萌芽经典|骗术启蒙






EDITOR'S 
NOTE
雨水那夜的失眠过后我开始时常回忆起中学时代,那竟像是十余年前的事,甚至只剩下细枝末节的记忆。曾经缺乏想象力的幸福让我觉得卑鄙,但人经历这个世界就像自环环嵌套的迷宫中心往外走,山重水复之外还有更多的山重水复,越接触越会惊觉曾经的谎言和骗局。但我想,比起对世界毫无困惑,受骗或会是更可贵的教育。
雨水这天的深夜,我因为生病失眠,两三点钟时躺在床上,持续地听见旷远的窗外碾过“隆隆”的回声。通往城市的道路已经封闭,路灯、霓虹光点和工地上维持照明的高空射灯,将黑暗稀释成一团可察觉的灰雾,而那轰鸣作响的声音却由近至远,依循特定的节律绵绵不绝。寒冷中我蜷缩着,想象一列巨大的红色皮卡车队在寂旷的长街上缓行,心里隐秘地受到某种召唤,以为自己真切地感知到时代的噪声。
那是第十二天,自城市从流动的链条上被切断以来,道路被肢解,人们受困在大小有限的房间里,静谧而焦虑地生活。失语是一种无言的震慑,它让人在远眺时不由自主地忧虑重重,而巨大的噪声在看不见人影的空城,此时此地,竟托举出孤岛面对大陆的信念。这噪声是那样有力,那样顽固地持续着,以至于任何人在那一瞬间,都会因为感念到历史,感念到现代秩序尚未彻底失落而激荡不已。我无法描述那样的召唤,下床挨到窗边,掀开窗帘,才发觉昏暗的长街上空无一人。凌晨三点钟,十四楼的一条窗缝外,冷风在天幕下盘旋,发出激荡的哨音。
那天以后,夜里我时常想起我的中学时代,那时我在全市最好的高中寄宿,拥有良好的、规律的睡眠,且过着一种幽闭而丰足的生活。学校对学生的管理并不严苛,一个不那么循规蹈矩的学生在这里,能做的事情可以有很多,日子无论如何也不会太难过。高三那年,我常在一些灰蒙蒙的冬日晨起,一个人背着书包穿过灰天之下的走廊,如果一路上没有碰见任何人,心里就会觉得很高兴,仿佛一只非洲野象第一个来到荒漠中的池塘,喝完水就在岸边的泥地里踩来踩去,因为一直没有受侵犯而感到很安全。高三那栋教学楼临河,顶楼的风景很好,我喜欢那里,常在那里读乱七八糟的小说,往冲了热饮但已变凉的杯子里不断地续水,一直到杯子里的东西徒有颜色,却没有味道。在那栋楼里,白日比夜晚让人感到幸福,顶楼感觉离楼下几层都很遥远,站在栏杆边缘看见一只白鹭横斜着掠过淡绿色的水面,会想要翻过栏杆跳出去,以随便什么姿势落在地上或是水里,像是某种古老的招魂。
这种想象并不痛苦。我想那时我和我的同伴都并不真正觉得痛苦,甚至想象如果从高空自由落体,地面会变成一张柔软的蹦床,人从顶楼落下去,身姿轻盈,最后也能够平安无事。发达地区重点中学里同我一样的绝大部分学生,在宽裕的空中楼阁里生活,接受前程远大的教育,每个星期都可以从饭卡里刷掉三百块钱。如果不去想分数、出路或是诸如此类的事,除了一些白茫茫的苦恼之外,他们几乎是无忧无虑的,像高档动物园里某种自在灵巧的动物,自出生始便只需要学习从人工树冠上爬下来觅食。南方的冬天格外冷,但人可以依靠一无所知来抵御它,穿着难看的厚外套走在去超市、去食堂的路上,心中没有哪一刻不存希望,没有哪一刻想过拒绝第二天的到来。
我不爱做数学作业,有很多时间可以偷偷在昏暗的走廊上行走,在夜色中到处观望,等到有人经过便迅速隐匿在黑暗中,形态好似受惊的小鼠;一动不动站在高处时,又像金属质地的鸡形风向标。从走廊的另一端往外望,能够看见操场背后低矮连绵的山,印象中那些山上有长而曲折的公路,操场上射灯熄灭的那些夜里,能够看见一颗颗淡黄色的车灯,在黑暗中蜿蜒地流动。远处则是更多的黑暗,无穷无尽的黑暗,想象力在那些时刻,在那黑暗中,只能以一种回环的方式出现:想象着在故地重游的时刻想象自身。晚自习下课,会有一些人去操场跑步,我经常游荡到那里,在两边的高台上找个地方坐下。高空射灯把半个校园都照亮了,各式各样的人在其中走动,显得人影憧憧。那时我想,多年以后我回到这里,还能维持与此刻相仿的形貌——坐在观众台的阴影里永恒地远望,如同时间的鬼魂感召到少年时代的呼愁。在淡薄的黑暗与灰色的重影中间,教学楼显得明亮得过分了,高远的夜空中,能看见褶皱似的层叠的云。人在这样的云下面生活,人从它的下面走过却并不发觉它。日子对我来说太轻松了,这样毫无道德感的轻松总是会让人不安的。那时我开始想,我必须离开这里,我要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去生活。
教学楼日夜灯火通明,同里面的每个人一样都野心勃勃,视线所及的每一处都是明亮而清晰的,仿佛对世界了如指掌,人走在剩余的阴影里,就会变得像被困居于此地的幽灵。我白天做题,夜里读书,每天平静地凝视着时间像深海鱼群一样傲慢地流走,心里究竟在想什么,如今就连我自己也无法回想起来。人到底能如何回忆上一次踏入的河流?一个星期前我第一次读到《终结的感觉》,心里非常惊惧,开始在想,换成是我多年后重复旧日的记忆,我难道就会比他显得更准确真诚点儿吗?我不相信。于是便开始四处搜求物证,想要知道四五年前的此时此刻我究竟在怎样地生活,但是最终一无所获。平薄的记忆里只剩下一些细枝末节,譬如暮春傍晚在落日下行走时闻见的气味,或是打着手电偷读小说的深夜穿过幽深的走廊去水房接水,深静的夜里一盏两盏灯应声亮起。人在温室中思虑过去、现在与未来,便只是在贫瘠的想象力上反复耕耘,是种瓜得瓜。那时我过得太好、太幸福了,那种缺乏想象力的幸福让我觉得卑鄙,仿佛某种暴行将要发生前的寻欢作乐,事后却总在良心上觉得怀恨与苦痛。中学毕业以后,我去北京念大学,有一天收拾房间,从抽屉里翻出从前常用的MP3,就充上电放在枕边,半夜打开听,其间偶然切到一首当过中学下课铃的歌,第一句词就说要离开某地,我便立刻莫名其妙伤心起来,像断了两足的蟑螂一样隐匿在被窝里痛哭。那时我觉得太过可恨了,仿佛此生已经家道中落,这以后才发觉过去的财富大多来路不正,但是记忆中那些好时候如死灵复现时,已死的温情还是能在我的胸腔里烫出一个洞,随后羞愧就像烟灰一样,从这个洞里徐徐漏出来。
我来到北京,又生活了三年的时间,此后想象我的中学时代,却总像是在努力捕捉十余年前的事件。我不喜欢这里,在滴水成冰的冬季走出教学楼,看见脆蓝的天空上几片稀薄的高层云,总是在想,在这些云的下面,万事万物有什么是属于我的吗?我一个在很南的南方念大学的朋友,好几次说想来北京继续求学,我向她抱怨这里,她却一直半信半疑。她玩笑似的质问我:“有那么不好吗?”像是一个跃跃欲试的人在金碧辉煌的赌场门口遇到一个破了产的、有口难言的朋友。她不相信我,这理所当然。但北京太荒凉了,时常让人感觉寂寞,一个异乡人生活在这里,只会不停地在街道上行走。走路的时候总是想起别的一些道路,车道体面而整洁,两边种着高大的梧桐树,落下的干树叶如谷物般堆在街边,走道的边缘是灰色的、低矮的山墙。北京也有行道树,但太过稀疏了,大地无遮无挡地向远方延伸,多少人放在上面,都渺小得令人手足无措。而树也总是灰头土脸,像商店出售的奶油蛋糕上装点的罐头水果,只能让寂旷的水泥花园显得更寂旷。
学校附近有几座天桥,我经常在上面走来走去。有时候是夜里,宽阔的道路被街灯映照成灰黄的颜色,无数车灯从天桥下面一晃而过,而天桥上空空无一物。天桥让人觉得离地面远一些了,自由的感觉也就强烈一些,沿着明亮的车流和道路向前向后看,会幻想自己能狂妄地观测到地平线最远端的目的地。然而,每当走上天桥,便能看见天桥的两侧立着细密的铁丝网,像是一座迷宫里的隧道,人不能从上面越过去,也就不能轻松而不负责任地将自己抛掷到某个难以收场的困局中去。我到了这里,某一天才开始意识到,一个人在这个世上活着,有时甚至是很难随心所欲地自杀的。但是在这世上找到一种方式让自己体面地过活,很多时候也并不比找到一座没有铁丝围栏的天桥要来得简单。有次看到学校论坛里有人发帖子问,有人知道学校哪里可以让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哭吗?那时我想,一个伤心的人在这里找不到一个地方可以大声地哭,对于在此地生活的每一个人来说,难道不是可耻的吗?然而也的确找不到。还有一些人回复原帖安慰说,会好起来的,原帖也没有再回复,好像温情被错误地抛掷到了陌生的水里。我看见他们,就仿佛看见中学时代的我自己,同一块纯色的瓷砖一样真诚,真诚得几乎显得可恶了起来。
在北京的第一个春天,我重新开始写作,包括如何发现一种单调,包括笑容以外的情绪、爱和友谊,仿佛人首先要认识寂寞,其次才能够学会辨认痛苦。语言像是一台缝纫机,它把很多断续的东西悄然连缀起来,有次我一个同学写很详细的评论给我,说“完整比完美重要”。在我频繁地感到羞愧的那些日子里,这句话像斯芬克斯的谜语那样顽固地存在着。也差不多是在那段日子,我和那时的男朋友一起去天津看陈绮贞的演唱会。那次演唱会有一个很浪漫的名字,叫“房间里的音乐会”。舞台被布置成了公寓内景的样子,有沙发、落地灯、床头柜和小盆绿植。进场的时候,一个朋友发微信给我,很高兴地说:“在房间里看到了你们。”那时离他恋爱失败还不算很久,他还会为了克制自己联系对方而往床边的白墙上贴纸花。一年半以后,李健来北京,我们约好一起去工体听演唱会。唱到《车站》的时候我开始哭,想起去年清华校庆演唱会上,他也唱了这首歌。那个时候我被拦在体育馆外进不去,男朋友在场内做志愿者,给我拨语音电话,于是我就在电话里断断续续听完了全程。来之前的路上我告诉我的朋友,其实是在那一天我下定决心,要真正听一次《车站》。没有想到有一天来到现场,但却又不是依照从前所想的那样听见了。我的朋友全程目不斜视地坐着,却又悄悄把兜里的纸巾掏出来放在我手边。回程时我们一起搭地铁,我一直情绪低落,他也就没怎么同我说话。后来他先我两站下车,过了一会儿给我发微信说:“想要告诉你……我恋爱了!”
那时我也已经下车,走到一团冷风里,又经过一座天桥,看到这句话,莫名其妙地感觉振奋起来,同时又想要流泪,好像新年夜在广场上看到巨大时钟的轮盘正好又走过一轮。去年冬天我去上海参加活动,在回程的动车上第一次读到《长河落日圆》,立刻被巨大的感动击倒,于是就在众目睽睽之下羞愧地发出哭声。后来我和这个作者成了朋友,有次聊天我对她说,从前我对世界的反应都很迟缓,但现在我总是很容易把一切事迅速地忘记。她就对我说,没事,被记住的才是真正有价值的。我于是就想起,仿佛还是那个房间,无数人的脸孔在房间里出现又消失,但是在北京,在我苦恼地走来走去的这些日子里,渐渐地,那间房间中留下的印象和被辨识出的脸孔,却越来越多。
我必须记住它们。实际上,我开始觉得受到欺骗了,但是完整比完美更有效,我想要记下更多东西,连带着过去那种真纯的、一无所知的气氛与触觉,我既没有办法,也不想再从哪里将它要回来。那些日子我常常和我的室友步行去看电影,一路上走过很多条街很多座房子,会经过一些高楼和广场。那些玻璃外墙上反射着冷光的摩天大楼总是零星地开着几扇窗子,而高楼之间那些低矮的建筑,每一座都沉默而局促。深夜按原路折返时,这一切都看不见了,沿着单行道往回走,两侧的路灯将道路映照得狭窄了,白日里模样“嘈杂”的绿化带也就显得幽深宁静,开始给人安慰。于是我就想起中学时代的夜晚,想起我和我的朋友离开家乡,前往不同的城市,学会各种话术,彼此的脸随后就模糊成不同的晕影……有次我看到一个过去的朋友的微博,他在南方的一所名牌大学念书,过去曾和我中学时的好朋友恋爱,从那时到现在,我们一直彼此讨厌。他在一条微博里写,普通人对一些概念、意义和遥远事物的关心,是个人的行动受困,因为人对遥远事物本能的不关心,不一定是因为认识程度不深,而可能是因为在他的生存境遇中,个人的能动性是有限的。那时我有点震惊地想,原来温室生活是这样深刻地改写了我们彼此的语言。一个出身良好的聪明人,十八年来一直接受力所能及的范围内最好的教育,生活优渥,又去到一所名牌大学,他当然有理由这样说。他如今在准备语言考试,毕业后打算申请去美国留学,分手前同女友吵架,会发消息指控她和她的朋友因为Girl Power抱团“干扰到我的正常生活”……这一切对他而言,当然只是匪夷所思。
但那以后,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在想,既然已经有了那样深刻的认识,难道此生此世你没有任何一刻真正觉得被欺骗过吗?譬如来到一座想象中的城市却发现货不对板,譬如第一次知道北方有一些地区也不下雪,又譬如在烟火和欢声笑语中,却觉得寂寞了……中学时代大家写同题作文,他时常拿到高分,老师会让大家一起在课堂上读这些文章,其中包括真诚、美德和高贵的心灵,以及一个人在世上如何安身立命。学期结束后他回到家里,面对旧书桌、老课本,在这些过去的稿纸之间,他会不会有朝花夕拾的时刻?又或许他早已感觉到,是这些东西背叛了他。因此,纵使“与鼠疫斗争的唯一方式只能是诚实”,但是远山背后还有更多的远山,骗局之外还有自欺欺人,从前我以为所有人都会为走出迷宫而羞愧又庆幸不已,因此随后看到那些天资聪颖的幸运儿,会像只身一人在沙滩上见到暴露狂招摇过市那样惊诧。
那些日子里我逛一些朋友的微博,发现一首歌叫《总有一天我会欺骗你》,这名字让我觉得很耻辱,因为一些人已经开始拿这样的事取乐,而我像刚越过好望角的迟来者那样,震惊而忧郁地站在桅杆上眺望远处的海岸、船只和新大陆。但是我不想再受骗了,或者说我不能忍受自己再一无所知地受骗下去。我必须找出确证。我开始感觉到我住的宿舍楼里有人吸烟,有时是三四点钟的夜里,有时是青天白日。烟雾的味道很淡,我从未撞见过任何人,它可以被错认为其他什么东西,但也可以被认作烟雾的留痕。我想,如果是一只伤心的动物,那它总会在此留下痕迹。但假想此处的任何人都幸福而安全地活着,按照线性的时间不断往前,这是可鄙的,中学毕业后,我不能再允许自己这样做。有时夜里我穿过黑暗的楼梯和走廊,手里捧着一杯热水,或是衣裳单薄地从结冰的室外回来,常常想象下一秒在走廊深处碰到一个吸烟的人,我会从暗中辨认出她——同我一定要去辨认是否有货车在黑暗中进入城市一样。在这些动静和事件面前,我无法视若无睹地陷入睡眠。
在这三年里,我有好几次回到中学,看见很多同从前的我一样年轻的脸,他们也和过去的我们一样在校园里走来走去,大多数时候脸上写着茫然且不自知的幸福。在这样的世代,无知是可恶的,而被欺骗却从未醒觉,是可怜而耻辱的。他们本应知道得更多,但却像退潮时的潮水一样,一浪相较一浪知道得越来越少了。然而更年长的一些人究竟又能去责怪谁呢?人把一些话说出来,就像对着群山投掷出茫茫的微弱的噪声。像是小说里经历过僵尸纪年以前的旧时代的成人,遇见在末世中出生成长的小孩,会无法教授他们历史。那时我想,一些年纪更长的朋友看待我们,是否也同此时此刻我看到那些比我更年轻的年轻人一样?那些在千禧年成人的一代,甚至被许诺过一些东西,经历过自己的黄金时代,有过很多温柔的远梦,却也在今天同我们一样两手空空。他们是那些会在夜里吸烟的人吗?去年夏天我回中学,看到河边的学校书店重新装修了,书店后门辟出了一块露天的花园,花园里铺设着木地板,安置了几张小小的圆桌,学生可以坐在那里看书或者写作业。那天我和我的几个朋友在一起,她们都在很好的大学念书,同时每一个人的学校每年都有人因为各种原因抑郁而死。我们在花园的一个角落里聊了一会儿这个话题,很快便发觉不远处几个中学生,以很苦恼的表情看着我们,仿佛因为访客制造的噪声而感到有些不安。那以后,还有更多的中学生,他们对我提问,想知道大学生活是否如我所愿,哪里、又是为什么还有那么多不满。有的时候我也想,或许在他们心中,我才是那个得了便宜还卖乖的人,而每一个阶段的苦恼对每个年纪来说都太苛刻了。我理解他们,或许他们也同旧日的我一样,想着迟早有一日自己会离开这里,且终将以各种姿态离开这里,畸变出千奇百怪的形状。
后来我把那件事告诉我的朋友,说封城的某天半夜我听见很响的风声,以为是车队进城,于是对世界好像又有了一些毫无道理的信心,最后发现竟然不是。在白日讲述这样的事,仿佛显得有些可笑,但人还能在什么境遇下讲述这样枯燥的笑话呢?如今我在网上玩匿名提问箱,有一个素不相识的朋友问我,是否经历过欺骗,明明身边的人都知道真相,但却从未被告知?可要是真相早已水落石出,只有我上当受骗就好了。三年级那年我第一次去到苏州,才明白狮子林不是一座动物园。但如今那些远比我更年幼的人,未曾听闻过狮子林的人,在进入那个花园之前对它是一座动物园这件事难道不是深信不疑的吗?人经历这个世界,就像自环环嵌套的迷宫中心往外走,山重水复之外,还有更多的山重水复。三年前我走出中学校园,到如今,离我走出大学校园似乎也不再遥远。受骗是一种可贵的教育,一个现代人提早体会它,比很多年后敲碎自己的信念要来得幸运一些,因为这样的时代里人总是要上当受骗的,猜谜的前提首先是认识谜面本身。
后来有一天,那个想来北京的朋友告诉我,她和她的朋友在为论文的选题争吵。她在念社会学,做了很久的课题主要关于移民问题,包括时间、空间、情感,以及身体。但是她的朋友批评她,认为这些没有力度。我说,很中产。她说,所以我做得很累,那些痛苦,都不是痛苦。
过了一会儿又说,我也很痛苦,但是可能我只能做这些。
那以后,我也逐渐开始想,我渴望更有力量的生活,但可能在什么情况下获取它呢?人们来到苏州,去狮子林走一遭,发现它不是动物园,转身又回到惯常的日子中去。人接受启蒙教育,究竟是不是在海滩近处聚沙成塔,我不知道。但我的确一次次有了那样的时刻,夜里听见“隆隆”的风声,会以为是巨型的卡车在持续行驶,然后就变得轻快起来,像是沙漠中的住民第一次见识到坚硬的冰块。
自那以后,我心知肚明,这样的经验无法指导任何人,但是那个在中学校园花园里的时刻却一直在我记忆里挥之不去。它时常让我想起,在冬日,也会有人在未名湖边的石舫上唱歌。那时候天气很寒冷,湖面会结出冰层,水鸟也就随之消失了,很少有人能够忍耐这样的冬天。冬季的晴日,人们会在入夜之前聚集到湖边,顶着冷风坐在石舫上,聊天、喝酒或者唱歌,歌声能够横渡过一整个湖面,像石子激起水波那样,缓慢地溢到很远的地方。有一次我坐在对岸的长椅上看他们,看见其中有人带了蜡烛,入夜后就把蜡烛点亮了。那一点亮光在昏暗的冰面轻轻跃动,很遥远,却又像是一个人志在必得的风景。那时我忽然想到,传闻多年以前,也是一个冬夜,有一个醉酒的人从结了冰的湖边经过,那时湖边或许还没有路灯,黑暗中他一不小心跌入湖里,冰面碎裂,最终他失去了生命。此后我不断想起这个人,想起湖面的那一点火光,每每经过湖边这条路,总想对着什么诉说,说有很多人曾在这里歌唱,彻夜不眠,也有人在此悄悄死去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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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发表于《萌芽》2020年6月刊。萌芽微信公众号所刊载内容之知识产权为萌芽杂志及相关权利人专属所有或者持有,未经许可,禁止进行转载、摘编、复制及建立镜像等任何使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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