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
“我”最终还是离开了这里,告别了工科化学、数学、计算机语言和伟大思想。在为此决定挣扎的日子里,“我”每次只在校园卡里充二十元,常常在校外散步,享受饥饿和愧疚。对“我”这样一个痛苦缠身的人来说,离开或许是迫不得已的决定。
作者 汪月婷
去年我在北京的时候,冬天听人说湖面结冰了,就穿得很厚,跑到湖边去看。那是我第一次看见可以承受人的冰块,觉得它难以信任。除了我以外,还有很多人也在冰上走,他们都和我差不多大,看起来也玲珑并且顽固不化。我就和这些人待在同一个地方,学工科化学、数学和计算机语言,也学伟大思想。校园此时很像温室大棚,卓越地发挥着庇佑作用,青年人待在里面,耳朵和手心是热的,思考未来的时候就有了底气,透过它看北京的冬天,也许会觉得每一条寒冷的街巷都平安无事。
也就在那一年,离开学校的想法在心中清晰起来。有一天我在食堂打饭,看到前面的男生饭卡里有一千多块钱,说明他有价值一千的信心,能够待在这里直到把这些钱吃完。我也对我的信心估价,紧接着就养成了一个习惯,每次只在校园卡中充二十元,大概是一天的用量,就像将要在一座城市短住,于是购买金额不大的临时交通卡。这样一来和此地像萍水相逢,联系不至于过于深厚,等时机成熟,就可以像深秋的候鸟一样飞到南方去,不至于还在钱财问题上纠缠不休。这个习惯在充值机器维修的几天里给我带来了一点麻烦,同时也使我在遗失校园卡后,幸运地避免了对学生来说过于惨重的损失。除此之外,没有因此获得什么可观的收益。我每天晚上去充值机器前往卡里划账,日子也过下去,白天我睡得很多,不见人,不怎么去上课,挂掉一些考试,记性越来越坏,总之一切都糊涂。我始终没能离开这个地方,另一个冬天很快来了。
在夏天,高温使人们气喘吁吁,那时我享受饥饿带来的手脚冰凉,它像流浪久了的动物,用热饭热菜招待它,就会害怕地离开。入冬后它就不再像苦夏时那样宜人,我们相处的方式就更加接近一般意义上的忍饥挨饿。此时水果店里能买到一种橘子,一斤竟然只要三元上下,每天买一点,坐在暖气教室里,再带一只空杯子,可以接免费的开水、剥橘子、用电脑看小说,这样吃吃喝喝,慢慢消磨一天,有时候也见到来上自习的同学,我就把头扭过去。那时候写过一条微博,说如果此时坐在前面的室友回头,就会发现号称要学数学的我正在对着镜子涂口红。我太懂了,人们早就受够了严肃的生活,喜欢看失败怎样成为一阵欢乐的笑声,痛苦这时候比任何事情都令人发笑,但心里还是感到可耻。金钱上我确实花得很少,虽然在家庭的荫蔽之下,过的是有保障的生活,但是不事生产,也没有前途可言,因此对于任何开销,免不了心怀愧疚,觉得自己的存在对社会对地球只能说是无谓的消耗,算不上什么好事。对于我这样的人,橘子是比较善良的水果。北方的冬天救济我,它像橘子一样善良。
同时冬天也是难熬的。天不那么冷的时候,我常常在外面散步,我在海淀那边,从西土城路走到北三环中路,可以一来一回,慢慢地走一个下午。北京的路都修得又宽又长,让人感到简明肃穆,是很适合走来走去的。有时候我也到天桥上面去,黄昏在天桥上可以看到鸟,也许是鸽子,也许是其他的鸟,在夕阳的辉光里很快地飞过去。那些路上都没什么人。人们说起北京,它的困境自然是人的困境,千万人齐心协力,就像苦恼的蜂群一样,有种令人不知所措的气氛。小时候看过的一本书里面说,“精子游向卵子,我们游向北京”,天啊,我想,在这里,咱们就不能是其他更有人格的东西吗?但他们不在这些马路上,我要感谢他们。我在这里不开心,常常哭泣,只有散步的时候,是对着车水马龙哭,对着天空和大地哭,也只有这些时候,才觉得展露丑态是很自然的。我当然知道人在哪里,至少其中一部分在哪里,冬天太冷了,我只好在学校里待着,哪里也不去。傍晚雾气飘在高高的树头,空气里有种收获的味道,后来才渐渐知道是冬天雾霾的气味,人群隔着雾霾在我身边走来走去,看起来不像真人。人真是太多了,占领了学校的每个角落,我真的不知道那么多人是从哪里来的,我坐在教室的最后一排流泪的时候,前面林立着年轻的脊背;在厕所隔间大哭,听见外面传来脚步声,大概是因为撞破了别人的心事,脚步声也显得有些难为情;晚上在湖边打电话,觉得一生的话都已经讲到山穷水尽的地步了,就发出了意义不明的哭号。远远的路上,一群人从熄灯的教学楼出来,在一天里勤劳地做了学问,现在很满意很逍遥的样子,他们心里也在嗤嗤地窃笑吧……我不知道那些伤心的可怜人都到哪里去哭,他们也和我一样,只能在学校外面寂寞地流浪吗?对人的面孔感到反感,因为他们令我感到耻辱了。
我对于室友们来说,也是一个难关。我与一些亲切而讲文明的人分享二十平米的房间,第一次,她们撞见我躺在床上哭泣时,很显然被吓住,以为室友遭遇了不幸,我也很紧张,我对幸福的人有种责任心,害怕成为她们谋算之外的意外。我想,我的室友们,步伐稳健、能说会道,有着朴素的理想,是非常完全的人。她们来到集体中间,每一次都是如此全心全意,要建设一个把自己载往和平、健康、合乎生活准则的方舟,因此并非毫无准备。也许她们看过微博树洞里有关室友的投稿,或者在更早的时候,就从姐姐和母亲的讲述中构建了自己的认识。她们曾在心里做出过多少称量和权衡啊:如果她贫穷,如果她刻薄,如果她偷用我的化妆品,如果她热心却不懂得察言观色……怎样分配爱和恨是合理的?我到底要交出爱和柔情还是审判?但她们也许没有想到这一点:如果她痛苦。正常人不太会想到学习救火的技巧,正如生活中我们不会听到这样的话:这是一个痛苦缠身的人。
第一次我骗她们,说,我梦到亲人去世了。这个理由奇迹般地取得了所有好人的谅解。之后我学会了如何使痛苦的气流绕过声带,平缓地流经喉咙,可还是疑心在静夜里,这像一头惨痛的大象,叫人人都能察觉,又难以站出来指认它,只好假装熟睡。她们也在学,学的是对一张哭泣的床熟视无睹,也许有时想要去洗手间,也只好苦苦等待,直到我终于停止抽泣。
她们对我实在是过分宽厚了,后来我觉得那种态度更接近于母亲或者长姊。她们是会成为好妈妈的。我猜她们觉得我是孤僻的青少年,不爱学习,需要人敦促和照料。我不领情。当时我对受教育这回事已经感到很可疑了,白天我长时间待在屋子里,拉着窗帘,不开灯,窗帘里另外还有一层床帘,我盘踞在层层帷幕之中,黑暗的床上,做一些微小的行动,梦呓或者哭泣,像一个被学生偷偷养育在宿舍的宠物,性格温顺,不爬上爬下,不在家具上留下爪痕。我一心只想回家去。有一次室友好心建议我贴一些墙纸,遮住老宿舍墙上的污渍,“你经常拉着床帘,光线不好,这样会显得床里明亮一些”。贴完后,我为一面漂亮的墙感到高兴,一边又非常悔恨,感到落入了美好生活的骗局。这件事告诉我,我还心怀希望,可恨的希望,它对比每天只充二十元的校园卡的自我安慰,更令人感到窘迫。我走不掉,这地方对人有一种坚韧不拔的黏性,它消磨人的意志。我装饰一张床、买与桌子相配的椅子和鞋架、办理本地电影院的会员卡、在箱子里塞满我的衣服,就这样习惯了时刻与一种轻微的绝望为伍。像看一座大楼的地基慢慢下陷,一切都在无可挽回地前进。
那时候开始用修眉刀割自己的手腕,其实血流得不多,只有一道一道红肿的痕迹,在半夜痛哭的时候及时开始瘙痒,这让人发笑。我不觉得我残酷,这样可笑的伤口,我无比珍爱它,走在路上,总要偷偷挽起袖子,担忧它是否像我的痛切一样,在整个时代里只是轻慢地痛痒。我迫切地需要一种价值。这种感觉像挨饿,如果什么都不能决定,至少还能决定自己的胃,至少面对一把刀还手握大权,能决定用它来削水果还是其他东西。在这种时候,竟然还能享有一些悬而未决的优柔,这多少令人感觉不错。
我自然知道我在痛苦什么,就像普鲁斯特问卷里的那道题:你认为程度最浅的痛苦是什么。程度最浅的痛苦是我富有而且有求学的机会。我学过那么多公式,做过那么多天花乱坠的PPT,好像是渐渐培养起我的才能了,可是有什么意义?这些事没给我带来半点快乐,也没能让世界从我身上捞到半点实实在在的好处,这个世道,难道一个毫无天赋的人所掌握的数学知识能帮她多做点什么好事吗?我只想学习生活的本领,然后去劳动,做真正的、艰辛的体力劳动。那时候接近期末,自习室开到一点,我看不成书,在里面苦熬时间,半夜人都不清醒,楼里面灯又暗下来,好像浮在一层暗暗的昏梦里,就像《皮皮鲁传》的开头,“整个地球的人都睡着了”,好像即使在拐弯处,看见几个人躺在地上睡觉,也是理所应当的事情。那时候在走廊里常常见到一些快下班的清洁工人,推着大大的清洁车,从我身边经过,这在我心中唤起了怎样的羞愧啊。我是常常感到羞愧的。还有一次我半夜在外面吃完火锅回去,在宿舍走廊上路过一个正在给大垃圾桶套袋子的阿姨,我和她目光对视,也许因为又是在深夜,也许因为她也度过了孤独的一天,总之这个陌生人和我打招呼:“自习回来得好晚呀。”我的良心告诉我,见过这种时刻,就不可能再把一件比较昂贵的护肤品po在社交软件上面。难道我要说,我年轻力壮,在这里读大学,所学的课程都让我难以忍受,它们不是像军事理论课那样枯燥,就是像数学课那样讨厌……难道人打得头破血流,只是为了争一个谁做人谁不做人的许诺,为了将来能不用十块钱一罐的面霜吗?我闹剧般地敌视学校,敌视所有勤勉的学生,因为这里的人不发问,他们为自己的努力心满意足,为自己还不够努力而惆怅。
我对我父母说:我不想再在这里读书了。他们问我的许多话中有这样一句:“你以为你从一个阶级跳下去,还能再跳上来吗?”然后我就听到了很多具有教益的故事,比如亲戚中军官的妻子怎样回到了家乡,再比如穷人为什么都悲伤而不优雅。我觉得这句话里面含有某种总结性的东西,它可以归纳大部分问题,像我父母一样的人,在文明社会中坐稳一把椅子,生活中没有什么风流韵事,那我们能锱铢必较的除了阶级还有什么?我的父母,农民的孩子,首先是阶级跃迁梦想的践行者和卫道士,多年来对于我没有考取高中最好的班级耿耿于怀,继而发现这种梦想在下一代身上接近破产之后,又是怎样不顾一切要捍卫我的。也许他们在我身上发现了一种危险的倾向:人只要第一次下落,就会永无止境地下落。
有时候他们没有办法了,就说,要不然你休学一年,去外面打工吧。一对中国夫妻,自己的小孩考上了大学,突然不愿意读书,这对他们来说太残酷了,像和平年代长大的人,一觉醒来,战争就开始了。我什么都没想,就立刻说“好”,心里没有一点迟疑。他们说,我们不会帮你什么,你到外地去,自己租房子,自己找工作。不要走歪路。我说“好”。当天晚上我想,安徽我不会再待下去,我想去西南,四川或者重庆下面的县城,我对四川的很多地方都有一些好感,比如宜宾,我听过一个宜宾乐队的歌,还有乐山,乐山是有佛有水的。我以前有一个不太熟的同学,早早地不读书,好像就去了四川。我想去小城市待着,做做服务生,或者在小学门口给学生炸大鸡排,一个月休息一天,就坐硬座出去玩。我已经成年了,但是心智还停留在很年幼的时候,怕光,怕人,也没找过工作,想要得到一份工作,第一句话要说什么,比普通人漂亮一点点有没有用,又该怎么租房子呢?我以前看到陌生的网友得到了第一份工作,心就被一种遥远而不可想象的幸福填满了,真是艰辛又了不起的一步啊。我很难想象一个人怎样顺利地把自己过渡到成年人的角色中去,处理财政和人情,最终变得老而庄重。整个晚上,我都想着这些事情。归根结底,我是没用的人啊。
我父母平静下来之后,又会后悔,说只想让我像他们一样,做小职员,周末和朋友去逛逛街,买买包,体体面面的。如果去做工人,做小摊贩,每天都很不整洁,也买不起漂亮衣服穿,他们身为父母,看到总会难过的吧?我听了也难过起来,这让我想到小学的时候,好像是为了防止身体受到伤害,我家没有空调。夏天到了,我那年看了一些恐怖小说,不敢不盖被子睡觉,可是多热啊,常常半夜醒来,就热到再也睡不着,一直到天亮才敢揭开被子,我那时候最希望能在空调房里好好睡一觉。曾经还有很多类似的希望,想吃一次冰镇过的西瓜,想看一部庸俗的电视剧……这种有关未来的朴素的设想像眺望一座小小的山头,让我感到很熟悉,好像回到了童年,不能理解一件很简单的好事,为什么它不出现在我的生命中,因此总是有点困惑。而且不知道为什么,付出过那么多,比别人做出过大得多的牺牲,像苦行僧一样,结果总是一点回报都没有。我眼睛重度近视,已经患上了鼻炎,比一般人更容易感冒,我觉得我得习惯这种事了,就像现在,我的心平静地指导我,我就是要岁月蹉跎。
我喜欢的小音乐人有一首歌里唱,“我还是在路边吃快餐,在北京市的三里屯上海市的外滩”,有一段时间我常常想到这句话,在心怀梦想的人眼中,上流是“还是在路边吃快餐”,末流则是“在路边吃快餐”,重要的是一碗饭放在面前,你可以自由地选择吃它或者不吃它。我有几个朋友在一所名校的二本分校念书,因为学校转型升级,他们可能没法用他们的教学楼,也没有足够的老师上课了,名校本部的学生这样说:“只有他们不愉快,我们这里没有人在意他们。”有更深奥的真理要探索,而不用揣着一副前途未卜的心肠赤膊上阵……这自然也是上流的洁净和优雅。我对洁净有欲望,我对优雅有欲望,但如果是这样的胜利,那我不一定要取得。
我大概是会悔恨的。我不知道劳动能多大程度上填满我永远不平的心,可能我白白地过了十年,才知道我什么好事都没干成,生活是水里无意义的小舟。那时候前方不再充满了冒险的事业,我会想念白衣飘飘的年代,也许我成为满心怨恨的人,曾经同学的一件珠翠都能刺伤我。
但是我最终离开学校,我有我自己的问题要问,它不能给我回答。我想知道在哪里可以学到和一张陌生的面孔交谈,学到回答一个人的好心、完成我自己的事业、捍卫每个人的尊严。我想要么我是一块英勇的石头,要么是一块滑稽的石头,我把我抛出去,落在茫茫的世道中,心里也有点好奇,不知道什么东西将怎样战胜我。
本文发表于《萌芽》2019年11月刊。萌芽微信公众号所刊载内容之知识产权为萌芽杂志及相关权利人专属所有或持有,未经许可,禁止进行转载、摘编、复制及建立镜像等任何使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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