萌芽经典|八九十枝花






EDITOR'S 
NOTE
真正念了大学之后,才明白大学生活和中学时代憧憬的完全不一样,在适应生活的刺痛的过程中,“接受”是我习得的第一件事。在某个湿冷的初春雨天,我在躲雨时意外发现了一家小花店,就这样忽然接受了常常去花店买花的习惯。尽管在平淡的生活中并没有多少曲折的情意来承载花朵的美丽,尽管明知凋零是注定的结局,但至少,花本身好像就足够动人了。
一个习惯的肇始有一种突如其来的方式,叫做降临。
例如某个湿冷的初春雨天,我为了躲雨藏进学校里一家明亮且总是散发着橙子香气的水果店。水果店的斜对角有一扇黯淡的门脸,店里一个人都没有,在昏暗的灯光下需要定睛辨认才能发觉这是一家花店。只有塑料门帘外搁着一个身体苍白的铁桶,里头松散地偎着一把绿色与白色驳杂的雏菊,像是某种软弱的自证。
也许是那种微妙的气氛恰到好处,我一边脱下淋湿的外套一边穿过狭窄走廊,走到那家店里。于是那天我带着歉疚残忍地叫醒了那个把身影埋在巨大的电脑显示屏后打瞌睡的店主,仅仅只是为了买三枝绿色的月季花。
我的记性太坏,除了黯淡的灯光和寒意之外,关于那天的细节已所剩无几。最后的场景是:我握着小小的一束花在一米半的明暗分隔的走廊中穿行,然后带着一点决绝步入湿润的苍穹下,和来时一样浑身寒雨。所有情绪尽被淋湿,无论好坏,像是经历了一场公平的泅渡。
真正念了大学,才明白大学生活和中学时代憧憬的完全不一样,曾经习惯的规则都不再适用,个体失散在群体中,就像微渺的光点,每个人都自身难保,互相照应几乎是一件太过消耗的事情。也谈不上是和生活起了冲突,只是在慢慢地接受寂寞时竟对独居产生了不切实际的向往,和并不如我想的那样知情识趣的人待在一起的时候,心里满是孤峭和倦怠,事情一多就只想把自己放在车道上碾。每次回到寝室,房间若是空荡荡的,才真正瘫软下来,想把自己按在枕头上哭一场。因此那个时候觉得花太好了,在这样一个涌动着紧张、欲求和躁动的园子里,竟然花五块钱就可以在短时间内买到那么多快乐。
于是我忽然接受了这样一个去花店的习惯。自从花五块钱买那几枝月季开始,我对待这个突如其来的习惯的态度就像对待那些冥顽不灵的积习一样宽容。后来我去过那家店很多次,陆陆续续于日记本上将买过的花登记在册,好像也对各式鲜切花的年寿多了些许微末而无用的了解:绿色的小朵月季是在第五天显出疲态;白玫瑰的自传太短太薄,日历不过撕去两三页便就只能追忆似水年华;一小捧雏菊插在清水里,只要每天换水,就可以熬过一旬的时间;至于满天星,若是不加以打断,它似乎可以与世界对峙到天荒地老。
可是就连天荒地老都有终期,花也不过如此。我从不买相同的花,每次买花都像是发明一种新的历法,在不可预知中等待意料之中的凋零,接受断绝,接受终结,然后清理枯枝,清洗花瓶,再买回新的花——日复一日,新的计时再次开始。这姿态兴许显得被动,但在这样一个不断寻找定义与不断被定义的年龄,却显得足够坦然,是尽力去克制对于流逝和更迭的感伤,也是对推倒和重构的习以为常。
若要追根究底地回想,“接受”也许是念大学以来我习得的第一件事,像一个惧怕疾雨烈日却总是被不期而遇的阵雨席卷的人终于习惯出门不看天气预报,恰是所谓“凄美的学习”。
有一次我在花店里遇到一个同样来买花的男孩子。我推门进去的时候,他提着一袋水果,正在很费力地和花店的老板娘形容一个女孩子的样子——一个瘦削的,可以说是高挑的女孩子,半长不短的卷发,戴眼镜,经常会来这里买花。比手画脚形容半天,老板娘也没有任何对这个女孩子的印象。他好像很困惑的样子,纠结地挠头,又忽然醒悟过来,掏出手机给老板娘看她的照片:“她今天很忙,我过来给她买一点水果,顺便想给她买一朵花,但是不知道她喜欢什么,又不想告诉她……所以她一般会喜欢什么样的花?”
所以她一般会喜欢什么样的花?若是我年纪再小一些,我大概会觉得这真是一个浪漫无匹的问句。但峰回路转,最后其实不过像《比海更深》中那个老太太叹息着说的那样:“我从来没有爱谁爱得比海更深过,哪怕我已经这个年纪了。”等到八十岁,在朝花夕拾和回忆故人的时候,究竟是衰落的爱多一些还是寂寞多一些,其实已经说不清楚了,于是才有叹息。如今我仍觉得那买花的情状是动人的,但动人之处恰恰在于这一瞬间对爱的深信不疑,在于二十岁的时候爱一个人有时意味着在给她买水果之外还悄悄带来一枝花。每一个曾经的信或不信都变成邮戳盖在回忆的信封上,投递到往后的岁月中缓缓消解。那些激烈的,破碎的,曾以为是永恒而无匹的情感,最后依旧被小心翼翼地维护成“我们已走得太远,已没有话题”这样的双关。这不得不说是必经的曲径,连嗟叹都显得不是那么必要,就像孟庭苇1991年在专辑文案当中写的那样:“纵然有说不出的感伤,毕竟我们看见的,总是同一个月亮。”
十八岁的时候开始相信“人生就是和绝望和谐相处”,其实是为了躲避。在适应生活的刺痛的过程中,“接受”意味着一种温吞的庇护,仿佛这信念真切一些,在直面冷酷本身的时候遭受的创痛就能少一些。念大学的这一整年来,我也常常回望,做得最多的事情是在不断地接受中被迫直面自己刺目的天真,也深深浅浅地为自己的不谙世事感到动容与心碎。动容在于,已经慢慢认识到天真背后巨大的幸运和眷顾,然而承纳这种眷顾往往是需要付出代价的。“那你从小到大受过的最大挫折是什么?”我曾这样被直截地询问过。那是一个热到让人晕眩的午后,我和问我这个问题的学长站在天桥的阴影下面等人,不知道为什么会谈起某种狂热的、不可遏制的情感,也许指的是爱情,但我们不曾言明。他说,按部就班地、毫无波澜地一路成长过来的人,一般是不会有这样的情感经验的。这类经验往往独属于反叛者,因为匮乏失败经验的人更不习惯冒险。我问他为什么说反叛者就会有更多的失败经验,他却反问我:“那你从小到大受过最大的挫折是什么?”其实好像也并不期待我的回答,因为在他说完后,意味深长地冲我笑了笑。这笑让我觉得有点无措,因为其实我们都知道我就是他所说的“匮乏失败经验者”,极少以对抗姿态出现,也绝少有过碰壁的经历。虽然他并不是有意要问我,但那天我站在阴影中似乎也无言地想了很久,想起某次一个很好的朋友曾经很平淡地对我说:“我并不会因为在助教那里遭受了恶劣态度而感到十分难过,因为在陌生化的人际关系中,我没有被爱的预设——我不认为他有义务对我和颜悦色,以何种态度对待我,是他自己的事情。”像是老套的悲情电影放到结局,知晓套路的人只觉稀松平常,可不曾知晓的人,依旧会因为真相而感到绵延的凄伤,哪怕就连感到凄伤都不过是寻常。
想来“事物的味道,我尝得太早了”并不算是太好的体会,但知觉生命中的大雪好像是必然的事情,从“无法接受”到“接受”之间要经过的凄楚往往总是一样的绵长和真切。而我所有“接受”的外化大都琐碎又芜杂,比如终于学会在心情很糟糕的时候仍然可以一个人下楼吃掉一碗饭了;又比如终于可以平静地接受来自陌生人的冷漠甚至恶意;着急赶去上课的时候,纵使不会骑车被一骑绝尘的室友甩在后面,也能够姿态温和地同她们告别了。从前支撑过我的一些东西如今看来是可笑,关于付出是否就有回报,关于坚持到底是否就意味着胜利,关于“天无绝人之路”的真实性……在简单的社会结构中和稚拙的少年时代曾相信过的东西,可能也只能用来换取在成人世界当中跋涉的一点点经验,让获得快乐的能力被侵蚀得慢一些。
 前几天去水果店的时候,兀地发现店铺的最当中摆上了荔枝和杨梅,想起国产的新鲜樱桃已经上架快一个月,而芒果和油桃在天气还很冷的时候就已经坦然地被裹在包装完好的塑料盒子里售卖了,像是一个被讲述出来也不必感到羞愧的秘密。我很少会在非当季的时候买这些水果,因为我知道它们并不如看起来那样好吃,就好像其实我清晰地知道间接的体悟并不如我以为的那样有效。年纪轻的时候往往想要显得不那么稚拙,多懂一点成人的游戏规则,可老人总是要发笑,用“为赋新词强说愁”来讥刺。但在他们眼里,天真又是一件不大好的事,心里头要明白一点,可姿态又不能显得太急切。孟庭苇在录《你看你看月亮的脸》这张专辑的时候二十一岁,曾经被制作老师嫌弃声音太virgin,劝她找个恋爱谈谈,好让唱歌的时候有感情。她后来有点不平地写道:“当时实在生气自己被当个花童看待,又着实找不出一个轰轰烈烈的例子来辩驳。尤其他们大人根本不把年轻的愁苦当一回事,他们只当作现在的小孩生活得太好了。”我读到这句话的时候还是有一点点惊讶,好像不管在什么样的年代,年轻的愁苦都是一个拿不上台面的东西,因为所谓的无知而显得很轻飘,只好逼着那么多年轻人去学习成人经验。但这样的学习就又变成领先于季节的那些水果,好不好吃,有没有用,大约还是要看运气。
虽然在心底里已经认识到一切激流都将归诸深海,可我那天还是悄悄地和那个男孩子买了一样的花,带回宿舍插在玻璃瓶里,哪怕其中没有这样曲折的情意,但是花本身好像就足够动人了。十八岁的时候刮彩票,刮出“谢”字也不会罢休,一定要把“谢谢惠顾”四个字刮得干干净净才停手,有点不死心的意思。或许正是因为身处更迭和重建之中,轻言“再也不相信爱情了”的年轻人依旧拥有宣布再次恋爱的权利,反复是年轻所一手掌握的特权。我还记得某次一个朋友喝醉了同我说,他和从前喜欢过的人决裂的时候,为了克制自己不去联系她,给自己买了厚厚一沓小红花样子的贴纸,坚持一天不去联系对方,他就奖励自己一朵小红花贴在床边的墙上,一直贴到第五十三天,他停了下来,开始思考等待是否真如他所想那样有用。他说他后来时常想起这个场景。
人在回忆的时候意识到的片段的奥义总是显得极其迷离,像透过雨天的玻璃窗,发觉世间万物都显得模糊而又凄楚——正是此刻我才突然想到,花,这个字在普通的花朵意象之外,同时也意味着一种耗费,而耗费也许不过是一场虚度。那时我抱着冰凉坚硬的玻璃杯很庸俗地问他:“那你那个时候还相信爱情吗?”他反问我:“如果不相信的话,一开始我会买那么多朵吗?那是我当时心里的极限。”然后我又问:“那么你现在呢?”他迟疑了很久,也不知道是不是醉得太厉害连反应都有些迟钝。最后他同我说:“我不知道。”
我不知道。这是迷路时的回答,而人在年轻的时候总是有权利不知道一些事情。停滞的经验被废弃,被取代,也许被制成干花,也许是直接被丢掉。但被替代并不意味着无效。上个周末去天津看陈绮贞的演唱会,她站在舞台边缘看着场下的观众说,她出道的时候,刚刚发行了第一张唱片,第一次听到台下有粉丝对她说“我爱你”,那个时候她的第一反应竟然是问“真的吗”,后来再听到有人说“我爱你”,她会说“表现给我看”。而到现在,如果再听到歌迷说我爱你,她终于可以很坦荡地回答说:“我也爱你。”我想起从前引用过好多次莱辛的话,说“所谓人的成长,其实是‘不断发现个人独特的经历原来都只是人类普遍经验的一部分’的过程”,我现在依旧相信是这样。四十岁的时候听到“我爱你”这样的话,已经不会再去猜是真是假,可是曾经的问答被记住,就像是插在瓶子里养过的花和用过的历法,在不同的时期有着不同的意义。永远有十八岁、二十岁的人,永远会有人天真到为一丁点的残酷摧心折骨,也永远会有人在听见“我爱你”的时候下意识地问“真的吗”,那么好像这样的对话也就不会被浪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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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发表于《萌芽》2018年8月刊。萌芽微信公众号所刊载内容之知识产权为萌芽杂志及相关权利人专属所有或者持有,未经许可,禁止进行转载、摘编、复制及建立镜像等任何使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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