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岸文学营 | 灾后婚,婚后灾


 编者按 
海啸过后,我和雄一成为最早一批离开避难所的人,我们决定回我的娘家云林住。在日本居住了快三十年,回来之后却也没有特别的感觉,我只是想搬出去,觉得自己应该可以找到活下去的办法,逃离这场灾难。

作者 陈又津
我五十三岁的时候,已经在日本住了快三十年,雄一也准备退休了,没料到买了三年的新屋被地震震出裂缝,根本没办法住,但房贷还是要付。毕竟全世界的注意力都在海啸扫过的区域,这种裂缝根本是小事。早知道继续在东京租房子就好了,东北海边又冷又无聊,那时听朋友的建议,什么租金和房贷差不多,付完房贷至少还是自己的房子,付不完让孩子继续付,至少也算是资产。
谁知道梦想都是假的,风险才是真的,房屋中介那时带我们认识这附近的社区,说过这里有什么海啸纪念碑,但是是几十年前的历史了,建筑也不像现在这么进步。谁会想得到,再怎么进步都一样,一样被毁掉。过了几年,路面看不出海啸的痕迹了,但进到那些空屋,还有淤泥留在那边。人的记性很差,现在很多人连海啸都忘了,除非新闻上吵一吵辐射食品,大家才有点意识到危机。所以说,看不见的比看得见的东西还可怕。
那天下午,我带着防灾包跟邻居上路,听说离海更近的道路都断了,谁也不知道我们在的地方够不够安全。后来才知道雄一竟然逆向从公司回去,直到过不去了,才跟着人潮来到避难所。我们的电话一直打不通,两个人却在避难所的厕所前遇到,这辈子还有机会面对面,他第一句问我的竟然是:“你有把房地契带出来吗?”紧急到都要没命的时候,你就只能想到这句话吗?
我们为了这件事,两个人三天没说话,连排队打饭都各打各的。对,房子是我说要买的,但地震是我要它来的吗?而且地点也是你选的,如果买的是我看中的第一间,也就不会变成今天这样。这三年有了房子,还不是给你做足了面子,说死了要留给我,但房贷根本就没缴完,既然你这么在意那房子,倒不如那时候就在回家的路上死了,也比房子这样要倒不倒的好。每次看到他,我都会在心里这样说一遍。
我们是最早一批离开避难所的人,因为我妈说云林的房子也是空的,叫我们回娘家去住,台湾娘家本来就是透天厝。那边有我妈,还有我跟前夫生的儿子小宝。雄一知道我的状况才结婚,每次回台湾也会带日本的玩具、零食给小宝,但这次我们是一无所有地回去了。还没买房的时候,我和雄一曾经想离开日本,回台湾开家居酒屋养老,最后因为他嫌麻烦就放弃了。我们买了新房后,一直想邀请台湾的家人来玩,但不是老人家身体不好,就是年轻人要工作,所以就算没地震,可能也没机会聚在一起。
以前回台湾是做客,我的房间就变成妈妈的杂物间,我们回去只提着行李箱,两人挤一张床没什么大问题。这次回去,二楼两个房间都给我们住,因为儿子去外地工作租房子,他的房间直接给了我们。老人家只能吃软的东西,鱼跟青菜都煮得特别烂,我们就跟着吃,但冰箱里面总是有吃不完的剩菜,因为难吃就吃得更少,剩菜就更多。我妈年轻的时候就把菜弄得很难吃了,我总怀疑是因为她不喜欢煮菜,又觉得这是女人的义务,只好用难吃来报复这世界。结果现在回家,我一直觉得肚子饿,又不想伤老人家的心,常常在外面吃饱再回来,到了消夜时间再煮点泡面。
为什么一个人明明没了工作,会比有事做的时候还饿呢?我的肚子也胖了起来,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我比以前过得更好了,说着心宽体胖之类的废话。但我想,这只是因为我不敢在家动来动去,关门时不要吵醒在午睡的母亲,也尽量不要开冷气,虽然水电费我们都有付,但老人家看到一次,就会说一次吹冷气不健康,就算本来没事,也会被她说到有事。不能想出门就出门,每天要等垃圾车,一天不只丢一次,我从日本回来最不习惯的反而是这个。常常要等大家吃完饭,赶快洗碗,不然我妈要用碗槽,但他们吃饭又吃得特别慢,我只能在旁边滑手机玩宝石方块游戏,不然就是看我根本没兴趣的新闻台。厕所没有浴帘或拉门,洗完澡地板都湿答答的,早就叫我妈改装浴室了,但她不要,说还可以用,我就要等他们都洗完,再洗澡、擦干浴室。雄一小便忘了冲水,我要顺手帮他冲掉,但我妈也会忘记,有时候我光看尿的颜色就能判断是谁忘了,但知道又怎样,这不是我的家。
只有搬出去这条路。
十七岁的时候我就搬出去了。我一心去台北工作,同乡的女孩介绍我去纺织工厂,大家住一起,缴了房租薪水还有剩。我花钱去学了一直很想学的跳舞,老师说我下盘很稳,我想可能是小时候常常扫地的关系吧。老家前面有很多树,树一直掉叶子,我就得去扫,心不甘情不愿挥挥扫把,我妈就会说,你腰是被蛇咬了吗?我常是第一个到教室,负责帮大家打扫,连角落的头发都不放过,老师也会多教我一点,或是拿我当示范。老师说,如果想把跳舞当工作,她可以介绍,但我不敢,做了舞小姐会被我妈打死。
放假的时候大家出去玩,有时跳舞,有时溜冰,有时去烤肉。在碧潭跟阿达一见钟情,很快结了婚怀孕,但孩子还没生出来,他就有了别的女人,孩子生下来不到一岁,姐妹淘说你还年轻,才二十三岁,未来还有机会,你已经原谅了两次,以后一定会遇到更好的人。我跟阿达离婚了,孩子归我,阿达第一年还来看过小宝几次,后来就消失了,我也不想跟他联络,小宝就一直在云林老家让妈妈帮忙带大。
最后,我还是跟着朋友去歌舞团工作了,刚开始在台湾工地和旅馆表演,但这种工作最怕遇到认识的人,团长说,跟着我们去日本吧。我说,我又不懂日文。她说,你是去跳舞又不是去说话,有什么好怕的?你笑起来很可爱,像花一样,就叫花子吧。
我们每个礼拜在日本不同的旅馆演出,跳的都是那一套。有了孩子,我比以前更努力存钱,追我的人很多,吃饭、买衣服都花不到什么钱,他们都会出。雄一跟着报社业务部到九州出差,课长是个讨厌的男人,我早就听说,他会要求舞团的女孩子陪他喝酒,说不喝就是不给面子之类的话。我是新面孔,大家前往下一个包厢时,我果然被留下来敬酒,但喝了要怎么去别场跳舞?我那时候已经跳了半年了,日文虽然不会讲,但大概可以听懂,干脆装傻到底,全部用“是的”回应,他看我都听不懂,很生气地说着你是笨蛋吗?我照样摆出灿烂的笑容说,是的。旁边的人都笑了。下一个菲律宾舞团的人也都来了,那课长才放弃。
雄一说,他就是那时候注意到我的,虽然我对他一点印象也没,他像别的男人那样努力约我出去,但我没兴趣。他回到东京,还是一个月来见我一次。不管我们到哪里,他就到哪里。有一次我生病了没演出,他借了饭店厨房煮白粥给我。这个人和阿达不一样,有稳定的工作,也有过一段婚姻,一对儿女在奶奶家长大,他不指望我为他生儿育女,只要两人生活在一起就好。从歌舞团女郎变成日本家庭主妇,这是很多女孩子最好的结局,二十五岁的我决定跟三十七岁的雄一结婚。
过去我跳舞很累,倒头就睡了,舞团的女孩子或许也会打呼,但我听不见,结婚以后睡在雄一身边,他打起呼来连关门都听得见。我是隔壁邻居施工都能睡的体质,但打呼不一样,没有一定的频率,忽大忽小,忽长忽短,一个晚上就在等待下一次的爆发中过去了。我老实说过,希望能分房睡。雄一说,夫妻就该同一个房间。我没再多说什么。装作非常喜欢看电视,电影台什么都好,就不小心在客厅睡着了,固定的电视声比不定时爆发的打呼好接受。
我们刚结婚的时候,有些跳舞的女伴来家里喝茶,羡慕我嫁得好,说对方有孩子又远在北海道,两个人的生活很单纯,我也实在没什么好抱怨。但后来这些女孩子不是回去台湾,就是嫁到别的地方去了,家里也渐渐没了客人。
我想不起来结婚之前,雄一是不是对吃这么讲究的人了。只记得交往之初,两个人能在深夜吃碗拉面就很满足。日本人通常都吃生菜或腌渍品,但雄一非常喜欢台湾口味的炒青菜,我甚至还学会了自己制面、熬汤头,如果熬得不够咸,雄一还会嫌不好吃,但两个人熬两种汤头实在太麻烦,加水又怪怪的。只好吃饱后泡杯柠檬水,让自己觉得没那么油腻。
为什么男人最后都会变成和认识时不一样的样子呢?为什么自己尽力把家打理得干干净净,但丈夫回家就一定要乱丢鞋子袜子,为什么所有的东西找不到就先来问妻子呢?雄一快五十岁的时候,被业务部资遣,那阵子家里的桌面和碗槽堆满东西,电视节目都说顺手最节省时间,但无事可做的丈夫在家,吃饱就看电视,都是些他骂别人无脑他自己却离不开的媒体。也许他是怀念过去那段四处拓展业务的日子,但为什么他就是不能顺手把用过的碗盘放进碗槽,而非要摆在客厅、书柜,还有各种莫名其妙的角落呢?试着让他去帮我买日常用品,情况反而更糟,不是买错就是买贵。两个礼拜之后,他就去一家大楼做兼职的保全,还是一副有工作的人高高在上的姿态。
就连海啸来了都没能改变这一切。
几年之后,新闻报导鼓吹什么“灾后婚”,我可不这么想,这些无知的年轻人等着看吧,应该是“婚后灾”才对,但这个记者大概没兴趣。当灾难小到一定程度,也就没人会费心创造一个名词。看来,灾难还是有等级的差别,新闻报得多的,就有多一点资源;如果只是个小山崩,死的人不够多,那也没几个人会知道。
日子还是要过,我们决定听我妈的话回台湾养老,雄一要等保全公司找到人,交接过后再来台湾跟我会合,我跟着邻居回东北房子去打包。隔了一个月回来,我到了那个房子,里面多了很多裂痕,但房子好好的,没有被海浪卷走,海啸到我们那个社区前面就停了。
习惯了做灾民什么都不方便的日子,我发现自己也不需要那么多东西,家庭主妇没工作,本来就不必穿什么正式衣服,海啸还没来,自己就和这个社会脱节了。我只拿了简单的证件,还有欠他的房地契,从床垫的保洁垫下面挖出房地契时,我忽然觉得好累,躺在没包回去的床垫上,外面天气很好,海啸来的时候也这么好,如果这时候死了,应该也可以。直到门铃响了,隔壁的邻居要回收容所了,我才发现自己还活着。后来再联络,我才知道很多人都在离开避难所之后,很快就过世了。
定居台湾之后,雄一在云林很受欢迎,甚至收了几个想学日文的学生,还叫他“老师老师”的。我在他起床以前,去公园广场教扇子舞,也教那些婆婆妈妈处理腰酸背痛,就算没上课,我也会到树荫下练舞。跑道上零零落落的人都往同一个方向,看起来对自己的未来很确定,就算现在来一个海啸,逼得他们必须停下来,不久以后,他们一定会回到这里绕圈圈。我们总是需要帮自己创造一个规则。
回家的路上,小时候的菜市场、杂货店、房子、河流早就不见了,变成了停车场或别的东西。之前每年回来,虽然也注意到这些改变,但总是记不起来,以为还是过去那样子。如果我这时候失踪,应该不会引起注意。雄一那种人,应该可以自己找到活下去的办法。这个月买菜的钱才刚拿到,休息一下,往南边去吧。上了火车,感觉海啸还在后面追着。
我一次都没有回头看,背后好像有卷起来的房屋和车辆,燃烧的火焰和旋涡。我错过了一次逃跑的机会,那时候我就应该要逃了,但现在人还活着,活着就有机会。下了火车,随便换了一班公交车,往山的方向去。小巴士绕着山走,往左又往右,我好像变成了一片叶子,要飞起来了。我忽然想到小时候扫地,一次也没有往上看,但叶子掉下来大概就是这种感觉吧。人家说落叶归根,但日本不是我的家,离开了三十年的云林也不是,一片落叶不是为了被人扫在一起丢掉,只是因为转起来的感觉很好吧。最后,我停在一家山产店招人广告前面。
我变成一个会大笑、跳舞,住在铁皮屋阁楼的洗碗阿姨,我说老公在海啸的时候死了,他们没多问什么,就让我在这地方待着。我没事的时候就上网查自己的名字,刚开始没事,但一个月以后忽然有了新闻。雄一离开云林,去花莲市区卖柠檬水,被网友说是思念的滋味,但我想是因为他别的也不会做。饮料摊前面是我被监视器拍到的样子,被他输出大图贴出来。幸好那些衣服我都丢了,头发也剪了,不可能有人认出来。
我猜得没错,雄一会好好照顾他自己。只是既然要开店,为什么要选在台湾地震最多的花莲?他在访问中没说,或者在剪辑的过程中被剪掉了。他说起我们从交往到结婚的经过,那都是真的,只是略过了结婚后的日子,这就是他的作风。以前做过报社业务的他,自然知道人们爱听什么故事。
他说,为了感谢台湾援助,辞去了业务部课长的工作,和妻子一起在台湾奉献剩下的生命。但他根本没做到课长,而且被资遣了好多年。还说妻子是个大和抚子,非常温柔又细心,我还真不知道他说的是谁。但台湾人就是喜欢这种外国人爱台湾的故事,也没去日本报社查证,他是不是还在那边工作过,就这样整篇登出来了。除此之外还去上了些电视、电台节目,讲的是他签证之后会过期,不知道该怎么办,但已经有社会团体协助他延长签证期限,甚至考虑在别的地方开柠檬水分店。
早知道我这么有利用价值,还不如早点离开那边,但我现在跳出去纠正,对我也没好处,到时候一定会有人问我,到底是去哪里了。我不想跟他撕破脸,他说的都对,从以前就是这样。台湾是没新闻好报了吗?他的故事竟然被转帖再转帖,成了网络热门新闻,幸好到了我们这个深山小村,什么雷都打不动,不管是什么消息都会很快消失,只有网友在底下留言说着太凄美太感动了……阿姨怎么笑得这么开心?外场打工的小女生问我,发生了什么好事吗?我说没事,心里想着,事情变成这样实在是太糟糕了,糟糕得害我都笑出来了。
本文发表于《萌芽》2019年11月刊。萌芽微信公众号所刊载内容之知识产权为萌芽杂志及相关权利人专属所有或持有,未经许可,禁止进行转载、摘编、复制及建立镜像等任何使用。

《萌芽》2021年3月刊
点击购买⬆️

《萌芽》2021年全年刊物
点击购买⬆️

到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