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
我和父母去澳门旅游时,曾看到有人用擦洗玻璃的方式报时,联想到我和以前的恋人朋友联系日渐僵死,却迟迟未作出断联的决定,我觉得自己也像擦钟人一样,只有通过反复擦洗和搜寻才能忘却过去,迎接崭新的生活。
作者 朱嘉雯
我和妈妈说要去赌钱。
我想了想又加了一句就要五百块,很快就回来。
妈妈说小孩子不要玩赌博。
他们在房间里看对面酒店的工人擦窗户,没有空理我。
四个工人,每个人都手拿一个很大的刷子,从左到右依次排开,最右边的那个工人每隔一秒都会在窗户上擦出一个新的数字,过了一会儿右边第二个工人也擦出了一个新的数字。过了很久,我才想明白他们在用擦洗玻璃的方式报时。
是酒店的活招牌吗?人体广告?他们不下班的吗?
我没有再继续想下去了,我对妈妈说我已经二十二岁,不再是小孩子了。我只要五百块,在娱乐场里溜达一圈,为我的写作寻找一点素材,找到我就回来。
我继续说,来澳门不去赌博怎么行?就像去周庄不吃蹄髈,去三亚不游泳,去青岛不喝原浆一样,没意思的。旅游的时候不做有意思的事情,什么时候做有意思的事情呢?
其实赌钱在我心目中没有那么有意思的,我的那套说辞只是在尝试说服我妈妈。我之所以想要去赌场,只是因为之前在和前男友微信聊天的时候不小心提到,我要去澳门。
对方正在输入的提示一下子亮起来,一连串白色的对话气泡紧锣密鼓地从对面打过来。“哇,真正的澳门线下赌场!”“你去哪里赌?银河?金沙?”“银河真的好大,十几个我们原来的操场那么大。”“看过风水书没有?黄历呢?”
他开始和我讲他们公司在那边团建的经历,讲他们在人造运河纪念品商店买的俗气吉祥物,讲他们酒店门口的无边泳池、安德鲁和玛嘉烈、利苑酒家和肥仔文,还有他在娱乐场里见到的邱淑贞一样的荷官。
他还讲了很多如何在普通游客里识别行家的窍门,末了他还发给我几首曲子,说是他下注时的战歌——他靠着聆听这些动次打次的鼓点,在回去前的最后一个晚上把他输掉的钱都全部赢了回来,还翻了好几番。到底几番我没问。
我们两个人分手快五年了,几乎要超过我们在一起的时间。五年里面我们没怎么讲过话,两个人最大的交集可能就是在大型3A游戏发售日的那几天会玩一样的游戏,在同样的地方卡关。之所以最近断断续续地重新恢复联系,可能是因为他被公司调职去了和上海时差四个小时的中东,作为单位里唯一的中国人,在沙漠里上班很无聊的缘故。毕竟我是他很熟的人里面唯一一个比较悠闲的、还在上学的人。
在聊到我要去澳门那天以前,他一直在讲他工作很辛苦,上司的英文听不懂,沙漠里的飙车族深夜里也不睡觉。初到那边的时候他讲得很详细,图文并茂,有时候甚至还有视频。慢慢地很详细的抱怨变成了一两句的抱怨,而且内容时而在重复,而我又不是一个擅长去安慰别人的人,对话就一点点变得迟滞起来,两个人聊天的时差变成实体化的时差,好像回复对方一句话真的需要四五个小时。我想可能是因为我们以前积累的感情随着四五年的时间推移也变得很淡薄了,就好像表演团体封箱之后锁起来的演出服,再漂亮再鲜艳的衣裙也会因为长久收在衣箱里而失去颜色,而那叠痕会把衣裙本身都磨损掉。
所以当他很兴奋地和我讲起澳门和赌博的时候,我不敢告诉他我其实早就去过澳门,也不敢告诉他我其实本来没有打算去赌钱。我只是对他说,好好好,我冲了,爱拼才会赢。他很兴奋,仿佛我真的已经在赌桌上赚来钱,要和他二八分账一样。
爸爸对妈妈说就让她去吧,给她五百块钱。他们开始准备睡觉,关灯拉上窗帘,挡住了对面那四个很晃眼的擦时间的人。
我坐电梯下楼,发微信告诉他我要进去了。
他马上发来一张周润发用钞票点雪茄的表情贴图,还提醒我跟住那些拿黑卡买筹码的男女,他说那群人是娱乐场的基础会员,比一般的游客要靠谱一点。
午夜之前的四五个小时,差不多对应他的下班时间。
娱乐场的地毯很软,五条赤红的蛟龙围住一朵莲花,经纬线上有头顶吊灯的返照,鸳鸯脚掌颜色。远远地可以听见筹码相碰的撞击,仿佛岸边大海的潮声。
十二岁第一次来澳门的时候,听导游说新的度假区是填海造成的,原本的城区差不多是浦东国际机场大小。既然是填海而成的陆地,在这地毯千尺之下的地方,本该是蔚蓝的大洋,无边的海,是水母和鱼群游弋的居处。
现在本该是潮水的地方,到处都流溢着金黄色的光,端着玻璃杯的服务生在光线之间穿梭,托盘没有端平,浅黄色的液体在杯中颤摆。金色的半透明,仿佛熔化的王冠,随时就要坍塌下来,烧灼觊觎者的脸庞。
是乌龙茶,还是酒呢?我没敢要。
酒水轻轻地摇晃,赌桌桌布缎子的闪光和扑克牌光滑而雪白的面貌,让我再一次想到群鱼和大海。行走在可能由鲸鱼尸体骨架支撑而成的陆地上,我多少有了一点底气。
他问我跟到人没有,我说跟到了。虽然我没有见到邱淑贞一样的荷官,但我看见一个连赢了三把的用黑卡的男人,很有意思的是他不在赌桌上的那只手一直捏着餐巾纸在止汗。
我对我的前男友说,好有趣,一个需要在赌桌上全神贯注的男人,居然还有余力去为自己汗津津的手心感到抱歉。
他对我说五行相生,金生水,走水就是走财,汗水当然不能随便流失。
我宁愿相信这个人是出于礼貌和体面的需要。
我问他说这个人再赢一把是不是就可以下注了,他说沉住气,再等等看。
于是我跟随着人群在旁边站着,眼睁睁看着这个人又赢了一局。然后他开始输,起初只是输一点点,然后他又加注,庄家持续胜利,吞灭一切,荷官的脸上没有表情。
这个男人脸上狰狞的神情露出来了,他忧郁的眉头,像极了莎剧里的暴虐君王麦克白。如同国王兵败时无人追随一样,观看的人群慢慢地变少,“嘚嘚嘚嘚”,筹码碰撞的声音也减弱下去,似乎只留下他心脏跳动的声音。他手上擦汗的纸巾一张接一张地落到地上,纸巾都给揉皱了,和每年三四月里拥挤的公园草地上被踩烂的玉兰花瓣一样。这个在我眼中温和有礼貌的男人,现在开始在娱乐场里随地丢垃圾。
我跟随着逃逸的人流,加紧脚步离开了这张桌台。
快走到出口的时候,微信对面发来一句:怎么样了,赚了没?
我骗他说赚了一点,没有很多。
他说没有很多是多少。
我说就一点点。
他说到底多少钱?
我想起去年加回他的微信,只为给他看一眼我的研究生考试成绩,结果他只是告诉我:“我最近签了国企,入职做审计,每个月工资小一万,存款已经攒了两万多块钱了。”
我们最初认识是因为在读书活动的时候不小心选到了同一本托克维尔,发现我们都很喜欢欧洲史和时代剧。那个时候我们每天也会说很多数字,1789、1453,但是那个时候的心情,好像和现在完全不一样了。
手指在光标闪烁的地方停顿了一会儿,我最终还是没有键入任何信息。
我蛮好从一开始就告诉他我根本没有下注。
或许我不应该到赌场来的。
为了向微信对面证明我真的来过赌场,我本来的想法是在手里握好色彩各异的筹码然后拍一张照片。但是我很快发现娱乐场不让拍照,筹码也很贵,摆满一只手掌的筹码远不止五百块钱,而且在这个所有人都满腹心事的娱乐场里,没有一个人看上去和善到能够借我一手筹码来拍照片的程度。
但是我想了想,不向他证明似乎也没什么所谓,就像不继续聊天也没有什么所谓一样。
微信对面没有再说话了。我最终还是没有见到邱淑贞一样的荷官。
我还在想那个连赢了四把以后开始走霉运的男人,他蛮好四把以后就收手,及时离开赌桌的。可是谁能一眼就看出命运的苗头,谁又能马上起身就走呢?我本来以为噩运到一个人身边的时候会是骤然来临,雷电轰轰大雨蒙蒙过后,残阳在陡生的水雾里反射出颜色,仿佛巨龙尸体爆裂,鲜血飞散四野。我一时间未能想起曲突徙薪的事理来,烟囱是直的,没有弯曲,柴草就在近前,农人快乐而无忧地生活在屋檐下,自以为天底下不会再有烦恼,未曾想一颗火星从灰堆里落下,热流仿佛怒海的波涛,火焰在阳光下静静地淹没一切。
就像我以为要切断人与人的联系也是要轰轰烈烈地发一声巨响,结果抽刀断水,水和刀都没有一点声息,究竟切断了没有我终究还是不知道。
我到底是为了什么在坚持和他聊天的呢?明明两个人都已经经历过了好几年微信好友删除这样的断绝,明明知道坐飞机回到上海之后并不会继续这样的联系,只是因为在沙漠里找不到说话的人,为了打发无边的空虚和庞大的无聊而勉强地坚持聊天,到底还有多大的意义呢?以往的共同记忆慢慢淡薄了,又无法共同创造新的记忆,我们两个现在算什么呢?还魂尸吗?安能弃南面王乐,而复为人闲之劳乎?
我拖着很沉的步子回到房间,窗户外面还是有四个小人在擦洗时间,我不禁开始怀疑这是不是赌场对不肯及时收手的人所动用的某种私刑。给他们一份擦洗的工作,通过施加无休止的劳作来无限剥夺他们的睡眠。让他们用清水洗刷旧日的幻想和未来的迷梦,教他们对海市蜃楼和梦幻泡影彻底死心。他们重复着这样的动作,反省着自己的贪婪,在时间的每一个缝隙之中搜索着尘埃,然后再把它们除去,直到壁板冒烟,大地震动,海水淹没岛屿和平原。但是谁都知道澳门这座城市在白日底下永无新鲜事,可以安详一万年。
坐上飞机的那一刻我觉得自己仿佛是个畏罪潜逃的犯人,随时会被引渡回那个有着人造天空和阳光的旅游胜地,因为太贪心、想要延续原本僵死的联系而被判处擦洗时间的无限刑期。只有通过一遍遍地擦洗,一遍遍地在时间的缝隙中搜索不和谐的杂质,直到逼近凝固的光洁的永恒,我们仿佛才能彻底忘却过去,通过忘却来涤清自己的罪孽。
飞机起飞了,刺痛耳膜的轰鸣声完全盖过了“嘚嘚嘚嘚”的筹码声和心跳声,我睁开眼,勃南山丘的树林追不上我了,我相信要不了多久,那四个小人也会被我抛在脑后。
从澳门回上海一周之后,我的高中室友约我去静安寺,她是医学院学生,读五年制,今年是最后一年,要申请研究生,决定去寺里烧香求offer。我很奇怪,她以前是一个很标准的唯物主义者,现在为什么会突然想要求神拜佛,但是我没有多问。静安寺除开初一、十五,平日要收五十元的入场费,贵得让人不是很想进去。
朋友问我没有愿望吗?我想了想说没有。
她说那你一定生活很开心。
我也不是很清楚我开不开心,但是我猜她挺不开心的。医学院本来就很苦,她还老是在微博上和寝室里的同学撕×,撕到不得不从住校改成走读、账号都被微博官方封掉的地步。我每次坐高铁从北方回来都会和她吃饭,吃饭的时候话越来越少,最近已经到了找不到话说的地步。
如果许愿很灵的话,我也许会许愿当初高考填志愿时不要报北京的学校,不要在那个奶茶店很少爆米花很难吃而且很贵的朝阳区读四年。这样的话我也许能留在本地读书,经常和她见面,也许她就会振作一点,对待别人的时候温和一些,不过也许还是不会。
她的微博账号被炸掉之前发过一句话我一直记得,她说那时我们还有梦想,我们躺在美术课建模用的KT泡沫板上,一个想当赤脚医生,一个想当战地记者,瞧瞧我们现在变成什么样子了。
我很惭愧,在北京的四年里假如说我学会了什么,大概就是我渐渐发现了我的口舌非常笨拙,应该永远当不了记者。我可以和受害者长久地谈论天气和事件,但是当他们向我露出手腕上鲜红的伤口,我所能够回应他们的只有沉默。
比起介入事件和当事人交谈,我更喜欢站在事件外部静静地观看,一旦发现这件事情露出不好的苗头,我只会想办法把这件事忘记。许多本来可以成为尖锐热点的事件都被我含糊过去,当事人一张张带表情的脸孔变成微信里朋友圈打开来是一道横线的头像。
我的朋友不开心的时候,朋友圈也会变成一道横线,帘幕一样把我隔绝在外面。她为什么不开心了?我甚至不敢去问她,我可能是怕她也拿长久的沉默回应我。我想起我们两个人高中时心情不好会做的事,很难的月考结束以后我们会坐在寝室窗外放空调外机的水泥板上读英文版的《尤利西斯》和《到灯塔去》,遇到不认识的单词和很难的句子就跳过,断断续续的句子和章节就这样飞散在夜空之中。至少在那个时候我们是可以很开心的。现在不行了,我太重了,会把水泥板压垮的。
我们今天到底为什么要聚在一起拜佛呢?这么多年消磨过去,我们现在甚至没有共同的心愿,哪怕是说好不分离,生生世世在一起的矫情愿望也没有。
她点燃了线香,浅黄色的光焰亮起来。烟幕里我看到麦克白夫人的脸,她摊着鲜红的双手,一遍一遍地说我擦不掉,我很抱歉。我想起麦金侬酒店的那一出《不眠之夜》,所有的死者放下眼帘,目光低垂,傀儡一样地复生,一遍又一遍地去遭遇不幸的命运,任由自己陷入循环的永劫。不要有再多还魂尸了,我擦不掉。
她拿着香背对我,面朝香炉向前走过去,我脑海里一时间涌上来许多话想要和她讲。
许多话汇成洪流,我想要朝她大喊一声:我们以后不要再见面了。
就在张口的那一瞬间,她手里线香的上头燃断了,余烬落到灰堆里。
我嘴巴动了动,最终什么也没有说。
短暂的沉默里我似乎看清了窗台上那四个擦钟小人的脸,他们茫然地看向我,握紧刷子和水桶的双手朝我伸过来,好像在说:现在轮到你了。
灰尘海潮一般地疯涨,几乎要模糊我的眼睛。我顾不得落在我眼睫毛上的尘埃,抓起刷子和抹布开始奋力擦洗,我长久以来的无能、麻木、聋哑与残缺,在抹布所及之处好像尽数消失了。在时间的缝隙深处,我尽力追索着每一道海沟中的隆起,用手上的工具将它们一一抹去。我持续地进行着这样的工作,深信我冷漠的罪行会在一个平静的午后如数消失,深海被全数填平,只留下空荡荡的崭新大陆。
我隔着朋友圈看到我的朋友在剩下来的一整个阴雨连绵的冬天里在kindle上拼命发奋,一口气读完了“那不勒斯四部曲”。在我坐在学校文科图书馆写这篇文章的时候,又隔着朋友圈看到她现在正在我头顶的四楼书库借三岛由纪夫的《奔马》和《忧国》。
我本来蛮好可以上楼去找到她,和她聊一聊尼诺和莉拉,本多和清显。但是除此之外我即使搜空了自己的肚肠,也找不到什么话好再和她讲。
而我的前男友从中东出差结束,回到上海和他的日常中来了。就像我想的那样,四个小时的时差结束以后,他也不再联系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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