萌芽经典|你看见猫在消逝(下)






EDITOR'S 
NOTE
在融咪生了巨大的肿瘤后,我无力承担被几次手术和反复漫长的照料拖垮的生活,于是做了道德沦丧的看护人,在一个阳光明媚的周末,为融咪做了安乐死。我剪下它头顶的一小撮白毛作为纪念,贴身收藏,而这就是我能为它做的一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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萌芽经典 | 你看见猫在消逝(上)
待融咪生出第一个肿瘤时,我已经是一个被社会毒打过多次的人了。我身上早已没有了年轻人的朝气,反倒有了一些颓败感。第一次带着融咪走进小鲍办公室时,我趿拉着一双人字拖,穿着因工作便利得来的李安的《双子杀手》广告T恤,两个威尔·史密斯在我胸前沉默不语,黑色T恤上还沾满猫毛。我的双眼中布满了血丝,像是那种穷途末路之人带着生活中最后一点希望。这样的打扮导致小鲍从第一天起就在帮我疯狂打折,生怕一个不留神我付不出治疗费把猫撂下就走,然后自己转身投进小河沟。
好在从外形上来看,小鲍也不像是什么可靠的医生。他梳着那种两边剃光中间是马尾辫的发型,戴着眼镜,身高手长的,不像是能救死扶伤的那种人。他的男护士们,形态迥异,像是从深夜日剧里走出来的。但是越是熟悉小鲍,越会发现他是那种心肠很软的上海男孩子,人畜无害。店里收养着耳聋的金毛狗一只,异常活泼的黄猫一只。而且小鲍不仅给我一个人打折,他几乎给每个看上去有可能放弃治疗或者家境贫寒的人打折。我有次忍不住问他,你该不会是院长儿子吧?
他冷笑着说:“我们院长,心比我还软……我们现在已经禁止他经常来医院了。”
小鲍告诉我,融咪情况很不好,手术的话,高龄猫有可能过不去麻醉这一关,直接在手术床上一麻不醒。不手术的话……我听出来了,猫和我的人生都将一路下滑,肿瘤会越变越大直至破损流脓,而我将每天沉浸在对猫的护理中不能自拔,要早晚给它擦药、喂药,忍受肿瘤的变异,不得离开上海,出差都不行,照顾病入膏肓的丈夫或者长辈也不过如此。拥有过的欢愉,终将变为阴魂不散的痛苦,“谁此时没有房子,就不必建造”,我算是理解这句话的含义了。但十五年的人生并不能推倒重来,养猫和找对象、养孩子一样,不过是在命运手中抽奖罢了。
我当然不希望自己的人生被一只猫拖垮,我希望每个晚上能自由地出去玩乐,每个周末能说走就走……毕竟我还买了“周末随心飞”呢,不能浪费。当时我脑子里就未雨绸缪般冒出了一个念头,忍不住问小鲍:你们这里有安乐死吗?
小鲍面色一紧,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只是严肃地说道:“你别想那么多,你的猫还不到那个份上。有些猫得了这个病,手术后能完全康复。不手术的话,你细心护理,也能活一两年不止。还是先治病要紧,别想那么多。”
我想,这样的话语,可能每天都要在上海不同的宠物医院或者人类医院里响起。医生救死扶伤,家属聆听教诲。但是他们想过护理之人的心情吗?仿佛照顾病患是一种天性,没有人会逃避,总是勇敢地担起了这个责任。人的心,是不是就是在这样不知道尽头的日子中滑向黑暗的呢?我的心在那一瞬间偏离了方向,是道德感而不是爱,把我救了回来。
我说,医生你放心,我只是做好了最坏的打算而已。我不会轻易放弃的。
小鲍点点头,火速转移了话题,不容我再细问下去。
我心想,真到了那么一天,逃避,是解决不了问题的。小鲍真是年轻啊。
当然,最后我也知道了价格,750元,打麻醉打死亡针冰冻三天再集体火化,什么都不留下。
 
真正下定决心那天,距离我第一次带融咪去看病,已经过了差不多一年。融咪经历了一次手术、完全康复的三个月,以及复发,复发后肿瘤更大,已经无法再度手术。我过上了小鲍描述的那种日子,每晚急匆匆下班赶回家,艰难地按住猫给它擦药换药,凝视它拖着肿瘤在我的地板上踱步。确实如小鲍所说,融咪精神很好,看上去并不像马上要离开的样子,如果只看脸,它甚至还是一只相当可爱的猫咪。目光再向下一些,肿瘤巨大而透明,又泛着一些绿色的光芒,那是它在溃烂,在向我宣布天长地久有时尽。
正是那个周末,我坐在沙发上看一本人类学的书,鼻子里充斥着肿瘤散发出的那股巨大的臭味,窗外阳光明媚,我对自己说:Today,is that day。好像也没有经过巨大的心灵冲击,仿佛对于这一刻我早就准备好了似的。室外之美和室内之臭,在我生活中并行着,我决定将它们一起消灭,成为一个道德沦丧的看护人。我拿起手机查阅了大众点评,选取了家附近另外一家宠物医院……小鲍肯定不是合适的人选,前几个礼拜去医院拿药时,他还劝我乐观点:“只要天天按我说的护理就好了,我看融咪还能坚持一阵的。”其实从来都不是融咪能不能坚持的问题啊,我天真的、救死扶伤的小鲍啊,不亏是1998年生人。
另一家医院的开价和小鲍所在医院展示的手册上的一样。打电话过去的时候,他们提醒我:“我们是不会给健康猫做安乐死的,你确定你的猫可以吗?”
待那个和气的中年妇女模样的医生,亲眼看到融咪身上的肿瘤时,她快速地点了点头,说:“可以。”我松了一口气。我为融咪选择了最便宜的750元套餐,什么都不留。我镇定得连我自己都感到不可思议。
但是,当医生给融咪套上伊丽莎白圈的时候,我突然为之一动,我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哭腔,问她,能不能让我剪下一撮猫毛作为纪念。我的哭腔里多少带着一点表演性质,我自己这么感觉:自从猫生病以来,自从有除了我之外的第二个人知道了这件事以来,我觉得自己好像就踱着步子朝一个发亮的舞台中心走过去。我,一个马上就要死猫的女主人,必然会是一出什么戏的主角。
医生停下手中的准备工作,差遣年轻的男护工拿了剪刀和一个小塑料袋过来,让我自己决定剪哪里的毛。男护工脸上还有一点痘印,齐刘海遮住了一双眼睛,说话动作也是和和气气的,仿佛和气就是在这个医院工作必备的底色一样。即便在这样紧张的时刻,我心底也生出了一丝热流,给这个男护工的外貌气质打了六分,及格了。
总是这样,我总是在这样的时刻生出一些无关紧要的妄念。我任凭自己的思维发散,好像这样我就可以忘记这个房间里的一切,就在那一刻,我试图去回想我和融咪的这十五年,融咪和我一起经历过的日子,不同的男朋友、女朋友,从融咪眼中看到的我的最青春、最丰富的生活。我想起了,它曾经毫不客气地在搬入我的新家后,尿在榻榻米上,尿味良久不散,导致我庆祝乔迁之喜的家宴中,尿味若有似无地穿透海底捞外卖火锅的香味。它喜欢我那两位来自乡下的男朋友,对居住在主城区的男孩们不屑一顾(可能前者身上有大自然的味道?);它也曾在我失意时,乖巧地稍微靠近我一点点,对着我的眼泪呜咽:“哭也别忘了给我加猫粮啊!”我从它的呜咽声中听懂了这样的暗示。但更多时候,它只是沉默不语,趴在某处,仿佛思考着什么似的,成为我的家具布景。但它是活生生的,寂寞的时候,害怕的时候,只要我把它一把抓过来,能从它的白色毛发深处,听到它心脏的跳动声,感觉到一丝温热,我的心就可以平静下来:“因为我不是一个人了,我还有猫。”
 
融咪丝毫不知道等待自己的命运是什么。它只是随性地趴在那张桌子上,戴着伊丽莎白圈,以为不过又是一次检查罢了。小猫咪能知道什么呢?小猫咪知道我的一切,但却不知道下一秒就会发生的事。它不知道它自己正在消逝,它不知道这一次,眼睛闭上了就不会再睁开,它不知道它的主人有多无能,又有多胆怯,连一点点滑落的生活都不想承担。它的主人,只想要一些美的、好的、高贵的、荣耀的,最好是亘古不变的东西,而不想要一些美的、好的、高贵的东西背后的代价。她什么也承受不起,并不比她的朋友老姚好多少。她只想远离这一切,今天能睡在一个干净整洁没有臭味的小房子里,哪怕只有她一个人,哪怕房间里寂静无声。
剪刀在猫的头顶滑过。我失败地剪掉了一小撮仅一厘米长的白色猫毛,装进了口袋里,贴身收藏。
这就是我能为你做的一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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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发表于《萌芽》2021年7月刊。萌芽微信公众号所刊载内容之知识产权为萌芽杂志及相关权利人专属所有或者持有,未经许可,禁止进行转载、摘编、复制及建立镜像等任何使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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