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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台北来到花莲,终于在邮局里拥有一份稳定的工作,头顶外乡人身份的林密觉得现在的一切她都可以忍受。只是仍有一些时刻,比如譬如在暴雨的夜里骑车,或是在半夜三点牵着抛锚的摩托车走过黑暗无人的公路。当生活的原形开始逐步显现,林蜜很久以后才明白那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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萌芽经典 | 喜剧演员(上)
…………
玉芳忙得来不及招呼,林蜜自己走进厨房帮忙做了午餐,红萝卜炒肉丝、卤白菜、咖喱鸡,二十几人份装在铁盘子里,红茶则是在后院泡好了整桶搬进来的,把整张桌子摆得满满的。玉芳和几个附近来帮忙的大人也一起吃,穿插着挤在孩子中间。林蜜平常几乎不跟人共食的,那样的亲昵令她不自在,也怕吃到其他人的口水,可是她现在居然也跟大家一样挤在长板凳上,用相同的铁碗和筷子夹菜喝汤,半哄半强迫旁边的小女孩把胡萝卜吃掉。
做饭,打扫,不是只有这样而已,待得久了,她逐渐可以叫出每个孩子的名字,这个是露玛,那个叫阿帕。扮演一个老师甚至朋友的角色,在这里的大人都必须学会这些事情,重新把某些知识跟生活常识教导给他们。她看着玉芳示范,下午总是整理二手物件的时光,大家在长凳上集合,玉芳把还没上架的玩具书籍拿出来,一样一样问他们感想,这个值多少钱,那另一个呢?是什么样的人会用这些玩具?刚会走路的婴儿,还是跟你们一样的小学生?想象一下,他们过着什么样的生活?开不开心,羡不羡慕?
接着轮到他们,她坐在阿帕旁边,阿帕是有着一双黑眼珠的阿美族小女孩,她们一起对刚拿到的二手物资发表意见,这里成箱的商品多是爱心捐赠,如何取舍倒真是门学问。
“你看着,光是看着就可以想象主人的模样。”玉芳都这么说,她也依样画葫芦,“这是什么?”
“茶壶。”
“还有呢?它们是一组的,是不是应该配在一起卖?”
阿帕点头,从纸箱底层翻出样式相同的茶杯,一个个排列在桌上数算:“这个是妈妈的,这个是弟弟的……”茶壶是高级货,素雅大方,杯缘还滚了圈细细的金边,只是沾了灰尘,颜色没那么亮。“这个破掉了呢,不能卖了。”林蜜急着找报纸。
阿帕看了看,忽然说:“这个是爸爸的。”
“为什么?”
阿帕看着她,又重复了一次:“这个是爸爸的。”她伸手抚摸破裂的缺口,这个矮小的阿美族女孩,天气这么热还穿着长袖上衣。
但林蜜都看见了,在其他没有衣物遮掩的地方,那些紫黑紫黑的颜色,那些就算涂再多软膏也掩盖不了的颜色,看不见的地方可能还有更多,林蜜想着自己接下来的动作,或许应该向前去掀起她的衣服,那件洗到快褪色的廉价T恤,好好地问她家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包括老是纠结成一团梳不开的头发,附在皮肤上的臭味,还有这些颜色。
但她只不过是扮演一个义工阿姨而已。
这些其实与她无关,林蜜微笑着什么也没说,只是伸出手来摸摸阿帕的头,又拍拍肩膀,像她抚摸杯缘缺口那样轻柔缓慢,生怕一个不小心就会被刺伤。“阿帕好懂事呢。”只要说出恰到好处的台词就行了,轻轻巧巧地让一切滑过去,那又不是她的人生。
“谢谢。”阿帕小声地说,几乎听不见。
“谢谢”,多么愉快。她只要这句话而已。
而得到它,并不需要花过多的力气。
林蜜常常想,究竟是什么让玉芳选中了她,在那个短短的下午里,玉芳所开口询问的对象不是主任而是她,仿佛是一眼看穿了她的厌倦与烦闷,愿意让她来加入她们。或许她就像是台词背得太过熟烂的演员,身后是万年不换的日常布景,多么急于脱离此地,好寻找一个全新的角色。每个假日她来到丰田,像其他义工那样绑着马尾一脸朴素,只在唇上涂了口红做点缀,该做什么就做什么,仔细扮演一个临时演员。她是所有来帮忙的大人里最认真最开朗的,大家都说玉芳这次真是找到一个好帮手了,勤快又从不抱怨,心甘情愿为孩子们牺牲休息时间。只有林蜜自己知道为什么,她对每个小孩子热心微笑,带他们走好远的路去采洛神花,装灯泡,清厕所,连木工活什么的也踊跃帮忙,店里总是缺这缺那,有次还为了钉书架的事把手指割伤了呢,玉芳急忙吆喝孩子们拿急救箱,临走前不好意思地对她说:“抱歉喔,真的是谢谢你了。”
像是某种荣誉标志似的,白色的绷带在指头上紧紧缠绕一圈,风吹过怪痛的,但林蜜依然把车骑得飞快,微暗的天色被她抛在后头,一举穿越黑暗的涵洞回到大路上,这是回家最快的捷径,看惯了的风景如今也别有一番趣味,仿佛还有背景音乐。林蜜好半天才发现那是玉芳的手机铃声,不成调地从她口里哼出来,“叮叮咚咚”,大概是哪首热门的流行歌吧。林蜜躲在口罩下的脸忍不住又笑了,整个身子热烘烘的,她觉得今天的自己真是又美好又善良。
第二天邮局开门,睡过头还忙着化妆的林蜜迟到了,又变回那个漫不经心的办事员,主任敲敲桌子又“啧啧”作响,冷气发出沉闷而规律的震动声,周一来寄信办事的人总是特别多,三个窗口全开了还是应付不完,机器缓慢地吐出寄件收据,林蜜不耐烦了,用力“唰”一声撕下,还把窗口前的客人吓了一跳。
她可以忍受。
那个美好又善良的林蜜可以忍受这一切。
男人是玉芳带进来的。就像她一样,林蜜记得非常清楚,在那个陌生的小女孩进来之后。今天下午有活动,大家都在院子里忙碌,这几周是洛神花收成的季节,需要大量的人力加工,即使动员了全部的大人小孩下去帮忙也做不完,她那时正忙着把前一批晒干的洛神花塞进罐子里,这是社区妈妈的独家配方,混了冰糖和蜜,可以做果酱什么的。小女孩很陌生,只看了她一眼就闪过身挤进人群里了,接着是玉芳,林蜜已经不记得她当时脸上的表情,但想必很灿烂。
“林蜜,这是老徐,和他女儿才刚搬到这附近。”玉芳替他们简单介绍,还多补充了几句话,“一个人带小孩很辛苦,以后大家多多帮忙啦。”
老徐一点也不老,除了鬓角旁边稀疏的白发外,玉芳不说根本看不出来他已经是一个孩子的父亲了,他对林蜜笑笑,外套下的手臂看起来很有肌肉。不像邮差阿波法,仗着自己年轻气盛,扔邮包进来的时候总喜欢用力甩,筋肉在上臂纠结成一团,老徐就和气多了。林蜜的脸不由得热了起来,忍不住想起上周和玉芳的对话,那时义工们开完会全走光了,只剩她们留下来收拾店里。她一边收,一边告诉玉芳自己下周得请假的事,这事在这里也没什么好隐瞒的,况且她从不知道玉芳私人的感情生活,拿出自己的私事或许有利于探探口风。
“去相亲啊。”玉芳没什么反应,“还要去台北,真麻烦。”
“你都不会想回家乡吗?”她不死心。
“也没什么可以回去的地方。”玉芳说。
“喔。”她说。
“你难道都不考虑在花莲找个伴?”玉芳又说,“都相亲了。”
是了,所以这就是玉芳帮她找来的,不然不会还特地带来介绍给她,虽然一切都好似很自然,但老徐的胡子剃得极细极干净,看起来就像刻意的,那些和她相亲的男人也都这样,要留下好印象啊。林蜜可以想象男人们的母亲站在浴室外,那些三十五六岁的男人,听着母亲的呵斥声:“还不刮干净!脏死了!”战战兢兢,像个乖宝宝那样抬高下巴。
老徐一定不会,结过婚的男人理应沉稳老练,还得动作迅速地完成这件事,因为女儿在外面哭呢。浴室里“嗡嗡”作响,他习惯性地将手指划过脸颊边缘以确认,知道自己来这里会见到她,这个玉芳替他介绍的对象,林蜜的脸又热起来了,侧头偷看了一下他女儿,跟老徐长得还真像。
但徐三三早过了会哭的年纪,小学四年级的小女孩,从里到外就是个城市小鬼头,早熟又古灵精怪,不但不哭,连笑都懒得笑,任何事情都引不起她的兴趣,无论怎么逗都垮着一张脸,林蜜耐性有限,试了几次终于宣告放弃,任她自己走到旁边看电视去。他们的房子在丰田农会旁,离五味屋不过几条街,以两个人来说空间是大了些,看得出来才刚搬来,到处都堆着纸箱和行李袋,新买的沙发连套子都还没拆,飘散着一股挥之不去的塑胶味。林蜜包都还来不及放下,就先快手快脚地拆了塑胶套,转身又进了厨房打量,这一看就知道是单身男人的房子,半点油烟味都没有,流理台还留着泡面残渣,她和玉芳买了菜来,说是要庆祝乔迁之喜,老徐忙点头说好,看着两个女人挤在厨房忙碌,他发了会儿愣,又急忙回头翻找行李,想把动都没动过的那些碗盘餐具全挖出来。
饭后她和老徐在水槽那洗碗,玉芳陪徐三三在客厅里玩,在厨房里不时听得到她们发出的笑声。不愧是玉芳,林蜜想,果然就是有办法。
“听说我们同乡。”老徐说。
“你也是台北人?”她说,觉得自己的声音变得比平常还要高亢。“怎么?是来花莲度假的吗?”
“没有,想换换环境。”
“来找亲戚?”
“就换换环境。”他坚持。
“喔。”她把已经洗过的碟子又放进水槽,“这地方月租多少?”
“为什么你觉得是租的?”
“对不起,我……”林蜜伸手关了水龙头,觉得口很干,“我没想到你会买这里的房子。”
“比台北至少便宜一半。”老徐说,“当然的。”
是了,玉芳当初的确是问她考不考虑在花莲找伴,林蜜忽然犹豫起来,她想起那些暴雨和夜晚的公路,这里实在不适合她待。老徐忽然侧身绕过她拿了抹布拧干,彼此的手肘碰了碰,两个人靠得很近,水珠甩到她光裸的手臂上,像是有温度。
有人站在旁边的温度。
“锅子还没刷。”他像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说。
“剩下的我来吧。”她说。
她和玉芳离开前,她把整个厨房彻底打扫了一遍,全部的碗盘都擦干并放回架上,流理台上不落一滴水,还顺便清了水槽里的厨余。老徐加入玉芳和女儿的圈子后,外头的音量显然小多了,只偶尔传出徐三三的吵闹声,林蜜边听着客厅的声音边刷洗,累得头晕脑涨、满身是汗,才进入这个家不到三小时,她俨然已是一副女主人模样。
可惜的是,徐三三讨厌她。
这点几乎是毋庸置疑的,无论林蜜怎么装亲切也没用,徐三三看透了她的一切,像察觉到危机的幼兽般呲牙咧嘴,毫不客气地拿眼睛瞪她,和这边的孩子不同,乡下小孩会玩过了之后才决定要不要跟这个人好,台北小孩则一开始就划清界线,大人还会假装一下(林蜜自己就是这种人),小孩则藏都不想藏。徐三三偏偏又长了张跟她爸极为相似的脸,叫林蜜想讨厌都讨厌不起来,只得安慰自己:这孩子个性铁定像她妈,那个老徐一直避谈的女人,缺了一口的杯子。
但今天徐三三有点反常,下午五点多,大家都走光了她还站在柜台里不肯出来,她一向讨厌五味屋,站得远远的不想跟其他小孩玩在一起,时间到了总是最早冲回家连招呼都不打。今天林蜜负责留下来锁门,急着赶她出去,她转个身仍是站在外头走廊乱晃,不走就是不走。
“你到底要干吗?”林蜜喊。
“我等阿帕。”徐三三看也不看她。
阿帕算是这群孩子里和徐三三比较要好的,但弟弟露玛尿湿了裤子,阿帕还在后头忙着替他换呢,要拿吹风机弄干又要哄着他,估计一时半刻还脱不了身,天色已经暗了,林蜜又喊:“有话明天再说吧。”
“今天不能回家。”
“什么?”
徐三三看着她,歪着头又重复了一遍:“今天不能回家。”声音里听不出半点情绪,反倒像是赌气似的压抑住,更像是特意说给她听,林蜜试着问:“那我陪你回去?”像是正等着这句话,徐三三大力点头,脸上浮现出奇怪的笑容。林蜜如果敏感一点的话,就会发现那个模样很熟悉,当她告诉阿帕“你好懂事呢”那句话时,脸上就是相同的表情。
只是林蜜自己看不见。
她当然看不见。
路灯已经开始亮了,天色欲暗仿佛就要下雨,徐三三牵起林蜜的手往前走,掌心热烘烘的,林蜜有些惊讶,像是两人角色对调似的,徐三三不断说着自己和爸爸的事情,仿佛怕她跑掉似的,语气平淡但难掩一股兴奋感,也让林蜜跟着雀跃起来。她们轻巧地穿过小巷再拐个弯,脚步轻而不缓,声音满溢在整条巷子里,到徐家门口时林蜜几乎要以为她们变成朋友了,“叮叮咚咚”,徐三三从背包里掏出单只钥匙,转头递给她。
林蜜把钥匙插进锁孔里,还没来得及推开外头那扇门,她就听见声音。
是玉芳的声音。
今天不能回家,今天不是回家的日子。
徐三三在笑,脸上毫无表情但林蜜发誓她听见了笑声,像从丹田深处恶狠狠发出来似的,那不是一个八岁小女孩该有的声音。林蜜想叫她不要笑了,自己应该伸手去捂住那张嘴,可是她分不出来那究竟是从徐三三身体里传出来的,还是从这扇门里面。她将自己靠得更近一点,死死地把脸塞进门缝里,五厘米不到的宽度,她的脸颊摩擦着门柱边缘,听着玉芳的声音,老徐的声音,林蜜试图从这里面分辨出与自己有关的台词,以至于忘了离开。在对的时间里。
但阿帕没有离开,她还站在那里,在塑胶制的洗脸盆和水桶中间。五味屋的门窗紧闭,灯都暗了,只有后院还微微发着光,上头那颗灯泡还是老徐装上去的,林蜜站在那里,抬头望望只觉得好亮,那时玉芳和她还轮流扶着梯子,就怕它一个不小心垮下来。
“阿姨。”阿帕在叫她,极小声地,她弯下腰来忽然觉得好疲惫,阿帕身上的臭味隐约传来,她想推开但已经没有力气。“阿姨,你在哭吗?”阿帕伸手抚摸她的脸,指头上沾了一团黑,林蜜这时才发现,她的睫毛膏正在脱落,和涂得厚厚的粉底一起,大片大片地不断从她的脸上滑下来。
没有,阿姨才没有哭,善良又美好的林蜜为什么要哭呢?她想像平常一样勾起嘴角,表现出好和善的样子。但阿帕的手掌从脸颊慢慢往上移动,伸得直直的,最后勉强停在她的额头,孩子气地上下搓揉,抚摸。林蜜听见自己的声音:“谢谢。”谢谢,阿帕安静地一句话也没说,任林蜜的妆慢慢在手掌里化开,像抚摸杯缘缺口那样轻柔缓慢,像黑暗里剩下的最后一位观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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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发表于《萌芽》2022年1月刊。萌芽微信公众号所刊载内容之知识产权为萌芽杂志及相关权利人专属所有或者持有,未经许可,禁止进行转载、摘编、复制及建立镜像等任何使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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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 / 杨鹏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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