萌芽经典|病(下)






EDITOR'S 
NOTE
我经常被小病小痛折磨,辗转于校医院、正规医院、路边诊所,甚至向身为医生的亲戚求助,不仅每一次都耗费钱财,也弄得自己心力交瘁。但这个世界上,有药可医的是病,无药可医的就是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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萌芽经典 | 病(上)
疑难杂症的医药费,学校的医保是不给报销的。
我打电话问我妈要钱,她惊讶地问我怎么看个过敏要好几千。“你谈恋爱这事我跟你爸早就发现了,但是你大了不好意思说你。你这姑娘怎么就没个分寸,你老实跟妈妈说,你是不是做什么傻事了?身体要不要紧?”不管我怎么辩解,我妈就认定了我一定是去堕了胎。
对于这一点最委屈的是我男朋友,别说开房钱了,连他的吃饭钱,都几乎全搭进我的药费里了。
他说,你不是以前吹牛逼说你们家好几代都是医生,有什么祖传秘方嘛,怎么不回你们家看去?
说到这一点上,那可是值得我拍胸脯骄傲的事情,我们老张家,不对,是我妈她们老张家,追溯回祖上好几代,那可是治疗骨科的一把好手。不只是骨科,还有治牛皮癣的药方,靠着这,可是养活了几辈几百口人呢。
所以我不仅有一个当医生的舅舅,还有两三个当护士的表姐。看病加塞这种不要脸的事情,我偶尔也会借着她们的职务便利干上一两次。
我妈年轻时在市里的剧团工作,涂满脸的油彩,在台上唱武旦。每天早起练功,劈叉下腰翻跟头,跌打扭伤从来没少过。舅舅给她泡了好几瓶药酒,每天晚上,她就点上一碗,在药酒燃烧的蓝色内焰里捞一把,在淤青的地方慢慢揉搓。
那时我才上小学,并不懂酒精的沸点与内焰温度低这样的物理学识,只是单纯的仰慕学医的舅舅,在他那里,连素来危险的火焰都是温柔而仁慈的。
有一年我扭伤了脚踝,在家休养了一个月也不见好。舅舅开了方子,让堂姐在医院配齐了中药并碾碎,让我用鸡蛋清拌匀敷在患处,活血化淤。
这直接导致那几周我家桌子上每一顿饭都有炒鸡蛋。西红柿炒鸡蛋、苦瓜炒鸡蛋、木耳炒鸡蛋,以及你能想到的所有蔬菜变着花样跟鸡蛋炒在一起,吃到我爸拍着桌子说实在受不了了要离婚,我也看见蛋黄色的东西就反胃,于是偷偷把那几包药粉撒进了马桶冲走了。
冲走药的第二天,我就接到高中同学打来的电话,说是一周后要组织聚会去看看以前的班主任。我翻箱倒柜把一年都穿不了几次的高跟鞋扒了出来,我妈说你脚肿成那样,就别折腾了,乖乖穿着平底鞋去吧。我说那不行,我的人生已经输在起跑线了,我的身高不能输在没有高跟鞋上。
高一的时候我这样埋汰过我那个子不高的男同桌,我建议他以后出门的时候随身带着两块砖,这样不仅能增加身高,遇见喜欢的女孩被欺负时,还能拿出来英雄救美。到了高三,他的身高“蹭蹭蹭”地蹿至一米八五,成了我需要仰视的心仪男神,而我基本再没怎么长过了。
知道要再次见他,我才后悔扔了药。也许多吃几盘鸡蛋,我就能以多几厘米的胜算赢得人生的幸福。
我又心急火燎地撺掇着堂姐带我上医院,心想着这么久没痊愈,有可能是骨裂了。自小就爱胡思乱想的我,每次有个头疼脑热就会不由自主地代入到偶像剧里绝症女一号的戏份里,在医院等X光片结果的短短十分钟里,我已经是一条上了岸的小鱼人,不对,是小人鱼,为了与自己心爱的王子在一起,宁愿忍受每一步踩在刀刃上的钻心之痛。
在医院里有熟人的好处就是你终于不用为了等待一句简短的结果而忍受排队过程中内心忐忑不安的煎熬。医生看完结果,说骨头没事,疼痛只是因为软组织挫伤后淤血没散开。我健步如飞地从一队打着石膏或瘫坐在轮椅上的病患中穿过。堂姐在后面喊你慢着点,我说不要紧,我这是在遵循医嘱活血化淤,好像之前的疼痛更多地来自于心理作用。
难怪人们总说孩子生病老不好,多半是装的,打一顿就好了,这话也不是没有道理。
在我是否以看病的名义骗生活费这件事上我据理力争了很久,始终都没能打消我妈的疑心。她隔三差五就要半夜打电话给我求证我有没有夜不归宿,最后四个人的宿舍只剩下了我一个人,舍友们都因为睡眠不好,最终同意了男朋友们软磨硬泡的同居要求。
我说你要是实在不相信我,就让我回老家去给舅舅看两眼,反正从小到大,不管是便秘还是痛经,我妈首先想到的就是向自家医生求助。
说实话,家里有医生看病便利是一回事,但不想让他给自己看病又是一回事。我总认为,疾病是一种非常隐私的东西,娴熟的医生能从你的身体状况推测出你的饮食习惯,作息规律,更甚是一些奇怪的癖好。而你的这些小隐私在医生看来是微不足道的,很可能在某个不经意间,他就向别人透露了,然后这件事就会成为饭桌上的谈资。
比如说我二姨夫肾虚。
我们虽然不会光明正大地谈论这事儿,但是每次家庭聚餐的时候,每个人都温柔体贴地点一些腰花韭菜之类的,专门放在离二姨夫近的地方。后来二姨夫工作变忙了,每次到了聚餐日,他都在天南地北地出差。即使他不出席,我们仍旧很关心他,大家都希望有机会舅舅能再替他把脉,然后告诉我们这些心系着他的肾脏、关爱着二姨感情生活的人一个好结果。
而我作为一个晚辈,实在惶恐承受着诸多亲属的关怀,我更愿意做一个听故事的人,而不是一个故事中的人。我实在不愿意他当着众人的面揭露我的小毛病——缺钙就多晒晒太阳,别没事儿了啃指甲。又或是因为不想让日渐年迈的长辈担心,有些无碍的病痛,在至亲的想象中总是过分夸张的。
毕了业之后的我,才怀念起校医室的好,至少没有天价的挂号费,买药还有额外的学生医保。
直到工作之前,我都很少去医院看病,一点头疼脑热,都会把你搜刮干净。生活好像倒退了几十年,睡觉跟喝热水变成了最常用的治疗方式,只要能捱过去的,坚决不花冤枉钱。感冒喝热水,腹泻喝热水,痛经还是喝热水,简直想给我的热水壶颁发一个妙手回春的锦旗。
然而仍旧有拖不过去的,比如智齿。都说牙疼不是病,疼起来要人命。多少人是在酷刑之下叛变的,在日夜煎熬中我也没能坚守住自己的钱包。
拔完牙之后小区里有个小孩子问我“你怎么在嘴里塞了个鸡蛋呀”。我毫不犹豫地在他屁股上踢了一脚,留下他嚎得哭天抢地。上一次殴打小朋友,还是他叫我阿姨却叫我朋友姐姐的时候。
为了赶上牙科折扣的活动,我感冒还没好利索就进行了阻生智齿拔除手术,果不其然因为免疫力差导致了伤口感染,感染又加重了感冒,细菌跟病毒结成盟友在我体内横冲直撞。我开始低烧,烧得所有百度问答里推荐的药物都对我不起作用,只能再次向倒号的黄牛低头。
进了医院,就变成了砧板上的鱼肉,只能任人宰割。要钱跟要命,人肯定都选后者。所以医生开了一天五大瓶液体的处方时,我没有丝毫怀疑。只是偶尔在脑海中回想起我妈一度像是被邪教洗脑似的在朋友圈分享的各种养生知识。那昙花一现的“输液危害”被我跟“大蒜塞鼻孔治感冒”并列起来丢在脑后。
我平均每天六个小时待在医院里。两个小时用来排队取药等着护士给我扎针,另外四个小时在输液室里百无聊赖地观察形形色色哭哭闹闹的病号们,然后努力忽略想上厕所的感觉。我再三向护士反映我觉得胳膊疼,好像是漏针了。她却对自己的扎针手法谜之自信,连看都不看就告诉我是药物的刺激作用。
输完液之后,痛觉非但没有减轻,反而顺着胳膊蔓延了上去。在第五天的时候,我终于连抬手为自己扎头发这件事都做不到了。皮肤上清晰可见泛红的血管走向,要不是我很少看武侠小说,我差点就以为自己中了那种红线长到心口就要一命呜呼的奇毒。
医生捋起我的袖子时,脸色都变了:“你看这很典型,静脉炎。你怎么不早点过来。这是在哪家医院输液输成这样的?我告诉你,在我们这,输液变成这样护士都是要扣钱的。现在人都图省事、省钱,在路边那种诊所看病,一旦出了什么事儿,还得来这正规医院让我们收拾烂摊子。”
“就在这儿输的,病例上都写着呢。”
他把我的袖子拉了下来:“哎呀,输液就是容易出现这种问题,跟你自己的身体情况也有关系,我听着你有点感冒,是不是?这不是什么大毛病,吃两天药就好了。”
说是两天,我去药房拿完药却发现够我吃十个两天。
劫匪跟庸医的共通之处在于他们都是用刀打劫的,只不过面对前者的时候你偶尔还能燃起血性拼死反抗,而栽在后者手里你通常只能一脸懵逼地听之任之。走出医院时,我半年来的辛苦奋斗一下子又回到了解放之前。我在感慨病真是拖不得的时候,顺便感慨了自己的时运不济,这一系列的起因仅仅是我贪图便宜在感冒的时候拔牙,而这环环相扣的结果让我付出了比折扣十倍还要多的代价。
然而这个世界上有药可医的是病,无药可医的就是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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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发表于《萌芽》2017年3月刊。萌芽微信公众号所刊载内容之知识产权为萌芽杂志及相关权利人专属所有或者持有,未经许可,禁止进行转载、摘编、复制及建立镜像等任何使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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