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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司凯萨琳是“我”心中的熟女理想型,她正常就职、结婚、升官、生子,在人生道路上奋发前进,然而面对着投稿失利却仍坚持辞职写作的“我”,她却说:我以前也想写小说耶。“我”走出了很远才想到要反驳,例如以前跟现在是不一样的,例如想跟想写是不一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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萌芽经典 | 凯萨琳们(上)
3
白天睡眠,夜里清醒,不用努力就自然变成这等作息,或许早起晚归才是最不符合人体机能的吧。半夜没事干,带好青年去操场跑跑,消耗无用精力。几次撞见住二楼的女大学生,我们是同一个房东,从没打过招呼。她也牵狗散步,和我分据操场两端,绕着顺逆圈子慢慢走。脱离了白日的阵地,夜间操场上有人跳舞、有人恋爱,也有人异常专心一圈一圈地跑,胸肌都要喷出火来,我站在旁边,闻到奋斗的味道。这样的人,如果兑换成小说家,不就是那种每天早起冲澡,坐在书桌前产出一两千字的规律型吗?好羡慕啊,我牵着好青年,忍不住有点生气。
忘记散步到第几日,女大学生改了方向,横越操场朝我和好青年走来,眼神放出同类电波。我手一松,好青年随即向对方的狗奔去,亲热如故友。完了。我身穿泛黄运动上衣,眼神迷茫、袖口松脱,完全是个不中用的大人。女大学生看着我,一脸精神地搭话:“嗨,你知道房东说不能养狗吗?”
“是吗?”
“真的。”她说,“我每次都躲得好辛苦呢。”
“我没注意呢。”我说。心里想管他去死。房东这种对人类对社会最没贡献的生物,到底哪里有权力管制另一种生物进来啊,因为他拥有这栋房子的所有权吗?老娘可是月缴八千块房租,想养海绵宝宝也不干你事。女学生看看好青年,又朝我眨眨眼:“原来你也是呀。”各种含意“噗噗噗”冒出来,像杯综合果汁被推到面前,没人问我要不要喝。我想走了,默默绕到操场另一端,硬是把好青年拖回来。“走了啦。”它眼神湿亮,一脸可怜兮兮,又蹦又跳不肯走。远远地那个女大学生过来了,我伸手打它,扔了牵绳。“好啊就一辈子不要回来啊!”我朝夜间操场大吼,转头走掉。一到家就钻进被窝。
隔天醒来,空气滚烫,喉咙烧灼。我走进浴室刷牙,看着镜子里的那个人,不知在痛恨谁。
好青年没有回来。
打开电视,第四台在播《千钧一发》,1997年的旧片,这部片每隔几个月电影台就会播,跟《肖申克的救赎》一样,是我心中的神片。超级台式的译名,却每个字都对上了,说的是一个假货的故事:在基因决定一切的世界里,任何有缺陷的都得消除,任何被歧视的都要替换。身为不良品的主角为了上太空的梦想,找来一个放弃人生的真货,买下他的身份,包括视力、身高、瞳孔颜色、尿液及毛发以通过筛检,整部片就看着这个假货如何竭力化解编剧设下的每一道机关,每一处设计都精巧,每一次重看都被惊吓。
这个世界上已经出现过那么厉害的东西了啊,到底还能写什么呢?我想起那次的作品讨论会,是固定的,他们两个礼拜聚会一次,每人轮流发言,在拙劣的作品里试着挑剔点什么,讲点感觉好坏或技巧层面的事,操作大家都熟知的评论美学系统,让作者或批评者显得不要那么拙劣,更试着让这篇习作不仅是习作,而是符合某个成员或大家的品位,好把作品安然塞进某个比赛里得名。让它不至于浪费。
原来我一直在浪费。
莎莎说,理他们干吗?她早就受不了那一群人。但莎莎跟我不一样,她大学毕业才开始写作,写得也随性,在网络上写她当家教时发生的事,跟学生的、跟家长的,全都是真的。没想到爆红,好几家出版社跟她联络,请她吃饭。餐宴上认识了另一个同出版社的作家,比莎莎大一轮,很久以前出过一本小说集,评价不差。会后没几天发了私信给莎莎,告诫她别离这圈子太近,谁给她写作上的建议都不要听。“你写得够好了。别受人影响。”末了又补,“小心跟我一样。”
我说这人好奇怪,别理他。而且这么久都没出下一本,也没什么吧。
两个月后莎莎出了书,特地拿来我家,一翻,才发现序就是那个作家写的。莎莎说那人早就不写作了,没赚头。他帮大陆那边写连续剧脚本,钱多案子量也大,叫她也一起写,需求量大,随便写写也无所谓。
我拿着书站在门口,假装翻看,等着她开口找我一起。那或许得先辞职。之前被出版社退的稿子也还在硬盘里,也可以请那人看一下。
但莎莎什么也没说。她有自己的人生计划,要念书、要出国,人生还有很多事情想做,犯不着跟写作绑在一起,出书只是个纪念。况且,“版税那么低……”她语气轻松。我忍不住开口:“可是你写得那么好。”
她看着我,像是我问了一个奇怪的问题:“那又怎样?”
莎莎跟我不一样,她根本不需要写作。
我关上门,坐到书桌前,打破我“在家绝不开公司信箱”的誓言,打开笔记本火速写了辞职信。这个世界就是这样。你想要的,神偏不给。每天下班,我逼虚弱的自己打开笔记本敲击,试着让小说在空中多飞一会儿,隔天醒来又删去大半。写写停停,得了半个县市的文学奖却还是没人要帮我出书。那些名片全被我插在花盆里,清土的时候很好用。看着莎莎,忍不住怀疑起自己,我哪里比她差吗?还是我奉献得还不够多?想着想着睡着了。隔天醒来,辞职信里充满怨恨言语,我发愣了好一会儿,删到剩下最后一行,送出。写作是我讨好世界的方式。但到头来,却变成我怪罪世界的方式。到底这世界出了什么错啊?
或许我就是那个错。
又觉得痒了,肚皮被我抓了好久,都快烂掉了。我下楼,到“康是美”买了一条软膏。拎着纸袋继续走,干燥的夜晚里,我直直走进风雨操场的中心,像不小心路过那样,朝着夜空,低声呼唤好青年。
4
我想问题就出在,我还不够好。
我想起自己写过的那些小说:一个智能不足的青年需要爱的故事;一个被霸凌的少女,长大后重遇初恋情人的故事;一个花光积蓄买下独栋公寓,选择死在里面的罹癌妇人的故事;一对姐妹搭上公交车,决定去一个遥远地方重新生活的故事。还有,那么多大量制造的网络恋爱小说,套用相似架构,像制造垃圾一样写出一大堆:男主角高富帅,女主角穷困却开朗坚强,捏出一个命运滑坡,他们相遇了。设定都这么老派了,谈起恋爱来却总是卡卡的,尴尬而无聊。一本小说无聊就毁了,现实早把你远远抛在后头。
那些都是我。原本以为只是写来参赛投稿的作品,每一篇却都反映了我的匮乏。小说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东西,小说就是我自己。而我呢,就是一个抱着狗的独居女子,写着没人在乎的小说,现在连狗都跑掉了。
我还不够好,却又不敢承认。我不想要写了,却又不敢放弃。
我不想一无所有。
失业不知第几个礼拜,我从沙发上翻了个身,在PTT的Part-time版输入“文字”“润稿”“写手”几个关键词,“啪”地跑出一长串相似的标题,兼职写手、润稿校对、可在家工作……文学这行业被拆得细细碎碎的,散落在每个人的键盘里。我不要再写什么小说了,莎莎说得对,那又怎样。对人生有什么帮助吗?小说对我而言到底有什么意义呢?不过是满足我的虚荣心罢了。我坐不住办公室,也写不出厉害的作品,放弃吧。身为一个学店毕业的中文系学生,把这件事拿来当工作技能就好。我坐在计算机前,决心喂饱自己。
发出几十封应征信,又上人力银行开履历,走出门,一间一间面试。若不是做了这些事我还真不知道,跟文字有关系的零碎工作居然有这么多。大量的逐字稿听打、网络广告文、翻译书润稿、教科书校对……我仍然过得日夜颠倒,到超市买回泡面零食,深夜里“喀喀喀”打字像咬可乐果。我在计算机里开了一个Excel表,记录字数、篇名、发包窗口,很公平地把每一个字都兑换成钱。
把字还给字,把写作还给写作。所有的作为都是无作为。附近的补习班在网络上贴文,征求作文批改老师。我每周定期出门一趟,搭十分钟的公交车,把作文还回去,换一批新的回来,我完全不认识那些学生,却批改他们的生活,用红笔写评语,圈错字,像对一个陌生的自己说话。
那是这段时间里,最接近创造的工作。
像复健。
返程,从下车处慢慢走回家。沿路会经过一家宠物用品店,门口贴满领养信息,好多照片。米克斯妹妹,七个月;混哈士奇,五个月;小三花,急征主人。我看着它们,想象一种新关系。认识的柜台弟弟还在,他也住附近,几次牵好青年去散步碰见,他会蹲下来,很亲昵地搔它的下巴,乱摸一通,空气里飘着友爱的味道。弟弟总是自顾自地跟好青年讲话,并不看我。像好青年是主人,我才是那个宠物。这次他却对我挥手了,隔着一层玻璃门,我赶快跑掉。不知道要说什么。
有天下楼,看见大门敞开,好几个工人忙着搬家具。我侧身,让双人床垫安然通过,看着他们搬进二楼,才发现原本的女大学生搬走了。新住户是一对夫妻,站在门口清点物品,朝我礼貌性点头。或许他们也不是夫妻,只是情侣。不能因为人家年纪大,就擅自编排他人命运。走了好远我才想到,很久很久没有听见打狗的声音了,夜里变得很静。像一切不存在。
我背着计算机走进伯朗咖啡,这里比我那软烂的沙发更适合工作,冷气强、桌面大,最重要的是没客人,五十元可以坐一整天。二楼还有另一组客人,年轻爸爸边滑手机边带着女儿写作业。我经过,看见放在桌边的作文簿图案,一只老鹰用几片叶子圈起来,那不就是我每周批改的补习班作文吗?我坐在隔壁探头想看那女孩的名字,但她伸手打开簿子,盯着上头的红字发愣。那是我的字。
女孩看得很专心,抬起头对她爸说:“我看不懂……”
“哪里看不懂?”
“我觉得老师错了。”女孩说。
“老师怎么会写错?”
“就是错了……”
手机响了。爸爸没有回答,起身往楼下走。我看着女孩,她也转过来看我,毫无阴影的脸孔,挂着两块厚厚的镜片。我的手臂横越桌面,拿过她的作文簿,“哪里错了呢?”翻到用红笔圈写的那页,满篇都是字:这里收一点,这里藏一些,别全部把自己写进去。这些,错了吗?我急切地阅读,快快看过每一个句子。女孩伸出手,轻轻捏住我的指头,拉开。像是在说,别紧张。停一停。
“没有。只是,”女孩盯着我,有点困惑,“我觉得我……我喜欢这样写。”
如果说这一切都是复健。这个女孩,大概就是我反复做了十几下无聊运动,在户外晒太阳晒到头昏,把阅览室报纸全看完,并觉得“够了”之后,走回病房,遇到的第一个同伴吧。
不,其实莎莎也是,那个女大学生也是,在操场绕圈子的人也是。我们都是同伴,有人受宠,有人孤独,有人反复锻炼,有人日日压抑自己的欲望,表面正常,只在夜半时分,朝天空大声发出吼叫,不小心,就成为半途而废的野兽。
批改工作全部结束的那一天,我遇见了好青年。它被另一个女孩抱着,上了公交车,接着很快就被司机警告要她下去。我坐在座位上看着它——它无视女孩和司机的对话,甚至也无视这一车乘客,只是乖顺地望着窗外,一声也没叫。没有卡通式的戏剧化重逢,没有什么我放你自由的撕心裂肺,没有都没有。它跟新主人要去哪呢?这一班公交车的底站是森林公园,许多人假日都在那遛狗。我从来没想过带它去更远更开阔的地方,有人愿意为自己争辩,是幸福的吧。
这是幸福的一只狗,也是抛弃了我的一只狗。我想我应该站起来,走到它身边,对它用力喊出凯萨琳,不,是萧蔷,不,也不是,是我替它说的那句心里话,让故事好好有个结束。它终于不用再假装成人类了。
但我什么也没做,继续待在座位上,把耳机开到最大声。女孩和好青年最后下了车,我们都离开那个小房间了。那么或许,我该去那座公园看一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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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文发表于《萌芽》2019年9月刊。萌芽微信公众号所刊载内容之知识产权为萌芽杂志及相关权利人专属所有或持有,未经许可,禁止进行转载、摘编、复制及建立镜像等任何使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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