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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前,一段标题为《太白书院有外星怪物》的视频传遍网络,一天之内点击量超过百万,从那时起,它便登上了我的待调查名单。两个月前,太白书院院长李长青遭遇严重车祸,我意识到“太白书院的外星怪物”并没有消失,它好像依旧活跃在未知的某处。于是,这次车祸成了我开展调查的契机。
我是一个科幻迷。儿时的梦想是当宇航员,登月球、去火星、遨游太空。虽然未能如愿,长大后做了完全无关的工作,成为了一名调查记者,但我对于科幻的热情始终有增无减。因此,长久以来,具有科幻色彩的现实事件一直是我重点关注和观察的领域。
大约一年前,一段标题为《太白书院有外星怪物》的视频被传到网上,一天之内点击量超过百万。“太白书院”“电击疗法”“外星怪物”登上了微博的热搜榜,位于东北某不知名小城郊区的太白书院一夜之间闻名全国。从那时起,它便登上了我的待调查名单。之所以迟迟没有上报选题,是因为我天性保守,对于一时的热点总是抱有疑虑。两个月前,太白书院院长李长青遭遇严重车祸,“外星怪物”再次被人提起。我意识到“太白书院的外星怪物”并没有消失,好像依旧活跃在未知的某处,于是,这次车祸便成了我开展调查的契机。
两个月里,我前往东北四次,停留二十一天,采访三十九人,录音长达十八小时。然而,随着调查越来越深入,真相却越来越模糊。有时它像一个庞然大物,即使退一万步,也无法看清它的全貌;有时又小到极点,恨不能用显微镜来寻找。最终,我发现自己所能做的只有如实记录,同时期待在不远的未来,真相会以更明朗的方式展现在我们面前。
以下是调查全文。
- 老金 -
招商路和太白路的路口立着一块交通警示牌:事故多发路段,车辆减速慢行。
拐进太白路,是个大下坡,尽头就是太白书院。门卫老金介绍,先有太白书院,才有了太白路。书院创始人李长青最爱唐代大诗人李白,书院名字取李白的字,亦表明了它国学学校的身份。再者,太白金星又名启明星,寓意开启智慧,点亮明天。原本这些都写在学院的官网上,现在官网已经打不开了。老金感叹,都是名字没起好。李长青出事后,老金自掏腰包请本地有名的大师算了一卦。大师说太白金星,主杀伐,早晚有血光之灾。
老金六十九岁,退伍老兵,曾在县武装部工作,是太白书院的元老,也是李长青的表舅。说起那场车祸,老金异常愤怒,混浊的双眼显得更加混浊。他的东北口音很重,语速快,喜欢用拟声词。“我当时就坐在这儿(门卫室),看得真真的,根本没刹车,‘呼啦’一下就冲过来了,‘咣当’一声就把长青子撞飞了,‘啪’一下就摔那了。我赶紧跑过去,到那一看,心里凉了半截。脑袋全是血,鞋都掉了。你信我这句话,车祸里边,鞋被撞掉了,这人基本就玩完了。”但李长青没死。一条大腿骨折,肋骨断了六根,头骨塌下去一大块。主治医生也说能活下来是奇迹。对于这一点,老金有自己的解释。车祸现场上方架着电线,其中一根电线上穿着一只黑色皮鞋。老金指着皮鞋说,看见了吗?长青子的。这就是命。它当时要是掉下来了,着地了,长青子也就死了。办案的谭警官证实,皮鞋确实属于李长青,他们也想过要弄下来作证物,架了梯子上去看了看,发现电线竟然嵌在了皮鞋里,特别难弄,又不是什么重要证物,也就算了。“鞋底差不多是好的,电线从中间穿了过去,明白我的意思吧?”办案警官边说边比画。他也承认是挺邪门的,但提到“怪物”,他连连摆手,表示不可信,都是传言。老金也不信,态度相对暧昧。“反正我没见过。退一万步,就算有,也是菩萨显灵,是保佑长青子的。这就叫好人有好报。”当被问到对电击疗法怎么看,老金一改之前敞亮的态度,变得躲躲闪闪,表示自己只是门卫,不懂教学。被问急了,他又说,很多新理论刚出现的时候都会被反对、被误解,就像地球绕着太阳转,那个谁提出来的,后来被烧死了。曾经李长青答记者问时也举过一样的例子。
太白书院虽然是国学培训学校,却以用电击疗法帮助青少年戒除网瘾而闻名全国。根据李长青的理论,电击疗法不仅能戒除网瘾,还可以矫正青少年的大部分不端行为,如早恋、追星,甚至叛逆。学校鼎盛时期,在校生有105人,大约三分之二是男生。老金认为,李长青的失误在于招收了女学生。“我早就劝过他,女孩儿娇气,不适合。我有三个闺女,太了解这些丫头片子了。”老金叹气,“不过,也不能全怪长青子,你不知道,当时有好多家长跪着求他帮自己的孩子戒除网瘾,换谁也没法拒绝。”老金的说法也有他的道理。太白书院由盛转衰的标志正是那段名为《太白书院有外星怪物》的视频。录制者是两个人,女生叫周安灵,男生叫仇小玏,都是太白书院的学生。对于周安灵,老金评价了五个字:主意正,邪乎。“就她那个眼神,我一看就知道不好弄,和我家老三的眼神一样。我家老三,八岁就敢和我叫板,摔我的酒碗了。”他坚持认为周安灵是录制视频的主谋,其他人都被她蛊惑了。“到现在我也不知道,她那个视频是怎么鼓捣出来的。”老金不喜欢周安灵可能还有一个原因,开车撞飞李长青的司机正是周安灵的父亲周伟大。提到另一名学生仇小玏,老金下意识地抬头看天:“有一次我的半导体坏了,玏玏三下两下就帮我修好了……他是我见过的最聪明最有礼貌的孩子,真的太可惜了。”
太白书院占地14000平方米。最初的规划是塑料厂,厂房建好了,环保不过关,转手租给了一个服装厂。服装厂效益不好,坚持了两年。之后,大门外挂上了太白书院的招牌。现在牌子已经被摘下来了,放在老金的门卫室,隶书,题字者萧兆麟,市书法协会的副会长,也是学院聘请的书法老师。
教室是厂房改的,外墙刷着标语,尽管油漆剥落,字迹斑驳,但不难认出写的是:“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里面放着一排排矮桌和草绳蒲团。老金解释说,因为是国学,学生们都跪在蒲团上上课。课程包括四书五经和书法,不分年级,所有人一起。蒲团和矮桌当初都是老金联系购买的,蒲团五块五,矮桌三十。最近雨水多,蒲团长久没人动,都发霉了,远看像上了一层绿漆。老金忍着霉味,踢了踢近处的蒲团,发现下面发霉更严重。他给自己打圆场说,没关系,已经用了五六年了,也该换新的了。
行政楼在教室的右边,四层,是太白书院成立后唯一自建的建筑,白墙黑瓦,颇有古风。一楼是接待大厅,中间立着李白的雕像,背景墙上刻着他的《将进酒》。二楼是教师办公室。校长室独占三楼,墙上挂满了奖状和锦旗。通向四楼的楼梯前装着黑色铁门,老金换了好几把钥匙才打开。“我也不常来。”上楼时,老金小心翼翼,好像楼上有人在睡觉,生怕将他吵醒。楼梯顶端是一段狭长的走廊,没有窗户,装着感应灯,光线昏暗。也许是因为封闭太久,空气滞重,令人烦闷。老金也感受到了,第一次表现出不耐烦:“没啥可看的,设备都搬走了。”走廊尽头,又是一扇铁门,没有窗户,上面挂着标牌:“心灵康复中心”。房间布置得像舞蹈室,东边整面墙上都装着镜子。对面的墙上挂着一幅名人画像,下面印有小字介绍:“本杰明·富兰克林”。除此之外,房间里再无他物。至于电击设备搬到哪去了,老金也不清楚。“不是政府,是长青子让人搬走的,应该是保护起来了。”退出房间,发现走廊其实并没有存在的必要,是硬隔出来的,好像就是为了要一段走廊而修了一道墙。老金笑了,说:“当时我也不懂,长青子说,这叫仪式感。”
行政楼的后面是操场,或者更准确的说法是一大片空地。因为无人护理,长满了杂草,偶有蚂蚱飞起,低处有水洼,是癞蛤蟆的乐园。旗杆立在靠近学生宿舍的一侧,老金仍旧坚持每天升旗,对此他颇感自豪。
学生宿舍有两层,男生住楼下,女生住楼上,楼梯口也装了铁门,宿管老师负责看守。铁门上贴着告示:男生止步,否则后果自负。没人知道后果是什么,或者人人都知道。老金表示,从来没有人违反过这条规定。站在二楼,从北面窗户望出去可以看到一道水坝。正常教学时,每天早上五点,铃声响起,学生们起床洗漱,五点二十在操场集合,五点半出发,出门右转,上水坝,跑两千五百米,再返回来。老金说水坝修建于上世纪60年代初,当时是为了防洪,现在就是个摆设,因为河基本已经干了。本地人称之为流沙河,河床有三四十米宽,水面宽不到十米。旱季,浅的地方可以直接蹚过去。上游远处有卡车在拉沙子,近处有人在钓鱼。老金挥手和钓鱼的老头打招呼,解释说,这一片的人他基本都认识。
到了傍晚,钓鱼的老头到老金的门卫室闲坐,喝了一会儿茶,送给老金两条鲫鱼。老金把鲫鱼处理干净,裹面用油炸了。又煮了土豆大茄子,用酱拌了,又是一道菜。“一顿饭,两道菜,一个人,够可以了。”老金乐呵呵地说。晚上六点整,老金打开院子里的喇叭,播放萨克斯名曲《回家》。老金说,以前学生们在,吃晚饭都放这个音乐,习惯了,不听吃饭都不香。老金不吃米饭,就着菜喝酒。“如果开学了,就不能喝了。”一杯散白下肚,炸鲫鱼还剩一条半,土豆拌茄子还剩半碗多。老金的目光变得迷离,语速也慢下来。他感叹自己一生都不如意。在部队,本来可以留干,因为耿直得罪了指导员,不得不复员。在武装部,因为超生,调去弹簧厂的保卫科。就想要个儿子,结果生了仨丫头。“我现在守在这儿,一分钱也没有,可我还是要守在这儿,为什么?因为这是一份事业。当初长青子请我来,跟我说,他认准了,这是他一生的事业。也是我的。男人,爷们,最重要的就是要有一份事业。”老金一激动,站起来,指着电线上李长青的那只黑皮鞋,继续说,“看见了吗?那只鞋不掉下来,我就不走。”
天色越来越暗,绯红色晚霞里,不断有乌鸦飞过来,落到电线上那只黑皮鞋的旁边。奇怪的是,乌鸦们也不叫,默默站在那,仿佛在祷告,而李长青的黑皮鞋就是它们的图腾。
- 阿宽 -
太白书院位于西郊,位置偏僻,未通公交,原来有校车接送,现今访客只能打车或自驾。如果打车,返程是问题,每每这时,老金都会给他的三姑爷阿宽打电话,叫他来接人送客。
阿宽三十四岁,浓眉大眼,大大咧咧,脑门上有一道不符合年龄的抬头纹。他是瓦匠出身,现今是个小包工头,刚买了一辆白色的本田思域。“这车就是动力好。”阿宽笑着说。通往市内的路基本是大直道,车很少,两边是玉米地,不用担心有人突然蹦出来,阿宽大胆踩油门,发动机“轰轰”响,汽车向前飞驰,阿宽看上去很享受。
对于自己的老丈人,阿宽评价并不高。“老头这人吧,怎么说呢,挺怪的,自己家人对他好,都是应该的,外人对他好一点点,他就能把心掏给人家。你猜在这儿看门,李长青给他多少钱?一个月才一千块钱。我们工地上,随便一个打更的都得给两千多,人家还不愿意来呢。现在的情况,我就更不懂了,学校都黄了,也不给他开工资了,还非要守在这,谁说也不好使,只能说,李长青这个人,给人洗脑有一套。”说到李长青,阿宽的脸上露出一丝鄙夷,“他原来就是县医院做B超的,后来被雷劈了,不知道怎么的,一下子开窍了,开始办学校弄电击这一套。”
李长青确实被雷劈过,且毫发无伤,有本地的电视新闻为证。作为自己的神奇经历,他也曾多次在公开场合讲述过这件事。
七年前的初夏,一个周末,天气预报说有雷阵雨。李长青回农村老家看望父母。他的父母办养殖场,养了几百只大白鹅。他到家时雨刚落下来,父母正忙着从河套往家里赶鹅,他便过去帮忙。雨越下越大,鹅喜欢水,不听话,四处乱窜,他没经验,只能跟着东跑西颠。河套上一马平川,无遮无挡,没人注意到他成了空地上的最高点,突然一道闪电划空而下,不偏不倚砸在他脑袋上。“等我醒来,我感觉自己从里到外焕然一新。举个例子,以前,我烟瘾特大,醒来之后,烟瘾消失了,就像烟一样消失了,我再没想过抽烟这件事。那时候,我就立志要研究电击这个课题……别的不说,至少电击这件事儿上,我算是天选之人。”他因荣获“市十佳青年创业者称号”接受记者采访时如是说。
联想到两个月前的严重车祸,阿宽虽然不屑,但也不得不承认,李长青确实命大。“电线上的那只鞋你看见了吧?邪门吧?还有更邪门的。这几年,他越来越年轻了。”这一点,网上也有讨论,大部分人认为他整容了。李长青自己并没有否认,阿宽却认为不是,没有证据,只是他的直觉。
《太白书院有外星怪物》的视频阿宽也看过,他相信里面的“怪物”是真的,不是特效。“其实也不是什么怪物,就是龙。我们流沙河曾经出过龙你知道吗?”故事是他太奶奶讲的,发生在解放前。流沙河上有一座桥,谁修的不知道,以前是交通要道。日本人打败了,撤退要炸桥,炸了一半,忽然一条大金龙从河里飞出来,愤怒地朝日本兵喷水。日本兵们吓坏了,慌忙跪在地上磕头求饶。大金龙在天上盘旋了一圈,又回到了河里。当时很多人看见了,包括阿宽的太奶奶。老太太身体硬朗,再过年正好一百岁。那座炸剩下的半截桥如今还架在流沙河上,当地人称之为龙宝桥。说话时,阿宽慢慢踩下刹车,车灯的光圈里,一条小青蛇匆忙爬过马路,滚落到一旁的排水沟里。阿宽说,自己没有信仰,唯一信的就是命,不是命运,而是生命。“什么龙啊,外星人啊,只要是关于生命的,我都信。凭什么只有地球上有生命,别的星球上没有,没道理啊。”
周伟大是建材公司老板,阿宽干工程与他有业务往来,也见过周安灵,对她的印象是一个安静的女孩儿,看着很乖巧。“她妈特漂亮,她长得像她爸,也不丑,就是没她妈好看。听说学习很好,不知道为啥要送去戒网瘾。”
说到戒网瘾和电击疗法,阿宽严肃起来,脑门上的抬头纹显得更深了。“这么说吧,等我儿子长大了,就算他杀人放火了,我也不会把他送那去。老话怎么说的,子不教,父之过,如果要电击也是电我啊,对不对?啊,我没教育好儿子,然后把他送去电击,这他×是人干的事儿?”下车前,阿宽又补充说,“实话跟你说吧,我就是不喜欢李长青,就算他发出龙叫,我也不喜欢。”
- 李长青 -
李长青出生于1974年2月13日,属虎,是家中的独子。父亲是王庙村的电工。小时候,他经常跟着父亲挨家挨户收电费。偶尔父亲去维修电路也会带上他。令他印象最深的是父亲总会带着一把大号的锁头,检修前一定要锁住电箱。
“在电学方面,父亲是我的启蒙老师。从他那里我学到了最重要的一条原则:对电,要有敬畏之心。不夸张地说,我从小就与电结缘。”多次公开露面中,他都颇为骄傲地讲述过这件事。
事实上,幼年的李长青对电毫无兴趣。也许是因为父母的宠爱,他有点像女孩儿,喜欢的也都是女孩儿的东西,比如裙子、头花。用他母亲的话说:爱臭美。至今,父母家的相册里还保留着一张他穿裙子戴头花的照片,那一年他七岁,上小学一年级。在学校里,他的朋友也都是女孩,下课后经常一起跳皮筋。男孩们喜欢站在远处嘲笑他,叫他李大丫头,却从不肯轻易靠近,怕被他抓住。男孩们不怕打架,甚至喜欢打架,只是不愿和他打,因为他挠人,没人愿意被他的“白骨爪”抓得满脸血道子。从小学到初中,他的成绩一直名列前茅,是老师眼中的宠儿。然而,中考却意外失常,勉强考入县一高中,自此再没找回学习上的冲劲儿。高中班主任对他的评价十分谨慎,认为他聪明是聪明的,口才不错,喜欢看书,但有点固执,爱幻想,偏科严重。值得一提的是,在文科成绩明显好于理科的情况下,他却选择了学理。他曾经给出过解释:坚信自己会在“电学”方面做出令人瞩目的贡献。但也有一种说法(来自他父母家的老邻居),说是他父亲坚决不让他学文,为此不惜将他暴揍一顿。他父亲对此予以否认。“大壮(李长青的小名)的事儿我从来不操心。”不管原因为何,他的学理之路并不顺利。第一次高考,他的分数距离本科线差五分。不仅他不服气,父母也不服气,全力支持他复读,结果第二年的分数比上一年又少了两分。这一次,一家三口都泄气了。他遵从命运的安排,进入锦州医学院(现名锦州医科大学),成为放射医学专业的大专生。
大学三年,李长青尽管成绩平平,却在组织管理方面表现出过人的天赋。第一学年他便通过演讲击败众多竞争对手,进入系学生会组织部,初任干事,后升为部长。同年加入校辩论队,一年后成为队长。三年间,他组织了大小几十场活动,参加了十几次辩论赛。这其中,最让他津津乐道的有两件事。一件是他组织、策划、导演的全市大学生歌唱比赛,总决赛走出校园登上了市影剧院的舞台。另一件发生在1996年,市大学生辩论赛的半决赛,对手是锦州师范学院(现名渤海大学)辩论队。当场的辩题为“如果事业和爱情之间产生了矛盾,当代大学生应如何选择”,他是反方,选爱情。在辩论的最后阶段,他进行总结陈词,竟然把对方二辩的女同学感动哭了。必须强调一点,大学生李长青已不再是那个爱跳皮筋的李大丫头,虽然还会比兰花指,却丝毫掩盖不住宽阔肩膀和低沉嗓音所散发出来的男性魅力。那位被感动哭的女同学叫戴晶晶,和他一样来自西马峰县,是锦州师范学院中文系本科三年级的学生。一周之后,他们确定了恋爱关系。“我们是彼此的初恋。我老婆是我的女神,我的太阳,我一生的挚爱。”李长青从不羞于对外人表达自己对妻子的爱恋。1997年夏天,两人同时毕业,携手回到老家县城。李长青成为县医院放射科的医师。戴晶晶回到母校县一高,如愿走上了三尺讲台。年底,他们在亲友的祝福中喜结连理。第二年,女儿出生,取名李爱戴,是夫妻俩的掌上明珠。
放射科的工作简单而枯燥,种种迹象表明,李长青的心思从来不在县医院一楼走廊尽头阴暗的B超室。同事和领导对他的评价颇为一致:有脑瓜,能折腾。从1998年到2014年,他利用业余时间先后创业五次:开书店,办补习班,与人合伙经营网吧,开饭店,2014年注册太白文化传播有限公司,筹备创建太白书院。在他经营网吧的历史曝光后,网上有人编段子,说李长青是商业奇才。开网吧赚一波,培养一批网瘾患者;再弄电击戒网瘾,又赚一波;将来做大了,公司上市,赶上被电坏脑袋的这批人开始炒股,又可以收割一波。一菜三吃,最好的商业模式也不过如此。对于这样的讽刺,李长青毫不介意。“我一直说,电脑是好东西,网络也是好东西,问题是我们如何加以利用。当初经营网吧,是为了让更多的人有机会通过电脑和网络开拓眼界,增长见识。后来我发现,大多数人,尤其是青少年,成天成宿地泡在网吧里打游戏,网吧彻底变成了游戏厅,这很不好,违背了我开网吧的初衷,于是我便毅然决然地退出了,尽管它很赚钱。”也有朋友为他打抱不平,说他是被见利忘义的合伙人踢出局的。如果是后者,李长青显然汲取了教训,从始至终,他都是太白书院的绝对大股东,书院的重要岗位也都是自己人。教学和财务主任是妻子戴晶晶,出纳是戴晶晶的妹妹,后勤主任是老丈人,校车司机是表侄,门卫是表舅。其他岗位,不是亲戚,也一定是知根知底的人。
如果有人问起,书院的每个员工都能讲出一两件李长青的神奇事迹。比如,他曾经在一个月内减重十五斤;从不生病;可以三天三夜不睡觉,精神头儿比其他人还好;千杯不醉等。当然,其中最神奇的还属被闪电击中且毫发无伤。这件事从来不是秘密。不过,只需稍加对比,很容易发现李长青对此事的态度前后发生过较大的转变。在太白书院的中前期,无论是公开场合,还是面对家长的来访,李长青都十分乐于绘声绘色地讲述自己所经历的“神迹”。转折点出现在2017年,正值学生放暑假,太白书院内发生了一起小事故,一名叫赵甜甜的女生从宿舍二楼跳了下去,扭断了脚踝。因为后果并不严重,校方介入及时,事情并没有引起太多人的注意。很多员工对此的记忆也十分模糊,只说好像有过这回事,至于女孩儿跳楼的原因,已经记不清了,差不多是感情问题。在众多可能的知情人中,只有廖慧儿还记得事情的始末。她是赵甜甜当时的室友。巧合的是,“二进宫”时,她又是周安灵的室友。“骗你是小狗,赵甜甜亲口告诉我的,说这里有怪物,她要跳楼逃走,还问我走不走。而且,你知道吗,周安灵住的那张床就是赵甜甜的,床沿上刻着四个小字,‘不要睁眼’。因为这四个字,周安灵才会突发奇想,在被电击的时候尝试着睁开眼睛,然后,她也看见了怪物。但她和赵甜甜不一样,赵甜甜想跑,她却开始做计划,准备找出怪物。”赵甜甜全家已经移民澳洲,廖慧儿的说法暂时无法得到当事人的证实。但不论赵甜甜跳楼的原因究竟为何,有一点可以确定,事情发生之后,李长青几乎再也没有主动提起过自己的“神迹”。即使有人问,他也是一语带过。“希望大家把注意力放在书院上,放在我们的教学成果上,多为国学、为青少年的心理健康做宣传。不要关注我,我不是明星,也不是偶像,关注我就是浪费资源。”没人知道究竟是什么促成了李长青的转变,也许是接受了新的经营理念,或者他准确预测到了埋伏在前方的危机,当2017年的夏天到来时,他开始有意识地将自己和书院与“怪力乱神”的噱头解绑。
虽然李长青好似有所准备,但还是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名为《太白书院有外星怪物》的视频就像一枚重型炸弹,只用一天时间便将李长青和太白书院“炸”到了舆论的风口浪尖。面对全国网友的口诛笔伐,李长青拿出了当年辩论队队长的气魄,亲自下场,与网友理论。但很快他就败下阵来。“很多人并不想和我讨论问题,只是单纯地想骂我,骂我是恶魔,被外星人附体了,是电击狂人……骂人就算了,他们还人肉我,把我扒了个底儿掉,身份证号、家庭住址、车牌号码,全给我扒出来了。我自己倒是不怕,就怕影响到家人。”事后,他接受采访时,向记者大倒苦水。
网络上愤怒的声音很快影响到现实,有关部门迅速反应,责令太白书院停课整顿,学生全部遣散回家。李长青个人也被要求接受全面调查。“那是我人生中最黑暗的时段,”后来接受采访时,李长青回忆说,“但我们顽强地挺了过来。”
半年后,整顿过的太白书院重新开学,院长依旧是李长青。相比半年前,他瘦了一圈,神采奕奕,回答问题滴水不漏:“首先,我要先向大家汇报一下,这半年来,我个人都做了哪些事情。第一件事儿,我到北京,接受了全面的身体检查,最后的结果令人失望,我体内并没有外星人,也没有怪物,我就是一个健康的普通人。说实话,我比任何人都希望我的体内隐藏着一个外星人,那样的话,我应该就是地球上最特别的人了。遗憾,真的特别遗憾……第二件事儿,我现在是北京师范大学应用心理学的在职博士生。”李长青于2013年,被闪电击中之后,取得了应用心理学的在职硕士学位,这个学历曾经受到网友的质疑和挖苦,读博是李长青对他们做出的强力回应。实际上,就学习而言,网友确实误会了,很多人都可以证明,李长青对新知识堪称痴迷。
对于自己昔日的学生,导致太白书院停业整顿的始作俑者,李长青表现得非常大度:“我可以肯定地告诉大家,周安灵和仇小玏都是很好的孩子,他们很聪明,也很有想象力,从视频内容就可以看出这一点。我们不会追究他们的任何责任。在这里,我衷心希望他们已经摆脱了网瘾,在今后漫长的人生中,能够幸福快乐地成长、生活。”不幸的是,他的希望很快就落空了。五个月后,仇小玏从自家楼上跳了下去。消息传到网上,再次引发讨论,又带上了太白书院和李长青,但并没有成为热点。
李长青断言,经过视频事件的磨砺,太白书院再没有迈不过去的坎。然而,令他想不到的是,再次经历重创的并不是书院,而是他自己,是他的肉体。车祸发生后,他被火速送往市中心医院。手术进行了二十一个小时,医生奇迹般地将他从死亡线上救了回来。等到恢复意识,他做的第一件事儿便是授权妻子戴晶晶关停太白书院,转移电击疗法的设备。没人知道他为什么会做出这样的决定。他拒绝接受任何采访,给妻子和女儿也下了禁令。
现在李长青已经出院,搬回市内家中休养。只要天气允许,每天下午,他都会坐着轮椅,由戴晶晶推出家门,到小区花园里晒太阳。他胖了,或者是水肿。双腿都打着石膏。他似乎很怕冷,大热天,上身也披着衬衫,总是戴墨镜,挡住半张脸,脖子倚在妻子准备的靠枕上,微微仰着头,偶尔抬手摸摸脸,或者挠挠痒痒,动作十分迟缓。与两个月前的自己相比,他好像一下子苍老了十几岁。对于上前搭话的人,他从来不理。因为太安静,从远处看,常常会让人以为他在睡觉。只有走到近处,从特定的角度,才能看到他始终睁着眼睛,一动不动地望向天空。他的眼眸仿佛生了锈,目光滞重,毫无光彩。盛夏的天空如水洗过般,往往很长一段时间内什么也没有,但他仍旧会不知疲倦地望着那里。谁也不知道他期待看到什么,也许是一架飞机、一只鸟、一道闪电,或者一朵云。有的时候,真的会飘来一片白云,停在他的头顶,投下一块阴影,他的神情也没有任何变化。不过,可能是阴影的关系,再去看他望着天空的姿态,很容易让人想到尼采的那句名言:当你凝视深渊时,深渊也在凝视你。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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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发表于《萌芽》2021年2月刊。萌芽微信公众号所刊载内容之知识产权为萌芽杂志及相关权利人专属所有或者持有,未经许可,禁止进行转载、摘编、复制及建立镜像等任何使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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