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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年前,我和当时的男朋友大伟感情稳定,搬进他位于徐汇区的两室一厅居住。我那时感叹生活一成不变,房子、男人、工作,全都是固定的,于是流浪猫融咪便进入了我的生活。之后,我真实地迎来了充满变数的生活,男人来来去去,只有猫亘古不变。
你知道给一只5公斤以下的成年宠物猫安乐死需要多少钱吗?
我本来不知道的。不过我现在知道了,一共750元。从打电话到带去诊所打麻醉打死亡针冰冻三天再集体火化,什么都不留下,那就是750元。要做个纪念小相框那就得加钱,从几百到几千元不等,这些都写在一本印刷精美但是用的字体却略微难看的小册子上。
我是在第五次或者第六次给猫看病时,发现那本小册子的。
当时我正在诊室门外候诊,猫在猫包里愤怒地打转,两位老人提着一个印有lululemon字样的手提袋走到前台,场面令我顿生狐疑。几分钟后我知道了,他们的狗在家里老死了,需要医院送去火化。老人走后,染着紫色头发的前台胖护士用双手抱着那个手提袋如捧圣物一般在医院里来回穿梭,找护工接盘。我就走上前去观看了一会儿,发现了老人们翻阅过的小册子。
“他们选了300元档。”紫发护士告诉我,“什么都不留,集体火化。”
“哦。”
我冷酷地想,医院还真是贵。如果宠物已经在家里断气了,再送去本市的动物无害化处理中心接收点,那只要5元。无害化处理中心相当于一个公益项目,有补贴,但是非常难找,地址没人能说准确。
但那时我的猫还没死,它只是得了重病,快死了,正在度过死前最难熬的阶段,伤口的臭味弥漫开来,混合进房间的空气中,怎么都不散。我第一次去医院时,就任凭脑海里盘旋起了安乐死这个念头:实在不行,就把它安乐死了,落得轻松。
那一瞬间我明白了,是我需要它死,在圈养了它十五年以后。
猫老了,病了,我也不再年轻,眼睛下面有了轻微鼓起的青色眼圈。头发远看依旧蓬松,但我坐着的话,比我高的人,会看出我的发缝已经有变得过于明显的趋势。所以在拍合影的场合,我绝对不会坐着。为了让发缝得以休息,我现在每天早上梳高马尾来减轻头皮的压力,但高马尾显然也不适合这个年龄的我了,出门还是得放下。
“放下”,这个词说起来真简单,我的一生中对人对己说过无数次。实际上在“放下”以前,我们的手臂要高举,又垂落,反复多次,直到极限,才能真正松手。
二十岁的时候,我读张枣,看见他说:“你的双臂怎样垂落,我就会告诉你/你将怎样再一次招手;你若告诉我/你看见什么东西正在消逝/我就会告诉你,你是哪一个。”那时候我还不太明白“垂落”和“再次招手”之间,布满了什么。
我已经过了保存纪念品的年纪——当然也是出于省钱的目的。我是决计不会花个一两千元在猫死后把它做成纪念小相框的。猫都要死了,那些留下纪念品的人难道以后当真会时不时把那一堆封存在相框里的骨灰拿出来看看吗?那些留下过往情人无价值的照片,甚至旧拖鞋的人,是打算在这一堆陈旧物品里找回一些昔日情绪的碎片并将它们唤醒吗?用以证明自己曾经好歹得到过什么,而如今四下环顾无人,岂不更添凄凉?
不过,我也是做过留下旧拖鞋的那种人的。男友H与我分手搬走后整整半年里,我都把他的拖鞋一直留在鞋柜里面,每次进门换拖鞋看见,都要伤心个五分钟,兀自垂泪。半年以后,我把旧拖鞋丢进垃圾桶,也把和H的过往一起丢掉了——半年,可能是我想念一个人的极限,我当时这么无知地认为。
“既然什么都不要,那你为什么不挖个坑把它埋掉,还要花这几百元?”
老姚如此问我,仿佛我置身于随时可以拿起一把锄头刨出一平方米松土的大自然之中,而不是某个城中的“老破小”小区。天真啊,有时候老姚就是会在此类事件中展示他差不多快要褪去的少年之气,仿佛从未被社会毒打过一般。
而实际上,老姚时时刻刻在被社会毒打,被无良合伙人坑骗,被闲鱼卖家耍弄,只不过他一次次咽下了苦果,却无法改变半分——无法变得更睿智、更游刃有余,将这苦果酿成蜂蜜。
旧猫未去,老姚已为我火速张罗了一只新猫,颇有点“但见新人笑”的味道。老姚是我关系亲密的男性好友——别紧张,我说的这个亲密,是指精神上的。老姚在遇到困境时,总是喜欢找我诉说,我听着,有时候出主意,有时候只是纯听。只是近几个月,我越来越有主动出主意的倾向,他前一句刚说完,我脑海里已经帮他想出了八个应对方案——这个倾向非常危险,可能会带领我独自滑向深渊,而他还在深渊边张望。
新猫对他来说,可能是回馈我的一种方式——反正他也不用花钱,只不过是朋友家的猫新下了一窝名贵的小猫,他觍着脸帮我索要了一只罢了。老姚自己有一只黑白奶牛土猫,养得心不在焉,大抵也不太明白名猫与土猫之间的差距。我能理解老姚的好意,用新猫来缓解我即将失去旧猫的悲痛,可谓无缝衔接,失之东隅收之桑榆。老姚和女友过不下去了,也是这么解决问题的,冷暴力疏远旧女友,直到找到下一任新女友为止。我好几次欲言又止,想规劝他为何不好好和“东隅”说个再见,让世界多点和平少点怨气,话到嘴边,又忍住了——毕竟英语老师教过我这样一句话:It's none of my business。
当然了,我也喜欢模样更为俏丽、脾气相对温顺的名猫,对着老姚给我的那窝小猫的照片挑选良久,我中意那只鼻头上有一点黑、模样楚楚可怜的小猫咪,但是我那激进派的宠物医生兼土猫爱好者小鲍提醒我说:如果你养了这款猫,可能每个月都要来见我了……还不算上你现在正病着的这只。
他说话时,融咪正窝在我和他之间的医院办公桌上,精神不济。彼时,它已经做过一次乳腺肿瘤切除术,由小鲍亲自操刀,手术非常成功,虽然小鲍缝合的疤痕完全不美观,被他底下的男护士们集体嘲笑,但15岁高龄的融咪仍能挺过这次手术,这件事本身已值得我们整个普陀区欢庆一番。因为小鲍说了,融咪是他当医生以来,了解到的普陀区最长寿的一只猫。
可惜三个月后,在手术缝合位置的上方,一个新的更大更饱满的肿瘤诞生了。
回想起十五年前,我和当时的男朋友大伟感情稳定,我已经搬进他位于徐汇区的两室一厅内居住。现在我是可以说了,其实我内心深处并没有认真爱过大伟,只是贪图他的美色和房产,但处在情感之中,我并未发现这有什么问题。难得有一位长得像模像样的适龄男子向我求爱,我难道要放过他吗?我那时候并不明白放过一个自己不爱的人即是放过自己,我只是简单地希望能过上那种让人羡慕的日子。走出家门,挽着他的手臂,让其他人——尤其是比我更好看的姑娘打量着我们。
多年以后,我并不那么喜欢但时常能讲出些传播很广的金句的脱口秀演员杨笠说出了我的心声,这种追求无非是希望大街上的人看见我之后会说一句:“这个女的,有点东西。”这句话可能证明杨笠是“有点东西”的,但于我的人生并没有帮助。为了这点东西,我浪费了太多东西,而大街上的人的目光,又关我什么事呢?It's none of my business。
但按下大伟中途出轨的事故不表,他勉强算得上是一个体面的对象。我那时感叹生活一成不变,房子、男人、工作,全都是固定的,于是便萌生了养一只猫的冲动。很快,流浪猫之后融咪便进入了我的生活,我独自坐公交车去流浪猫之家将其带回,也顺便带回了它身上约莫一百只跳蚤。黑色的跳蚤不经意从它白色的绒毛中钻出来,再钻回去,我和大伟不得不站在卫生间的淋浴房内一边为它冲澡,一边由我把一只只被热水打蔫了的跳蚤捉出来,冲进下水道。
那一刻,我感觉眼前帮我拎住猫的男人似乎是可以共度一生的——有时候,就是这种片刻的温情决定了我们的人生。但又有谁知道,我居然一语成谶,自己诅咒上了自己。融咪来了,我的生活迅速改变了,大伟出轨了,我搬出了他的房子,还好工作我算是保住了,只不过请了一个月的长假疗失恋的伤——居然也被批准了。虽然我没有认真爱过大伟,但是“被出轨”的心情与爱情似乎没有太大关联。事后回想,那是一种被打败的心情,尤其对方比我年轻也比我貌美。女孩喜欢在微博上展示恩爱,展示大伟的美色和她自己的靓丽自拍,我后来几乎是变态地爱上了视奸她在互联网上展示的生活,直到最近几年也会时不时过去看一下她过得怎么样,在心里进行一番点评。
大伟的微博,就完全没有这么值得我反复观看。
但那时,我真实地迎来了充满变数的生活,不得不向命运低头:渴望变化,你就给我这么多变化,命运还真是我的贴心小棉袄。
在贴心小棉袄的推动下,我买下了属于自己的30平方米的房子,和融咪一起搬了进去。那之后,男人来来去去,只有猫亘古不变。猫仿佛是永恒的、高贵的、荣耀的,哪怕它只是一只流浪猫之后。
融咪并不怎么爱我,如果用那本讲述男女关系的《他其实没那么喜欢你》来对照我和融咪的关系,会发现无论圈养多少年,它对我都是那种爱搭不理的态度,我就像乾隆爱着香妃一样,每每用我的热脸去贴它屁股上的冷毛。冬天的时候,它会跳上床和我一起入睡,天气稍微热起来那么一丁点儿,它就立刻回归我堆在沙发上的衣服堆里,对我没有一丝留恋。如果它稍微有一点经济能力,我怀疑它会立刻打开家门离开我,就像后来我爱得死去活来的那些男孩子们一样。“还好猫不能上班。”我时常一边按住融咪在怀里抚摸,一边这么自我庆幸。那时我想,如果我的猫得病了,我一定会不惜一切去拯救它。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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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发表于《萌芽》2021年7月刊。萌芽微信公众号所刊载内容之知识产权为萌芽杂志及相关权利人专属所有或者持有,未经许可,禁止进行转载、摘编、复制及建立镜像等任何使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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