萌芽经典 | 我们不应该再旅行了(下)






EDITOR'S 
NOTE
自从女儿音音遇害后,他们过着千篇一律的日子,早晚买两份报纸,丈夫把有关旅行的内容做成剪报,二人周末便跟随旅行团去做短途旅行,在相同的几个城市参加不一样的活动。这次他们去到花莲,却在旅游车上意外见到了同社区的王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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萌芽经典 | 我们不应该再旅行了(上)
这种旅行团往往上演着固定戏码,几个景点导览外加一次亲身体验,铁皮屋里吃大桌合菜,她早已熟悉这般套装流程,换个场景与成员又是场好戏。桌上的菜一道道地上,全是些海鲜类的料理。她伸筷夹起一块鱼肉放进碗内,环视整桌旅行团成员,刚刚才从鲤鱼潭划船绕一圈回来,所有人的脸上都透着倦意,一副巴不得赶快回饭店好休息的表情,带这种中老年团最轻松,也不用太费心思把活动排得满满,吃完晚餐便可安排自行回房行动了,重要的是住得好吃得好,结束之后才没人会抗议被坑了钱。
早上那两对还不断在聊天的夫妻们也安静了,默默扒饭偶尔批评菜色,其中一位太太抱怨着划船让她手酸腿麻,以及每个景点间的距离太过遥远:“我有坐骨神经痛知不知道!”旁边的先生赶忙低声安抚:“好啦好啦出来玩嘛……”既然如此不知她为何还要来参加旅行团,还要来坐一整天的游览车?手里麻利地剥除眼前的虾壳,转手把虾肉丢进他碗里。他朝她点点头捧起碗:“你也吃啊。”她吮了吮手里的残汁,仍然继续剥虾:“音音最爱吃虾子了,每次去外面吃都爱点。”不知是说给自己还是他听,他停了一下手边进食的动作,声音平缓:“她不喜欢吃这种清蒸的啦,喜欢那种葱爆、盐酥的……”
虾子的酱汁渗进指缝间,她忽然有种错觉那是这只虾的血,面前满满小山似的虾壳像在宣告她是个屠杀者,不过虾子的血应该没有颜色吧?像蛤蜊、乌贼、章鱼那些,血也都是透明的啊,看不见的。她尝到手指里的咸腥味,如果人类的血也是透明的就好了,这样即使再残忍的事情,或许也就不会那么难以接受了。
“我不想继续玩了啦,脚酸死了!”
“你小声一点大家还在吃饭……”
“都是你啦,放假好好的干吗参加什么旅行团啊……”
她将最后一只虾子丢进嘴里,感受充满弹性的虾身和唇齿碰撞的滋味,看见那位先生还在安抚闹脾气的太太,忽然忍不住羡慕起来。不知是羡慕他们竟能为如此小事吵闹,还是其他什么说不上来的,但要是她也能这样任性发怒,一切就会不一样了吧。
饭毕,她趁他抽根烟的时间去洗手,正巧在门口碰上王小姐,刚刚他们不同桌,在活动时没什么交谈,现在碰上不免寒暄一下。王小姐其实不比她年轻个几岁,只是没结婚自然得叫小姐,就住在他们家那条巷子最里间,音音小时候还常常去那边玩,但自从王小姐养了一只博美狗后,她就不准音音再去了,怕脏。
“出来玩啊?”
“是啊,偶尔走走也好。”她扭开水龙头,看见镜子里一张苍白疲惫的脸,一点也不像是会说出“走走也好”的模样。
“没错,一直待在家里,没病都闷成有病喽!”王小姐从皮包里拿出牙线开始剔牙,从镜子里瞄了她一眼,“啊你跟你先生,都还好吧。”
一开始,当她被这么问的时候,总会忿忿地冲出“怎么会好?”这四个字,常常在饭桌上或聚会场合吓坏人,一种太过袒露的情绪。而同桌的丈夫往往什么动作也没有,只是继续未完的话题或默默夹菜,安抚她的往往是坐旁边的那个亲戚或朋友。她也慢慢发现,这句话就和“吃饱了没?”是一样的意思,或许探问或许带点关心,但发问的人其实并不想知道她究竟好不好,只是无话可说。
面对他们这样的人,无话可说。
于是她也学会了,学会如何微笑着说出:“还可以。”活到这把年纪,都四五十岁的人了,居然还在重新应对练习,不过她想这往后一定还用得上。
“你怎么会参加这个?”她迅速把话题扯开了去。
“啊就刚好在报纸上看到,月底前报名有打折……”王小姐照照镜子洗了手,把牙线放回包包。她脑中浮现家里那些被剪了洞的报纸,是否真有人也这么做过?“贝比死了,以前都为了照顾它不敢跑太远,现在刚好出来透透气……”
“什么?”她没有漏掉话里的关键词,贝比是王小姐家里那只博美狗,“怎么这么突然……”
“唉也是意料之中的,都老狗一只喽!”王小姐叹了一口气,跟着她走出洗手间,团员们都已经吃饱等着上车,“只是陪了那么久,难免也会有些舍不得,或许有机会再养一只看看啰。”
“是啊。”
“范太太你要不要也养只宠物?可以转移注意力。”王小姐没注意她脸上的表情,自顾自地说下去,“猫可爱归可爱,就是有点娇贵。还是狗好,够听话,说来好笑,我都把贝比当小孩养呢。范先生应该也不讨厌狗吧,如果喜欢改天可以一起去逛逛,有家宠物店……”
“王小姐,”她听见自己的声音透明而冷静,甚至还带点压抑的兴奋感,“狗不是人。”
“什么?”
“狗不是人。”她缓慢地重复了这句话,快步走向餐厅门口。
他正站在那边等她,手里拿着她的皮包。导游站在车门前招呼着,她很快地拉着他上了车,在座位上坐定后才松了一口气,还好她们不同车。团员都陆续回座了,她转头小心地望着车窗,看见王小姐从餐厅走出来挤进人群里,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天色暗了,表情显得有些茫然,周围都是夫妻档,那身影更是单薄了些。她想起王小姐以前总在晚上七八点遛着那只博美狗穿越巷子,走进公园里去的模样。
“怎么了?”他凑过去望她,“你刚在跟王小姐讲些什么?”
“没事。”她轻声说,伸手把车窗上的布帘拉开了,原来同情别人,是一件这么轻松的事。
 饭店的空调总是过冷,调了半天也不见回温,她索性将柜里所有被褥全搬了出来,一层层往他们身上盖。他没多说什么,洗过澡就坐在床上看起电视,一切如同往常生活作息,好像他们现在并非身处花莲的大饭店,而是还待在中永和那屋龄二十六年的小公寓里。
他总是一台转过一台,手里按着遥控器,从TVBS看到东森,再转回民视,夜间新闻播完一轮后总会在下个时段又重播一次,所以不用担心错过些什么。她刚开始也跟着看,每逢凶杀案或天灾人祸等死亡意外总是两人一起骂,骂到激动处总不免大力捶桌,杯筷碗碟被震得碰撞作响,他的脸上竟有些发泄的放松感,表情也不那么紧绷了,她望着望着心底也忍不住小小地庆幸起来,如果这么做能让晚上睡得好些不再失眠,就比任何安眠药或抗抑郁药都来得有用。
他们仍定时和律师保持联络,案子拖得过长,几乎已经变成生活的一部分了,她常常希望快点解脱,有时却又想着就永远这样下去吧,没有结果或许一切就都不是真的。判决结果出炉那天,律师和事务所的人开车载他们回家,一路上谁都没开口讲话,下车时律师歉疚似的握了握她的手:“抱歉,没有帮上忙,我们真的很遗憾。”他站得远远地望着他们,望着她满脸眼泪鼻涕还忙乱地和律师说“没关系,你们已经尽力了”。车门“啪哒”一声关上,她木然地转身往他身边走去,一切真的结束了,他望着绝尘而去的车影,朝地上啐了一口痰:“他xx的。”
他xx的。
她有些惊愕地望着自己的丈夫,脑海里浮现每个播放着夜间新闻的晚餐时光,他总在骂到激动处时吼出脏话:“他xx的这些家伙都该去死。”她相信在那些仿佛发泄的爆喝里必定有什么难以言说的情绪,对着荧幕里那个头低低的凶手、犯人或肇事者。他一向是个压抑且温和的人,家里对外沟通的管道往往都是她处理的,有了音音之后更是如此。某次她为了顶楼阳台漏水的事,在楼梯口和邻居吵架,他还出来劝阻:“别那么大声,你吓到音音了。”那样的一个男人,她站在他身边望着地上那口痰,车子已经驶离巷口,但他依然站在那里,双拳紧握浮出一条条青色筋络,仿佛一切还没有结束。
她想,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近十一点,电视新闻早已播过不止一轮,她淡淡出声提醒:“啊不是都看过了?该睡了。”他不置可否地耸耸肩,仿佛今日大事已完成,翻身钻进被窝里,他们早习惯一人一边各自占据睡眠位置。家里就那两间房,为省钱只在主卧里装了冷气,到了夏天音音总喊热,夜里非要挤上床跟他们一起睡不可,这也没什么,挪个位置也就是了,反正婴儿时期音音也这样睡,夹在他们两个中间好照顾。后来是他出声反对的,说女儿大了怎么还能跟他睡同张床?兀自抱着棉被往客厅去,把主卧留给母女俩,宁可在沙发上吹一晚电扇也不喊热。她翻了个身把棉被裹紧,一切就像昨天才发生过的那样。
她知道他还没睡,从事情发生开始,不吃药他几乎睡不着。于是夜晚只剩两种选择,是要辗转反侧到天明,还是服了药后换来近乎死寂般无梦的夜,然而无论是哪一种,醒来之后都不会是愉快的。
棉被在皮肤上发出摩擦声,她假装睡了不再有动作,他的腿悄悄碰着她的,在干冷的空气里显得格外暖和,她忽然好想翻身抱住他,但终究还是忍住了。事发之后给他们拥抱的反而都是亲戚朋友,当只剩他们在屋子里相处的时光,两人所做的只是默默维持日常生活,不对彼此讲那些过于温暖的话语,像是两个过于衰败的负极,一旦碰撞便会招致毁灭似的保持着距离。
她感觉到棉被被悄悄地提起又放下,脚步在地毯上摩擦发出安静的窸窣声。仍然躺着不动,小灯被按开了,她想起他们回房时,他在大厅书报夹上抽起的那一份报纸,此刻必然被摊在灯光下,从行李底层翻出那把细长剪刀,“咔嚓咔嚓”,刀锋滑过报纸边缘,足以剪得干净平整而不发出太大的声音,仿佛在做什么过于精细的工艺品。她缩在棉被里,拼命压抑惯常的那句“你今天不是剪过了吗?”他一定知道自己还没睡着,他其实什么都知道,知道一切都是徒劳都是无可挽回的,包括那些贴在冰箱上快要崩落的剪报,以及每个周休二日过于密集的旅行。
她知道,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回程放人下车的点,有一站就在他们家附近的公园,这样也就不用再大老远从车站再搭捷运回家了。他们拎着大包小包有些笨拙地下了车,盒子里的麻糬大概都要压烂了,他在柴鱼博物馆买了个鱼型的塑胶小吊饰,刚好可以挂在上次去莺歌买的陶瓷上头。她想着,忽然看见王小姐也下了后头那辆游览车,毕竟同个社区下车地点自然一样,但此时却显得有些尴尬了。王小姐睇了他们一眼,拎起行李快步走在前头,没几下就不见人影了。她忽然有些后悔自己昨晚的举动,与其说是反驳,更像是某种借机发挥的迁怒。
家里一如离开时整洁干净,才一踏进客厅,他们分别放下手中的物件与行李,像是刚做完什么苦工似的吁了一大口气。她抬头望着客厅里的挂钟,晚上七点半,距离明天早上六点还有十个半小时,就可以迎接新的一天了。她抿了抿嘴唇,仿佛这比任何事情都来得令人庆幸。
他跨进厨房给自己倒了杯水,她打定主意,从客厅角落的袋子里翻出一本资料夹,摊在小桌上,里面是她从广告单和房屋中介那儿拿来的资料,上面清楚地一条条列着房价与地点,有些被她做了记号打了红勾勾。
“你看,”她说,转头望着坐在沙发上,正拿起遥控器的他,“这几家都是我有去看过的,位置好,价钱虽然有些高,不过我解几个定存应该也够了。”
他啜一口冰水,眼睛依然盯着电视:“不够啦。”
“什么不够?我都比较过了,你看一下……”
“不够就是不够啊。”
“那要怎样才够?”她有些气急败坏,一股无法压抑的情绪逐渐往上升,伸手大力翻动那本资料夹,色彩鲜艳的图片一张张在眼前翻动,“我不要这样继续了,生活还是要过的啊,我们应该真正离开这个地方,这个家。看是要卖掉还是怎样都好,我们马上就搬……”
厨房忽然传来一阵轻微的响声,仿佛鸟类拍击翅膀奔逃而出,她和他同时停顿了一下,讶异地往后望去,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刚才他开冰箱的时候碰到了,还是原先就堆积得太多已超过负荷范围,冰箱门上的剪报全数掉落,瞬间仿佛落叶般飘满整个厨房地面。
他跨进厨房,小心翼翼地不让自己踩到,蹲下身子缓慢地将它们逐一拾起,一张张在手心上摊平,检查有无脏污或破损,接着拿了卷新胶带再一一贴回门上,动作利落且温柔。她坐在沙发上望着他的动作,不知过了多久,才听见他说:“那,要是音音明天晚上回来吃饭怎么办?”
她不再说话了,低头看着自己的脚趾,发现有好几张报纸不听话地飞往客厅里来了,被电风扇吹得“啪啪”作响,在整间客厅里到处乱窜,“人权团体要求……”“凶杀案……弃尸”“废除死刑……”“惊传无名尸……”她弯下身子捡起那些剪报,斗大的标题不知看过多少次了。人类真的很奇怪啊,她想,总是要等到自己真正经历过,才会忽然注意到,原来世界上像这样的事情这么多啊,简直就像规则般不断重复似的。天色已经暗了,刚刚回来的时候忘了看外头的九重葛,不知道那些花草是不是还活着?她把那些剪报扔进纸类回收箱,连同昨天早上的那份报纸一起,没有再望厨房一眼。
以后每天的报纸还是买两份吧。她想着,伸手“啪嗒”一声,把面前的资料夹合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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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文发表于《萌芽》2020年3月刊。萌芽微信公众号所刊载内容之知识产权为萌芽杂志及相关权利人专属所有或持有,未经许可,禁止进行转载、摘编、复制及建立镜像等任何使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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插      图
/ 龚文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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