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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女儿音音遇害后,他们过着千篇一律的日子,早晚买两份报纸,丈夫把有关旅行的内容做成剪报,二人周末便跟随旅行团去做短途旅行,在相同的几个城市参加不一样的活动。这次他们去到花莲,却在旅游车上意外见到了同社区的王小姐……
她每天翻开报纸,都会看见上面有个洞。
洞大多是长方形的,有时大有时小,边缘平整而锐利,偶尔泛着毛状的锯齿。再继续翻阅下去,就会发现洞不止一个,而是以随机的方式散布于整份报纸之中。
中间被开了洞的那张失去支撑,软趴趴地在手里垂落。她取下眼镜,将脸贴近报纸仔细审视那个洞,大概是因为裁切得太过干净,无法看出那原先到底是什么报道或信息,她只能借着版面属性和周围其他文章来判断:这是生活版,这是娱乐休闲版,本日主题是东海岸旅游,洞的左边正好是宜兰的在地风情,穿着泳衣的女明星站在海边笑得一脸灿烂,她想着这张脸不知在哪里看过,再往后翻,是社会版。
她的手停了一下,离沙发不远的电风扇刚好转了过来,吹得报纸“啪嗒啪嗒”响,好吵。她急忙伸手用力按住,扇叶转过几圈又往右偏了,客厅里顿时安静了下来。早晨不需要开灯,阳光从玻璃窗外斜斜地洒进来,今天是个好天气呢。她想,仿佛极为疲累地往沙发上靠去,耳里听见外面庭院传来的浇水声,以及在瓷砖地板上缓慢拖行的脚步声。
在他推开玻璃门回到客厅来之前,她把报纸折好放回原处,犹豫一下随即又摊开。反复几次后决定还是自然一点,安静地望着正在门口用抹布擦拭手脚、准备进屋的他,上衣袖口还是湿的。
“你看,你又把报纸剪成这样。”她抬抬下巴,茶几上摊着那份报纸。
“可以看就好了。”他把抹布挂上铁架,阳光从身后的门照进客厅,顿时大亮,她看见他的白发在阳光下无处遁形,稀疏地夹杂在并不浓黑的头发里,他转身关上纱门,缓步走进客厅。
“问题是我不能看啊,你看。”她从报纸里拿出一张,像急于证明什么似的举在他面前,反复翻转,“你剪这里也就算了,没有剪到其他字,可是翻过来就剪到了啊,这个人的脸被你剪掉一半。”
他坐上沙发,眯起眼睛注视那张报纸,不知是谁跟谁的对谈,左边穿西装的男人的确被他剪去了半边脸,原本严肃的表情此时看来却滑稽可笑,他把报纸翻到另一面,注视着那个边缘整齐的洞。
“你又不认识这个人。”
“可是我要看啊。”她抬起眼睛瞪着他,“你以后可不可以等别人看过之后再剪报纸,或是晚上睡觉之前剪?”
“晚上还有晚报啊。”他拍拍膝盖,像是急于结束这个话题似的站起来,往厨房走去,冰箱上贴着大大小小的剪报,用磁铁或胶带一张张层层堆叠,他小心掀开几张,仔细地看着“花莲两天一夜海岸之旅,现在报名打八折”的标题,确认了时间与集合地点之后,打开冰箱取出塑胶水瓶大口灌下冰水:“快准备一下好出门,我们八点就要到。”
客厅里一时没了声音,他听见冰水通过喉咙的吞咽声,伸出手翻动那些剪报,试图找出那个被剪了一半的男人脸孔。她的脚步在地板上踩得特别大声,经过厨房时丢了一句话给他:“你每次都这么自私啦。”转身进卧室。他知道,她想说这句话很久了。
那只大背包一向都放在角落里随时待命,究竟用了几年也算不清,缝线有好几处都绽开了,但她从未主动拿出针线去缝补,他也就不开口,反正两人换洗衣物、必备用品也不多,不至于把背包撑破。加上旅行社找的饭店服务向来周到,他们带出门的行李也就越来越少了。他把拉链拉开,在整齐的衣物底部放进一把剪刀,再拉了条毛巾盖上。
她早已穿好了鞋,站在庭院里望着那几盆花草,不算大的铁架上摆满大大小小的绿色植物,几只蚂蚁在盆缘上爬动着,他急匆匆开门出来,背上背着包包。
“我真的很受不了你,你早上怎么浇水的,不是说大盆三瓢,小盆一瓢吗?”她指着某一盆满溢着水的植物,盆底还在“滴滴答答”漏着水,漏出铁架,落在楼下的遮雨棚上,“你又浇了多少水?”
“两天不在家,本来就要多浇点。”他一脸的理所当然。
“再浇都要被你浇死了。”她仔细审视那几株状况最惨烈的九重葛,是几个礼拜前才从市场买来的,现在茎叶都泡在水里,开得再灿烂也维持不了多久。
他转身锁门,顺口问她:“悠游卡带了没?”她翻开随身包包,翻了半天才从夹层里摸出卡片,出门前互相提醒已经成为一种习惯。“钥匙呢?”她回问,他摸了摸裤子口袋掏出一整串叮当作响,稍显吃力地弯身锁门。她的视线又停留在他的头顶,白发随着他的动作上下晃动,她默默望着,忽然开口:“不知道音音今天会不会回来吃晚饭?”
他没有停下锁门的动作,眼神异常温和:“她身上有钥匙啊。”然后他确认大门牢牢地锁了三道,转身迈出步子。
上次的游览车比今天的空间大多了,她想,空调也比较好。不过这辆附有液晶电视和折叠小桌,旅行社还贴心地附上了餐盒,实在也没什么好挑剔的。
车子里坐得满满的,看来即使经济不景气,利用周休二日来趟小旅行的人也挺多。她微微抬高了脖子四处打量,大多都是像他们一样的中年夫妇,几乎看不到任何年轻人,想必他们要玩也不会参加这种旅行团的吧。也有上了年纪的老人,三四个坐在一起高声谈笑,大概都是互相认识的朋友,退休后就呼朋引伴到处游玩,总比窝在家里或医院好多了。她瞄了几眼,忽然发现社区里的王小姐坐在游览车的最后一排,眼神刚好和她对上。
“拜托你别到处乱看。”他已经吃完自己的餐点,将纸盒解体后摊平。
她和王小姐点点头礼貌地交换了微笑,才转身坐回位子上:“是王小姐耶。”
“王小姐?”他想了一下,“是每次都让狗在路边随意大小便的那个?”
“你小声一点啦。”
“怎么这么巧,上次社区办的旅行她就没去,这次却刚好碰到。”
“可能她也想去花莲吧。”
游览车上了交流道,她想着不知要开多久才能看到海,忘记仔细看看这次旅行的路线图了,是先去海洋公园还是七星潭?旅行的一切事宜都是他打点的,每天从报纸或传单上剪下那些宣传广告,再加以筛选后找出适合的。然后在晚餐桌上告诉她“我们这礼拜去苗栗喔”,“周六去了礁溪,那周日就去坪林,如何?”。大多是一日来回,但后来就发现这样往返实在太累,所以也开始考虑两天一夜的行程。她有时也觉得真神奇,台湾就这么点大,没想到旅行社却可以生出各种方案,有时赏鲸有时登山,每周都有参加不完的活动。
她瞄了旁边一眼,看见他正靠在椅背上,专心看着液晶电视,新闻在荧幕上闪动着,又来了。“你现在不睡,等一下不要叫累喔!”她忍不住叨念着,眼见他仍盯着电视,很快就打消了问他接下来行程的念头,缓缓闭上眼睛,忽然在意起庭院铁架上的那几盆植物了,九重葛开得那么漂亮,不应该那么早死的。她有股冲动想要立即下车,回家把那些水全倒掉或替它们换个盆,但旋即又觉得自己真是有点傻。游览车平稳地继续往前行驶,去哪里观光或做些什么,事实上一点也不重要,他们好不容易才离那个家越来越远了。
他们都有各自的习惯动作,她进房之前必定说句“打搅了”,才小心翼翼地开门,带着审视的眼光环顾整个房间,厕所干不干净,床单是否真的有换过?而他总是先脱了鞋,把肩上行李放在角落,接着用力往床上一躺,发出松了一口气的叹息声,仿佛刚刚经历一场多么疲惫的旅程。
“真没用,才坐个游览车而已。”她打开电视机下的小冰箱,将行李里的几瓶矿泉水拿出来冰进去。
“那椅子真是有够硬。”他抱怨着,“从没坐过这么硬的。”
“睡觉就好了,早就跟你讲过了,每次讲你都不听。”她伸手翻了翻洁净的床单再拉平,“睡着就没感觉,谁叫你要看电视。”
这间双人房相当豪华,king size的大床静置在房间正中央,窗帘是她喜欢的浅绿色,她想过许多次,新家就应该要有这种颜色的窗帘,现在用的还是她结婚时婆婆送的,样式老不说,还又厚又重。玻璃窗外是一个小阳台,再望出去就是海。她走进厕所,看见角落里一个过分干净的白色浴缸,这是分离式的盥洗间,中间是一大片雾面玻璃,折叠起来的干净浴巾,装在塑料袋里的刮胡刀和牙刷,漱口杯倒放在毛巾上,一切崭新而清洁。她忽然发现自己已经很习惯这些东西了,习惯到有点憎厌的地步。
她洗了手才走出浴室,看见他还躺在床上半闭着眼睛发呆,也无意开口叫他,更对接下来的行程一点兴趣也没有。进房间之前,导游在饭店大厅对着所有人宣布待会儿的集合时间:“请大家跟我对时,回房间放个行李整理一下,就可以准备出来了,不要拖到时间……”导游戴着一顶鲜黄色的帽子,声音略显沙哑,明明就是个年轻人,怎么这么没有活力?但也不能怪他,因为大厅里所有人都在大声讲话。她前面的两对夫妻好像是结伴来的,两个太太一逮着机会就抱怨起刚刚的游览车有多糟糕,丈夫在一旁和其他人谈论着花莲美食,扁食、公正街包子、曾记麻糬……她愣愣地看着,在那些嘈杂而喧闹的声音里,他们仿佛是不相干的人那样沉默着,安静得太过突兀了,就像那个时候。
他们是事后才在电视里看见自己的模样的,晚间七点的夜间新闻,夹杂在警方查获几起贩毒案和板桥某处KTV失火的报道里。她看见自己苍白而浮肿的脸出现在镜头前,却一点也不意外,因为他们已经坐在电视机前等了一晚上了。她妹妹一家担心她全跑来了,他大舅也是,十几个人全挤在小小的客厅里盯着电视,她不知道该说谢谢还是没关系,好像说什么都不适合,只好沉默,从冰箱里切出西瓜端上桌,她还不习惯当那个被同情的对象。
但当那个男人的脸出现时,她却确实地颤抖起来了,悄悄地把双手藏进椅垫里,毫无理由,她明明就看过这个家伙,还面对面地交谈过,虽然她完全不记得当时说了些什么,但已经发生过的事情重复出现,没道理现在还会如此激动才是。她听见主播字正腔圆地念着男人的年纪与职业,没有任何情绪起伏,像是在描述一个毫不相关的人似的。是了,她和这个男人一点关系也没有,他们全部都跟他没有关系,本来就应当如此的。
她从来没有这么希望过,希望自己和另一个人毫无关系。
男人的头垂得低低的,外套遮掩下的侧脸看起来那么茫然,就像一个无害的孩子,她想,这家伙甚至只比音音大个几岁呢。这个突如其来的想法让她的胃一阵翻搅,忍不住弯下腰来,险把刚刚吞进去的稀饭给呕了出来,那是她这几天唯一正常进食的东西,妹妹在一旁扶着她的肩膀:“没事了,没事……”她想放声尖叫,怎么可能没事?但妹妹的手在背后来回抚摸,一股轻柔的暖流,仿佛将她的脊椎一节节箍紧又松开,这一切不是发生过了吗?为什么疼痛还像是真的一样。男人挤在人群中跟着移动,她看见自己对着镜头不知说了些什么,缺乏水分而干裂的嘴唇上下掀动着,看起来真难看。
但她仍然睁大眼睛望着,直到已经换了下一则新闻还无法移开,像是还希望听到什么他们不知道的事,一些推翻现实的事。主播依然用着同样的音调继续播报:“接下来让我们来看一起虐童案……”她终于移开视线,看见坐在沙发另一侧的他,始终闭紧的双眼带动脸部肌肉,仿佛好几条山脉在他脸上隆起又凹陷。他什么也没看见。她盯着自己的丈夫,忽然发现自己从没像此刻这么憎恨过他。
三分钟。
客厅里的钟一定是坏了,怎么可能才三分钟就过去了。
敲门声响起,她猛然睁开眼睛,才想起自己身处花莲的饭店,门外想必是导游来提醒他们的吧,规律而节制地只敲三下,她固执地相信那是一种贴心,不想打扰她此刻陷在回忆里的情绪,即使敲门那人想必什么也不知道。他整整睡乱的衣物起身去开门,走廊上传来压低的交谈声,她靠着枕头坐直身子,伸手把冷气的温度调得再低一些,再三分钟,脸颊上的水痕就能干透。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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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文发表于《萌芽》2020年3月刊。萌芽微信公众号所刊载内容之知识产权为萌芽杂志及相关权利人专属所有或持有,未经许可,禁止进行转载、摘编、复制及建立镜像等任何使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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