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
者
按
EDITOR'S
NOTE
夜无眠引起的剧烈心悸体验,以及前不久听说的旧友妹妹查出脑瘤的噩耗,让我感到人在生存困境中做出的反抗,就像西西弗把一块岩石不断推上山顶那样,无力、卑微而昂贵。然而,攀登山顶的奋斗本身足以充实一颗人心,我们应当相信西西弗垒山不止的幸福。
在离开家、将要搭乘动车返回北京的前夜,我实现了人生第一次通宵。
那天晚上赶在临走之前,和一个很久没有见面的朋友约在新开张的一个百货商场一楼的星巴克,很庄重地点了两杯饮料面对面坐着聊天。他一如既往地在几分钟内迅速喝掉了一大杯抹茶星冰乐,而这种迅速在我看来甚至有点照顾我的歆羡的意思——原来如今“在夏天喝冷饮”这样的事竟然也会让我觉得羡慕了。每次意识到这点都让我心里积聚起一些难言的沮丧,对于旁人来说习以为常的能力,于我而言却也的确是“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式的优越之处。虽然早已有了密不透风的心理建设,但这种稚拙的羡慕至今仍常在甜品店、冰柜前无意识地闪现,作为从儿童时代就有所领会的、敏感的挫败,在反复的重温中凝固成习以为常和绵绵的失落。
细碎的、对健康的嫉妒和对孱弱的习惯在我身上相生已久。而对疾病和不适感竭尽全力的规避则意味着,在生活中不得不遵守许多旁逸斜出的规则,作为出于理智的自我规训——显然,一个在空调房里吃两片冰镇桃子就会胃绞痛的人从来就没有太多选择冰饮的自由可供挥霍。然而有些疾病不能寻至根源,像是所谓“天赐”,有些却可以在生活习惯上寻根究底,可以被定义为循着因果律不用多加揣摩便已分明的惩戒。作息混乱、饮食不规律、饮用咖啡无度……这些恶习几乎可以列出一条长长的“亟待整治”清单,在每一次的自我反思中都清晰无比,但却在好了伤疤忘了疼的漫长时光里一再被视而不见。因此,这样的自我规训,有的时候还带有点自虐的欣然,也意味着一种责任的承担:在命运的无常之外,无论年龄身份,对肉体的照料从来一分耕耘一分收获,天意凛然。
那天晚上我顺利地失眠了,这显然应该怪罪那杯强行喝下去的咖啡。回到家洗漱完毕正式躺下的时候就快接近一点,睡意全无地躺了几十分钟,又睁开眼盯着窗外江边的霓虹灯看了许久,昏沉的夜色下那遥远的微光,一点点地,聚拢成团,却又始终离散相隔,让小城的脸依稀可辨,却又终是浑然不清。再去努力闭眼,在跌入睡眠的边缘失重数次却又不受控地上浮,睁眼仍是清明,好像在对抗无形的驱逐。辗转反侧之后干脆揿亮台灯,坐起身读了一会儿《诗经》,后来不知道为什么又翻出加缪,有一搭没一搭地读了几段:“诸神判罚西西弗,令他把一块岩石不断推上山顶,而石头因自身重量一次又一次滚落。诸神的想法多少有些道理,因为没有比无用又无望的劳动更为可怕的惩罚了。”那时约莫已经快要五点,我就着这一段反复读了很久,心里一片温柔的胆战心惊,像是勘破某种预言。高楼之外的天空已经析出浑浊的青灰色,将明未明,我索性合了书坐在床边,看着天光一点点亮起来,淘澄为干净邈远的蓝色。
在那之前,一切如常,而“等待城市醒来”这样的事甚至可以说是有点浪漫。但煞风景的事总是不分时间场合便发生了,像是令人遗憾的旧情,温存后头,苦楚也说完了,讲得一览无余、干干净净。一夜无眠,我一起床开始收拾最后的行李便胸闷气短,心悸如雷,且发作得越来越厉害。凭借我有限而又不失充裕的和孱弱身体周旋的经验,我在床上躺了一会儿,才开始缓慢地收拾最后的一点行李,打包东西,然后跑到卫生间吐了一场。在和消极怠工的身体磨合的过程中,做任何事都仿佛要经过再三商榷,但什么事都不再有抗争的余地了,身体具有的意志比你强烈,往常觉得轻而易举的事此刻执行都仿佛经历天险。那时我忽然想到“当时只道是寻常”,是多么凄伤地对着满腔悔过诉衷情,可将庞大的遗恨大而化小,面对疾病我也不过是这样。就这样咬牙撑到车站,一路上心脏狂跳眼前发黑,差点放弃行程赶去医院。后来稍稍缓过来一些,待到终于坐上动车,想到接下来将在狭窄的座位上坐满十个小时,只觉得精疲力竭。但还是气短心慌,闭目不能寐,只好极力集中涣散的意识以图克制不适感,在对峙当中,所有人力可为之处都踏遍了。人在面对疾病时永恒软弱,这是岩石胜利的时刻。中学时代念到史铁生说上帝“公平地给每个人以局限”,二十年来我始终在亚健康的泥沼当中打转,自己为自己制造无数细小的困境,然而此中真味,到了此时此刻方才有了一点粗浅的认识,也是经不起痛定思痛的,不过是鱼翔浅底。
当疾病的故事被讲述,那么生活藏污纳垢的褶皱便静谧而复沓地展开了它的言说,这些褶皱中最为巨大的一些裂隙被称为悲剧。言语复制这悲剧中的痛苦,而共情逃无可逃地开始了,时而深刻,时而疏远,但都来自那一张张极为相仿的命运的脸孔。疾病是困境的托词。这困境大大小小,有时扭曲成一个只会在风衣下摆溅上一排泥点的小水洼,有时却凝成深不见底的泥沼,从来无法预知的命运不由分说欺身而上,让巨石拖着人往深渊下坠。在动车上整个人精神涣散的时候,我又想起前不久刚听说的旧友妹妹的噩运。那是一个很可爱的小姑娘,刚刚中考结束,年纪还那样的小。几年前我们曾经一起短途旅行过,那时候她更小一些,执着又腼腆,悄悄和她姐姐说我“好漂亮”,却总是不敢现身只是躲在门缝里偷偷看我。中学毕业后见过几次,她已经比她姐姐还要高,去她家做客的时候,也总是在做作业或者准备上补习,忙碌着承受成长与竞争派生的海潮——那是象征着寻常而又珍贵的大众成长的必经之路,但如今看来已又是“说者无意听者有心”的优越了。从前我们一起吃过几顿家常饭,阿姨做的菜营养又清淡,比起尽全力克服挑食的我来说,她胃口很好,身体健康,每周都有网球课要上。
也正是由于健康的表象一如清朗水平面,疾病的降临更是轻盈得让人觉得那样难以忍受,是无可避免的沉雷坠地,比这几顿家常饭加起来的时间还要短。起初不过是头痛,去医院做了个检查,却查出脑部肿瘤。医生说应该是良性的,动刀难以避免,不过还要等待进一步检查。于是一家人连夜搭动车赶去上海,上海医院的诊断结果第二天就出来,却是告知他们,肿瘤是恶性的几率更大,要等待活检,且手术还有一定风险,如果有失误,可能会智力受损,还可能手脚不灵活。医生立刻安排她住院,又过了两天,活检结果为恶性,手术必须尽快提上日程。她原本已经准备好中考结束后去上海念国际学校,那时校服都已经寄到家里,查出生病后没有办法,只好把校服退回去。听说她一直不知道自己的真实病情,家里人始终瞒着她,只说是良性肿瘤,需要休学一段时间。那天她家里人去把校服寄回,她听说没有办法回到校园,在病床上大哭了一场,仿佛预知到,也正式做了对某个不明未来的告别。而最让我感到痛楚的是后来我看到母亲和她妈妈的微信消息,阿姨在一大段寻常对话当中突然说:“我把孩子养病了……”这语气太过凄伤,是明知无关自身,却还要以自我罪责做自我宽慰的无用功。然而一波三折的,没有任何可供喘息的时间,一个人命运里的豪雨便已经浑然落下了。命运的剧痛、生活的裂隙以及疾病的飞灰,将生命的孱弱,人的无能通通暴露出来,变成语词构建的温热的、血的悲剧。更令人觉得灰暗的是,生存的困境绝非仅有疾病,疾病只是一切苦难当中最为清晰的一种。和困境的对抗是永无止境的,幸运的人可能只面对着想要获得成功却求而不得的折磨,而不幸的人可能正面对着离世界或真相越来越远的痛楚,最后他们都透过衰老或疾病看到死亡,那是这艰难旅程的终点,所有人都无法避免地像颗燃到最后的烟头被按灭在灰烬中。那是生命的灰烬。
从前某天,看到一个学姐发了一条朋友圈,说听见电视里陈力在唱《葬花吟》,跑出来一看原来是妈妈在看《致敬经典》的“87《红楼梦》再聚首”。她看了一会儿跟妈妈说:“你看,虽然说众生平等,但英年早逝的(演员)如果是贾瑞,或者邢夫人王夫人,哪怕四春甚至宝钗,大概现在观众都不至于那么难过。”
“偏偏死的是‘林黛玉’。”
文学化的巧合的确令人感到残酷的痛楚,但是是一点办法都没有的……例如“偏偏是某某”这样的事情。“她还那么年轻”“真是英年早逝啊”“那么好一个人,真是老天不长眼”,诸如此类的话,是连因果报应都打破了的、残酷的真相。母亲的旧友家族里癌症频发,她自己癌症二度发作,她的母亲也曾是癌症患者,而前不久她二十岁不到的女儿也查出恶性脑纤维瘤——一个我连网页搜索都需要勇气的病症。这样的系列命运,又要如何去问为什么呢?我无法不为听到悲剧时心里轻盈的感伤而感到惭愧,可袖手旁观,对于我们关切的大多数人而言,仿佛从来都是注定,是甩不脱的无能为力。令人痛惜的不过是厄运的无所偏颇,是“命运的豪雨,总是不分好坏地降临到我们每个人身上”这样的事,躲也躲不开的,甚至连妥协都算不上,只能伸手去接,无论能否接住,也都要咬着牙承受。
痼疾缠绵的时候,倔强会被软弱轻易消解,收获的却是简易的宽容,这是人面对更大困境的宽容。爱自我折磨的人,在肉体的疲倦和软弱面前也会感到灰心,于是暂时放弃制造困境与自我刁难。那天坐满十个小时的动车又搭四十分钟的地铁回到寝室,缓了口气开始打扫卫生,收拾行李,在寝室里轻轻地放一点音乐,能做的也只有这么多。晚上十二点差一刻,我关了寝室大灯,借着从气窗中透过的走廊感应灯光,还能辨别书桌上放着的一大堆还未整理的瓶瓶罐罐,桌脚边放着一个快递盒,是刚收到的一箱无处安放的书,也还不知道该如何妥帖收纳。在对精力有限有了确切的认知之后,苛待和求全责备就成了无用功,连自身的无能都成了一件容易原谅的事情,诸如“还没收拾完东西就睡”这样的小事不过只是过眼云烟。
我那个在假期昼伏夜出、入睡时间基本在四点钟之后的室友还坐在书桌旁,看到我关了灯抱着那本加缪爬上床,问我:“今天这么早睡吗?”我说:“是呀,要整个收拾完就太迟了,我还想活到五十岁的。”她毫不迟疑地说:“啊,那我不想的,那太久了。”“可是一直迟睡很不好的,会很容易生病。”我另一个室友插了一句说。“那没关系啦,要是病得快死,就安乐死好了。我一点也不想活很久。”没有人再说话了,我翻开昨晚读到的那一页:
“诸神判罚西西弗,令他把一块岩石不断推上山顶,而石头因自身重量一次又一次滚落。诸神的想法多少有些道理,因为没有比无用又无望的劳动更为可怕的惩罚了。”
诸神的想法多少有些道理,然而把死亡看作解脱,又是一重意义上的逃避,那是对命运或困境的逃避,要追求岩石之外的,不可能的生存。我也只是一颗燃烧着的烟头而已,软弱、无能而疲惫,一直流眼泪,仿佛随时可能被最细枝末节的痛苦击溃,脚下遍地都是无法踏足的,旁人看来匪夷所思的困境。有时我半夜两三点光脚穿着拖鞋在楼道里走来走去,感应灯闪闪灭灭,会想念某个总是一到期末季就在楼道里频繁抽烟的陌生人,和她共享同一种无能与焦虑,而眼前是时常闪现的巨大黑暗,所有火星都将熄灭,所有生命都将落入的黑暗。可“我终必一死的命运该可以感动你”,这是辛波斯卡发出的誓言,也像极西西弗神话的动人所在。西西弗的永恒轮回被每一个挣扎于生存和困境中的人复制,而这正是平凡生命的伟大闪光,也是个体的意义赋名之处。人们出生成长,被挫折和苦难击中腹部,在自我设定的陷阱和裂隙中挣扎打转,经历大大小小的疾病,和肉体的软弱作斗争,和生存的失意对抗,也许都不过是反复地对命运、对软弱、对无力感和自身不可及的幽暗曲径的笑纳。夜晚一个人走到未名湖的冰面上后,还会一边跌跤一边奋力爬上岸,这一切都充满了流泪的意义,和生病吃药、配合治疗一样普通、寻常而又坚实。
和一切外力的对抗最后必将被熄灭,被终结,过程的胜败终将被遗忘,这是人终必一死的命运。然而,“攀登山顶的奋斗本身足以充实一颗人心,应当想象西西弗是幸福的”。这是荒诞中的英雄所做的决定。希望和努力有的时候不过是止痛药,像浓缩的懦弱,治标不治本,但在冥冥之中运转的庞大造化面前软弱的人,在绝对的迷雾中看不见也说不穿真相的人,除了无用功和顺从之外,还有人之常情的眼泪,还有螳臂当车式的温情的可爱,都是向着“终必一死”所做的卑微而高贵的努力。所以才要自我规训,要病急投医,要于万籁俱寂中呐喊,要为幽微的希望和失望落泪,于不可能中寻可能。做了很多细碎的无用功,命运的刀锋依旧急转直下。但刀光剑影是一回事,心甘情愿的无用功又是另一回事,英雄的身影被记录在再也无人看的日记本上,这是细弱易熄的烟头的伟大。这样想来,有的时候会记起从前周作人写过的:“虚空尽由他虚空,知道他是虚空,而又偏去追迹,去察明,那么这是很有意义的,这实在可以当得起说是伟大的捕风。”那么,这也许是如今最后归属草芥清风的英雄主义了。
“于是他再次走向平原……应当想象西西弗是幸福的”。
📎
●本文发表于《萌芽》2019年4月刊。萌芽微信公众号所刊载内容之知识产权为萌芽杂志及相关权利人专属所有或者持有,未经许可,禁止进行转载、摘编、复制及建立镜像等任何使用。
✒️
责任编辑 / 杨鹏翔
📐
美术设计 / 龚文婕
萌芽小铺小程序现已上线
长按以下图片即可进入小程序
购买《萌芽》直通车 🛒
点击图片即刻购买 👇🏻
《萌芽》2023年9月刊
《萌芽》2023年全年刊物
MENGYA MAGAZINE
青春文学标杆
几代作家从这里起步
👆🏻长按二维码一键关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