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
事情要从什么时候说起呢?是从我们摔碎潘姨妈的妆台开始,还是从潘姨妈作为妹妹出生时的教母开始,还是说,从记忆里她平和柔软的抚摸开始——虽然潘姨妈与我并无血缘上的密切关系,但她确实密切地参与了我的成长。
作者 朱嘉雯
香港夏天多大雷雨,乌云一团团压下来,风切割开城市的表面,平日里被压制住的细小喧声得以重获自由,它们纠集起来奔向高空,仿佛失乐园中路西法征讨天堂所率的群鬼。声响与声响相交缠,摩擦生出郁热,热生出光,于是野火和闪电一下子在天上蔓延开来,亮得好像有人在白日燃放烟花,要庆祝什么了不起的开张。有句老话说的是欢喜到了极处,便会产生一种凶犷的悲哀,就在明亮将欲飞散的那一瞬间,雷声毫不留情地直落下来,万马齐喑星球爆裂般的声音,人的心肝都要被震碎掉。
心肝都要震坏,行人没有道理不会发抖。就在天上亮起第一道电光的时候,我被响雷声震得满臂酸麻,不小心失手摔碎了妆台。
镜子被打裂在我眼前,雨水里每一块碎片上各有一种霓虹灯的颜色,红的绿的蓝的紫的,原本在奁盒里的黄金环、祖母绿、猫儿眼、圆白珠子滚了一地,万道霞光落在街沿上,亮晶晶的热闹极了,是另一种欢喜到极处的凶犷悲哀。我蹲在沙田新城市广场往三期住宅区的露天行人桥上,怀里是我五岁的妹妹,妹妹捡起我们被摔掉的伞,抬头看向不远处的两个女人。个子高瘦打一把黄伞的是我们的潘姨妈,我们刚刚砸了她的妆台。另一个人披着墨绿色塑料雨衣,雨水顺着雨衣的兜帽流到刘海上,是潘姨妈的菲佣,潘姨妈管她叫工人。行人桥的上空仍然汹汹地下着大雨,雨下得越大,我们几个人之间越发显得寂静,场面也越发难堪起来。
潘姨妈在沙田刚买新楼就迫不及待地迁了进去,大件都交给搬家公司,小件装在行李箱里让她的工人运走。妆台里面的东西总价不菲,妆台本身是乌漆鎏金的,双钩的花纹绘了四时花叶,样子很典雅。姨妈不放心把装着首饰的妆台交给工人,可她自己又因为工作忙而抽不开身。妹妹暑假里没有功课,除了晚上在维多利亚港吹风白天在维多利亚公园喂鸽子之外终日无所事事,马上踊跃着说要帮她搬运。妹妹一个人当然是搬不了的,于是我带着她,怀抱着妆台从粉岭站乘东铁线,坐着港铁车厢穿山过海一路摇晃都平安无事,只可惜功亏一篑,在过桥的时候败给了一声惊雷。
镜子落地的清脆爆裂在雨幕里划开一道口子,张火丁的一曲“春秋亭外风雨暴”就这样幽幽地飘近了我的耳畔,“春秋亭外风雨暴,何处悲声破寂寥”。西皮二黄如同流水,托举起了靡靡下沉的雨声,歌吹之声沿着雨帘攀缘而上,鼓荡在浓云的阴影之中。只听得风声断,雨声喧,雷声乱,乐声阑珊,同是在这样的一个风雨之夕,就在春秋亭外,只因听到一声凄恻之音,薛湘灵就向一个陌生人毅然解下了自己装满珍宝的革囊。“分我一枝珊瑚宝,安她半世凤凰巢”,她那只绣了金色麒麟的大红锦囊,能装下地上这么多的珠子吗?
潘姨妈没有和工人一起去捡珠子,她被她手中的黄伞挡住了一半脸,伞的边缘哗哗流下水来,我看不到她的眼睛。她站在头顶有檐角的地方,半边身子稍微朝我们倾过来一点,我本来以为她要问我有没有事,于是我像只刚洗过澡的泰迪一样开始朝她疯狂摇头,但是她嘴巴的开合并没有就此停下。过了一会儿我才从天上轰隆声的间隙里艰难理解了她的手势,她是在向我们说:“不要蹲下。打雷的时候不能蹲着,街上这么多人只有你们蹲着。”
回到潘姨妈家以后我们没有同她讲话,她一直在厨房里数落她的菲佣,说她笨手笨脚,珠子的个数比之前少了许多。她说话时会发出凿凿之声,仿佛在用牙齿切割空气,这种声音在闷热的雷雨天里听多了,谁的心里都会生出一点凛然的感觉。
在我用吹风机吹头发的时候,潘姨妈六岁的儿子走进卫生间,用他鹌鹑蛋一般圆突的眼睛定定地看着我。我停下吹风机回望向他,他慢慢地对我说:“你们不在我们家的照片上。”
照片挂在他们家玄关入口处,因为整套房子不朝南,格局也逼仄得仿佛是凯斯·哈林的艺术作品,房间内光线十分昏暗,因此想要看清照片需要费很大功夫。那是张全家福,他们家所有人在海洋公园和大熊猫公仔人的合影,你可以很轻松在里面找到潘姨妈,他们家族里唯一一个颧骨高而眉目深的那个就是,她的白脸在阴影中就像容易起皱的绢绸。
潘姨妈不是我们的姨妈。
为了逃避当时国家计划生育政策的惩罚,妈妈决定在香港生下妹妹。接收她们的是一家浸信会医院,新生儿需要受洗,受洗的时候需要教母。全家人对着表格上教母一栏的空白沉默了一会儿,忽然有人说,朱嘉雯幼儿园的那个潘老师现在不是在香港吗?
我刚刚认识潘老师的时候,她还没有像现在这样喜欢挑剔,手上也没有很大的鸽子蛋,那时候她还是我的幼儿园老师。中班的时候我有一次发烧了,一个人躺在午休的床上难受得掉眼泪,昏昏沉沉中我听见她轻轻走过来的声音。她先坐到我的床上,很小心地用胳膊搂住我的后背,她的额头靠着我的额头,我紧偎着她凉爽的肩膀,慢慢地把脑袋埋在她的颈窝里睡着了。那种平和柔软的感觉,我一直记得很清楚。
后来有一年我们家和她们家在轻井泽一道过夏天,我看到小时候待我那样温柔的女人站在一排扭蛋机前抽她儿子耳光。她的态度很坚决,不扭,就是不扭,如果还要闹下去就再来一耳光。虽然扭一次耽误不了多少时间,折合成人民币也才花费十几块钱。那是长野新干线站台上的一排扭蛋机,因为是盂兰盆节,站台上来来往往都是行人,更何况身在异国他乡,我不明白她怎么下得了手。她那只手抬起来的时候,我感觉自己心里也有一小块地方被她打碎了。
我开始念小学的时候她辞掉幼儿园的工作去日本读研究生了,她在日本结婚生了小孩,后来因为会说多国语言,在香港找到一份工开始一个人卖保险。虽然潘老师成为了妹妹名义上的教母,然而回到上海之后家人们很快都忘记了施洗的事,对于这个时常来家里看她的年轻阿姨,我妹妹总是很热情地贴到她身上,亲切地喊她姨妈。她没有抵触地回应了她。
于是我也跟着妹妹叫她姨妈。说来也奇怪,明明是我先认识的她。我认识她的时候,妹妹甚至都还没有生出来。
妹妹正和潘姨妈的儿子一起在窗台玩乐高积木,潘姨妈从厨房里出来了,站在不远处看着他们两个。妆台被工人拼好了,镜子那里空着,很勉强地立在绿色塑料桌布上,仿佛柯勒律治笔下那只千疮百孔的无帆的古舟。细看之下你能发现金色的花叶相交之处有许多不和谐的裂纹,我也不知道那是岁月的痕迹还是缘于适才的撞击。潘姨妈以前告诉过我,这只妆台是要传家的,值钱得不得了。当年她还在名古屋读书的时候为了凑学费,在梅田的当铺里典当过一次妆台,那年她接了学校门口便利店里的夜间零工,假期时去应征了红眼航班的空乘,最后在第二年春天终于攒够钱把它给赎了出来。我很难想象她是抱着什么样的决心去的日本,以至于要把传家的妆台也带走。而且既然有了这样的决心,她到底为什么还要离开。
不过我知道薛湘灵为什么会离开她从小生长的登州。春秋亭风雨后六年,登州大水,闻道是丈夫亲族皆葬身鱼腹,“一霎时把七情俱已昧尽,参透了酸辛处泪湿衣襟”。她辗转漂泊,逃难到莱州唱一曲“收余恨”,一个个颤音飘散在风声里,“收余恨、免娇嗔、且自新、改性情、休恋逝水、苦海回身”。我尤其喜欢后面两句,“休恋逝水,苦海回身”,头顶上是风暴,脚下面是急流,人和鱼虾一样无枝可依,片刻的停留都会被更加猛烈的漩涡冲走,你只能不停向前,才能避免沉向无边的黑暗。
无边的黑暗里总需要一点光的,对于潘姨妈来说,光就是她的那些珠子。《妆台记》提到过“惠帝元康中,妇人之饰有五兵佩,又以金银玳瑁之属,为斧钺戈戟,以当笄”。满目铿锵的声音和光芒,潘姨妈大概是很喜欢的。金银玉石是她的武器,没有它们她就不能开工。她经常会打发我们这些孩子坐在冰店里,一个人在银座卖珠宝首饰的长街上久久地徘徊,也不给我们一点吃冰的钱。我只好做做样子反复翻动着菜单,对系着粉红色围裙的店员一遍遍说请再等一下,再等一下。
所以当她说要领我去看她专门用来放首饰的房间时,我早已做好了心理准备。可就在开门的那一瞬间,我还是惊讶得说不出话来。这套凯斯·哈林风格的住宅仿佛在这个储物间开了一个纳尼亚世界的传送门,从幽暗潮湿的民居通向了一片仙人的树林。我看见一道又一道金色的光影,金黄的银白的光焰火一般次第开放,丝丝缕缕相勾连,潘姨妈穿梭其间,一条条项链在她的身上投下细长的光影。我仿佛能看见她沉潜水底,层层金色鳞片的鱼群在她头上掠过,鱼影的金光在她的脸上闪动,明亮异常。
金光乱闪,铜锣高擎,张火丁的西皮流水在我心里又一下子抖擞起来,还是薛湘灵的《锁麟囊》:“有金珠和珍宝光华灿烂,红珊瑚碧翡翠样样俱全。还有那夜明珠粒粒成串,还有那赤金链、紫英簪、白玉环、双凤錾、八宝钗钏一个个宝孕光含。”
这就是薛湘灵绣着金麒麟的大红色锦囊,她的珊瑚宝,给赵守贞换来一世安宁凤凰巢的珊瑚宝。“当日里好风光忽觉转变,霎时间日色淡似坠西山”。太阳落下去了,只有金子还永远燃着光。好一个金珠珍宝光华灿烂,八宝钗钏宝孕光含。我忽然“啊呀”了一声,飞快地跑出去给潘姨妈抱来了妆台,乌黑的表面冰凉坚硬,有如一口砚,抽屉都还是好的,镜子重新上一面就行了,我很郑重地对她说:潘姨妈,我帮你出补镜子的钱,我们去修妆台吧。
她摇摇头:我都有自己的房子了,又不是古代人,要妆台做什么用呀。
我想了想,斟酌着说:毕竟是传家的东西,还是要世代都牢靠才行。
她“哧”一声笑起来:我儿子又用不上,传给他做什么?这个不是原来那一面。我之前在粉岭租的房子小,没地方放首饰才临时在深水埗杂物店买的,买来才六十几块钱。
我又“啊”了一声:那原来的妆台呢?
她眼底飞扬出一点神采:前几年你十八岁生日,换成耳环早就送给你了呀。
她朝我脸后面看过去,我感觉自己的耳根微微发热,紧接着眼眶和耳朵一道涌起了酸疼的感觉。我记得那对耳环,也是金黄金黄,银杏叶一样的形状。杏幸同音,在她眼里,银杏大概就是迎幸。一想到这里我的眼泪就很莫名地淌下来,我抬起头很抱歉地告诉她:我怕疼,没去打耳洞。
她别过头去了一小会儿,把头埋在胸怀里发出像是笑一样的哼哼声,等到她回过头来时我已经不再掉眼泪了,但是眼睛仍然肿着,她叹了口气说:哭什么,别哭呀,哪个人会在这种地方哭鼻子。
我看着她渐渐想到她对买楼这件事情近乎疯狂的执念,想到她站在火车站扭蛋机前流眼泪的儿子,想到十八年前那个难受而温暖的幼儿园午休,想到六十块的塑料妆台身上无法弥合的裂缝,想到那一对在我身上无处安放的银杏耳坠……突然一下子,废名的诗句伴着窗外的雨声丁零当啷地落在我的肩头,在我的耳畔涓涓地回响起来,这里就是她的珊瑚宝,这里就是她的凤凰巢,这里就是她唯一的妆台。正“因为此地是妆台”,所以“不可有悲哀”。
本文发表于《萌芽》2019年4月刊。萌芽微信公众号所刊载内容之知识产权为萌芽杂志及相关权利人专属所有或持有,未经许可,禁止进行转载、摘编、复制及建立镜像等任何使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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