,每一个问句都粘着回答,妈妈眼光灼热,像从青菜里挑菜虫。小卢的背缩在一起,显得很小,几乎和高三的陈雨彤重合在一块儿。小梅成绩怎么样,你爸爸每个月给你多少钱,那个人还在药房上班吗,你有没有恋爱,你月考的成绩为什么没和我说?一个问句连着一个问句。再接着是几个陈述句。你要给我争气,他们一家都没什么出息,你是我生的孩子,你比小梅聪明……
都想起来了,被小卢封闭的小世界圈住,浸在上世纪美国流行乐的蜜罐里,坐着跟自己没什么关系的车,还有一些单调的教案,不至于太聪明也不至于太蠢的中学生,就因为这些和过去都太不相同,有些事情几乎都让她忘掉了。但是爸爸妈妈不会忘,他们是两个比邻居更亲密的人,一旦碰到就像根茎汲取着水,他们淋漓洒在画册封面上的油渍,像一圈洗刷不掉的年轮。
陈雨彤不打算坐下,她叫小卢可以走了,没有和妈妈说话。
妈妈抬起眼睛的时候,陈雨彤第一次正眼看到她,眼窝陷得好深,比一年前看到的还要老。陈雨彤有点惊讶,好像人不该变老。在爸爸家里的时候她也没有这样注视过他,大概也是一样地老。
她知道这对妈妈不公平,妈妈是一个人。这种掺杂内疚的怜惜让她再也不敢看妈妈。她有很多想说的,想说自己还有生活要过,想说妈妈没组建成的新家庭,吃完饭没洗的碗碟,烤不好的面包,不是都需要她来负责的。但是作为女儿,一旦对上妈妈的眼睛,就什么责任也逃不开。
在陈雨彤的记忆里,妈妈始终皱着眉,即使在她小时候留下来的照片里也是这样,陈雨彤梳着很复杂的辫子,颜色不同的彩绳弯弯绕绕缠在头发里,很漂亮的一个小女孩,妈妈露着半张脸,几乎是赌气一样地盯着她,盯着还在无忧无虑笑着的她。陈雨彤很久以后看到那张照片,觉得后背起了一层疹子,眉头也跟着照片里的妈妈皱起来,一个父母刚离婚的女儿是不应该那么笑的。
此刻看着妈妈,她又涌上看见那张照片时的感受,妈妈过得很糟,她就要尽快地幸福,用来映照另一边的影子。小梅和她丈夫是一对和善到近乎活泼的夫妻,婚也结得早,有一个不算聪明但听话的小女儿。小梅的确没有陈雨彤聪明,但因为善良,总有好的机遇,她丈夫也许如小卢所说,他还年轻,他会有出息。
母女俩远远地对峙着,妈妈像要尽快看穿陈雨彤的未来。陈雨彤不予作答。
天真如小卢,也能体察到陈雨彤的心情不大好。他们从来时的同一部电梯下楼,陈雨彤盯着电梯门上的广告,一张来自培训机构,红色底,一张推销清洁用品,蓝色底,两张海报贴得严丝合缝,上下对齐,颜色搭配上有种美感。红色的那张正中央有一个和睦的小家庭,其中的女孩看起来年纪很小,刚刚读小学的样子,对着面前的作业和课本喜笑颜开,她身后父母的样子在陈雨彤眼里都模糊了,只剩下那个小女孩。现在的孩子好像不太梳复杂的辫子,都有一种刻苦的简朴。这样的小家庭,她也应该有一个,金光灿灿,或许也能有一个前程很好的小孩。那样一切都会好,只是她在想到这些的时候,几乎要忘了身边站的是谁。
小卢把她拉回来了,他像小孩子一样捏了捏陈雨彤的左手,没有用握的,只是轻轻地用拇指和食指捏,好像这样陈雨彤能开心点,陈雨彤有点呆了,从广告上把眼光挪回来,静静地看着小卢。她像一个刚失了忆又渐渐恢复的病人,有关小卢的记忆都跑回来了,相应地,有关父母的那部分就离远了一些。她想起前几年跟小卢去看的一场话剧,两个舞台来回交错,她的生活大概也是在两个舞台之间切换,挣脱不开的算作一部分,不无不可的也算一部分,谈不上哪个舞台更好,但有个切换的开关,她至少可以休息。陈雨彤放不下小卢这部分,她实在有些累了。不再去想分手的事,甚至她觉得自己更离不开小卢了。陈雨彤用惯常的笑作为回复,又千方百计开始找话题。
“你没跟我说你有个妹妹。”
“你也没问。”
又是像已经写好的既定台词,大概人人都会这么回答,但陈雨彤觉得没关系,她只是照着剧本继续。
“门面房是空着的吗,你爸妈不是都还在上班?”
“我妈年轻的时候做过一点小生意,现在是空着的,你要开店吗?”
“开什么?”陈雨彤笑得更开了,眉梢眼角的欢喜愈发真心,“我是想过开花店的,还可以顺便卖咖啡,我也喜欢咖啡。”
“你有没有觉得花店里老是一股呛人的味道?”
“好像是,不知道是植物本身的味道还是喷的药水,我倒觉得很好闻。”
…………
他们谈了很多,都忘了奔忙一天的疲惫,很多都是话赶话说出来的,没什么实际意义。一上车小卢又开始听音乐,换成了Cohen,美国音乐、法国音乐,都没什么不同,驾驶座空间小小的,用音乐填满很容易。陈雨彤把腰塌下去,靠着椅背,告诉小卢她想稍微睡一下,小卢回答得很温柔。
再一个一百七十公里,回家。一条永远开不完的路,在某个休息站停靠,或是拐到陌生的省道,陈雨彤暗暗决定接受所有可能。
人物早已不重要,现在时间也终于变得不重要,此刻是十年前或十年后都没有太大的差别。车里开了暖气,温度很适宜,靠背发出皮具特有的气味,贴在陈雨彤的鼻尖,在即将入睡的半梦半醒间,她想起刚刚上车时对小卢说的那句“今天辛苦你了”,好像任何一个妻子说给任何一个丈夫那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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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文发表于《萌芽》2021年7月刊。萌芽微信公众号所刊载内容之知识产权为萌芽杂志及相关权利人专属所有或持有,未经许可,禁止进行转载、摘编、复制及建立镜像等任何使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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