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
者
按
EDITOR'S
NOTE
隔天看新闻时,埃米莉才想起来昨天在大火中死掉的那个邻居女生叫阿璟,当时阿璟被消防队员抱出来,裹在一大片棉质的毯子里面,只有手露在外面,黑色的。所有与火灾有关的事物全都离埃米莉这么近,纵然埃米莉不断地想象,但它们全都拼不回原本的样子了……
那天晚上埃米莉看到的应该是她的手。
她被消防队员抱出来,裹在一大片棉质的毯子里面,担架就等在旁边,埃米莉站得很远很远,离人群有一小段距离,照理说应该很安全,但埃米莉还是看到了。从那微小的缝隙之中,看见她的手露在毯子外面,黑色的。
黑色的。
埃米莉一直站在那边,直到确定最后一丝火苗熄灭,救护车和消防队早已离开,应该安全了,但仍然有许多人跟她一样继续站在那边,看着地上的零碎对象,分不清楚这些那些,原先是属于这屋里的谁,仿佛还有热度。
分不清楚、无法想象,就像她忽然想象不出这屋子原本的模样,就在旁边而已,买晚餐时才经过的呢,包括那只手的主人,应该要认得的,她们明明那么近。燃烧的气味四散在空气里,牢牢地织成一张紧实的网,熔化的塑料味、机油味、焦炭味,浓稠的烟融进黑夜,还有四周跟这里一样的、牢靠而紧实的铁皮屋,乍看之下任谁也击不倒,但瞬间在点点火苗中落败。埃米莉试图收缩鼻孔,避免闻到那些气味,顺手搓了搓袖口的布料,刚刚只穿着睡衣和拖鞋就慌慌张张冲出来,逃难的时候大脑真是一片空白,什么也带不走,直到安全了才想到看看身上的衣物。已经是十一月的天气了,室外特别寒冷,她把掌心放在嘴边呵气,不应该这么冷的,温度应该还在才对,火灾不过只是十几分钟前的事情而已,埃米莉小口小口地呼吸着,明明那么近,却又那么冷。
死掉的那个女生叫阿璟,这是埃米莉隔天看新闻时才想起来的。那天晚上附近的人全被吵起来,谁也不敢睡,看着远处的浓烟,听着消防车的声音。等到半夜了人才渐渐散去,实在无法继续待在外面了,埃米莉才回到自己房间,住处跟出事的屋子只隔了片空地,几乎算是紧邻的了。她裹着棉被没有办法入睡,怎么可能安心呢?昏沉中不断被惊醒,索性换了衣服开着电视等新闻,或许因为是在学校里发生的,报道的时间特别长,还剪了一段人生回顾影片,把阿璟以前的照片全给放上去了。主播不带感情地说出女生的全名与年龄,但埃米莉想起来了,她想起女生的那些朋友们是怎么叫她的了,“阿璟阿璟”,晚上有时候楼下会出现这样的叫喊,在安静的学生公寓旁显得特别大声。埃米莉怕吵,趴在栏杆上想叫他们安静一些,就看见阿璟好开心地跑出来,身形很瘦,但跟一般女生比起来皮肤略黑,绑着马尾的身影轻轻晃动,快活地牵着那条狗跟朋友散步去了。那是一只体型稍大的土狗,黑灰交杂的毛色,她听过阿璟唤它“胖胖”,一个很普通的名字,也不特别训练,任它随便跑跳。这狗也挺奇怪,老是喜欢往人身上乱扑又乱尿,有一次还把门口装饰用的花盆撞歪了,洒得一地都是土。埃米莉讨厌狗,也讨厌阿璟那群朋友,他们总是喜欢在晚上出现,一整团有男有女吵闹极了,但她什么话也不说,只是盯着他们,一直到那群人慢慢消失在路灯的范围外,埃米莉还是无法确定阿璟究竟长什么模样。
不过没关系,埃米莉关上窗户,她本来就不想记得邻居的长相。
现在她倒是可以很清楚地看见阿璟的脸了,新闻报道里的生活照都挑得特别甜美,好几张都对着镜头露齿微笑,还附上身家背景,连她原本都不知道的信息也一次性补足了:阿璟有少数民族血统,参加民族舞蹈社还当过国际义工,朋友很多,个性善良大方又热情。在屏幕前埃米莉也看见了阿璟的爸爸,看起来就是个壮硕的汉子,声音厚实,眉头纠结,浓重的少数民族腔调和清晰的面部轮廓,每说一句话就努力吞口口水,而他说出来的每句话都透过镜头被清楚播放出来,“她……”“我们家……”,需要意志力才能拼凑出的完整字句,他似乎还不太习惯摄影机,粗壮的大手挡着眼睛拒绝受访,不知哪个问题触到了心上,最后还是忍不住转过身哭了。
“她真的是个好孩子啊。”埃米莉仿佛可以听见他这么说。
起火地点、易燃物、逃生路线、违建铁皮屋,火势就是沿着这条走道蔓延的,倒刺网跟铁窗,想逃都逃不掉,那些相同的风景,她看见每天经过的门口被重复倒转播放,全都离她那么近。埃米莉维持同样的姿势坐在电视机前,整点新闻放完后下一次还会继续回放,每一件小事都不放过。虽然新闻里说的话不一定是真的,但她还是默默看完了。阿璟的脸不断重复出现,接着在她脑海里播放,无论如何都无法跟那个去遛狗的女孩子联想在一起,她已经不存在于这世界上了。照片里的阿璟抱着那只土狗胖胖笑得非常灿烂,拍照的当下阿璟一定没有想到,有一天会有这么多陌生人看到这张照片,以这样的方式。
埃米莉在床上坐了很久无法动弹,等到天快黑了才起身下楼,那些被火烧剩的残骸都还在,跟刚刚看到的新闻画面一模一样,现在已经被长长的黄布条围起来了,成了一个禁止进入的区域。消防队动作真快,鉴识科的人可能也来过了,布条上面用大大的红字写着“禁止进入”,但就算不这样标明也没有人会靠近。这边的学生公寓是最靠近公路的区域,是往主要道路的必经之地,车流量一向很大,但大家现在都很有默契地绕道而行,避免看到这栋黑色建筑物。
黑色的。
阿璟的手露在外面。埃米莉想忘记那个画面,她逐步往那地方走去,这离她的公寓不过几米远,房东相同但屋子大小差得多了,她当初搬进来的时候还没有注意到隔壁这间低矮的铁皮屋,只当是停车场,从没想过居然有人住在里面。花莲有太多这样的房子,低矮、狭窄,盖在大片大片的荒地上头,远远望去像只蹲伏的怪物,并不张牙舞爪只是安静,时间久了便逐渐老去。
阿璟就住在这里面,等埃米莉发现的时候,隔壁的这间铁皮屋竟出乎意料地热闹起来了,有许多新住户进进出出,也变得有生活的味道了,房子总是要给人住过才会活起来。但分明是那么狭窄的地方,她很难想象在那里面该怎么生活。铁皮屋里头隔成好几间套房出租,有冷气有冰箱什么都有,价钱还比她的便宜一半,对普通学生来讲该有多大的吸引力。埃米莉想,自己那时候一定是当真羡慕过的,但也只是让这念头一闪而过而已,她并不缺钱,大学的学费和生活费都是跟家里拿的,偶尔打工便算是自己的零用金,家里自然也会叫穷,会说为什么这个月花那么多?但讲归讲,花莲的房租还是比台北便宜许多,相同的面积与格局,在台北租三个月连日常花费几乎可以在花莲过上一年了,这是其他许多哀哀叫穷的学生所没有的福利,但埃米莉并没太大感觉,只在偶尔朋友聚会时小得意了一下。她对金钱并没有太大的概念,甚至不理解为什么要为了省钱住这种房子,不是也没差多少吗?她难免庆幸起来,心里隐约有这样的想法:真是不值得。
她绕着外围走了一圈,隔着拉长的黄布条,弯下腰细细检视那些焦黑的、被烧剩的残骸,有很多已经被烧得面目全非,有些则还依稀可辨认,这个应该是毛绒布偶,这个是小方桌,这个则是计算机主板,还有这个、那个……原先可能是主人无比珍惜的东西,仓皇逃离时也都顾不得了。埃米莉从剩下来的部分试图猜测原来的形貌,甚至它们自己的故事,像是拼图,只是已经永远拼不回原本的样子了,再多的想象都无济于事,而这种时候却只能依靠想象。
那是叫作阿璟的女孩子,阿璟就在这之中生活,笑着说话,每日穿好衣服把自己打扮整齐,从这里出发去做志工服务,或是穿着传统服装去社团跳舞,累得满身是汗后再回到这里睡觉,隔天又是新的一天了。偶尔哭泣,偶尔沮丧,但还是会遇见许多美好的事。埃米莉仿佛可以看见阿璟转了个圈,从房间里轻快地走了出来。埃米莉和她擦肩而过,直直往屋子后面走去,根据新闻报道,那里应该就是阿璟的房间,是这里被烧得最严重的一间,就在整栋建筑物的最后头,虽然不靠近起火点,但却最难逃出来。窗户外面是防范小偷的蛇笼和篱笆,以前埃米莉经过时就觉得恐怖,像监狱,现在已经被烧得扭曲变形。第一时间发现火灾并赶来救人的学生们说,就是这些篱笆让他们想救人也进不去,只能大喊有火灾快逃,从起火到燃烧,吞噬整个屋子只需要三秒钟,快得让人措手不及,一旦被吞噬便再也无法扑救了,只能逃跑。埃米莉想象着,火从前门蛮横而执拗地燃烧起来,屋子的走廊很快就被吞没,没有路,阿璟没有地方可以逃,浓烟密布,可能什么都还没来得及想就被呛晕,变成最后一个被抬出来的人。
但有什么还在那里,埃米莉听见窸窸窣窣的声音,毫不费力就找到了,阿璟的房间已经不是完整的隔间,只剩剥落的骨架。她抬脚跨进去,蹲下身子望着被烧得只剩支撑点的那张床,土狗胖胖蜷缩在它旁边。埃米莉曾经很讨厌它,阿璟每天晚上都要带出去散步的那只狗,喜欢到处乱扑乱撞的狗,现在缩在这里拼命发抖。埃米莉缓步靠近,伸手抚摸胖胖的毛皮,上面有干硬的黑色碎屑,她怎么从来就没有想过接近它呢?遇上了便拼命闪躲,如果多跟它玩,说不定就会认识阿璟了。埃米莉这时更体验到了自己的冷淡,她从来就只喜欢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外面发生什么都不知道,她们明明这么近,这么近。
“阿璟。”埃米莉低声说,想像个朋友似的呼唤她,胖胖听到声音,身子抖了一下,转头一溜烟就跑走了,埃米莉喊了几声也只能放弃,能叫它回来的人已经不在了。但她仍然蹲在原地,想象着这地方不久也会变成废墟。不好的事情传得特别快,很快所有学生都会知道,没有人会愿意住在这里,房东也不可能再来清理,屋子成为废墟,野草破土而出,铁锈蔓生,打过地基的泥土没有办法再变回农田,只能逐渐腐烂变成荒地,失去一块土地应该有的模样。埃米莉张口喊叫,感觉自己快被死亡卷走。在那一大片黑色建筑物之间,埃米莉一边呼喊死去的陌生女孩的名字,一边无法抑制地想象着。
后来是阿哲来把埃米莉带走的,除了被烧毁的铁皮屋,隔壁的学生公寓也不能住人了,一旦意外发生就是连环波及。警察来巡了一圈,判定这附近的建物全是违建,都是同一个房东名下的资产,狭小的走廊,停车场正对着前门,没有阳台更没有其他逃生出口,困死的密闭式建筑。阿哲已经看过太多这样的房子,他和埃米莉是同学,帮忙将书本衣物打包,日常用品带些简单的即可,也听着埃米莉频频抱怨:“既然是违建当初为什么不说?出事了才来赶人有什么用?”他也只是耸耸肩没说什么,埃米莉和其他人都仿佛逃难似的连夜撤走。学校周边的租屋也开始接受全面检查,阿哲带她回到家时教官们刚离开,发现玄关和二楼走道都装了新的灭火器,看起来倒像是那么回事。房东的儿子正低着头在扫地,是个有轻微语言障碍的少年,“不太听得懂人话。”阿哲开玩笑似的说。他跟其他两个朋友都住在这里,分别是一男一女。他们原想避开少年直接往楼上去,少年却已经过来跟他搭话了,他只好简单说明埃米莉的状况:“她住的地方现在不能待了,你也知道,就是那场闹很大的火灾,她暂时不能住在那里,所以让她先搬来这边的空房间住。”不解释也没办法,少年就住在这里的三楼,只有遇到假日才会开车回市区的家,就算想躲也躲不掉。
埃米莉一直低着头听着他们说话,什么也不辩解,安静地跟着上楼去了。阿哲忍不住有些生气,不过是隔壁死了一个女孩而已,非亲非故,重点还是根本就不认识,过好自己的生活才是最重要的,他搞不清楚她为什么要表现得这么难过,只不过是廉价的同情心。空房间还没打扫过,阿哲看着埃米莉打开箱子,慢吞吞地把东西一样一样拿出来,这是她所不习惯的生活,生活秩序需要在这个新的房间里被重建,他忽然庆幸起自己不是她。
他只需要旁观就好。
(未完待续)
📎
● 本文发表于《萌芽》2021年9月刊。萌芽微信公众号所刊载内容之知识产权为萌芽杂志及相关权利人专属所有或持有,未经许可,禁止进行转载、摘编、复制及建立镜像等任何使用。
✒️
责任编辑
/ 杨鹏翔
📐
美术设计
/ 黎稷欣
🎨
插 图
/ 龚文婕
萌芽小铺小程序现已上线
长按以下图片即可进入小程序
购买《萌芽》直通车 🛒
点击图片即刻购买 👇🏻
《萌芽》2022年11月刊
《萌芽》2023年全年刊物
MENGYA MAGAZINE
青春文学标杆
几代作家从这里起步
👆🏻长按二维码一键关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