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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种寂寞的痛苦,在我父辈的那群人当中是如此普遍而隐秘。我和朋友常常为此感到疑惑。很多话,是被放弃了,还是从未降临,我完全不知道。言语的无能对任何关系都一视同仁,断桥从一开始就存在。我很早就一个人走路了,也看见了许多断桥,父母其实根本不想,也做不到再追上我的狭路。如果说断桥是人类命运里的天意,那么面对天意其实无能应该得到宽宥。是要等到无数次走到断桥的边缘,才能真切地体会到能被盲目之爱哺育的可贵。
我这样一个怠惰的人,却是喜欢一个人走路的。如今最常走的是园子里的那些路,一个人,不说话,也用不着刻意昂首挺胸,在冬日的午后,可以漫无目的地走上很久。
我的宿舍楼很偏,如果早起赶八点钟的课,有的时候要抄小路经过网球场,两步一拍地踩着早起打球的人击球发出的脆亮的声音。有一天路过的时候网球场空着,北京下雪了,薄薄的一层雪塌在窄道石阶的缝隙里头,路边细瘦的松柏身上也黏着一层疏淡的白。松柏和我在南方见过的一样矮小,低眉顺眼地贴着网眼栅栏站着,像放学忘了回家沾了满身土的小孩。这条去教学楼的路直通到底,一整条路上只有混着灰土的积雪和我一个不情愿上早课的人,而我已经迟到了。
北京的冬天很长、很冷,那天我很想逃课绕远路,去看湖边上那条我最喜欢的早早冻结的水沟,发育不良的树木幽暗而密集地从水沟两侧的斜坡上往上刺,灰暗的天空被割裂成浑浊的毛玻璃,和水沟里的冰面一样浑浊、破碎而不安。雪会和混着冰碴子的土一样窝在水边的树根之间吗?这是我心中粗制滥造的北欧想象,和我其他不着边际的空想一样,裂隙里面一滴一滴流出廉价的、无法称道的爱意。
这种爱意和一个人走路的经验一样,私人、幽微,像某个睡眠被攫走的夜晚,听见雨从天黑点滴下到天明。那天中午从教学楼出来的时候,雪已经消逝了,连水痕都没有留下,仿佛十年暗恋一朝酒醉后写下的情书一样阅后即焚,在眼泪里怎么追也追不上,容不得人去谈错过的。
可一个人走路确乎是好的,捱到中午就云雾般消散在空中的雪也好,沾着灰土也是好的。那的的确确是北京投掷在我怀里难能可贵的驯顺时刻了,让我觉得我自作多情的寂寞尚且有点欣赏价值。而我又哪里配得上北京的阳春白雪呢?一个人在寒风中拎着几乎提不动的箱子跌跌撞撞地爬楼梯,赶动车去南站的时候赶上早高峰,在僵持温热的地铁里挤得头晕目眩喘不过气,和无数永远的陌生人擦身而过——我应得的,我选择的,是这样的东西。
我不是没有和人一起走过路,如今想来那真是一场温柔而又令人伤心的搏斗,而我也早已背叛许多旧有的信念了。中学时候我好爱读《三联》,有一期名叫《读吧,爱情》,那里面写阿赫玛托娃形容她和意大利画家莫迪利阿尼在巴黎的邂逅为“我生命的史前史”。在后来很长一段时间内,我都觉得这个形容浪漫到令人伤心欲绝。我还记得那页的插图配了一张莫迪利阿尼为她画的素描画像,白底黑线,据说被阿赫玛托娃用作了她最后一本诗集的封面。后来阿赫玛托娃回国,他们最终还是失散。我买了很多个版本的阿赫玛托娃诗集,没有一张封面用到那幅画像。心照不宣地,我想或许这也是那场浪漫的心碎的某个部分。念大学以后,某次去天津看陈绮贞的演唱会,她背着吉他站在台上弹《吉他手》,全场起身大合唱“我爱你”,唱不上去高音的格子衫男人也扯着嗓子喊,我爱你,爱你。台上唱完这一句,身边坐着的情侣就迅速牵着手接了个吻,然后很快地松开对方相视一笑。无法不承认——那一瞬间我几乎要对亲密关系深信不疑。
但对虚构的轻信是涉世未深者的劣根性,有时我会很清醒地知道,我太习惯于自我流放了,纵容自己沉到虚构的爱意和颤动的心灵中去。待到文字的帷幕一拉,我就节节败退。我心中部分亲密关系的真相,甚至不是张爱玲和奥斯汀的真相,而是柴米油盐间我妈为婆媳关系流过的泪那样的真相,是凌晨四点钟在酒店里堵自己丈夫的阿姨的真相,是和男友沟通无数次男友仍旧拒绝交流的朋友的真相。在北京我也时常看见,情人们在夜里走过天桥和小巷,因为道路狭窄,最后还是由并排变成一前一后,拉着的手也逐渐松开了。路过的墙上贴着关于治疗隐疾和私家侦探的广告,什么才是真的?
我有时会在失眠的深夜想,我的母亲是否真的觉得她的婚姻,甚至她的生活是幸福的,而并非是应该的?想这些的时候我偶尔会记起她坐在飘窗坐垫上织毛衣的样子,受到衰老的冲刷,但却很平静。在家庭琐事朋友八卦之外,她的表达会得到倾听吗?她没有微博,也不爱发朋友圈,仿佛一直一个人走路。那时我带她出国旅行,她一路上都表现得有些焦虑。晚上回到宾馆以后,她用输入法在备忘录里偷偷摸摸地写日记,记的几乎都是再细琐不过的小事。她用手机打字还是不熟练,完整地打一行字要花很久,语言也像刚学会写作文的小朋友,写“路上的字我都不认识”,又写“宾馆和车站的卫生间用的都是智能马桶”。
后来,她让我教她怎么加密手机备忘录,又仿佛开玩笑似的央求我,让我不要告诉爸爸。
我要留起来以后自己看。说这话的时候,她脸上的表情显得有点温柔。
很多话,是在投石入海般的经历中被放弃,还是从未作为幸运儿降临,我完全不知道。那些阵痛和孤独感或许存在,并被断桥阻隔了。
然而,这种寂寞的痛苦,在我父辈的那群人当中是如此普遍、隐秘而又易于忍耐。我的朋友说,他们一家人都在接受心理咨询。聚会的时候她几乎不求回答地要问她父亲的心情:
“他是真的没有表达欲吗?我从来没有在他身上观察到丝毫对外寻找出口的时刻,甚至也没有那种闲来没事一起喝酒到深夜的朋友。而且,虽然他和我妈是夫妻,可以一起承担风雨,但是他们从来不互相倾诉。”
“但是他们是夫妻。”我说。
“他们一直是夫妻。”她说。
我也无数次在想是否我太过严苛,因为他们在表达的寒冬也可以做到无知无觉,而我会像被鞋子里的一颗沙子折磨得无法忍受。我就像路上的情人无法理解我那样无法理解他们,又或许我能部分地走入共情的海洋,只是亲密关系这样的缠斗,是要苦中作乐,总有人适合有人无能为力。寝室里人少的时候,室友会和男朋友打电话,一个干瘪的话题翻来覆去讲很久,从近期的学业讲到身边的朋友,声音里燃着兴高采烈的火。也有的时候她和男朋友为很小的事情吵架,很简单的话怎么都说不清楚。夜里熄了灯听她伏在枕头上哭,怕被人听见还要刻意压着声音,在床上很剧烈地翻身,最后悄悄爬下床去抽纸。黑暗中痛苦是很响亮的声音,而大家心照不宣地闭目塞听,我插上耳机放《吉他手》,一首歌播放完后自动切成《暗涌》,“越美丽的东西我越不可碰”,仿佛是对无能的我的指称。
从前我读《一句顶一万句》,读到吴摩西偶然间发现同人私奔的吴香香和她的情夫老高在车站卖洗脸水,日子过得颠沛流离。吴摩西身上揣了把刀,本想等他们收摊后找个僻静的地方了结恩怨,结果看到吴香香讨价还价很久买了一只烤白薯,两个人蹲在车站的地上,依偎在一起,推让着你一口我一口地把那只烤白薯吃完了。小说里写,“他们骗了吴摩西,但没骗他们自己”。那些好的、丰沛而健旺的东西或许存在,然而却并不能求诸己身,这种痛苦总是幽微却坚实。刘震云在书里戆直地写说:“一个女人与人通奸,通奸之前,总有一句话打动了她。这句话到底是什么,吴摩西一辈子没有想出来。”后来某天我在日本的电车站里,看到一对鹤发鸡皮的老夫妻在我们身后自如地牵着手一起上了移动扶梯,而那一瞬间他们身上被站台车灯照明的东西到底是什么,其实我如今也并不明白。有朋友笑话我,说我大部分时间想要一个人待在荒岛上,渡海的勇气在很多时候,都只是一闪而现。如果从始至终都只学会了一人行,那么应不应该值不值当这样的话,就轮不到我来讲。
令人感到难以招架的是,言语的无能对任何关系都一视同仁,断桥从一开始就存在。中学时代我与父母吵架以后总是要冷战,很多情况下,三个人之间,不到万不得已谁也不说话。他们之间也很少对话,也只有在这样的时刻,当我在交流中起到的缓冲作用被撤销以后,那一段言语的空疏便浮出地表。工作日的早上我们一起到楼下的面馆吃早餐,妈妈不吃,我动作太慢,爸爸很少等我。冷战的时候就更不会。吵架的时候,我们会安静地在不同的桌边坐下,有的时候他选择坐在我前面,有的时候他坐在我后面。那时候我总是很好奇,他会像我看他一样看我的背影吗?如今我希望他不会那样,因为那些时候,和面汤一起蒸腾上来的,是巨大的失败。
我们总是点不同的面,像陌生人一样远远地坐下来,吃掉自己面前的东西,然后一前一后地走出面馆。他永远吃得比我快。我依旧很清楚地记得,有的时候他已经不那么生气,就会一并替我付账,有的时候他还是心存不快,于是便不会理会我,也很少会想我身上是不是真的带了钱。那样的时候,我总是很替熟悉我们的面馆老板感到尴尬,在不知情的时候,他曾是这样地卷进了他人进退维谷的家事。后来我也无数次和陌生人坐在同桌或邻桌一同吃饭,在各自占据一张餐桌的深夜餐厅,我常常会想起这些旧事,想到在一根一根打捞面条的那二十分钟内,或许存在一些瞬间,我们的心灵并不比我与此刻的陌生人更加贴近。
然而我承认他们对我的爱坚定不移。也正是因此,谈论这些生活的细枝末节,便会显得我是那么的刻薄又冷酷。但在我一次又一次被错过的时刻,我总是想到这些事,关于某种残忍而生硬的拒绝,关于他们心中是否真的有尝试了解我的冲动,关于他们是否仍旧认为我是他们引以为豪的领地……我愿意承认我对他们的爱与能力有太高的估价,也并非想把这种不幸的原因嫁接到他们身上。我甚至期望花很多力气去填补这种失落造成的双向创伤,但是问题本身不会消失。
我一直记得,有次和我妈打电话,她问我以后会不会和她住在一起。我说我买不起房子,她就说那她自己在我以后的家旁边买,说“以后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还说“你就是妈妈的全部”。这样的话让我感到惊惧。我很认真地问她,你怎么可以这么想?还说了很多话,劝她要找到别的乐趣。你的其他生活就没有价值吗?我说。这个问题仿佛在挑战她的爱意,显而易见地惹恼了她,于是她没说两句就挂了电话。但难道真的有谁是谁的全部吗?我无法用语言向她拆穿,可是那些她无法在她丈夫那里播种的东西,我们其实也做不到从对方身上收获。
我也想过很多次,在我同他们说自己是失败者的时候,他们知道这不是玩笑话吗?还是下意识地对这句话内部摇摇欲坠的危机作出了拒绝的姿态?我把很多句子折叠成问题,然后躲避式地寄居在问号里面。干巴巴地乞求一个答案,这样的事情从来不会得到太好的结果。我一直记得,念高三的时候学校开成人礼,要每个家长给孩子写信,她写了很多,亲手把信投到箱子里去,我的十八岁就和那封信一样一去不回了。一年以后,他们送我到车站,在楼下看着我检票坐上扶梯,等我绕过拐角,两个人才无言地开车回家。我很早就一个人走路了,我也看见了太多长长短短的断桥,他们其实根本不想,也做不到追上我的狭路。这个早就水落石出的谜底,他们知不知道?
如果说断桥是人类命运里的天意,那么面对天意其实无能应该得到宽宥。我不忍心责怪绝大多数的人对我所知甚少,就像和轻度抑郁的好朋友聊天,我理解或是不理解,却也永远不可能感同身受,只能一张一张地发拥抱的表情包。
可是爱也没有错。我很小的时候看过一部讲蚂蚁和蝗虫的动画片,整个故事其实都是由误解和无效的交流搭建起来的:古怪的蚂蚁男主角找来一群马戏团演员当战士是错误;蚂蚁公主不相信他是错误;后来相信他其实又是错误。错误了很多次,出现了太多阴差阳错,最后才做了对的事。从前我一直很不解,为什么公主和飞力最后会走到一起,他们之间其实并没有很好的理解,公主也完全不信任他,一直到最后,有的也只是一点点“同样都觉得自己没有用”这样的共情。后来我有次熬夜看《海边的曼彻斯特》,看到男主角坐在餐桌前第一次承认自己无法被抚慰,并在沉默中走过去把侄子抱住以后,才忽然有一点点懂得这种牵手的意义——在断桥的对岸望见对方的时候,如果发现会在某一刻被相同的软弱打倒,能在庞大迷宫的某个相交的岔路上相遇,天涯共此时,这仿佛也是足够曲折的碧血丹心。
昨天有朋友告诉我,说她一个人从加州跑到纽约见老朋友,结果发现,他已经变成了一个会很短暂地前进,又比谁都迅速地放开手的人,在路边伸出手让他拉一把的时候,他拉到一半便又松开。两个人分开以后她在地铁站给妈妈打电话,坦诚说自己瞒着他们去了纽约,然后在地铁里捏着电话痛哭,说他怎么能这样,一个人怎么可以这样。她妈妈以为她网恋奔现失败,在电话里花了很大力气安慰她,回去以后还给她发了好长的微信消息,去抚慰这段子虚乌有的恋情。她收到消息的时候甚至有点哭笑不得,但却根本解释不清。然而,她说,虽然同他同她都找不到话讲,虽然这些都令人啼笑皆非,她却也还是感到安慰。纽约地铁很破,车开过的时候声音很响,电话两端根本听不清,她也不知道她妈妈安慰她时说了什么,只能听见地铁粗糙的轰鸣和她痛哭的声音,电话却一直没有断。
是要等到无数次走到断桥的边缘,才能真切地体会到能被盲目之爱哺育的可贵。上一个夏天,我到亚洲大陆最南端,去见我从未见过的眼泪般的海洋。亚洲大陆最南端其实不过是一块延伸进大海柔软肚腹的沙滩,夜里只有很昏暗的探照灯,能看见断续的夜游人,赤裸着身体,眼里闪着野兽般的亮光,无声无息地绕过端点的石碑消失在热带树木间。如果躺在满是沙子的木地板上配合潮水声的节奏一起呼吸,一瞬间会产生自己和树木长在一起的幻觉,仿佛回到生命的初始。
那声音我在黑暗中掏出手机录了很长一段,打开微信想发给一些人,最后也还是没有发出去。
海边的沙子很干净,浓郁的天空也是。海的对岸灯火串成一条线,随着海的颤动仿佛还挣扎着火光。那一刻我想起有的时候我想知道一些人过得好不好,就跑去给他们的蚂蚁森林浇水。有的时候我想念他们,也还是借着意义甚微的浇水聊以慰藉。那些虚拟的水给出去,一些真切的话却像受到灌溉的树木一样长在了我的心里,同那份发不出去的录音一样,拿捏着我。我把相册里的潮声删掉,换成一张黑色的海上燃烧着灯火的图片发了出去,随后获得了成功表达的平静。诚实地说,是一直到那时我才很羞惭地发现,爱竟然是这样的东西,孱弱但却有益。它沉默地照亮每一寸局限,却也能在断桥的伤痕上,种植新的信念。
自那以后我就想好,我要在胸口文上L'Étranger这个词,就像缚身于耻辱柱,这些美丽的字眼会把我永远地钉在上面。而文字的下面就是心脏,血液和爱意从里面流出来,日复一日地经过我命运的红字,驱赶着我一个人走路。我已经做好准备——我的一生将会同它们一起从断桥下流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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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发表于《萌芽》2019年9月刊。萌芽微信公众号所刊载内容之知识产权为萌芽杂志及相关权利人专属所有或者持有,未经许可,禁止进行转载、摘编、复制及建立镜像等任何使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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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 / 杨鹏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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